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林帆摇头:“他只说,让我们不要被当枪使。”
“看来是段家要有什么动作了。”丁无药皱眉道:“都别站在门口说话了,进来说。”
林帆“喔”了一声,被沈常青一把握住手,沈常青道:“没想到吧,小小一个落水的少年,如今也能长得比你还要高大。”
林帆愣了愣,隐约从这张帅气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旧时的轮廓,只是从前圆滚滚,而今轮廓分明。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缘分也是。
“是没想到。”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众人原本对周岚斐此举一头雾水,直到在各大媒体平台上看到了段四姥姥出殡的头条文章,百米灵车的游行队伍豪华奢靡,安置段四姥姥的棺椁更是庞然异于常人。
“这老太太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他们真的会把阿斐拉去给段四姥姥陪葬吗!”阿皮急的上蹿下跳。
“你说周岚斐一个活人,被段家拉去给死人陪葬?!”林帆难以置信道:“段家怎么能做出这么伤天害理之事!”
“我倒是可以集结附近的妖物去搅乱出殡的队伍,但这到底是段家的私事,我们师出无名,而且这规模庞大,要想从中夺出一个人来也不容易,难保不两败俱伤。”丁无药说:“卫七,你怎么看。”
黑衣男人倚着廊下的主子,漆黑的长发垂至腰际,俊美的脸孔苍白,带着一些阴鸷之气,片刻后,他冷冷道:“别忘了,他们段家也有人在我们手上。”
众人皆是一怔,而后恍然。
“对啊,我们有段瑶。”沈常青道:“虎毒还不食子呢!”
丁无药道:“等着,我现在就叫人把段瑶送过来。”
很快,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就被带来了周宅。
经过几日磋磨,段瑶的脸上早已没了骄矜之气,妆花了大半,素面朝天,她只扫了一眼周宅,便脱口而出道:“你们这群土匪强盗!脏东西!霸占着我段家的地产做什么!”
“小姐,这里是周宅!”阿皮尖叫道:“关你们段家什么事!”
“周岚斐居然还擅自养了只猫妖!”段瑶冷笑道:“你等着,本小姐会找机会剥了你的皮!周家早就没落了,周家的一切迟早是我们段家的!”
阿皮的猫爪尖锐毕现,似是准备随时扑上来挠花段瑶的脸,卫珣渊上前从段瑶的口袋里摸出了她的手机,人脸识别解锁,便在通讯列表里拨通了段宗稷的电话。
“你要做什么!”段瑶的额角抽动,“你这个邪祟!别弄脏了我的手机!”
卫珣渊面不改色。
电话很快接通。
“死丫头,今天四姥姥出殡,你人野到哪里去了!”段宗稷恶声恶气道。
卫珣渊淡淡道:“段家主,令媛如今被我们鉴玄党绑票,性命危在旦夕,你要么拿活的周岚斐来换,要么,我就折断令媛的脖子。”
那一头,段宗稷宛如被人掐住了喉咙,他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
“你们......你们怎么敢——”
“爸!!你快带人过来!!把他们都杀光!!”段瑶在一旁尖利的叫了起来,“他们这群渣滓!臭虫!!!”
“我们的耐心有限,一个小时,开棺,捞人。”卫珣渊说。
“四姥姥德高望重,开棺乃是大不敬之举啊!”段宗稷身畔,有人颤巍巍的叫道:“爸!!四姥姥是不是真的死了现在还未可知,她要是没死,找上咱们俩,那岂不是很可怕——”
“段琛!!你就这么怕四姥姥!!人死了你还怕!!你是不是男人!!”段瑶气急败坏道:“你难道要放着我不管吗!!爸!!你别听他的!!爸救我!!我们现在就在周——”
她叫的歇斯底里,但那一头,段宗稷似乎还是被段琛的三言两语给动摇了。
看起来,他似乎真的很害怕段四姥姥,从骨子里害怕。
“我们段家讲究敬上,四姥姥的棺椁绝对不能动。”他哑声道:“卫珣渊,你别想威胁我!大不了......大不了......”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怒声道:“就当我段家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女儿!”
电话挂断。
周宅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段宗稷此举惊呆了。
“虎毒不食子,我收回刚才那句话。”沈常青低声道:“段宗稷简直就是......”
