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响起,兰奕欢手中剑招微乱。
这倒并非是他先前没看见三皇子,被突然的吹奏吓了一跳,而是因为对方吹了一首辛弃疾的《阮郎归》:
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兰奕欢几招凌乱之后,剑锋一定,再起手的时候在,招式已变,隐有金戈之声,随乐而舞。
三皇子目光微凝,笛声也逐渐转为激昂。
兄弟两人一笛一剑,不像在相互唱和,倒像是较劲。
兰奕欢对着曲子越听越是感触,又不愿被三皇子压住,腾挪纵跃,矫若游龙,剑势凌厉,正可谓“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剑騞然,莫不中音”。
蓦地,长剑竟然铿然而断,半截剑锋落地。
三皇子的眼中流露出笑意,然而,兰奕欢却目光一动,抬脚在剑刃上一踢,那剑刃划过笛子,将长笛斩成两半,笛声立停。
三皇子出乎意料,气道:“你这小子!”
兰奕欢收剑站好,哈哈大笑起来。
他在练剑之时,头发已有些散了,此时仰头大笑,几缕发丝从额上散落下来,在脸边拂荡,更是衬的眉目间有股勃勃的英气,俊逸非凡,玉树皎皎,直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兰奕欢说:“这才公平呢!”
三皇子道:“你就非要跟我争这个高下吗?”
兰奕欢道:“不是你先拿你那破笛子跟我较劲的?”
两人互瞪一眼,然后忽然又都笑了。
兰奕欢把三皇子请进了自己的宫中,吩咐人给他端了茶点,自己则进去换了身衣服。
他出来的时候,三皇子看见兰奕欢发丝微湿,便知道他是沐浴过了,不禁说道:“你还是那么娇气讲究,跟个公主一样。”
兰奕欢道:“打扮打扮见你,免得三哥再说,‘我是什么不重要的客人吗?你见我就这个德性?’”
他倒是把三皇子那副酸溜溜的口气学的惟妙惟肖,把三皇子自己听得都有点受不了了,只觉得手痒痒的想打他。
他打量了兰奕欢片刻,低声说:“小七,眼下你的亲亲好二哥可是遇刺了,你还有闲心跟我斗嘴,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兰奕欢翘起腿,不紧不慢地说:“三哥,我之前表现的那么情急关切,现在外面的人也都在传太子的遇刺和我脱不开关系了。那么我索性就做点让他们想看的姿态出来,又有何妨呢?”
三皇子道:“那么,此言是真是假?”
兰奕欢微微一笑,不答这话,只说:“我想,三哥一定不是为了问我这句话故意来一趟的,不然,你可就要白跑了。”
三皇子一挑眉,拿起桌上的茶杯,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
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确实心知肚明,这个问题兰奕欢是不会跟他说的。
不管他们是冰释前嫌的兄弟也好,还是惺惺相惜的对手也好,关系到各方利益甚至性命的重大事件,还是不可能坦诚以告。
最重要的,是这还不是兰奕欢自己的事,而是关系到太子。
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从前世到今生,三皇子都没有看透过。
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一日,自己受了伤,在半昏半醒当中时所看到的,太子看着兰奕欢的眼神。
那么痛切酸楚,好像,也那么缠绵。
三皇子本能地不再深想下去,说道:“那我问你另外一件事。”
兰奕欢道:“请讲。”
三皇子慢慢地说:“上辈子……”
他说出这三个字之后,打量了一下兰奕欢,见他脸上没有露出震惊的神色,于是叹息道:“看来你果然也都记得。”
兰奕欢道:“上一个问题我没回答你,如果这个问题也骗人,那似乎确实有点过分了。对,我记得。”
三皇子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慢慢消化了片刻这件事,又问:“所以当时我自尽服毒,却没能成功就死,是被你换了药吗?”
兰奕欢道:“对。”
三皇子说:“我被运出宫,安置在苏州的一座小院中,也是你做的?”
兰奕欢道:“没错,我怕你醒来之后发疯乱跑,还特意让人把你的衣服给脱光了呢!”
三皇子这次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而缓和神色,低声问道:“所以……你真的是想让我活下去。”
那天的大雨中,兰奕欢背着他往山上走,所说的话,不是他的幻觉。
“不然呢?”
兰奕欢道:“你现在还要这么问,那你当年刚刚醒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醒来的时候……”
三皇子的头依然仰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你的死讯。我以为你恨透了我,要惩罚我,所以用这种方式让我活着,一辈子都愧疚地活着,永远也不能放下。”
他的话让兰奕欢非常意外,愕然地说:“你说的是上辈子吗?上辈子我的死讯能让你那么难过?”
