“去睡觉……”温絮白有了一点力气,就轻声说,“我没事。”
冒牌货充耳不闻:“给你换个床单,想用哪一套?”
温絮白轻拍他的手背,微微摇头,闭上眼睛。
“你不要觉得……连累我。”冒牌货把这几个字咬得极狠,像是恨不得吃了这么说的人,“是我失眠,是我睡不着。”
冒牌货说:“我在楼下睡不着,只好上来。”
温絮白胸腔轻震着咳嗽,无奈失笑:“上来……被我传染感冒?”
“对,我这几天就想感个冒。”冒牌货抱起他,小心地放进沙发里,“靠一会儿,我给你换那套磨毛的床单。”
他显然常做这种工作,从衣柜里揪出那套床单被罩,三下五除二就换好,用手背仔细试过一遍触感:“这个柔顺剂不错,你是在哪买的?”
温絮白被他牵扯心绪,转而思索了一阵,回答柔顺剂的品牌和官方店。
“囤一箱。”冒牌货抱着他躺回去,“好了,继续睡。”
温絮白被他用被子裹住,只露出一点头发乱糟糟的脑袋,看起来又显出很久以前的少年气。
温絮白虚弱到睁不开眼,抿了下唇角,轻声问:“就不下楼?”
冒牌货坐回椅子里:“就不下,有本事你揍我。”
“……”温絮白笑着闭眼,无奈地妥协,“来吧……你换的床单。”
换床单的人有资格睡床,冒牌货三两下踢掉拖鞋,小心地迅速躺下,让温絮白枕在自己肩头。
“难不难受?”冒牌货用额头试温絮白的温度,“怎么回事,这次为什么烧这么久?”
温絮白的呼吸短促清浅,已经又昏睡过去,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垂下来。
冒牌货帮他把那几绺头发理顺,握住温絮白的手腕,测他的心率。
冒牌货小心地挪动手臂,一点一点撤出来,让温絮白躺平,伏在温絮白的胸口,听里面的心跳。
微弱混乱、格外吃力和虚弱的心跳。
……冒牌货眼里溢出的绝望,让幻象外监视着这一切、神色几乎狰狞的人惊醒。
“……温絮白。”
裴陌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恐惧,仿佛窒息的灭顶恐惧:“温絮白。”
温絮白在昏睡里咳嗽几声,就有血呛出来。
冒牌货蹲在床边,握住温絮白的手臂,轻轻摇晃,用不会让温絮白惊醒的音量低声叫他。
发现人已经叫不醒,冒牌货抱起温絮白,一阵风似的往外跑。
裴陌被冲出房间的人影劈面穿透——明明只是摸不着捉不住的幻象,却撞得他重重趔趄,仿佛有什么巨锤迎面砸下来,满腔腥咸血气。
幻象并没在这中止。
温絮白又熬过一次抢救——虽然住院了足足两个月,却毕竟还是熬过来了。
裴陌不知道现实过了多久,他已经无暇关注幻象外的现实,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温絮白怎么样了……根据幻象里的日历判断,温絮白至少已经多活了一个半月。
因为发病时正在住院,因为身边一直都有人不眠不休地盯守,温絮白没有一个人倒在洗手间里。
这次的发病伴随眼底出血,温絮白大部分时间都要戴眼罩,避免光线对眼睛的刺激。
所以即使是出院之后,冒牌货也拒绝温絮白一个人待在家里。
请护工也不行,谁知道那些护工尽不尽心,会不会玩忽职守、糊弄了事。
冒牌货说什么都要带温絮白去公司:“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丢人?”
这话既蛮不讲理,又胡搅蛮缠。
温絮白戴着氧气面罩,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轻拍着安抚:“怎么会……”
如果温絮白的心神清醒、精力足够,就会开一些很温和的玩笑,轻声调侃分明威风凛凛的裴大总裁。
但温絮白实在没力气,没办法说更多的话,也没办法对这个决定提出足够的反对意见。
冒牌货带着他上班,于是裴陌现在不得不坐在裴氏的办公室。
他不得不坐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看那些文件,其实死死盯着那个心机深沉、极擅伪装的冒牌货。
大多数时候,温絮白都在安静地昏睡,这次发病夺去了他大部分的体力,清醒的时间只是寥寥。
冒牌货在办公室里放了张相当昂贵的单人病床,可以遥控升降、变换形态,如果温絮白睡醒了,就能用它稍微坐一会儿。
这种行为自然会引人注目,但冒牌货的态度太过平静坦然,以至于本来想提意见的公司董事,也把话咽回去。
……要怎么劝,解释这样并不合适呢?