卫珣渊皱了皱眉头,转而看向段瑶,那嚣张跋扈的女人此时披头散发,两只眼珠子失去了生机。
“所以只有段琛才是段家人是吗?”她的脸颊在古怪的抽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你现在才认清自己的位置么?”卫珣渊讥诮:“你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一张筹码。”
“王八蛋......臭男人,你们都一样!!自私自利!!心里只有你们自己!!”段瑶浑身发抖,而后猛地抬起头来,“他们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卫珣渊,我知道他们出殡的目的地在哪儿,那里是段四姥姥修建了几十年的陵寝,你们现在就去那里堵他们父子两个!!他们不是怕段四姥姥找麻烦吗!我偏要让他们不得安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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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昔日泉中客账中人一别两宽
周岚斐被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苦涩的汤药下去,再醒来时,人已经被躺在一处冰冷逼仄的封闭环境之中。
断气良久的段四姥姥就躺在在他的身边。
这种感觉很诡异,身边的死人浑身僵冷,却带满了珠翠佩环,其中有一颗夜明珠将整个棺椁内部照的透亮,衬的段四姥姥的脸更像鬼了。
这个一生只为了段氏昌荣而活的女人,即便是死了居然也具备着威慑子孙的力量,周岚斐不得不心生感慨,他手上脚上都捆着麻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担心他诈尸呢,他偏了偏头,发现段四姥姥的怀中抱着那根观音杖,杖头处做出鸟嘴的形状,十分锋利,周岚斐皱了皱眉头,一翻身靠近了段四姥姥,将麻绳蹭到鸟嘴上去来回摩擦。
鸟嘴锋利,那麻绳很快就被磨断,周岚斐的双手得到了解放,向上用力推搡着棺盖。
如他所料,这一切皆是徒劳,段四姥姥的棺盖钉的严丝合缝,他根本无力撼动。
棺椁中的空气稀薄,周岚斐跌躺回去,渐渐感到吃力,而后他感觉周身摇晃起来,随后便是一阵失重感,外面传来了沉闷的“扑通”一声,周岚斐豁然瞪大了双眼,紧接着,他看见有浑浊的水从棺椁的缝隙中涌了进来。
他的身体被浸的潮湿,很快,水位上升,将段四姥姥的金银首饰都浸泡的漂浮起来,这是段家独特的水葬仪式,尸体被打入昂贵的黑木棺椁,再被沉入水底,寓意着以水为蕴养,魂灵生生不息。
水越积越多,很快就没过了周岚斐的脖子,浓烈的压迫窒息感袭来,周岚斐知道他没得选了。
他生来就被若蝼蚁,从一开始他就没得选。
他呛咳了一嗓子,水涌入鼻腔,耳朵,带来刺激的疼痛,他像一个孕育在母亲羊水中的弱小胎儿般在水中身不由己的漂浮起来,眼前一片混沌模糊,七窍皆被扼住,他不能呼吸,他感觉自己快死了!
电光石火间,他从袖中排出了那朵紫色的干瘪的小花。
那是他在段四姥姥的后花园中偷偷采撷的。
书中记载,紫萝昙花,美艳、剧毒,见血封喉。花茎入脉却有重塑灵骨的功效,常被用来制造可以活动的死物。
段家那些纸人皆是由紫萝昙花塑成的灵身。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有机会......
既然左不过是一个死字,那就再没什么好豁不出去的了。
这传说中的奇花被水泡的湿润如烂泥,入口后竟有一股怪异的回甘,很快就滑入腹中。
周岚斐闭上眼,呛咳和吞咽过量的水让他渐渐失去了意识,只恍惚间,他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脸。
像是隔着厚厚的水雾,男人的脸孔略有模糊,却散发着微光,若神祇一般,深蓝色的长发海藻一般漂浮着,时近时远。
“卫七......”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滋生暗长,带着凶猛的倒刺,急掠过他的经络,从他的肌肤之下擦出鲜血淋漓的火花,让他筋骨分离。
难以言说的痛苦冲上天灵盖,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死去,失去所谓意识,沉沦在这封闭幽暗的水雾之中。
恍惚间,他的灵魂也飞出了躯壳,飞出了云端之上,于千万里之外俯瞰着这个世界。
他看到了一座巍峨王城,又看到了两个奔跑着的少年。
一晃眼的功夫,少年长大成人,他们背对着背,于血与火的硝烟战乱当中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别走......卫七。”他颤声说:“别走!!我们还有未清算完的旧账!!”