两人互相看看,彼此的眼中都带着惊讶和怀疑,也带着一丝的遗憾和心痛。
终于,三皇子移开了目光,说道:“看来咱们之前斗了半辈子,其实也并不了解彼此。”
兰奕欢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他拿起杯子,也没叫人,自己随手将茶泼了,换成了酒,说道:“喝吧。”
两人碰碰杯子,对饮了一杯。
三皇子手里转着酒杯,又低声说:“那么,我——”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外面便有人禀报道:“殿下,八殿下来了。”
兰奕欢道:“你们倒是扎堆。”
三皇子说:“我回避一下吧,要不然这时候让他看见我在你这,也不大好。”
兰奕欢道:“哦,现在父皇让你和五哥主理政事,不好让人发现你和我私下有联络对吧?那你就……”
八皇子一向风风火火的,这个时候出去只怕碰上,兰奕欢稍一犹豫,说道:“先躲屏风后面。”
三皇子想说,他不是怕人看见和兰奕欢关系亲近,太子当年直接掌权都不怕,他这个时候不过代理一段时间,有什么可怕的?
他是怕,让八皇子看出他情绪有异,看出他跟兰奕欢说话时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故作刻薄,看出他的眼底不小心带了泪光。
可是他来不及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已经被推到了屏风后面。
前脚刚躲进去,用手重重抹了把脸平复心情,随后就听见兰奕欢的房门被“砰”一声撞开了。
三皇子暗暗皱眉,心想,老八现在竟然这样莽撞?
紧接着,一阵欢快的打招呼声也传进了他的耳朵:“汪汪汪!汪汪汪!”
三皇子:“……”
当然,这回他肯定不会再想——“难道老八竟然变成了一条狗?”
随即,才是八皇子的声音:“这破狗,你一走就走了这么些天,我辛辛苦苦养它,它就从来没跟我这样摇过一次尾巴!”
兰奕欢被小狗扑了个满怀,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抱住它笑道:“我替它谢过它八叔了。”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往桌子上一瞟,想着刚才三皇子用过的杯具还没来得及收,心里立刻开始编理由。
瞬间已经想好了七八种可以解释的原因,便听八皇子说道:“不过你还特意斟上酒水迎接我,也算够意思,我就不计较这破狗的事了!”
他说着,将酒杯拿起来尝了一口,道:“竹叶青吗?还不错。”
兰奕欢:“……”
三皇子:“……”
小狗:“汪汪汪!”
兰奕欢吸了口气,决定把“这是三皇子用过的杯子”这件事永远埋在心里,问道:“兄弟,请问一下,你来是有何贵干啊?”
他摸了摸怀里的小狗,说:“如果是来把它还我的,我怕我这段日子不好照料,还是想请你再代为照管一下。”
八皇子道:“我就是带它来看看你。”
他说完之后,顿了片刻,又说:“它一直挺想你的,今天吧,立功了,所以我也是奖励奖励它。”
兰奕欢:“?”
八皇子道:“我们俩今天出门的时候,听见有两个人私下议论,说……太子遇刺那事是你干的,这狗一听就急了,出去咬他们,他们就跟狗打起来了……”
兰奕欢道:“啊?”
那它学人话可学的是真够快的。
八皇子说:“那你说打狗也要看主人的,是不是?所以我也就把他们给打了。”
他七拐八弯绕了个大圈子,其实要陈述的事实无非就是——他把胆敢污蔑兰奕欢的人揍了一顿。
兰奕欢:“……”
他摸摸狗头,说道:“那多谢你为……我的狗出头了。”
八皇子说道:“这幕后之人,调查的有进展了吗?”
兰奕欢道:“算是有吧。”
根据兰奕臻遇刺时各人的反应,兰奕欢当时就盯准了几个人选,再对他们最近的举动和来往人员暗中监视。
如今,此次事件的参与者大致也算有了眉目,可是关于幕后主使的身份和目的,却依旧尚在调查。
对于兰奕欢来说,他跟兰奕臻之间的关系如何,是他们两人间的事情,兰奕欢自己问心无愧,对于别人如何猜测,自然也如过眼云烟,他没想到八皇子会为了维护他的名声,和别人打架。
八皇子道:“刺杀太子,又嫁祸给你,既能给你们两人都造成打击,还能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不知何人如此险恶,我看你还是得小心了。”
兰奕欢笑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别人在污蔑我呢?”
八皇子道:“啊?”