怎么劝一个陪着爱人迎接死亡的人,从这种极为平静的疯狂里清醒过来。
“就这样吧……”那些人低声讨论,到最后也无非剩下叹息,“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裴陌恨不得撕了这些人的嘴。
可他没办法,这只是幻象里的公司董事。
而真实的世界里……这些人的态度受他影响,并不承认温絮白。
因为他的大肆抹黑抨击,几乎在所有人的眼中,温絮白都只是个丢人的累赘、是无法自行生长的虚弱藤蔓。
他告诉所有人,温絮白庸弱、温絮白平凡,温絮白是个只会死死绑着他的废物。
于是,当温絮白死后,甚至有想要巴结讨好他的人,借着送文件的机会,来办公室祝贺他。
祝贺他从此解脱。
……这是在温絮白的葬礼前发生的事。
裴陌盯着办公桌,神经质地强迫回忆——听到这句话时,他甚至笑着道了谢,然后才挥手把人打发走。
他用这种办法,恶劣地向已经死了的温絮白证明:你看,我丝毫不为你的死难过。
证明得很成功。
他给了温絮白一个相当草率、十分不体面的葬礼,随手给这个人的最后一程画上句号。
这就是现实里温絮白的全部人生。
没有因为被寸步不离地紧盯着,稍有一点发病的端倪,就被抱着冲下二楼,又一路夺命狂飙着去医院。
没有因为住院而逃过一劫,避免了病情的恶化和大发作,熬过鬼门关活下来。
没有被他带来公司,没有可调节的单人病床……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
属于真正那个温絮白的,只有一个见方的木盒,不大,很寒酸,被随意扔在冰冷的泥土之下。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忽然反常地好起来。
有一两个星期,温絮白甚至能不靠轮椅,自己慢慢地散一会儿步。
出于无聊,温絮白用笔记本电脑打发时间,也就难免接触了那个冒牌货的一些工作。
冒牌货完全不介意他来做任何事。
冒牌货甚至会抱着温絮白,让温絮白靠在办公桌前,给他讲自己现在正谈什么合同、做什么生意。
——温絮白当然无法彻底理解这些,就像冒牌货也没有半点美术功底,根本看不出那些照片的精妙。
但他们就那么坐在宽大的转椅里,聊天,轻声开玩笑,从温絮白醒过来,说到温絮白下一次醒过来。
温絮白在商业上并无天赋,却有相当出色的广告审美。甚至在营销策划部搞砸了一次任务、被冒牌货骂得面如土灰的时候,提了几乎称得上是起死回生的修改意见。
于是那些人也彻底知道了,温絮白不是被困在病床上的病人,总裁每次停不下的炫耀原来都是真的。
那个温絮白……是真的很厉害。
很厉害,在网上是粉丝相当多的大神,又会拍照又会剪辑——怪不得能救营销策划部的命,没看人家出手的就没翻过车,个个都是爆款。
还跨界的很擅长运动领域,明明是裴氏总裁的家属,居然出于兴趣,跑去给人家别的公司做团队负责人的外包……居然还带出好几个厉害的运动员。
裴氏不做运动领域,这些运动员不是他们公司的,但都和温絮白的关系极好,动不动就跑来看望温絮白。
一个星期就要跑三五趟,有时候还用轮椅把温絮白偷渡出去看比赛,然后被裴氏总裁暴躁着千里追杀。
哪怕被狗仔抓拍了八百次,一个月上十趟热搜,这些运动员也屡教不改。
屡教不改到后来,那几个专门针对性培养运动员、以此创造高商业价值的公司,索性直接弄假成真,真跟裴氏签了长期合作。
一来二去,不少的合作跟代言,也就这么谈成了。
幻象里的温絮白受人尊重,自己也极厉害……比任何人能想象的都还要更厉害。
他撑过了一整个夏天,秋天也过了一大半,马上就要见到胜利的曙光。
温絮白就快过下一个生日。
“想去哪玩?”冒牌货推了所有的工作,拉着温絮白看机票,“普吉岛怎么样?”
