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接触过病案和诊疗日志的录入工作,所幸嵇瑾禾的叙述格外详实,有时出于照顾新人,甚至会停下来细致地同他解释专业术语,或耐心举出相关案例。
这令阮筝汀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嵇瑾禾在悉心教导他。
倘若该假设成立,那么无论对方是出于某种私心还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这都是一个不妙的征兆。
他惶惶不安了两周有余,终于在10月12日这天晌午,窥见了一鳞半爪。
阮筝汀扫了一眼面前人的铭牌——埃文,男性哨兵——语气迟疑:“嵇疗今早接到紧急任务外出了,我只是个观测员,你们可以找找其他疗愈师。”
他边说边迈步绕过哨兵,与之擦肩的瞬间,四周精神力浓度骤然攀高,走廊扭曲的光线中,有兽类自空间波动处一跃而下,悍然落至他面前。
阮筝汀心下一骇,下意识屏息后撤,猝不及防撞上了哨兵的胸膛,作战服触感冰凉,浸着股血味。
埃文扶着他手肘,在向导惊颤的呼吸声中,如无其事,推过去一份电子病历。
患者姓名那栏上写着“喻沛”两个字。
阮筝汀眼皮一跳,反应颇大地甩开了那人的手。
一人一精神体封死了前后路,他只能侧身后退,直至紧绷的肩背撞上廊墙。
“这是我们副队,”埃文一板一眼说着,“患有精神接驳功能障碍……”
阮筝汀竭力平复着呼吸,莫名之余,不得不出言打断哨兵的病史概述,再次强调自己根本无法担任这项工作。
“我只是个观测员,虽然一般情况下,观测员是疗愈师的必经之路,但是——”他抬头,看见有血珠从哨兵鬓角淌下来,一时哑然。
“但是什么?”埃文抬手,顺着眼眉往外抹了一把。
阮筝汀深吸过一口气,语气缓下来,企图同关心则乱的年轻哨兵讲道理:“但我是次级。您知道什么是次级吗?就是那种……可以在不进修任何专业课的情况下,从特殊人类学院顺利毕业的精神力残废。”
埃文侧耳耐心听着。
他的精神体自顾自踱步,不知道被什么吸引,眨眼功夫,微翘着尾巴跑没了影。
阮筝汀见状拂开病历,疾步往大门方向走去。
走廊光线柔和,温度适中,他后背淌着冷汗,同紧随其后的哨兵继续解释着:“不论是专业能力还是精神力等级,我都是最劣选项。您明白了吗?”
埃文点点头。
不待阮筝汀松口气,对方旋即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逻辑说:“可是,现在基地里只剩您一位外来向导了,不用做里层干预,简单的表层疏导就可以。”
阮筝汀刚压下去的火又窜上来,深觉此人油盐不进。
他们沉默着并排经过一大段走廊,感应灯亮起又熄灭。
拐过转角的当口,阮筝汀叹着气问:“为什么非得要外来向导?”
埃文正欲开口,有声音迎面而来,温和回答道:“因为精神接驳功能障碍患者,对相同精神力会产生疗愈惰性。”
前方走廊有不少人,或坐或站,望向阮筝汀的眼神里带着令他头皮发麻的期盼。
他不得不停下步子,看向出声者。
云豹挨着那人小腿,正伏在地上假寐,尾巴在吸音毯上来回扫着。
“回来。”埃文冲精神体轻呵。
云豹不理,他心念一动,附近空间泛起水纹,无视云豹不满地低吼,把它收回了领域。
那人噙着笑对上阮筝汀的视线,眸光疲惫却温柔,年岁看上去比埃文小许多:“您好,我是随队疗辅,时绥。抱歉,我们队长可能不太了解情况,让您为难了。”
阮筝汀以为这是个讲道理的,长出一口气,面上总算扬起几分真切的笑来:“没关系,能理解,你们别着急,我马上就去找别的疗愈师。”
时绥不为所动,只看着他温声道:“疗愈惰性的意思是,患者对为他疏导的精神力产生抵抗性。俗称,神经性耐药。”
阮筝汀的笑容僵住了,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
“换句话来说,现在基地驻军里,已经没有向导可以安抚他了。”时绥大抵是肺部受过伤,说话气音很重,断句费力,间或一声咳。
阮筝汀心里烦躁,又不好对着一群伤患甩脸色,言语苍白地挣扎道:“我只是个次级……”