兰奕欢说:“你不是上回也看见我跟二哥打架了……”
八皇子道:“是他打你!”
屏风后的三皇子怔了怔,却听兰奕欢竟也没否定:“好好,就算他打我吧。那或许我就是真的存有报复之心,所以策划了这出阴谋呢?当然,也或许我没有,总之一切皆有可能,别人愿意怎么猜测,也都是他们的事,你又打不过来,就别管了。”
八皇子愣了愣,好像没想到兰奕欢竟然会这么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不、不是,你怎么会……”
兰奕欢笑道:“好了好了,至不至于这么惊讶?不是你说我凉薄寡恩,不念手足之情的时候了?”
他惦记着屏风后面还有个三皇子在听,不想跟八皇子说的太多,拍拍他的肩膀,将小狗放回他的怀里,笑道:
“总之是多谢你了,那些无谓的人,下次没有必要和他们起冲突。天色已经不早,你也快回去吧。别让丽妃娘娘担心。”
八皇子被兰奕欢推了推肩,站起身来,觉得有点糊涂。
他本来想说,别胡扯,我什么时候那么说过你了,结果一琢磨,脑海中竟真好像隐约记得,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大声地对着兰奕欢嚷:
“我知道你做这些事都是预先算计好的!你就是想故意动手铲除兄弟们!像你这种生性凉薄无情的人,我就算死,也不会臣服!你斩了我好了!”
当时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情绪异常激动之下,口不择言地也就把话说出来了,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却是不明白自己说话为何竟会如此伤人。
心里那样疼痛,疼痛的几乎忘记了口是心非。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八皇子突然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腕。
迎着兰奕欢有些诧异的目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生气……只是生气你为什么都不理我的,跟别人那么亲近,对韩直什么的那群人无话不说,却好像一点都不把我当你弟弟,我不是——”
七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好后悔。
他的脑子全都乱了,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说的那番话,记不清什么样的场景什么样的状态,只是心中无限的难过和悔恨,精神高度紧绷之下,突然听到屏风后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八皇子猛一激灵,一下子打住话头看向屏风,厉声喝道:“谁?!”
兰奕欢道:“那是……”
他正想说“东西掉了”稍作遮掩一下,三皇子已经大大方方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皱眉看着八皇子。
八皇子没想到自己跟兰奕欢说话的时候,旁边竟然还隐藏着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三哥,一时间张口结舌。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皇子面色复杂地说:“你也想起来了了?”
八皇子道:“想起来什么了?”
兰奕欢低声对三皇子道:“他没有,好像只是这么一点片段。”
八皇子听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可是想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肉麻话,都被三皇子给听去了,从此以后高冷硬汉的形象彻底崩塌,脸一下子涨的通红,转过身夺门而出。
兰奕欢:“……”
他真是服了,这些人怎么就没一个省心的。
看八皇子这架势,别回去之后再壮怀激烈,羞愤自尽了。
兰奕欢说:“你不是不想被人看见在我这吗?怎么突然出来了。这下可是被他给看见了,怎么办?”
三皇子解释道:“我躲起来,不是想跟你避嫌。”
他快速地说完这句话,有几分不好意思,生怕兰奕欢接口,又快速转移了话题:“你说,会不会我们现在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由前世而来,重新活了一回?”
兰奕欢微微地笑着,说道:“或许吧。”
他曾经在意过这件事,但如今,这些人是不是从前世而来,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现在过得很好。
三皇子道:“老八如果真的还有那些记忆,不会跟我们为难的。所以也不用特别防备他。”
兰奕欢道:“三哥,听你这意思,你后来跟八弟也有来往吗?”
三皇子点点头:“上一世太子死后,是我们两人按照你的……遗愿,共同理政,所以合作过一阵。当时他十分难过,对那些想要趁机往你身上安污名的人半分也不肯容让,我还惊讶过。”
“你说什么?”
兰奕欢突然怔住。
耳边仿佛炸开一道惊雷,他已站起身来,抓住了三皇子的手臂:“什么叫‘太子死后’?”
三皇子有些意外:“你去世之后,他就自尽了,根本没有继承皇位。你——不知道吗?”