他声嘶力竭,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渺小的一切,却若流沙,一切都若流沙,在指缝间不声不响的流逝,千百年过后,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做不到。
“轰”一声巨响,头顶的天穹四分五裂,长风与水浪擦着鬓边而过,他的灵魂在下坠,堕入了一处沉重的容器之中,不再轻飘飘的自由,他感觉到了痛苦,窒息,痉挛,他在一个人的怀里缩成一团。
“阿斐!!!!”有人在他的身边呐喊。
卫珣渊抱着他,站在一处虚空之地,那些几乎要将他杀死的湖水避让开来。
脚下是汹涌澎湃的漩涡,将段四姥姥和碎裂的棺椁一并席卷了进去,不见踪影,周岚斐怔了怔,他从莫大的痛苦和倦怠感中缓和过来,用力扎了一下双眼,只觉得眸子异常清明。
他缓缓地抬起头,将卫珣渊瘦削苍白又俊美的面孔映入眼底。
“七......郎。”他艰涩的开口,吐出两个字,冰冷如碎玉。
这个称呼让卫珣渊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空茫无措。
“阿斐。”他唯一能做的是用力箍住怀中的腰际,生怕他再次逃走般。
周岚斐的瞳孔凝练矍铄,他缓缓抬起手,一寸寸抚上了卫珣渊的脸颊。
像是在确认真实,又像是在审视心意。
“你......欠了我好多东西。”他一字一句道:“我琅嬛国上下千万条性命,你打算拿什么还!”
字如刀,声如剑,贯穿了卫珣渊的心脏。
男人蔚蓝色的瞳孔肉眼可见的收缩。
他似是难以置信,许久道:“你......想起来了?”
“血海深仇,背负千秋万世,如何能忘。”周岚斐说,他清俊的脸颊在抽动,悲愤令他的眼底一片血丝弥漫,“没想到,你我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是啊......谁能料到你我能走到这一步。”卫珣渊苦笑一声,怒极反笑,“你既然要与我清算,那我也与你清算,你在我身上藏天罡五雷符,图我南海,令鲛之一族化为千里浮碧,他们做错了什么!!这笔账我又该跟谁去算!!”他猛地抓住了周岚斐的身体,恶狠狠道:“周岚斐,你知道我爱你,我甚至愿意为了你甘愿去死!你为什么要欺骗我!!让我变成全族的罪人!!!让我觉得我为你掏出的那颗心!!比之□□还要毒!!你们琅嬛国的灭国是天命!!是报应不爽!!是轮回!!我不会感到一分羞愧!!”
“你,你这个疯子......”周岚斐的呼吸仓促,他倏地张开手心,刹那间,周遭的湖水被无形的力量搅动,与天连接形成了磅礴壮观的龙吸水,有清光于他的掌心汇聚,拉长,水汽散尽,他的掌心里竟握着一把雪亮的长剑。
“噗嗤”
剑刃贯入卫珣渊的胸口,剑刃自后方穿出,血雾被湍流的水冲散。
卫珣渊的身形岿然不动。
他静静的凝视着周岚斐的双通,眼底一片冰冷色泽,末了竟荡漾其讥讽的笑意来。
他喃喃道:“你几时......恢复的灵骨。”
“与你无关,”周岚斐一字一句冷冷道。
“是啊......与我无关,左不过你也不是第一次骗我,往我奔袭千里前来相救......”卫珣渊断断续续的发笑,他看着剑刃上被血染红逐渐变得刺目的三个字,睫毛颤动,“别泉客,好一把别泉客,你将我送你的这把剑命名为此,是我的尾骨......如今却还入我身......这还真是造化弄人,贻笑大方啊!”
他忽然扬天大笑起来,长发飞舞,凄怆凛然。
“与昔日泉中客账中人一别两宽,周岚斐,你当真是这世上最心狠冷酷之人!我卫七当真是瞎了眼了!”
“怎么打起来了?!”
待到沈常青一行人赶到现场,只见水浪啸上天穹,如同神龙降世,剑芒穿梭于其中,与之频频交错,更显得凌厉璀璨。
“卫七不是来救人的吗?!人呢!”丁无药皱眉。
话音未落,他听见背后有人哑声笑道:“自然是与周岚斐结算那绵延千年的不世之仇了!”
那笑声沙哑苍老,带着点儿森然微茫的死气,沈常青回眸,猛地一怔道:“段四姥姥?!”