这是个炎热多雨的小岛,有迷人的热带风光,远远胜过办公室窗外的萧瑟秋日。
冒牌货都安排好了,只等温絮白点头:“我去租一片私人海滩,你要是喜欢,我们在那买个小房子,每年秋冬都去度假。”
温絮白有点惊讶,他还以为,裴大总裁的审美再怎么也是大平层:“……怎么是小房子?”
“你不是喜欢小公寓?”冒牌货鼻子里哼了声,不阴不阳地翻旧账,“咱们两个结婚前,你就偷偷摸摸跑去海边买公寓,以为我不记得了?”
幻象里的温絮白解释了无数次这件事,哭笑不得:“裴家用婚约挟制你,我是想……”
“想不要我,甩了我?”冒牌货捉住他的手腕,“永远别想,裴家全是烂人,做的全是烂事——婚约除外。”
婚约除外。
婚约让他有了温絮白。
“好。”温絮白被他捉着手腕,耳畔泛起些极难得的血色,点点头,“不过……能不能等一天?”
等一晚上其实就可以,温絮白在网上有不少朋友,朋友们非要给他过生日,约好了要在小公寓聚会。
约得很仓促,温絮白还没来得及和他商量,有些歉意,尝试解释:“小陌……”
“有什么不行?”冒牌货反倒问他,“你自己数,你有多少年没痛快玩过了?”
温絮白不是喜欢热闹、喜欢聚会的性格,但温絮白其实很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看别人热闹。
这样热烈愉快的、生机勃勃的热情,会让人感觉像是活着。
冒牌货说:“我早就劝你跟他们聚,我说我送你,你自己不愿意去。”
冒牌货没好气,卷了张纸当喇叭:“怕、给、我、添、麻、烦……”
温絮白被他翻旧账翻得头疼,好脾气地发誓再不这么说,又笑得停不住,抬手慢慢揉眼睛。
冒牌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用干净的纸巾一点一点蘸:“刚好了几天!你轻点……”
温絮白轻轻舒了口气。
冒牌货忽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他握住温絮白的手,低声问:“为什么叹气?”
温絮白没有叹气,他只是有些茫然和恍惚,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悠闲、这么轻松过了。
他很认真地道谢:“谢谢,小陌。”
冒牌货的脸色微微变了,几乎控制不好手上的力道,攥了下就松开:“谢什么……少说胡话。”
“你快过生日了,是不是?”冒牌货说,“还有一天你就过生日了,你就又赢了一次。”
“就剩一天……半天,就剩半天了。”
冒牌货不停地看着桌上的石英钟,他把桌上的东西全用力推到地上,抢过石英钟和日历:“你看,快看。”
温絮白把石英钟和日历都接过来,仔细辨别,认真点头。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发病,只是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
那种血流干了、只剩躯壳,随时可能融化在阳光里的苍白。
但这种状态似乎又并没影响他,温絮白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摸了摸冒牌货的头发:“一起去聚会吗?”
冒牌货愣了下,无措的慌乱受他感染,慢慢平复:“……不都是你的朋友?”
温絮白的眼里透出些笑,点点头:“以后也是你的。”
他能够理解,像这种不越界,是对他所从事的职业和社交圈的绝对尊重……但他们没必要划的这么清晰。
亲近的人之间,是没必要分得这么清的。
因为裴家从来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所以温絮白把这件事慢慢讲给冒牌货。
他的声音很轻、很耐心,每到这种时候,温絮白身上那种兄长似的稳重可靠就变得极明显。
所以冒牌货也终于彻底完全镇定下来:“……好。”
“那我开车。”冒牌货起身往衣柜走,迈出几步又忽然回来,咳嗽两声,弯腰征求温絮白的意见,“今天……开那个保时捷?”
温絮白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听见他的声音,就又睁眼:“耍帅?”