“哨兵向导的能力都是天生的,学院所教,不过是锦上添花,”时绥敛了笑容,郑重地向他鞠躬,态度恳切,“我们副队,真的只能拜托您了。”
阮筝汀赶忙伸手去拦:“你别……”
埃文站过去,有样学样,跟着一鞠躬:“拜托您了。”
他俩身后,那些队员纷纷效仿,声音此起彼伏,幻化成某种山谷回音,带着蛊惑人心的特质。
等阮筝汀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身处某间疗愈室内。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免觉得这一队队风不正。
从队长到兵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蛮不讲理,又爱自说自话,还喜欢赶鸭子上架。
他用尽平生涵养,好悬才没有骂出声来。
阮筝汀身前两米的位置有一面液态墙,速度适中地泛着水纹。
颜色十分漂亮,让人联想到澄净碧浪下的白沙滩,就是看久了容易头晕。
所幸向导无暇欣赏,他神色犹豫,带着点忧怯。
一旁观测室内。
埃文透过单向玻璃看着向导久立未动的背影,神情费解,丝毫没有注意到,有血顺着他破损的靴帮洇出来,在地面聚成了小小的一汪。
“次级向导阮筝汀,编号L36307022827,申请领域调试。”
液态墙正中央,粼粼水波里支出棵水荷,透明花瓣次第绽开,露出蕊心一块巴掌大的全息屏。
机械音柔和:“收到请求,正在进行身份验证,请稍等。”
一角墙面凹进去,一群指甲盖大小的保洁机器人从中滚落,闪着彩灯直奔“案发现场”,乍看上去,如同一袋撒落的糖豆。
埃文听见机械脚倒腾的细微响动,寻着声音低头一看,糖豆子正排着队,绕着他左脚疯狂打转。
哨兵抬脚轻轻拨开它们,连成圈的糖豆子散开又聚合,时不时跳起来,撞一下他的裤腿。
他不解道:“嗯……你们故障了吗?”
“身份验证通过。”水荷缓慢收拢,融回墙面,“休聆室3023,下午1点46分,亚特级哨兵喻沛,次级向导阮筝汀,第一次领域调试,祝一切顺利。”
阮筝汀听见响动抬起头来。
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双小巧的机械臂,冲他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无实物脱帽礼,而后探指在墙面敲了串音节密码。
涟漪自金属指节最后落下的一点迅速扩大,所过之处,墙面渐渐转至透明,其后的景象显现出来。
——几米见方的小空间,两把背对着门口的、一左一右分放的单人沙发椅,还有各式各样的灯。
视角受限,阮筝汀只能看见左边椅子扶手上搭着的外套,没有血腥气,反倒是很清冽的味道。
他走进去。
液态墙开始变暗,外围光线被阻隔,整个小空间逐渐恢复成它原本的亮度。
电子音正好说:“滴——识别通过,亚A级向导,时绥。”
“他进——”自动检测门打开,埃文应声转头,见自家疗辅气势汹汹,拖着个造型别致的医疗椅进来,愣了一下,“哪里弄来的?”
时绥把哨兵从监测位上薅下来,按进椅子里,连人带椅往角落一推。
糖豆子顿时炸了锅,骂骂咧咧跟在后边处理血迹。
向导面色不虞,埃文不知哪里又惹到他了,张口欲言。
时绥撕了根营养条,趁机塞进他嘴巴里,没好气道:“队长的情况又不着急,你们能不能把伤处理好了再过来?带着一队人瞎闹,居然连堵截这种流氓方法都用上了,真出息啊,我的大队长。”
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半点不见方才同阮筝汀讲话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医疗椅战战兢兢地开始工作,形态各异的机械臂举着各式仪器,从椅背探过来。
埃文出于某种兽类的直觉,嚼着营养条没吭声,他仰头安静地看着时绥,任凭摆弄。
顶灯关着,只左边靠近沙发椅的墙面亮着盏壁灯,暖莹莹地散成一团,照亮这小小一角。
阮筝汀停在明暗交接处,微微俯身,迟疑地轻声道:“喻副队?”