“她不是死了吗!”姜棠从他背探头,惊到眼睛滚圆,“不是都钉进棺材里,沉到水底下去了吗!难道......她跟我一样!”
“他跟你不一样。”沈常青将他的头往回按了按,低声道。
“是啊小僵尸,我跟你可不一样。”段四姥姥往前走了两步,她苍老的脸上尽是皱纹,斑驳的色斑被水泡发了些,格外诡异丑陋。
“哪里不一样?”姜棠疑惑道。
“你死而复生,你还是小姜丫头,可他死而复生,却不是段四。”丁无药背着手淡声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便在这时,远远的,段宗稷率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当他瞧见那冰冷伫立的老妪时,他的神色显然也呆了呆,颤声道:“四姥姥,你怎么——”
“你们段家这一辈子子孙孙都是废物。”“段四姥姥”平声道:“若无你们四姥姥镇着,段家早就衰败了,故而我与段四达成了诺言,她寿终正寝一日,这副驱壳乃至观音杖都为我所用,而我也将保你们段氏百年繁荣!”
段宗稷看着这副毫无活气的脸,眼底浮现出恐惧,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一颤:“展......”
他终于还是没说下去,表情变得屈服顺从。
“你方才说,周岚斐与卫七之间的不世之仇,是什么意思?”沈常青大声道。
“你们没念过书吗?不知道琅嬛古国与南海鲛国之间的恩怨?”“段四姥姥”阴阳怪气道:“他们千年不见,再次相见,不了结一番,你死我活,又如何能甘心呢!”
“卫七的来历我猜到个七八分,可周岚斐......你说周岚斐是琅嬛古国的太子?!”丁无药沉吟道:“不是说琅嬛古国的太子在国破的那一日堕城楼而亡?”
“自然,可卫七亲手送他的魂魄出轮回,只为有朝一日重逢,即便那魂魄残破不堪,修为有碍,那是卫七的杰作,也是卫七亲手为自己书写的结局!”段四姥姥举目看向天空中山峦巨兽般的云和雨大笑,“那小子当真敢赌,偷服了段宅中的紫萝昙花,意外的重塑灵骨,记忆回溯,若非是琅嬛古国的太子,又怎能用一把别泉客与这幽冥之主打的有来有回?哈哈哈哈哈!他们俩皆是人中之龙,天之骄子,谁也不会甘愿落败,如此倾尽全力,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
话音甫落,空中一道深蓝色的光轰然坠入湖底,紧接着,长风凛然而至。
“段四姥姥”面色微变,他提起观音杖格挡,但长风后啸出的剑芒苍青如龙,竟将观音杖的杖头平削斩断!
这观音杖乃是传世法器,寻常兵刃不可伤其分毫,这变故叫场上众人皆为变色。
段四姥姥显然对这副身体还不甚熟悉,只想盲目的利用观音杖,观音杖断,别泉客的剑刃便刺穿了他的肩膀。
周岚斐的目光比之剑刃更冷,更锐利,不复从前温润。
“你怎知我与卫七一定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恐怕希望落空了。”
“你杀了卫七?!”段四姥姥的神色古怪非常,她怪叫了一声,“你怎能如此轻而易举?毫发无损?!”
“因为......”周岚斐的唇色嫣红,衬的面色雪白,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冷冷的旋转剑刃:“你不会懂,也不必懂。”
“是因为他还对你有情?”段四姥姥怒极反笑,“难怪你能得到他的千年修为......卫七啊卫七,你死有余辜,你当真是活该!”
“你这么恨卫七,又这么恨我,你到底是谁?”周岚斐一字一句道。
“你想知道,你觉得你现在是胜者为王,我是败者为寇?”段四姥姥说:“所以你问什么,我便一定要答什么?你休想!”
“我不过随口问问,对你的过去,并无兴趣,你不答也就罢了。”周岚斐淡声道。
剑刃深入,段四姥姥面部扭曲,她嘶声道:“你是琅嬛国的罪人,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你还活着!你怎么能安心活下去?你以为杀一个卫七就完了吗?一个卫七罢了,偿还得了那么多吗?那些人的痛苦哀嚎,不会夜夜入你梦叫你夜不能寐吗!”