冒牌货被戳了嗓子眼,有些气急败坏,又死鸭子嘴硬:“耍什么帅?给你撑场子!你这人怎么——”
“好。”温絮白轻声笑出来,配合整理衣服,“就开保时捷。
冒牌货的脸上总算短促地冒出一点笑,又觉得今天实在丢人,强行绷起脸,尽力找回些总裁的场子。
“我慢点开,你放心。”冒牌货说,“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找几件衣服。”
温絮白冲他笑了下,就又慢慢合上眼,失去声音和动静。
这其实是种十分不祥的预兆。
幻象里的温絮白开始频频陷入昏厥。
即使这种昏厥极短、极不明显……即使每次听到身旁的声音,温絮白就一定尽力醒过来,把眼睛睁开。
但他还是在越发频繁的失神,换好衣服被冒牌货扶进轮椅,一起下楼坐进那辆纯黑保时捷,温絮白的脸色已经白得仿佛透明。
“特别不舒服?”冒牌货仍不放心,皱着眉摸温絮白的手,“这么凉,不然今天就在家休息。”
温絮白慢慢眨了下眼睛,笑意透出来,摇摇头:“不要紧。”
“去一趟……暗中观察。”温絮白解释,“不会很累。”
冒牌货看起来不太情愿,但他不拂逆温絮白的意愿,只好发动车子:“得快点去暖和的地方。”
这里进了秋天,外面的世界开始萧瑟和肃杀了。
温絮白靠在副驾,系着安全带,慢慢和冒牌货聊天。
他说的话终于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轻,不知在哪个拐弯里睡着,身体不自觉倾倒,又被安全带勒住。
冒牌货立刻稳住他的身形:“累了?睡一会儿。”
温絮白垂着眼睫,被他扶着,很安静地靠回副驾。
隔了几秒,那些漆黑的睫毛才轻轻翕动,吃力地张开。
冒牌货低声问:“是不是累了?”
“稍微……有一点。”温絮白笑了笑,“到了吗?”
冒牌货看了看路:“马上。”
他把车泊进停车场,从后座取出折叠轮椅打开,直接从副驾抱下温絮白,小心地帮温絮白坐上去。
这里是个栈桥,因为地势的原因避风,附近有人在开篝火晚会。
天色已经暗下来,暖洋洋的火光看上去十分暖和。
温絮白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在这看看热闹?”冒牌货弯下腰,替他把围巾围好,“等我几分钟,我去买点酒,给你的朋友带上去。”
第一次来,总不能空手去做客。
温絮白的眼睛里映着火光,他用几秒的时间,慢慢听清耳边的声音:“……好。”
冒牌货起身往酒吧走,被他叫住:“小陌。”
冒牌货立刻回来:“怎么了?”
温絮白微仰着头,慢慢摇了两下,很认真地看清他:“早回。”
冒牌货低下头,双手撑着轮椅:“放心,今天准你喝两口姜汁可乐。”
他拜托温絮白在这里等着自己,快步往酒吧跑过去,今晚不算冷,海边的风很温和。
温絮白很喜欢这样的光景,在这里会觉得舒服。
裴陌就快要把喉咙吼出血。
他看清手机上的日期——原来只过了小半个月,他用小半个月的时间,旁观了温絮白的夏天和秋天。
他嫉妒到近乎扭曲,却又挪不开视线,贪婪地看着幻觉一路发展,看着幻觉一路失控。
现在他冲着只有风的海岸,歇斯底里地怒骂、扯着喉咙呵斥,用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叫那个该死的冒牌货回来。
——难道那个冒牌货一点都看不出,温絮白不对劲!?
为什么要把温絮白一个人留在海滩上?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走,是不是真就有那么重要的事,非得现在去做?!?
裴陌第一次绝望地求一场幻觉高抬贵手。
他恨不得跪下磕头、或者去吃什么能控制脑子的药,他喊不回那个越走越远的冒牌货,只能亲自去找温絮白。
他仓皇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去找幻觉里的温絮白,他要用他能想到的任何办法求温絮白去医院。
温絮白不能再死一次了,决不能,温絮白必须活着,必须活过三十岁,每年都聚会,每年都去普吉岛。
他愿意把温絮白让给那个该死的冒牌货。
裴陌踉跄着扑过去,他看见幻觉里的温絮白被他惊醒,茫然地微弱睁眼。
裴陌生出微弱的希望,他想要说话,却在看清温絮白的口型时彻底定住。
温絮白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吃力动着苍白的嘴唇,很艰难地慢慢问:“……谁?”
