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by某位山长
某位山长  发于:2024年03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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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愿本就出力不讨好,现在又眼见闹这么一出,干脆拍屁股走人。
“我想......发生这种情况,的确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莫念表示理解。
然而莫愿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许久。
“怎么啦,哥?”莫念问。
“小念,哥不想瞒你,今天就跟你说句实话。”莫愿低声道,语气颓然,这让莫念有些惊讶,难以相信莫愿大条的神经也有偶尔纤细的时候。
“当初没谈好后续安排,的确是我的失误,我不怪他们埋怨。没继续留在原核,归根结底是因为我退缩了——”
”那时候大鹏已经沉迷于酗酒,根本没来参会,从头至尾只有我和老郑两个人理论。我实在难以接受当初和谐的团队四分五裂,所以萌生了逃避的想法。”
“其实我产生这种想法也不止一两天了。直到......老郑当天反复提及一个名字,我才没控制住情绪。”莫愿缓缓道,吐字沉重如同忏悔。
莫念心脏仿佛遭受一记重锤,几乎与他异口同声。
“方奕。”
是了,就是这个名字——原核最初的创始人。
对工作室而言,这个名字曾如纽带般系住所有人,却在某一天戛然绷断。
莫愿在另一头的声音已经哽咽:“我至今都不敢多提奕哥的名字。老郑当时情绪激动,说奕哥做人太蠢,当年看好的一个两个全是王八羔子,把路毁了、家底也掏空了,他当初死的时候怎么没把咱们全带走,还苟活在世上看着一地鸡毛......”
“我没忍住,冲上去给了他一拳。”莫愿的声音在颤抖:“但凡有什么方面做得不好也是我一个人的错,他凭什么骂方奕?!”
莫念说不出话,喉咙疼得厉害。
虽然知情人都尽力避免提起,但莫念每到午夜梦回还是感到痛苦。
“......不,这都怪我。”莫念喃喃。
在莫愿广博的交际圈中,方奕来莫家露脸的次数只能排在末尾。
此人是社交白痴,也不懂委婉,进门之后打过招呼,就坐在桌边风卷残云地进食,然后伸手摸摸莫念的脑袋,笑说要带他去打游戏。
两人的交情就是如此简单。
据莫愿说,方奕老家住在一个卫星地图上都未被标注的山沟里,最穷的时候全年只能穿一条破裤子,去县城也要和乡民赶的畜群吃住在同一节绿皮车厢,弄得满身羊膻味,三四天都散不去。
村里讲究多子多福,但母亲生他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因此只有这一个孩子。好在方奕争气,学成之后,与朋友开公司赚了许多钱,把父母从赤贫的山村接到了城里生活。
莫念刚认识方奕那会儿,从未想过他有如此坎坷的身世。
毕竟这位大哥一手创建了原核,平时相当慷慨,逢年过节就给三个兄弟家里送大包小包的礼物。莫念去国外留学前,他还亲自采买生活用品,夹着一个砖头厚的红包送过来,说是“小伙子去异国学习不易,必须吃好穿好,别让身体受罪”。
现在想来,这些应该都是他前半生经历过的困苦吧。
也正因为方奕快人快语,心思澄澈,莫念某次向他透露自己很在意哥哥过于耀眼的光环。
方奕大笑,轻拍他的脑袋道:“你现在年纪小,还没法完全明白。但奕哥今天先告诉你——除了道德和法律规定的范畴,个人价值并无绝对标准。当你终于认清自己的价值所在,就会发现把审判权交给旁人有多愚蠢。”
可惜他那时懵懂,只记住了内容,其余一概没消化,直到去年还蠢得冒泡。
三年前,方奕带团队开发独立游戏,取名“Narcissus(水仙)”,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只等上线。那时莫念正值假期,独自在Y市某郊外景区闲逛,听说方奕恰好在附近城市出差,已经办完了差事,于是约定好在景区见面。
谁成想莫念把相机的镜头盖落在了某处,急忙返回去寻找,导致错开了与方奕的见面时间。
“小念,我快到门口了,你在哪里?”