周岚斐的眉峰轻蹙,眼底渐渐浮现出血丝。
便在这时,有人走上前来,拱手一揖,周岚斐豁然回眸,错愕的发现来人竟是程晓楷。
这人明明是程晓楷,神色却沉静,典雅,举手投足截然相异。
“大皇子,你为了权力二字将自己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还想要拖人下水?不如收手吧。”
“太子殿下,千年之后还能与你相见,吾心甚慰,亦无缺憾了。”“程
晓楷”望向周岚斐,平静的说道。
周岚斐一时怔忪。
他只觉眼前之人虽顶着程晓楷的皮囊,却莫名的熟悉,那股熟悉并非是短日相识的熟悉,而是一种相伴数年相濡以沫的亲切感!
“照影?”他轻启唇瓣,低声发问,这一声语调并高亢,却意外的带着一抹笃定。
“太子殿下。”“程晓楷”的双眸中猝然涌上泪水。
周岚斐的身形晃动了一下。
苏照影,在他身边从小跟到大的伴读,沉默寡言,却忠诚,灵秀,却似乎也不得善终......
苏照影抬眸看了看天。
他生来天眼,不仅能贯通阴阳,还能遇见一些过去未来的事情片段,他曾经屡屡于睡梦中惊醒,对自己的结局也不算是完全意外,故而在机缘巧合之下将天眼之术转赠于一程姓少年。
彼时,他已经不能言语,只能以血书临终托付:预见不可改,少主人悲命已定,望亡羊而补牢,寄希望于来世......
那人便是程晓楷的祖辈。
他在转赠天眼之术时附了一缕神魂在对方的血脉之上,随着岁月的流逝缓缓消散,却不曾想会有一日觉醒,借着程晓楷的身躯苏醒,再看一看这世间万物。
苏照影死于哪一日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如若他还活着,或许还能挽救卫七与太子殿下之间分崩离析的关系,他们被人离间的太厉害,彼此都是锋芒毕露的剑,剑刃相向时势必会两败俱伤。
而那人便是知道他的作用,所以提前一剑捅死了他,又担心他死后会胡言乱语,残忍的割下了他的舌头。
这个人就是致使泉先灭族,致使周岚斐和卫珣渊反目成仇的罪魁祸首,琅嬛国的大皇子,周湛。
也是现在的段四姥姥。
“你的统治欲当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旺盛,当初是琅嬛国,现在是玄灵两界。”苏照影说:“大皇子,肉体凡胎,你当真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噩梦缠身吗!”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会明白生来便要为王的人要筹谋些什么。”段四姥姥大笑起来,他的面容不男不女,腔调也不男不女,怪异至极:“周岚斐黄口竖子,性格单纯愚蠢,父皇凭什么定他为太子!以他那不争不抢的性子如何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你就可以吗?”苏照影大声道:“你背着太子殿下灭了泉先一族,又将太子殿下的随身物品留在南海海滨,使得卫七癫狂昏聩攻打未央都!最终除了使琅嬛湮灭于史书长河!又留下了什么!”
“我得不到的国家,不顺从于我的子民,有什么留存的必要?”周湛不以为然:“他们打的越凶,我越是高兴,原来看着光风霁月的我的阿斐弟弟,也有那么无能又腌臜的一面!”
话音未落,周岚斐的剑已贯通了他的身体,周湛的面容越发扭曲狰狞,笑的却越发猖狂。
“弟弟,我的好弟弟,你自诩公正磊落,为了中和南海中的符,连自己的紫府灵丹都能祭出不要,救那群鲛人你得到了什么呢?得到的......不过是羞辱。”他压低了声音道:“精神上的和肉/体上的。”
周岚斐手微微颤抖起来。
“很好,你不记得了。”周湛说:“可你怎么能不记得呢!”
观音杖光芒暴涨,扣向周岚斐的天灵盖,与此同时别泉客砍下了周湛的头颅,“哐啷”一声,这天下无双的兵刃与那苍白的死尸一同坠落在地上,周岚斐抬手抱住了额头。
若说那紫萝昙花是击碎了他又重塑了他的灵台紫府,过程已是足够痛楚困顿,那么此时此刻,观音杖的力量贯穿了他的神魂,将一层厚厚的尘封印记生生撕开!
记忆的洪流若岩浆,待着腐蚀的力量,涌入他的大脑。
他梦见了死亡的瞬间。
还有许许多多......生不如死的瞬间。
由内而外的疼痛,倾覆天地的悲伤与愤怒,这些至暗时刻,无一例外,都有卫珣渊的影子......