喻沛陷坐在质地柔软的沙发椅里,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溶溶光晕之中。
他闭着眼睛,头微微侧向一旁,头发有些长了,其中几缕凌乱地勾着下巴,呼吸均长,似是熟睡。
整个人温柔沉静得不可思议。
阮筝汀抿了抿唇,不敢再唤。
他小心迈过垂委在地的薄毯,摸索着在另一侧坐下了。
沙发椅扶手下方有一团阴影,轻轻地动了一下。
数十缕精神丝自向导身上腾起,带着莹白的光点,摇摇晃晃,寻着哨兵而去。
出于隐私保护,透过单向玻璃,观测室内的人并不能看见液态墙之后是何情形。
那里面私密性和安全性都极好,没有任何监视或者监听设备,只有两把椅子实时监测着两人生理情况和精神力状况,并会将数据同步传输到观测室。
埃文的伤势有些严重,医疗椅的预计治疗时间几经跳动,最终定格成六小时三十二分钟。
时绥伸手往单向玻璃上一按,那东西闪了几分钟,而后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各类窗口抽风似地往外弹。
“亚特级和次级,精神力接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虚拟操作台升起,时绥坐到监测位上,把那两人与精神力有关的数据窗口调出来,放到近前,深觉再过不久,自己就得把正副队长拎回医疗部,“这还只是第一步。”
“那为什么上面指名道姓让他过来?”埃文被打了针舒缓剂,困意渐浓。
时绥听见他懒洋洋的声音,下意识伸手揉揉耳朵,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大概死马当活马医吧。”
精神世界里,阮筝汀弯腰穿过窄长的甬道,掌下石壁潮润阴冷,藓类植物团簇生光。
他走了不知多久,浑身酸麻,衣裤和鞋周蹭上不少碎藓,整个人脏兮兮的,终于见着扇“门”。
木质,受潮严重,苔藓密密匝匝的。
双方精神力等级悬殊时,哪怕对方接受疗愈,主动开放屏障,向导也无法直接落入对方表层领域,而是会被挡在类似的“门”外。
“门”的形态和位置不固定,变动没有规律,可以开在领域内任何一处地方,甚至有几率推“门”而入时,发现其后是高空、树顶、悬崖,于是《领域调试——疗愈项》里,专门有条警告,反复提醒,加粗加红。
【请注意!请注意!确认安全状态下方可碰“门”!确认安全状态下方可开“门”!再次确认安全状态下方可进“门”!】
阮筝汀伸指,试探性地碰了碰门把,藓类植物的荧光瞬间暗下去。
他在漆黑一片的甬道内僵立片刻,脑海里闪过无数反面案例,声音细弱,企图同哨兵打商量:“喻副队,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学院,但母校之间常有往来,也算得上是有遥远的同窗之谊吧……”
阮筝汀说着,握住门把往外一拉——门把粉朽,被他拧掉了,但“门”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碎藓慢慢泛起绿光,整个人看上去像某种新型荧光生物。
“……”
他觉得自己可以直接撂挑子。
“接驳,好像成功了……”时绥看着屏幕,有些不敢置信。
“……嗯,”困意黏重,埃文调整了一下坐姿,挣出几分清明,他揉捏着鼻根,不确定地问,“什么?”
阮筝汀卷好衣袖,极力无视苔藓粘腻冰凉的触感,把“门”和石壁之间厚实的植物扒拉下来,而后抠着细缝和门把损烂的地方,用力往外拽。
黑黢黢的藓类又纷纷亮起来,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点一点被他弄开了。
他喘着气,未及站稳,便被浓重的水腥气迎头扑了一脸。
时绥盯着不断刷新的数据流,眼里刚蕴出的微末欣喜转瞬即逝,喃喃道:“不对……”
埃文彻底醒了,他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下来的,针头在动作间断在皮肤层里,他恍若未觉,三两步跑到操作台前。
所有的面板数据开始狂跳。
“不对劲,”时绥面色难看,打开房间通讯频道冲机械管家吼道,“快!分开他们!”