“稍等,奕哥。我镜头盖丢了,去去就回,你站在原地等我!”莫念道。
也就是在那短短十分钟内,发生了永远无法挽回的悲剧。
当莫念急匆匆赶来的时候,与一辆面包车擦肩而过。他并不知道杀害方奕的凶手就坐在车内,手里的木棍上沾着血。
——这几年他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不一时兴起邀请方奕来见面,不去取镜头盖,或许就能拦住方奕,再没有后面这许多事。
在接下来的半天里,莫念仍没拨通方奕的电话,只好报警。
又过了一周,他在头版新闻上看到一起命案的报道。
新闻内容很模糊,说是某方姓青年从人贩子手里抢下一个女孩,随后被拖入树丛深处乱棍打死,嫌犯驱车逃离。而女孩跑向了最近的派出所求救,最后由家人领走,什么联系方式也没留下。
从法医公布的结果来看,该青年全身多处脏器破裂,头部呈现扭转的姿势。结合罪犯的口供,受害者在死亡前应该一直凝望着女孩逃跑的方向。
Narcissus至今仍静静地躺在莫念的硬盘里,这似乎是方奕留在世间的唯一痕迹了。
至于为什么叫“水仙”,听顾鹏说是因为方奕在中学的暗恋对象喜欢水仙,所以才给游戏起了这个名字。
可惜暗恋对象是从不玩游戏的,早已经结婚生子,家庭幸福,并不知道曾有人为她在游戏里写了几千行关于水仙的代码。
如此看来,方奕这辈子挺不值。救人没得到半个“谢”字,自己倒把命丢了。
后来,莫念亲眼见证方奕年迈的双亲昏倒在太平间外,莫愿、顾鹏死死抓住医生哀求“求你们再试试吧,他还有救”。转过身,看见郑会张着嘴坐在医院走廊里,喉咙嘶嘶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被硬生生从他体内抽离,始终没说出一个字,只有眼泪无意识地从脸颊上滑落。
过了好一会儿,郑会似乎终于重新与这个世界取得了联系,缓慢地眨动双眼,目光在莫念身上聚焦:
“......你也忙了一天,坐一坐吧。别害怕。”
莫念望着他空洞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一阵令人晕眩的歉疚和恐惧。
如果有机会,他实在想问问那个女孩和她的家人,当年究竟为何没留下只言片语,哪怕一句感谢也好。
当然,这个谜团恐怕永远都无法解开了。
——他本以为会一辈子这样下去,谁成想这件事在近期因为意外又再次沉渣泛起。
他如今能做的,只有全力帮助哥哥和郑会保住工作室,才能略微消减内心的愧疚。等一切尘埃落定,他或许才有底气去直面这段沉重的过往。

云霭这边也不好过。
莫念有时觉得极度倒霉的人可能会相互吸引,否则他们二位怎么能在纽约的茫茫人海中相遇?
两人此时正坐在第五大道旁某酒店的宴会厅内。
厅内四面皆镶嵌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由于地理位置优越,窗外不远处即可望见高耸的帝国大厦。此时华灯初上,核心地段繁华的夜景尽收眼底。来赴宴的大多是名流,衣着光鲜、谈吐优雅。侍者们将衬衫熨得笔挺,笑容可掬,在餐桌间灵活地游走着。
之所以有这场宴会,是因为莫念就读学院的前院长于今天正式卸任,在C大内部举行仪式之后,又在酒店内举办私人欢送会,邀请应届及往届学生参加。
云霭听说后也想办法混进了大厅,毕竟这种档次的聚餐一辈子能来几回?吃多少就是赚多少。
其实前院长本人并不打算铺张,奈何学院在她的管理下培养出众多政、商界巨擘,众大佬一致看好今晚的联谊契机,又各自掏腰包赞助,把晚宴办得极尽奢华。消息一经走漏便是满城轰动,门外早已经被网红、记者们围得水泄不通了。
显而易见的是,在这片喧哗的四方空间内,所有人都各怀心事。
有人急于结识贵人,有人等待着天降爆点,自然也有些人举着香槟杯大谈几千亿流水的分配,谈笑间决定行业去向——但这些热闹都与莫念他们无关。
二人现在只为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发愁。
据云霭说,当天她把当街大闹的家人领走之后,被当面翻遍所有口袋,确认身上一张银行卡、一枚零钱也没有,对方又上演了哭闹的戏码,说这些年为了养育孩子已经付出了全部积蓄,现在连回去的机票也买不起,要求云霭交出自己的私房钱。
云霭知道她父母虽然收入一般,但工作稳定,经济状况算不上艰苦。而且此二人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必然已经买好了回国的机票。
“说实话,以我爸妈的智商,能生出我这样的脑子纯属基因突变。我在云扶的背包上看到一枚徽章,上面写着Philadelphia(费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东南部城市),那显然是在费城的礼品店里买的。说明他们来见我之前,八成已经带着儿子在其他城市旅游过了,怎么可能没钱。”云霭笑了笑。
“做戏也不做全套,太容易被拆穿了。”她摇头:
“我坚持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妈气得拎起包砸我,哈,就和小时候揍我的动作一模一样。”
“后来你猜怎么着?”
