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絮白明明就该来找他。
温絮白该来质问他、痛斥他,该来让他体会温絮白死前的痛苦。
温絮白该来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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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宿主。”系统侦测到裴陌的位置变化,“裴陌回了别墅。”
裴陌找遍了所有地方,没找到宁阳初,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酒吧。
但裴陌也没再回办公室——这些天以来的第一次,裴陌独自驱车,回了那幢别墅。
甚至还又一次克服了“爬楼梯上楼就会死”的心态,又上了那个空荡荡的二楼。
系统打开主角的精神状态监测,找到属于裴陌的部分。
虽然这一路上,裴陌都把车开得很稳、一丁点都没超速,甚至慢得有点过分了……但曲线依然明显算不上正常。
或许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把车速压到只比走路稍快,蜗牛一样沿着路基磨蹭回去。
这根本毫无意义,因为他的后座上并没坐着温絮白。
不再有一个因为身体每况愈下,连出一趟门透透风、看看外面都是奢侈的人。
所以这辆车,在不违反交规的前提下,也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再特地控制速度。
没必要再开得慢些,开得稳当一点了。
温絮白已经不再被这场病折磨。
系统打开岌岌可危的支线一:“宿主,我们要回去看着他吗?”
“不了。”庄忱还有正事做,挽起袖子,“来帮忙。”
系统立刻关闭支线一,飘过去帮庄忱一起搬箱子。
他们现在正在温絮白的那个小公寓——如果裴陌克服那个“看一眼公寓也会死”的心理障碍,过来看看,甚至还会发现……就在几分钟前,其实宁阳初也在。
宁阳初是来给温絮白的小公寓送酒的。
酒吧的酒窖被宁阳初这个新老板掏空了,好酒基本上都到了他们这。有上年份的葡萄酒,相当给力的高度数伏特加,也有一大罐特调的姜汁可乐。
宁阳初不问要这些酒干什么,一口气全搬过来,还见缝插针地努力,试图在其中混入柠檬小蛋糕。
庄忱把一瓶葡萄酒取出来,看了看庄园和年份:“给钱了吗?”
“给了,偷偷打的。”系统说,“宁阳初不收,一说他就哭。”
庄忱:“……”
照这个发展,很难保证将来宁大摩托重回泳坛,是个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会不会一边哭一边游一边喝水。
……但至少比吃面包喂海鸥强。
庄忱找了条干净的白毛巾,擦去葡萄酒瓶上的灰尘,放在桌面上。
“正吗?”庄忱问。
系统拉出游标卡尺:“左边,宿主,稍微偏了零点五公分。”
庄忱向右调整零点五公分,和系统击了个掌,继续严谨摆放下一瓶酒。
——他们正在完成温絮白的心愿。
根据总部给出的回执,他们无法收回温絮白的笔记本,倒也不尽然是因为那个笔记本来自裴陌。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要是只有这个原因,庄忱完全可以只取走“温絮白写下的字”。
温絮白的字很好看,临的是北魏碑帖,端正严谨、不失清俊,内有风骨。
钢笔是温絮白的钢笔,钢笔水是温絮白的钢笔水。
按照庄忱本来做的计划,他们完全可以取走温絮白的字,留给裴陌一个空白的干净笔记本。
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这些字的意义特殊——温絮白会在笔记本上写短期计划,用来分配养病间隙的日程。
而这些计划中的一部分,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并没能如期完成。
在温絮白的世界里,一件事倘若没能彻底完成,就不算结束。
“温絮白想在小房子里邀请朋友。”系统复印了那个笔记本的内容,照着逐字逐行念,“请大伙喝酒、吃好吃的,痛快玩。”
在笔记本上,温絮白甚至详细地设计了草图,具体到每瓶酒放在什么地方、每道菜用什么材料。
温絮白很期待地计划这件事,他的确因为这个,有几个晚上没怎么睡好——他在想一件不太好意思写出来的事。
……他能不能藏在沙发后面,等最热闹的时候,忽然跳出来?