几乎是在向导指令下达的瞬间,室内警报声如惊雷乍起。
房间大亮,系统自动触发应急措施,强制切断了两人的精神链接。
阮筝汀从巨大的濒死感中挣脱出来,双耳轰鸣,冷汗直流。
他不受控地大口呼吸着,胸腔灼热得发疼。
睁眼间,视野里全是跳动的斑驳色块,像一大群被敲碎外壳仍在纠缠蠕动的腹足纲生物。
他在强烈的眩晕感中阖眼,生理性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有精神体一窜而过,毛发蹭过他尚且痉挛的指节。
喻沛还没有醒,刚注射的向导素不管用,他的精神力不断外溢,速度极快地在房间内扫了数个来回,反复荡过每一寸空间,像是在找东西。
探寻未果,暴涨的精神力直接掀飞了试图给他注射第三针向导素的机械臂,而后夺门而出,转瞬席卷了整层走廊。
气浪翻涌,所经之处,灯具炸了七成。
警报直升两级,整个疗愈中心都被惊动了。
时绥不顾警告声冲进来,被喻沛混乱的精神力抽了个趔趄。
他撑开屏障,咬牙吼道:“给向导打镇定剂!你在磨蹭什么!?”
机械臂正贴着墙根艰难爬过去,机械音一板一眼,“症状复杂,无法确定适用哪种型号。”
“混着打!!”时绥分析着庞杂精神流中的有效信息,闻言快被这人工智能气笑了,他闭眼定了下神,“精神体不在!埃文!”
哨兵应声而入,直奔阮筝汀而去,身姿矫健,几乎快出了残影。
时绥甩出的屏障环绕在他周围,不断碎裂又不断修复。
疾风从后逼近,卷走机械臂护着的针管,眨眼停在了阮筝汀身边。
机械音在后面四平八稳地提醒着:“摇匀,请先摇匀。”
大量镇定剂注入,阮筝汀闷哼着,一头栽进埃文臂弯里。
时绥见状面色古怪了一瞬。
有细小精神丝,颤颤巍巍,自阮筝汀指尖冒出了头。
与此同时,喻沛所有在外宣沸的精神力骤然安静下来。
它们沉寂了一分钟左右,而后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如落潮一般,寻着来时路,数息之间,退得干干净净。
时绥疾步上前,揪着自家队长的领子,趁机给人补了两针向导素。
满室狼藉,喻沛在红灯闪烁中勉力睁了下眼睛,恍惚看见一只羽翼炫蓝的鸟类。
塞路昂纳星区,与军方深度合作的科研星之一,承担特殊人类相关研究工作。
包括但不限于精神领域及其衍生、特殊疾病与治疗、精神力契合及信息素研发等领域,并为约塔特殊人类相关法律及决策提供咨询建议和科学依据。
以及,话语权极高的,哨向在军部的全部事宜。
星区F08基地,某房间。
“阮筝汀,休曼研究所非法基因药物实验试药体之一。
自2621年3月25日起,被定期注射α型强化药剂。期间,领域频繁遭受攻击,屏障数百次崩溃,精神体濒临涣散。
2622年8月21日,铭石救援行动间,侥幸逃至平崎港。
恰逢一批隶属星际救援队的伤残军士在此修整,等候转舰。
队伍中有位特级哨兵受不明因素影响,领域突发陷落,七秒之内淹及整座港口,在场数万名哨向皆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阮筝汀受精神海冲击,表层领域坍塌近半,当场昏厥。
因治疗不及,加上长期药物影响与领域摧残,最终形成精神力逆反,于同年9月3日确诊为慢性精神力衰竭。
次年5月,经精神力检测中心测定,判为次级向导,原评级不详。预测到37岁时,他会变成名义上的特殊人类。
综上——”
瑞切尔手指一划,全息屏上有关阮筝汀的个人信息几秒到了底。
她看着末尾那排【当前正服役于修黎311战时医院后勤保障科】的灰色小字,蹙眉压着火气,泠声质问道:“这样一个,完全可以以伤病状况自动退籍的向导,你们为什么要强制收进来?”
她对面端坐的男人气质淡雅,笑意温浅,令人见之可亲:“他是西约亚学院23级的学生。”
但瑞切尔是个例外,她厌烦“精神力契合度”课题研究组的所有人。
“我知道!当年救出来的试药体全是西约亚学院23级的学生!”她把全息屏甩到那人面前,怫然作色,“那又怎样?在你们眼里,这届学生个个都是怪物吗?精神力衰竭在医学上是不可逆的。你们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这相当于是把一个基础全无的普通人往异种战场上送。”
男人目光似水,可透过镜片和屏幕字符平和望过来时,像某种类人机械在安静注视或者观察,瑞切尔的精神体不适地抖了抖耳朵。
机器人助理头顶茶盘,踩着滚轮过来:“杰瑞德女士,检测到您情绪波动超过正常阀值,您需要一针五号镇定剂吗?”