周岚斐倒在地上,蜷缩紧身体,抱住了头颅。
他想,他是应该恨对方的,桩桩件件,国仇家恨,皆是不可磨灭的宿仇,所以他在灵力恢复的瞬间,从卫珣渊的骨骼深处抽出这把别泉客时,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即便他知道剥皮剔骨的痛是如何的难以忍受!
但周湛死了之后,他的脑海里再无旁的东西只剩下他与卫珣渊的种种,他发现自己立不住那份恨与厌倦......
怎么会这样呢?他在心里诘问自己,周岚斐你是怎么了,你为什么恨不了他?
他在思念他。
从那么多的矛盾冲突当中萌生出的怀恋尖锐如矛,直指天穹。
“我欠你的,还你。”
卫珣渊背对着他时,清瘦的脊梁高耸,鲛人之骨铸造的长剑寸寸抽离出来,那光华将戾气横生的烟击退,有种出尘不染的贵重,他一动不动的驯服。
“这样我便能毫无动摇的恨你了。”
可你如此让步,又要让我如何毫无动摇的恨你呢?
还是说你死了,就都可一了百了?
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眼前的湖畔人间景凭空撕开了一道裂缝!
“发生什么事了!!!”
围观之人皆骇然,地动山摇,天地晦然变色!!程晓楷一个站不稳竟被强烈的吸力吸向那道裂缝!丁无药一步上前,遒劲的手臂挥出浮沉一道,如坚盾般挡住了程晓楷的去势!
“这是怎么回事啊!!!”姜棠几乎站不稳,尖叫道。
“是烛冥道!!”丁无药大吼道:“烛冥道开了!!你们这些阴气深重的!!都离远些!!仔细被吸进去!!!可就再难回人间了!!”
沈常青竭力将姜棠裹进怀中,嘶声道:“烛冥道好好地!!怎么会开!!”
“许是观音杖和别泉客这两把稀世法器相争!!!”丁无药举手按住程晓楷的天灵盖,一团白色的光影飘摇如残灯烛火,被丁无药按着才勉强没有被抽离,“不......水底还有大事发生!”
从那道裂缝中伸出了无数的鬼手,在虚空中乱抓,那些力量将偌大的裂缝撕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水底有漩涡腾起,长龙般卷连着天际的云,灌入裂缝之中!丁无药的面色骤变。
“卫七!卫七!!!”
他声嘶力竭的吼道:“回来!!卫七!!!”
周岚斐猛地回头。
头痛欲裂,记忆却变得愈发清晰。
“鲛人的神魂血肉与水相连,若有一日连魂魄也失去形态,大概会变成世间万物之源水的模样,化作云和雾,所以若有一日我死了,你或许会看见江水倒流,云蒸霞蔚。”
“愿那样的奇景可以博你一笑。”
“你胡说,你死了,我又怎能笑得出来?”
周岚斐的眼底一片血红。
“我不允许......”他颤声道:“卫七,我不允许!!!”
他扑向那道裂缝!张开手去抓握那恢弘磅礴的水帘!鬼手在接触到生人气息的瞬间变得茂盛猖獗!尖锐的指甲菊花瓣一般狂舞颤动!
“阿斐!!回来!!!”
“周岚斐!!那是烛冥道!!!别去!!!”
“千百年来!!只有一个卫珣渊!!”
丁无药与沈常青目眦欲裂。
入烛冥道容易,出烛冥道难,那些魂魄妄图折返阳世,最终却只能沦落到一个被困缚其中,转世不能,还阳也不能的地步。
是啊,千百年来只有一个卫珣渊走出过烛冥道,而他是为了带自己还阳。
轮回会消除前世的记忆,走烛冥道便不会。
卫珣渊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保留住那份爱?还是恨呢?
“你说得对。”周岚斐任凭那些鬼手密密麻麻的穿透自己的躯壳,魂魄离体时有种诡异的松快感,剧痛却使他越发清醒。
“这世上只有一个卫珣渊!”
他的眼前一片昏黄,时而血红,什么也看不清,尖锐的哭嚎霸占了他的耳畔,震刺疯狂,魂魄是没有七窍可言的,他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感觉不到动静,像是在尸山血海中无望的漂浮,那些声音和画面快将他逼疯,偏偏他还有些名为意识的东西!他竭力的在这片凌乱中寻找,那个影子,就在前面,离得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