云霭转脸看着窗外,对面商圈中投出的几束冷光在她的脸上隐隐绰绰:“云扶一路尾随我到了住处,试图强行撞开房门,被我和室友用尽全力锁在了门外。”
“报警了么?”莫念问。
“他的手指被夹到了,叫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跑得飞快。”云霭两手一摊:“倒是连累了我室友,她从小没见过什么流氓,刚来美国一年就遭遇私闯民宅,吓得半夜睡不着觉。或许她下个月就会搬走吧。”
莫念难以想象,对方是以何种心态把惨剧讲述得如此轻描淡写。他见云霭回忆出了神,直接端起浓缩咖啡大喝一口,不禁蹙眉,然而对方表情倒未见什么异样,仿佛喝的是白水。
“你稍等。”他拿走云霭的杯子,站起身,去吧台兑了半杯牛奶。
见莫念做出这样的动作,云霭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喝下的液体里没有任何佐料,强烈的苦涩让她误以为自己的食道和舌头已经坏死,五官立刻拧成了一团。
莫念这边刚调好咖啡,正准备回过身递给云霭,说些安抚的话,谁料突然从身侧横插出一道身影,差点把莫念撞翻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么?”对方立刻道歉。
莫念摆摆手。青年的样貌相当俊秀,和屋内众多欧美人一样眉眼深邃,头发略微蜷曲,但鼻尖与颌角还是显露出独属于东方的圆融气质。他望向莫念,清澈的绿眼瞳里汪着一泡愧疚,隐约泛起莹光点点,神情真诚到把莫念看得发愣,还以为是自己理亏。
“没事。”莫念干笑道。
“真的么?”他追问。
“真、真的。”莫念道。
”那就好。”见莫念没再追究,对面脸上立刻云开雾散,又笑起来,乐呵呵地走向云霭,用略蹩脚的中文道:
“Kelly(凯莉)老师,真是太巧了,我今年被交换来C大念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您休年假来纽约玩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打算什么时候回加州?”
一听对方说这话,云霭的脸本就被苦得泛绿,现在开始印堂发黑了。
“哈哈,大概下个月回去吧。”她道:“晚上好啊,Mike(迈克)。”
对方大喜:“那太好了,朋友下个月正好约我去加州打球,不如一起?”
凯莉......老师?
莫念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云霭的确有日常用的英文名,叫Anna(安娜),实在和凯莉没半毛钱关系。而且她什么时候当老师去了??
带着满腹疑问,莫念继续听二人寒暄。三分钟后,他终于明白云霭八成是为了赚外快,给别人当远程家教,顺便树立了一个名校辍学之后在硅谷某头部企业任技术员、用闲暇时间做开发当爱好的人设,就连亲戚也安排得清清楚楚:什么父母在旧金山开了几家心理诊所,叔叔去香港做药材生意之类——
总之一大家子关系幸福融洽,一年到头遇不上几件烦心事,只愁银行账户里过于庞大的数字该如何支配,才能在极有限的上升空间内持续提升生活质量。
莫念的表情不由得精彩起来。
想起刚认识云霭那会儿,自己随便给她留了一串在门口看到的家政公司电话。后来云霭告诉他,她一眼就看出号码是假的,因为她之前就在那家公司做帮工,辞职原因是公司配车的刹车片不灵活,怕随时把命丢路上。
这姑娘到底做过多少乱七八糟的兼职啊?!
而且不得不说,这对师徒的确是绝配:一个胆大,敢编;一个脑残,敢信。
尤其是这位极品徒弟,见云霭背着书包一身朴素地来参加聚会,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发现对方的学生身份,而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云霭有资格成为嘉宾......