这个计划很不稳重,很不沉静和踏实,很不温絮白。
计划的全部意义,也只是吓所有的朋友们一跳。
但温絮白是真的很心动,他还认真思考,设计了几种足够稳妥的出场,能兼顾安全和帅。
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温絮白的内脏有出血,经常疼得整夜睡不着,冷汗浸透的被子叫风一吹就变成冰。
温絮白没有力气动,他病糊涂了,偶尔会在半昏迷时生出错觉,以为自己躺在冰窖里。
……要是能躺在小公寓里就好了,躺在沙发后面,休息一下就跳起来。
用什么姿势跳起来?
温絮白躺在洗手间,吃力地慢慢喘息,冷汗水浇一样漫出来。
最后的时间里,他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还在相当苦恼、完全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用什么姿势跳起来?
他能不能有一个帅一点的出场?
要是不能的话,不出场也行,他就在暗中观察。
暗中观察也很帅,像执行特殊任务。
温絮白其实有一些没能完成的愿望。
他想见朋友,想去公寓的沙发后面躺一躺,想用筷子偷沾一点酒。
他想……在这之后再死。
来不及了。
“来得及。”庄忱找到沙发后面的墙缝,“是不是躺在这?”
系统立刻用游标卡尺测量,一点不差,温絮白想躺的就是这个位置。
庄忱就躺下去,因为做鬼实在很容易飘起来,所以他还抱了两瓶酒当配重——葡萄酒跟伏特加,一样用筷子沾一点,尝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
温絮白的人设完全不能喝酒,被辣得失去全部行动力。幸好庄忱早有准备,一声令下,系统立刻抱着姜汁可乐飞过来抢救。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两个愿望。
至于邀请朋友……系统那个剧情探测仪的数据不够,不太能推演出,现在的温絮白还想不想请朋友们来玩。
因为温絮白已经没办法和任何人一起玩了。
考虑到现实状况,他们又不能真在凌晨邀请一堆人来见鬼,把温絮白期待已久的聚会变成鬼屋探险。
“没有鬼的事。”庄忱拍了拍手,重新飘起来,“温絮白都计划好了。”
门是密码锁,临时密码是早设好的,在聚会那天定时生效。
酒是酒吧老板送来的,温絮白早就留出了资金预定。
请柬也是早发了的,“奔向新生活计划群”合起来起哄,闹Cypress请客的时候,就已经一人一句乱七八糟,把请柬定好了。
每个人只要想来就能来,能喝到Cypress答应了请他们喝的酒。
就是稍微有点遗憾,好吃的可能得自带……因为Cypress没办法给朋友们做菜了。
按照温絮白的性格,也不会说谎,编不出一些“出国治病”之类的谎言,只会很诚实地承认……对不起。
对不起,他没撑过去。
这间小公寓,无偿送给帮过他的所有人。
如果朋友们还愿意来,他请大伙喝酒。
这样过分坦白的结果,可能不会有多少人来,可能是场稍微有点遗憾的聚会
但凡事不都讲究一个遗憾。
“行吗?”庄忱问。
系统安静地飘在房间里,庄忱端着姜汁可乐,问温絮白的人设。
沉吟了几秒,庄忱又接着对计划稍作调整:“在沙发后面弄个定时器,绑个整蛊用的弹簧箱子,到时间就扔出来一堆彩带。”
“金的,银的,七彩的。”庄忱说,“帅的。”
系统小声问宿主:“……行吗?”
庄忱:“行。”
系统立刻去琢磨怎么置办。
庄忱朝沙发后举了举杯,把姜汁可乐一口气喝干净。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聚会。
他们只是完成它。
他们完成它,因为躺在洗手间上、痛到失神的温絮白,在那一刻……其实很想活。
温絮白很不甘心,很想活,并不觉得解脱。
那天晚上,温絮白很想活着,想在足以吞噬他的剧痛里熬过来,继续被这个见鬼的病折磨。
只是运气不好,不算成功。
————————
在温絮白死亡的一个月后,裴陌终于意识到这件事。
温絮白很想活下去。
温絮白想活。
裴陌坐在温絮白的床上。
温絮白的床不想让他坐,发出剧烈刺耳的嘎吱声,粗暴地让他滚。
这个空荡荡的二楼都不欢迎他。裴陌被轰到走廊,他碰到的什么都狂怒着发作,花盆砸他,灯扎他的眼睛,门想夹断他的手。
裴陌狼狈地躲进洗手间,洗手间被彻底收拾干净,没有任何痕迹。
水龙头没拧紧,又或许是被过度清洁搞坏了,慢慢滴着水。
让他想起温絮白发病时,身体吃不住力地伏倒,单手捂住口鼻,依然漫溢滴落下来的血。
……在那种时候,他对温絮白说了什么?