裴陌被巨大的恐惧袭满。
他站在温絮白陌生的注视下,仿佛被一把刀慢慢剥了皮、抽了骨头。
这些东西被拿去了,随意翻检两下,就被判为伪劣,扔进火堆。
“您……找我?”温絮白靠在轮椅里,仍断断续续地说,“我在……等人,等……我的……”
幻象中的温絮白再说不出话。
裴陌剧烈地颤抖着,木然吃力地抬手,却还没等碰到那个影子……温絮白的眼睛就已经闭上。
温絮白活不过三十岁。
温絮白甚至活不过这个秋天。
因为这个生日不能过,因为死去的人没有生日。
因为一个人在哪一年死去,年龄就从此停止,不论怎么努力、怎么坚持,也不能熬过这一年。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慢慢软进轮椅。
因为不好意思打扰不熟悉的陌生人、不想让对方觉得不舒服,最后的力气被他用来操控轮椅后退。
幻象里的温絮白艰难地操控轮椅,一丁点一丁点地后退,直到彻底失去知觉,身体安静地栽倒下去。
于是裴陌把眼前的衣角抓了个空。
漫长的幻象终于消散。
在这场幻觉的结尾,温絮白认不出他,不好意思麻烦他。
最后消失的影像里,温絮白倒进轮椅里的身体,都朝着避开他的方向。
……又一次,温絮白死在他眼前。
裴陌像是被人抓起来,一把接一把地往喉咙里填沙子,湿漉漉咸涩的海沙把他填满,坠着他往海里沉。
裴陌宁可溺毙在这个鬼地方。
他失去平衡,栽进海水——篝火晚会是幻象,游人是幻象,温和的风也是。
这里寒风刺骨、海水冰冷,已是深秋。
温絮白的生日在深秋。
……裴陌被一只手抓住半条腿,从海水里拖出来。
有人硬按着他的胸腹,大力控水,重重拍他的背。
那些冰冷咸涩的液体被粗暴地按出来,他的肺像是被硫酸烧了,肋骨生疼,或许断了几根,豁漏了肺叶,于是每喘口气都伴随难忍剧痛。
“没事吧?”围着他的几个人见他醒了,散开个口子,叫他喘气,“不会游泳下什么海,找死?”
这些人说话语气极冲,显然心情极差,又相当看不起这种寻死觅活的软蛋……但还是迫于人道主义和道德准则,出手救了人。
有人扯他坐起来,给他扔了个氧气罐。
“救你一命,帮我们件事。”那人把一张写了地址的纸递给他,“认识吗?”
另一个人性情温和些,打了个手势拦住同伴,语气相对缓和,多解释了几句:“我们来参加朋友的聚会……以前没来过,天太黑,走错了路。”
那人说:“是这边的一套小公寓,他转赠给了我们。我们刚收到消息,得尽快去,时间不太充裕了……”
裴陌咳喘不止、形容狼狈,他抓着那张纸,眼里渗满恐惧的血丝,盯着上面熟悉的地址。
他……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
这些人在说什么?
“我们的朋友不在了,他没活过三十岁。”
那人说:“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你一定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的人。”
那人说:“我们都来,给他过生日。”
温絮白的朋友们时间有限, 并不能在这种地方耽搁太久。
他们必须要在十二点前赶到,必须赶在第一时间全员到齐替Cypress庆祝生日,吓那个总是不想给人添麻烦的Cypress一跳。
这是不能更改、也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计划。
他们联系了二十四小时的海滩救生热线, 转而去附近仍在营业的酒吧打听。
因为实在无法把那张纸从这个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的自溺者手中抽走, 所以他们也就不再浪费时间, 就这么把纸条留下。
不是非得用一张纸才能记住小公寓的地址, 那是“奔向新生活计划群”齐心协力锻造的呼神护卫。它的任务本该是驻守在海边, 忠诚地替一个好人驱散全部阴霾,守住即将奔赴的新生活。
触手可及的、崭新的、彻底自由和完全幸福的新生活。
只差一点,他们就陪Cypress走到了。
“为什么要寻死觅活?”临走时, 有人回头扫了一眼,低声说, “有的人想活……还活不成。”
这话的音量并不高,说出来,就被海风吹散。
海滩的救生员来得很快。
在了解情况后, 这些人就想将裴陌送去附近医院, 做基本的身体检查和心理疏导。
“我不需要……我没有要寻死。”裴陌的视线冷沉下来, “只是个意外。”
他的嗓音极为嘶哑,像是那些海水并未被完全控出, 而是被慢慢灼烤成了细小的盐粒,仍然刺痛着蛰在喉咙里。
裴陌绝不会去医院, 更不可能任凭什么心理疏导来治疗他, 他还要这个幻觉继续, 他还没见那个冒牌货回来。
他要一直在这等, 等那个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的冒牌货回来。
然后……他要问, 为什么不一直陪着温絮白。
为什么不寸步不离地守着温絮白,为什么让温絮白一个人度过最后的时间。
难道温絮白这样一个人死去, 不会觉得难过?