眼看云霭被问得如坐针毡,几次想起身,那卷毛的傻小子仍然不依不饶:
“老师,我记得您在M公司上班,刚才在门口遇见了这家公司的技术首席,您打算去打个招呼么?”
云霭求救般地看了莫念一眼。要不是知道面前这家伙脑子缺根弦,她恐怕真以为对方故意针对她。
“咳咳,”莫念适时清了清嗓子。
“抱歉迈克先生,我和这位凯莉小姐是一起的。她目前有急事,就先行一步了。”
云霭闻言简直如蒙大赦,慌忙点头,接过莫念手中的咖啡喝了个精光,这才把口中残存的苦味冲淡下去,表情也缓和不少。
“没错。”她道。
小卷毛微怔,目光不时飘向云霭手中的那只杯子,咽了口唾沫,似乎欲言又止。
“唔,原来你们二位认识?”他问道。
“不止认识,而且关系很好。”云霭扶了扶眼镜:“怎么?”

迈克再次瞥了莫念一眼,走近云霭身边道:“跟我来。有件事要单独告诉您。”
云霭原本不想答应,但就在她抬眼的短暂间隙,突然感到被几束目光轻轻蛰刺了后背,赶忙看过去,却发现对方早已经没入了一丛丛红男绿女之中,了无踪影。
“咦?”她觉得奇怪。
按理说她的感觉是不会有错的。毕竟从前话少,在班上被孤立,总有那么几个看她时眼里带刺的人。虽说大多时候是偷看,但其实巴不得让当事人察觉到自己的轻蔑,以进一步显出某种优越来。
据云霭所知,他们并不见得有多在意蔑视对象姓甚名谁,只是舆论环境如此,希望借机进行夸张的立场表演罢了。
她早已经过了傻不愣登自怨自艾的年纪,很久都没再遭遇类似的目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思考着,脚下已经跟随迈克来到了离莫念较远的一扇落地窗前。
“什么事搞那么神秘?”云霭问。
迈克叹了口气:“老师,您明明能写出这么精妙的代码,为什么在恋爱之前不认真考察一下对方的底细?”
“我其实认识那位莫先生,他是有男朋友的。”他正色道:“虽然我尊重文化多样性,但同时拥有两名伴侣是相当不道德的行为!上帝会惩罚他的!”
见这位基督徒一本正经地发表纯爱宣言,云霭差点笑出声——本以为有什么惊天机密,到头来只是踹开了莫念摇摇欲坠的柜门。
“哎,我早就猜到了,而且我和他并不是那种关系。”云霭脑海中闪过某个仅有一面之缘的英俊面孔,接话道:“念哥是个好人,他帮过我许多。放心。”
迈克一愣。
“原、原来是这样吗!”他的绿眼瞳里短暂地焕发出光彩,转而又被睫毛遮上了一层阴影,气场低落下去:“......那就更不好办了。”
“怎么回事?”云霭皱眉。
迈克挠头:“这件事最近在我们这边闹得沸沸扬扬,我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并不能确定细节。简而言之,就是莫念因为目前这段感情惹上了不小的麻烦。他和男友沈执因为矛盾闹得很难堪,而对方及其家族相当有权势,大约会对莫念做出不利的事情。”
“所以为保险起见,最好的办法或许是远离他,毕竟谁知道沈家下一步会有什么举动?”迈克道。
云霭了然地点头。怪不得。
她望向独自倚靠在窗边的莫念,发现对方保持着一贯的面如止水。不知道为什么,回想之前在街上遇见沈执的那天,尽管莫念表现极其冷淡,她总觉得两人之间萦绕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现在看来,多半是因为从前爱之深、如今恨之切,导致越发纠缠不清了。
放眼面前这一片纸醉金迷中欢笑的众人,多是守着自己的万贯家财,生怕一步走错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而变得刻薄且谨慎。可她自己又有什么能够失去的呢?