裴陌没有印象了。
他拒绝相信温絮白的病严重到会危及生命,他认定这只是普通的出血。
少年时的温絮白也经常会流鼻血,虽然不容易止住,但吃过药就好了。
少年的温絮白说……不要紧,这只是一点小毛病。
“……是一点小毛病。”
十二岁的温絮白按着鼻梁,靠在床上,脸色很苍白地向他道谢:“谢谢小陌。”
说这话的时候,温絮白没什么力气,声音很轻,但还是微微笑着的。
这种很温和的笑意,好像就一直种在温絮白眼睛里,从那颗古井似的心脏里安静生长出来。
温絮白的眼睛不像古井,像明净深秀的湖,倒着他狼狈的影子:“是不是……吓到了?”
十岁的他死死攥着一大把纸巾,别过脸,语气又冷又硬:“没有。”
温絮白就摸摸他的头:“别怕。”
“能不能帮我倒一杯温水?”少年温絮白看出他的恐慌,体贴地给他找事做,不让他继续杵着丢人,“我需要吃药。”
他骂自己脑子锈死了,匆匆去接水,结果印证了他骂自己的话——他果然是个废物。连一杯温水也兑不好,弄了半天,不是冷了就是烫了。
他越弄越急,几次被溅出的开水烫到……直到温絮白握住他的手,帮他把开水壶拿稳。
因为比他稍微年长些,少年时温絮白的身量比他高,只是很单薄清瘦,要一只手扶着桌檐,再靠住书柜才能站稳。
那只手的骨节并不明显,手指修长漂亮,只是有种异样的苍白,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淡紫色的血管。
温絮白靠着书柜,帮他稳住那个开水壶:“是因为太重了,桌子又高。”
温絮白替他解释:“你的年纪小,力气也还小……下次可以踩个凳子。”
“我能拿住。”他急着反驳,“就是——”
“就是急着帮我的忙。”温絮白低头看着他,从眼睛里笑了,“谢谢小陌。”
……在他们闹掰以后,少年的裴陌几乎是发着狠,要把这些从脑子里剜掉。
全剜干净,他不想记住这些令人反胃的东西。
裴陌一直在做这件事,可扎进去的根挖不完,他快要被这件事逼疯。
他根本就不想承认,他跟温煦钧较了这么多年的劲,最恨的却是那个据说远走国外、连温絮白葬礼都没回来的温煦泽。
裴陌根本就没见过温煦泽,只知道这是温絮白的弟弟。
——光是这一点,已经足以让裴陌嘲讽,甚至生出无法自控的怜悯。
全浪费了。
温絮白的弟弟……是这么个冷血的、天生就没有感情的玩意,把他二哥的好全都浪费了。
但凡温絮白有个脑子正常的弟弟,被温絮白这样的人手把手带着长大,能长成什么样……会不会现在完全一表人才,和温絮白共用一个模子,能把人嫉妒疯的清俊端方?
裴陌被这件事剧烈折磨和煎熬,他的眼睛里充了血,手指抠进瓷砖缝隙,即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恨什么。
恨温絮白命不好?
恨温絮白就这么一个弟弟,还和那个温家的所有人一个德行。
恨温絮白的好全喂了狗,即使被他这样折磨,也没有任何人能来照顾温絮白,替温絮白撑腰……
……这个连他自己也清楚堪称无耻的念头,尚且没彻底清晰,已经被猝然的震惊打乱。
裴陌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他知道是幻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这种幻觉。
他看见活着的温絮白——成年以后的,慢慢被病痛折磨吞噬的温絮白。
不仅仅是温絮白,还有别的人。
那个人扶着温絮白,埋怨温絮白非要来洗手间、就不能在床上安生躺着。
话说得全然不耐烦,动作却又分明极为小心。
“就这么爱干净?”那个人背对着他,很不满地低声发牢骚,“弄脏了我洗还不行吗?就不愿意让我换床单?”