难道就只是为了逃避,不敢面对那个迟早会夺走一切的惨烈终局?
只不过是为了这种愚蠢的理由,就把温絮白一个人留下。做出这种事的人,该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你在……问谁?”他耳旁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裴陌的念头被锁住。
他的视线空洞,动作极为僵硬,冰冷的手指痉挛着攥紧,直到那张纸几乎被揉碎。
他盯着救生员,仿佛对方说了什么极为可怖的话。
救生员壮着胆子,瞄了他两眼,又飞快补了一句:“你——在问谁啊……”
救生员只是见他喃喃自语、神情激烈,不自觉地紧张,才会忍不住这么询问——毕竟这地方的确常有闹鬼的传说,以至于这片沿海的不少人还信这些,信夜半鬼门开,信恶人将遭厉鬼索命。
这只是一句相当普通的提问,没有任何其他的含义,没有隐喻、没有反讽,实在非常简单和直白。
……然后这句问话仿佛将什么当量恐怖的炸药引燃,又像是轻飘飘落下最后一根稻草,于是粉饰太平的光鲜大厦瞬间崩解,轰然坍塌、灰飞烟灭。
裴陌的脸色骤然惨白,身体剧烈摇晃,崩塌的羸弱稻草仿佛是他的骨头。
他恍惚着踉跄后退,甚至尝到充斥喉咙的血腥气。
在问谁?
在……问谁?
把温絮白一个人丢下的是谁,让温絮白一个人死掉的,是谁?
用面目可憎、丑陋至极的自私鞭笞温絮白,挫骨扬灰都没用的恶徒究竟是谁……
……裴陌终于想通他是在这等什么。
他等在这,六神无主、焦灼不安,把脚钉在这片礁石里,是在等那个冒牌货买酒回来。
或者是随便什么孤魂野鬼,来个什么东西,然后弄死他。最好七窍流血开膛破肚,最好不得好死,最好下地狱。
他该死,十年前就该死,遇到温絮白——遇到温絮白的前一天就该死。
该千刀万剐地死透。
如果是这样,温絮白就不会被无妄之灾困住一生。
哪怕生了重病、哪怕被这场病残酷地打乱了全部的人生轨迹,温絮白也是温絮白,能活得透彻漂亮。
比任何人都坚强,没被这场病毁掉的温絮白……被他用十余年的光景,日夜不休凿去血肉。
温絮白终于被毁得彻底和干净。
干净到只剩一抔薄土、一方新坟。
救生员看着他忽然视线涣散、面无血色,失魂一样不停往海里退,更觉紧张:“不要动!别再走了——你的位置很危险!”
这里的海滩有暗流和锋利礁石,不熟悉的人轻则被礁石划烂腿脚,重则直接叫暗流卷进海底,连尸骨也未必找得到。
一声唿哨,几个精壮救生员扑上去,将裴陌按进海水死死压住。
救人要紧,他们顾不上更多,只能暂时任凭这个自溺者剧烈挣扎、被礁石划得破烂狼狈,先把人强行拖回岸上。
他们不得不用制服凶徒恶棍的办法,把人反剪手臂强压进沙滩,这个自溺者仍在绝望地抵死挣扎,半边脸擦着粗糙的沙砾。
“先生,如果你不去医院,至少你应当回家。”救生员问,“你住在附近吗?”
救生员无权把人硬送去医院,但眼前这个人已经实在算不上正常,如果没有足够的监护,恐怕还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