本就已经身处深渊,如果再不珍视头顶的熹微星光,转而去追逐那些由上位者投下的虚无的阴影,实在和阴沟里的老鼠没什么区别。
“感谢劝告,”
云霭微笑道:“沈家本就与我八竿子打不着,而莫念却始终真真切切地关心我的境遇。所以......即便力量微薄,我也会站在他这一边。”
当晚,莫念见事态发展已然超出了预期,也就没什么好再隐瞒的,把全部遭遇和盘托出了。
或许是剧情太过于离谱,云霭听过之后半张着嘴,许久都没说话,望着逐渐从车窗外掠过的布鲁克林大桥。
按惯例,北部许多地区的市中心都会在黄昏之后陷入沉寂,店铺纷纷打烊,只留几条空旷的街道供流浪汉栖居。然而曼哈顿作为全国商业中心却是个例外。当下刚过九点,夜生活火热开场,各色车辆在桥与路之间川流不息,酒吧正卖力的吞吐着一批批寻欢客。
然而这番繁华景象似乎完全没影响车内的灰色调氛围。
夜风从头顶拂过,两人这才想起自己屁股下面坐着超跑,遂调整坐姿,短暂享受真皮座椅带来的触感。
小卷毛是个富哥似乎是件显而易见的事情,毕竟他整晚都自如地穿梭在时常成为杂志封面的脸孔之间,而对方望见那双标志性的绿眼瞳,也大多能即刻叫出他的姓氏——Wilson(威尔逊)。
打开某欧美系百科,便能得知威尔逊家族在生物制药业的突出地位。这群精明的英国人发迹于二战前后,企业初具规模之后选择了前往美国继续扎根,发展到迈克这一代,言语中敦厚端庄的伦敦腔早已被稀释殆尽,转而变成了五大湖附近的口音,较乡音圆滑了不少。
听说威尔逊家上一辈为了挤兑竞争对手,使过一些阴招,风评算不上多正面,没想到在迈克这里竟然“歹竹出好笋”,出落得纯天然无公害,实在令人惊讶。
“That's too much.(太过分了)”迈克在驾驶座上瓮声道。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十八遍了。”云霭提醒。
“那我还能说什么?诅咒沈执这家伙下地狱么?”迈克情绪激动:“一个人为他付出那么多真心,他竟然完全当成骡肝肺!”
“是驴肝肺。”云霭道,又摆手:“哎,随便吧。”
“Listen,”前方红灯,迈克转过头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就算是把那家伙扔进海里,也绝不能答应他的条件!”
莫念转过脸来看他:“我的确在想办法......可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目前仍然没什么头绪。而且工作室当前的问题并非一笔巨款就能解决,它需要持续盈利的能力。”
迈克不甘心似地撇了撇嘴:“凯莉老师,您这么聪明,总该有法子吧?”
云霭叹了口气:“这位朋友,我得说明一下——我本名叫云霭,凯莉只是网名。而且我俩年纪差不了多少,说中文的时候别再用‘您’称呼了,很奇怪。而且我只会写代码,其他商业上的弯弯绕我实在一窍不通。”
迈克别扭半天:“可是您的确教会了我很多知识,教书育人就是老师......”
云霭一字一顿:“叫我云霭。”
迈克苦着脸,大约是想到了自己即将难产的课堂作业:“我错了老师!哦不,云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短暂沉默中,东河的浪潮声夹杂着风声渐次传来。
莫念突然笑了一声。
其余两位非常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以为这家伙已经被即将签订的卖身契逼到精神失常了。
“怎么啦?”
“没事。”莫念弯了弯眼睛。听身边这两个活宝你来我往地争辩,证明他此刻并不孤独,莫名让人安心了许多。
云霭一咬牙,拍拍莫念的肩膀:“念哥,实在不行......就先答应?毕竟让工作室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债务之类,以后再想办法还清。沈执现在急于留住你,或许可以设法提出附加条件。”
“你错了,云姐。”迈克摇头:“去年我跟父亲去打猎,他用捕兽夹在林子里猎到一头鹿。假设他善心大发,对鹿而言的最好结果也只有被困在农场,再也无法返回森林。”
莫念点点头。一旦踏入圈套,他的身份就是猎物,从而永远失去与猎手平等谈判的机会。历来都是给钱的甲方充大爷,乙方腆起脸做孙子,孙子指望大爷赏饭吃,再委屈也得笑脸相迎,哪有骑在头上发号施令的道理?