温絮白撑着洗手池,单手洗鼻子里汩汩流出的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里却还是笑着。
是种已经太久没人见过,完全轻松和安静的笑。
因为实在说不出话,温絮白就放松手臂和身体,靠在那个人的身上,安抚地拍一拍那个人的手臂。
“我没事。”温絮白轻声说,“你该去工作……”
那个人立刻反驳:“去他妈的工作。”
温絮白吵不过他,脸上显出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身体却又忽然晃了晃,猝然弯腰。
“怎么回事?特别疼?”那个人慌了,不再和他拌嘴,“我送你去医院。”
温絮白闭着眼,点头又摇头,汗水慢慢渗出来。
“……没事。”温絮白的嗓子有些哑,“别怕,小问题……”
“去——”那个人又急又烦躁,被温絮白在手腕上点一点,吃瘪地用力咽了下,“去我大爷的……小问题。”
“去我全家的小问题,你就没有小问题。”
“少来,这事我不听你的,我们去医院。”
那个人抱起温絮白:“不讨论,就当我带你出门遛弯——你负责看风景就行了。”
温絮白闭着眼睛,胸口微微急促地起伏,被他的强词夺理诘得不会说话,只好苦笑。
“……对不起。”温絮白轻声说,“小陌……”
裴陌的瞳孔在这句话里猝然凝定。
那个一直在他脑袋上凿的冰锥,终于凿穿了一层可笑至极的冥顽不灵,于是无数念头泄洪一样涌出来。
温絮白……在他母亲的墓前,牵住他的手。
温絮白带着他骑自行车逃跑。
温絮白教他拿稳水壶,替被血吓慌了的他开脱。温絮白带他爬山,帮他写补不完的作业。
温絮白说“我是哥哥”。
……他曾有过无数个机会。
有无数个机会,他故意不去看,不去抓,他荒唐放肆,自欺欺人,冷血到难以置信。
裴陌原本有无数次的机会,去受温絮白的教导……长成这个盘踞在幻觉里、抢走了温絮白的,叫他恨得想要扯烂戳穿,撕碎了吞下去的冒牌货。
温絮白活了二十几年,在这二十几年里,裴陌明明是离他最近、和他的联系最紧密的人。
可这毫无用处,温絮白是纯净的温水,能暖热手掌、能暖热心肺,暖不热一块没救的石头。
这块早该死的石头,比任何人都可笑,比温煦钧可笑、比温煦泽可笑。
裴陌只能放任幻觉继续。
他看着那个被温絮白教得很好的冒牌货,弯腰小心地抱起温絮白,快步往外走。
温絮白在剧痛里变得意识模糊,苍白瘦削的手滑下来,被那个冒牌货拦住,用掌心暖着。
“先吃止疼药,我给你倒水,然后去医院。”那个冒牌货说,“对什么不起?你不该说对不起。”
温絮白靠在他肩上,微睁着眼睛,疼得混沌的神色显出些茫然,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絮白开始习惯道歉。
为添的麻烦道歉,为被疾病摧残侵蚀的身体道歉,为撑不下去想要休息道歉。
……也为还想活下去道歉。
温絮白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他知道应该让裴陌解脱,这个进度因为他死得不够快,被严重拖慢了。
可这件事……他还是想再努力一下,再找点别的办法。
比如买个小公寓搬出去。
他想躺在公寓的沙发后面,晒一点斜照进来的太阳。
他不想死。
他还想活。
冒牌货收拢手臂。
他把半昏迷的温絮白抱在怀里,忽然抬起头,放肆地盯住幻觉外的裴陌。
因为温絮白病得不清醒,所以冒牌货的眼睛里,也肆无忌惮地淌出冷冰冰的不屑鄙夷。
幻象里的冒牌货护着温絮白,盯着现实中的裴陌,嘴里低声骂了句脏话。
冒牌货的两只手都占着,又急于带温絮白去医院,就抬脚硬踹开裴陌,离开洗手间。
“没事。”他边往外走,边安慰病迷糊了的温絮白,“先去吃药……我给你倒温水。”
他说:“厕所有坨垃圾,我明天叫人来清。”
“失眠,噩梦, 幻视幻听。”
门诊医生记下他的症状:“已经是相对严重的症状……要先解决幻视和幻听的问题。”
“开这些药。”医生撕了张单子递给他, “服用一个疗程, 症状应该就能相对减轻……怎么了?”