“……”瑞切尔把奉茶的人工智能推开,嗤笑道:“你应该评估一下某位研究员的心理状态,漠视生命,罔顾人权,毫无底线。”
机器人助理的眼睛变成了旋转的星星状。
助手忍不住辩白道:“那位向导去的明明是后方——”
瑞切尔横眉嗔呵:“这是前线和后方的问题吗?”
助手涨红了脸:“这是每一名特殊人类的责任——”
男人抬手及时制止了话题:“我们发现他和喻沛的精神力波幅在某些地方是同频的,初步怀疑,他俩的契合度在70%以上。”
他看着瑞切尔,像看着自家无理取闹的幼妹,宽和而有耐心地解释着:“如果首期数据样本符合预期,他俩都会被安排去后方,后续的整个实验过程也都很安全。”
“多少年了,你们这才发现这俩人的精神力有渊源?”瑞切尔夸张啧声,漂亮的绿瞳紧锁着他,那眼里蕴着怒,一时锐气逼人。
“你知道的,次级哨向的精神力信息并不在资料库里。”男人细呷了一口茶,“况且,我们之前从未考虑过次级。”
瑞切尔觉得十分荒谬。
机器人助理在全息屏上调出内容,送到她面前。
“这是首次调试的部分资料,”男人示意她先看看,一副意料之中又愉悦至极的样子,“阮筝汀的诊疗日志里,提到了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元素。”
【……我打开“门”,瞬息之间被水流裹挟而入,那里冰冷混浊,不见天光,似是深湖……】
塞肯星区,线上会议室。
“湖泽?”星区行政官皱着眉,电子纸张被他翻得哗哗作响,“我记得喻沛的领域信息里,没有出现过有关水元素的记录。”
“是的,我们之后也确认过,喻沛的表层领域里一滴水都没有。”首席向导向他欠身微笑,“所以我们怀疑,他去的是里层领域。”
某位副指挥官闻言有些迟疑:“不排除精神力排异或者攻击?我刚从院区回来,那孩子精神状况看着不是很好。”
另一位副指挥官深表怀疑:“次级和亚特级这个搭配,能直接进入里层领域吗?这太荒唐了。”
“我也觉得不靠谱,你们看这次,好吓人。”
“危险系数过高,万一疗愈过程出了差错,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是啊,不能凭一次结果就草率决定,况且这次的测试并不理想。”
“这次……”
一时间,附和声不绝。支持者廖廖,且没一会儿就在围攻下噤了声。
后勤部部长左看右看,夹缝中求生存:“领导啊,报修费用该哪个部门承担啊?”
“可是诸位,所有的所谓正统方法,我们都用完了。”首席向导等他们吵过一轮,手指翻点,电子纸张噗噗噗地往外冒。
转瞬间,内行看着都头疼的各类分析报告铺了满满当当一桌子。
那上面的波段色彩鲜亮,把参会人员的半身全息影像也照得花花绿绿的。
众人木着脸:“……”
首席向导粲然一笑:“我为大家解释一下,请先看这个——”
众人听了二十多分钟的学术报告,被各种参数和专业用词搞得头昏脑胀,纷纷隐晦地向行政官求救。
趁着首席向导喝水的间隙,行政官清了清嗓子,侧头看向列席区,问:“瑾禾啊,那位向导的领域里是什么?”
冯莱昏昏欲睡之际,被身旁突然出现的恭敬应答声短暂吓醒了。
“与之前的病案记录吻合,是一个很普通的城市,因为精神力衰竭的缘故,现下破败荒凉。”
冯莱小幅度点着头,假装自己对上述情况表示赞同。
嵇瑾禾踩了他一脚,边谨慎地补充:“不过,看建筑特点,大概率是水乡遗迹。”
“就单凭一个似是而非的异常元素,和疑似结合热前兆反应?你们就要——”
“我有一点好奇,你所担心的、所质疑的,我都给出了万全的保障,和充分的解释,”男人轻声打断她,而后放下茶杯,起身绕过长桌,缓步靠近她,边慢条斯理道,“所以,阮筝汀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的主治医师、我们的杰瑞德向导,这么关注?或者说是……紧张?”