放在以前,他也许还有可能为感情低个头、犯个贱,现如今要他答应还不如直接跳河得了。
莫念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拿起来一看,原来是郑会大哥。莫念心里暗暗叫苦,以为又出了什么新问题。
[小念,你上回发给我的demo,我们都看过了——简直是天才的设计!这些都是你朋友一个人完成的么?]
[不,她是主创,另外还有两个助手,分别负责数值和音乐。]莫念回复。
自打上回在网站上看过云霭的游戏demo,莫念就一心想把它宣传出去,转手发给了他哥,又由莫愿转给身边人,郑会也由此看到了视频。
告诉云霭之后,她激动得脸都红了,说自己正想听听业内人士的评价,希望莫念能转述对方的反馈。
[太可惜啦。如果放在以前,对这样的人才,我和老方肯定连夜飞去美国请他们入伙,可现在......]郑会写道。
莫念突然如梦初醒似地坐直身子。
他想到一个极具潜力的方案,或许能破局。可未来会怎样终究难以预料,他凭什么让别人和自己共同承担风险?
念头在莫念腹中来回盘旋无法落地,等他终于试图开口,却被云霭猛地捉住了手腕。
对方并没有看他,而是死死盯着郑会名字后面的备注。借助手机屏幕的光亮,莫念发现一簇血丝悄然爬上了云霭的眼睛。
“念哥,你怎么没告诉我......那家工作室的名字,叫‘原核’?”
到了三月,纽约州多数地区的风雪都已经停息,中央公园开始大片披上新绿。
莫念从唐人街买了两袋国人钟爱、但美国人不屑一顾的蔬菜,汗流浃背地拎过几个路口,找一处空地歇脚。
他把一颗白菜拿在手里掂量——分量很足,吃两周不成问题。想起上周学院办了场午餐分享会,某欧洲学生声称自己做了一道颇有“中式风情”的菜肴,打开饭盒一看,竟然是生白菜叶切丝配鸡胸、再淋上一勺糖醋汁的混合沙拉,美其名曰“改良版宫保鸡丁”。
当时在场的中国留学生脸都白了。
美国人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句话的理解似乎有些偏差。他们大多愿意把精力花费在寻找珍贵食材上,烹饪手法却草率,以至于许多本该是珍馐的材料被他们处理之后全成了“油煎鸡胸肉”之流,要么就是“摆盘花哨的鸡胸肉”,叫人因为噱头满怀期待,到头来吃个寂寞。
经历了昨晚的故事会之后,迈克和云霭表示希望今晚再聚,并且点名要求莫念做饭。
“我们等你大挫那家伙的锐气,然后请咱们吃顿好的。”云霭道。
国宴自然是做不出来的,但莫念至少有信心,不会端上什么生白菜一类的地狱料理。
对于昨晚的事,他其实还有些疑虑。
当他以委婉的方式表示,原核有意愿把云霭当前正在开发的游戏作为新项目接入,尽可能有求必应,但这块招牌目前还不知能挂多久之后,云霭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为什么?”莫念忙问:“这样的话,游戏版权就不再属于你一人了。事关重大,我建议再仔细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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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珍惜愿意与你并肩战斗的朋友。

“念哥,如果我们加入原核,你也会成为项目负责人,对吧?”云霭问。
“嗯。”莫念道:“既是我促成这件事,除核心开发外的所有内容必须由我经手,尤其是外联部分。”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云霭瞥了一眼驾驶座上的人,在莫念耳边小声道:“你想啊,我就是个搞技术的穷学生,没钱没势没经验,当前连吃饭都是问题,既然有现成的工作室求贤若渴,我为什么不同意?”
“这是目前能让更多人了解这款游戏的最佳选择,有风险也是应当的。”云霭笑了笑:“而且我信你。”
老实说,这些理由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莫念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既然如此,我一定全力以赴。”莫念道。
跑车弹射起步,在夜色中拉起一道弧光,夜风猛灌进三人的衣领——迈克在前排几乎听不清二人谈话的细节,只知道他们对眼下困难有了应对的方案,响亮地吹了声口哨,表示万一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向他开口。
“预祝你们马到成功!”迈克大喊。
于是三个年轻人既没喝酒也没烧香,就着少年意气在纽约入春前的最后一晚歃血为盟,胸中还真荡漾着几分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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