患者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很差, 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眼下青黑深重,视线有种无物的空洞。
这是重度失眠的表征,事实上, 医生想建议他住院治疗,配合心理辅导和作息调整, 才会更直接有效。
裴陌蹙起眉,盯着那张药方,并不伸手去接。
“弄错了。”裴陌沉声说。
他把药方快速推回去, 又立刻收手, 仿佛丝毫也不想沾:“这不是问题。”
这不是他要解决的问题——他想来咨询的, 和这张药方的疗效根本南辕北辙。
他是想来问,有什么能保持幻视和幻听更稳定、时间更长的方法。
至于重度失眠和噩梦, 这是要尽快解决的。
因为它们折磨他,让他的精力严重衰减, 甚至没能在昨晚及时追上去。
昨天晚上, 裴陌本该追上那个幻觉……弄清那个该死的、顶替了他身份的杀千刀冒牌货, 究竟将温絮白挟持到了什么地方。
他不信那个冒牌货只是带温絮白去医院。
和他顶着同一张脸的人, 怎么会有这种好心?
温絮白一定是被挟持了, 说不定被装模作样哄骗着带出门,随便扔在了什么地方, 在夜色里自生自灭。
说不定现在温絮白就躺在某个地方,睁着眼睛,一个人。
就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等着身体变冷,等着血流干……
伴随着尖锐的耳鸣,裴陌的太阳穴剧烈疼痛起来,裹挟着恐惧的强烈窒息感倾泻而下,将他瞬间灭顶吞没。
……也打断了他正飞速运转的念头
“止疼药,安眠药。”裴陌的嗓音极为沙哑,语气木然,“这是我要的。”
他还想让医生开能加重幻视幻听的药——最好让他随时想看就能看见,这样他就能随时监视着那个冒牌货。
这样隐藏极好的笑面虎,才是真正危险的存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头脑中尚存的理智,让他心里也很清楚,倘若这么直接说出来,很可能会被当做神经病或是瘾君子。
他说不定会被当成是疯了,又弄出什么“威胁公共安全”的名头,强制入院治疗。或者再被人强行扣下,抽血做什么药检。
裴陌死死扳住桌沿,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吞回去。
他甚至不能私下里找路子,去搞什么致幻药——这违法,也伤脑子。
他可能会锒铛入狱,也可能会变成个失去思考能力的白痴……这两种结果,都会导致他没办法盯着那个冒牌货。
那么也就完全不可能,在温絮白需要的时候,不做愚蠢可憎的耽搁拖延……而及时赶到。
裴陌的呼吸粗重,气息仿佛是不经过喉咙,从胸腔直接沥着血透出来。
他不去听医生又在说什么无用的内容,只是再三明确需求。
——他只需要止疼药和安眠药,用以保证基础的生命水平和行动能力。
有很重要的事,只有他能做,无法假手于人。
他必须盯着那个冒牌货,直到揭开对方真正的面目
医生没有强制干涉患者选择的权力,裴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止疼药足够,安眠药也尚算有效。
于是,在接下来的相当一部分时间里,这都成了裴陌要做的所有事情中,最为重要的一项。
或许这样说也不尽然准确。
——更准确的说法,是裴陌接下来做的所有事,都在为这件事服务。
裴陌牢牢盯着这场幻觉。
除了必要的睡眠,他片刻也不休息,没有须臾放松。
冒牌货深夜带温絮白去医院,他就在医院外逡巡盯守,直到温絮白被重新抱出来,放到车上。
冒牌货很会掩饰,动作极轻柔小心,不准温絮白自己走,也不准温絮白惦记那个轮椅。
那不是他常开的车,不是纯黑保时捷,是一辆相当普通、相当没品味的SUV——唯一还算可圈可点的优势,就是里面的空间相当宽敞。
因为相当宽敞,所以温絮白想躺想坐都很方便,如果休息好了、精神头稍微足些,甚至可以在过于宽阔的空间里支个小型三脚架。
车开得很慢,一个普通人稍微快跑几步就能跟上。
裴陌沿着路基,跟着寸步不落,盯着对方要搞什么把戏。
……叫他失望的,这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冒牌货,实在很擅长蛰伏、很擅长隐匿。
直到现在,冒牌货也根本没露出任何要伤害温絮白的意思。
发现温絮白在摆弄相机,冒牌货就把车靠边停下,从前面两个座椅间的缝隙钻过去。
温絮白发现他过来,眼睛里就透出些很温和的笑影,轻轻招手,挪出一半座位分给他。
冒牌货撑着座椅,把下巴搭在温絮白的肩上,和温絮白一起看取景框。
“……看不懂。”冒牌货问,“有什么好看?”