瑞切尔神色微动,起身与他对视,她拉开椅子,慢慢后退,精神体从桌下阴影处跑出来,竖着两只大耳朵跳挂上她的小腿:“那我最后给你一个来自他的主治医师的忠告。”
男人笑着阖眼轻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
“阮筝汀内敛,敏感,排斥新鲜事物和陌生环境,你们最好祈祷他能安稳活到研究取得阶段性进展的那天。”瑞切尔在他的目光中退至门口,不欲多谈。
“瑞秋。”她转身拧开门把时,那人温声唤道。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瑞切尔愤然转头,精神体冲他呲牙哈气。
“你如果想去防星的话,是需要申请通行证的,否则就是擅闯军事重地。”那人笑意融融,“或者——”
回应他的是道砰咚摔门声,机器人助理闪着红灯开门追出去:“损坏度67%,申请赔偿;损坏度67%,申请赔偿……”
助手哭丧着脸:“老师,您再和她多吵几次,我们真的要换门了。”
政务会议开得有些长,毕竟这群人的最高纪录是一个议题吵了小半个月,时绥从午后蹲到夕阳西斜,才等到嵇瑾禾从侧门出来透气。
他做贼似的,把人领到僻静的廊道拐角,插科打诨了一阵,才在嵇瑾禾玩味的目光中别扭进入正题:“瑾禾姑姑,有结果了吗?”
嵇瑾禾轻摇头:“还在吵。”
时绥凑近她,音量低下来:“那我作为队辅,能提一点点不成熟的小建议吗?”
嵇瑾禾靠在栏杆上,阖眼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闻言笑着逗他:“小时绥,连我都不能提一点点不成熟的小建议呢。”
时绥撇嘴。
“到底怎么了?”嵇瑾禾忍不住揉揉他的头。
时绥没躲开,他的精神体,一只巴掌大的锈斑豹猫趴在他肩头,一大一小表情都异常严肃,让嵇瑾禾忍俊不禁:“一个发现,队长的精神力对阮筝汀无效。当时座位上的防护罩都碎了,但向导未受丝毫影响。”
“报告上提过。”嵇瑾禾挠着锈斑豹猫的下巴,“首席怀疑,是他俩契合度过高的缘故,哨兵潜意识里保护着向导。”
“另一个发现,”时绥抿了下嘴唇,“我的精神力也对他无效。”
嵇瑾禾的动作凝滞了一瞬,锈斑豹猫嗲着腔调喵了一声。
“他能无视我的屏障,直接触碰到埃文。”时绥一瞬不瞬地看着嵇瑾禾,“瑾禾姑姑,阮筝汀的病案……真的没有异常吗?”
嵇瑾禾收手正色道:“是的,至少我拿到的病案没有任何异常。”
黄沙和狂风被阻隔在基地之外,溶金般的霞光透过屏障和落地窗洒进来,会议中心的这条廊道安静而美好,常青树在过滤后的微风中枝叶轻摆,相对而立的两人神色凝重,谁都没有注意到,匍匐在脚边的树影凭空消失了一角。
锈斑豹猫似有所觉,歪着脑袋又轻轻叫了一声。
修黎星区2区,雪雉大厦3号楼1008办公室。
大厦内部的环境调控器运转良好,室内空气清新,温度和暖,模拟的自然光线控制在令人舒适的亮度范围内。
宽大的办公桌面上,赫然铺着几张维修费报销单和笔迹各异的投诉信。
葛圻负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睨一眼沙发那头的年轻人,平日里舒缓消躁的环境音听得他莫名心烦。
他忍无可忍,伸手粗暴地按上开关,清越鸟鸣与潺潺泉颂戛然而止,徒留个滑稽的尾音。
年轻人似有所感,后脑勺那截一指长的发揪尾梢一动——他隐晦地往门口挪了半个身位。
“你站住!”葛圻横眉竖眼,一嗓子吼亮了整层楼的声控灯。
“我只是给您添杯茶。”年轻人笑着说,冲他颇委屈地眨了下眼,“骂得嗓子疼吧?”
“……你闭嘴!”葛圻对于这种嬉皮笑脸、毫无悔过之意、甚至企图拿他自己的茶水“贿赂”他本人的做法出离愤怒了。
“几次了?你自己说说,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你再这样下去,信不信我把你调去机械维护部?”
“好好好,调调调,您老别生气,我知错了,我保证——”
“你保证个屁!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基建星很安全,没有异种,你就不能放松点吗?你多久没去愈疗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