温絮白给他指:“你看这棵树,像不像冰淇淋?”
冒牌货:“……”
“你是不是想吃冰淇淋了?”冒牌货坐起来,“医生说了,不能吃。”
冒牌货问:“上次我心软,让你吃了一口,是谁半夜肚子疼到睡不着?”
温絮白有点哑然,坦白承认:“……是我。”
“不吃冰淇淋。”温絮白不再和他开玩笑,很认真地解释,“小陌,你看。”
温絮白解释自己做的事:“这样拍出来,整体没什么感觉,但画面裁剪一下就不一样。”
他把相机连上平板,导出图片重新裁剪,又重新调整了整体明暗和色调,强化阴影。
冒牌货揽着他,一言不发,看着温絮白有条不紊地做这些,看温絮白苍白清瘦的手指、手背上因为打吊瓶消不去的深紫色淤血。
温絮白修好图,问他:“这样有感觉吗?”
“有。”冒牌货说,“好看多了。”
温絮白放下触控笔,偏头打量他一会儿,忽然忍不住轻声笑了:“根本没听懂?”
冒牌货:“……对不起。”
“是我的问题,我没有鉴赏能力。”冒牌货低声道歉,“我……也没有心情。”
他把脸埋进温絮白的肩膀,声音更低:“你最近病得很重,我很……不安。”
温絮白抬起手,轻轻摸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大型犬。
“没关系。”温絮白保证,“我努力撑一下。”
“我有点擅长这个,有点厉害。”温絮白轻声开了个小玩笑,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他活了二十多岁,病了十多年,撑过了很多次病危,已经超过医生当初预期的寿命。
这很了不起,温絮白也觉得自己做得挺不错,和冒牌货商量,下次生日能不能小小庆祝。
“为什么要小小庆祝?”冒牌货说,“我要买楼体灯光秀。”
“……”温絮白笑得轻咳,揉着太阳穴,大概是非常无奈且头疼,“我觉得……小陌,我们讨论一下,它还是更适合用来给你的公司打广告……”
这段对话的后续随着幻象隐去而消失。
裴陌看着他们的影像消散……温絮白说一会儿就藏不住疲惫,被冒牌货强制休息。
冒牌货叫来了司机,让温絮白躺在自己腿上。
直到温絮白昏睡过去,呼吸变得微弱平稳,冒牌货也依然握着他的手。
幻象大多时候出现在家里。
……就是那幢别墅。
裴陌从没把它当过真正的家,也极少会用“回家”这个词。
裴氏上上下下,从董事长到秘书总助,谁都知道裴总宁可在公司加班,或者带人出差。
哪怕住办公室的休息间、出差住酒店,裴陌也不愿意回那幢别墅。
但这段时间里,裴陌却每天都雷打不动,按时下班回家。
他懒得向公司那些董事解释,他回家有重要的事。
家里的温絮白是最危险的。
……冒牌货甚至会在半夜爬上二楼,坐在床边的转椅里,一盯温絮白就是半宿。
温絮白最近总是在半夜低烧,咳嗽,不停盗汗。
从一段不甚安稳的昏睡里醒来,温絮白轻喘着睁眼,就看见黑洞洞的人影:“……小陌。”
冒牌货像被抓了包,生硬解释:“我上来上厕所,路过。”
温絮白无奈,他被低烧磨得精力极有限,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只好被扶起来小口抿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