见到兰奕欢的反应, 三皇子也很意外。
上回他在高烧中想起了前世的记忆,迷迷糊糊间跟兰奕欢说了许多话,后来他彻底退烧之后, 再仔仔细细地回想当时情形, 发现兰奕欢当时听到了他的话,似乎也并没有表现的有多么惊讶。
由此, 三皇子不禁猜测, 或许兰奕欢, 甚至兰奕臻等人, 都起码隐约记得一些那时的事情, 所以他们今生的一些行为也随之改变了。
在三皇子的心目中, 兰奕臻这个人的城府比他们都要深。
三皇子自己是自卑导致的极度自尊,五皇子心高气傲,八皇子纯粹是少年心性,又都生活在这个人人不敢表露真心的皇家, 所以很多话无法开口, 羞于开口。
可兰奕臻却跟他们不一样。
三皇子也知道他这个二哥收伏人心的手段,兰奕臻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待东宫那些臣子, 他的权术手腕, 绝对可以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所以三皇子想, 如果太子还记得上辈子的事, 以此来讲给兰奕欢听, 再对自己加以粉饰和美化, 不是更能够让兰奕欢对他死心塌地吗?
三皇子怎么也没想到, 兰奕欢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听到他的话,兰奕欢的手微微发抖,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半天,兰奕欢才道:“他、他为什么……”
“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我就更加不明白了。”
三皇子道:“所有人都觉得,你将皇位传给了他,他又可以风光无限,万人之上了,这原本应该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是他吩咐人把我和老八等人迎进宫中奔丧之后,竟然便不知所踪,很多人到处寻找新帝,最后……”
兰奕欢道:“最后什么?!”
三皇子道:“最后,因为我不相信你去世了,硬要开你的棺材,他们在你的棺材里发现了……兰奕臻的尸首。”
当时那一幕十分惨烈。
兰奕臻是割腕血尽而亡的,死前还紧紧地抱着兰奕欢,他的鲜血几乎把整个棺材都给染红了,更诡异的是,兰奕臻的脸上,甚至还隐隐带着笑意。
当时的所有人,包括三皇子在内,都怎么也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大家基本都不相信兰奕臻会是自尽,而认为这是一场可怕的、带有示威意味的谋杀。
刑部列出了很多可能的凶手,其中三皇子也赫然在列。
只是,他完全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件事,一句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任由他们查来查去。
最后查不到什么,兰奕臻又没有子女妻子,一切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情,三皇子实在到死也不明白,今生想起来那些恩怨纠葛之后,再看看兰奕臻和兰奕欢,他隐约觉得有点理解了,但还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看到兰奕欢脸色发白,三皇子扶着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热茶,喂他喝了两口,看他咽下去了,才把茶杯放在兰奕欢手中。
他也有点渴,无意中看到了刚才自己和八皇子都用过的那只茶杯,面上掠过一丝惨不忍睹的表情,拿起来犹豫了一下,直接给扔了。
算了,渴着吧。
良久,兰奕欢才缓过来了一些,心乱如麻,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
三皇子道:“我就是觉得,如果知道上一世,大家对你的态度和心意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心里会好受一些。”
兰奕欢苦笑。
一切的一切,真是笔算不清的账,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是一样的?一样的口是心非,一样的蒙蔽其中,一样的苦苦挣扎在红尘与人心中,终究千羁万绊,身不由己。
三皇子不闻兰奕欢回答,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眉宇间神色郁郁,怅然望着窗外,似是正在出神。
他顺着兰奕欢的目光望去,只见外面的庭院中,有片枯叶,寂寂地落在地上了。
三皇子不禁脱口说道:“小七。”
兰奕欢转过头来,三皇子想问什么,但望着他的眉眼,终究没有说出口,转而道:“但是……兰奕臻真的打你吗?”
兰奕欢短暂地怔然,只一瞬,他唇边终究露出一笑,说道:“没有,怎么可能。别听八弟瞎说。”
三皇子微微颔首,便道:“那我走了。”
兰奕欢说:“我送你。”
他起身,将三皇子一直送出了庭院,回来的时候,看见门外的灯笼在风里微微地荡着,像是在召唤失路的孤魂。
兰奕欢看了片刻,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他按住胸口,还是感到浑身没劲,回去之后,弓着背到床上躺了很久。
别说三皇子不明白,他也不明白。
兰奕臻最后竟会是自尽而亡。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二哥喜欢自己,也能想象,自己死的时候,二哥一定会非常伤心。
伤心到……或许过了十年,二十年,想起来都会感到孤独和遗憾。
可是……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十年二十年。
爱真的可以到这种地步吗?
没有了那个人,就会觉得整个世界全部成为了虚无,因此一时片刻,都无法忍受生命再延续下去,承受那样剧烈的痛苦。
感情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怎又会,激烈至此?
他是怎样爬进棺材,划开血管,躺在一具尸体身边,怀着悲伤与绝望等待死亡?
他的一生,原本从头到尾,都那样孤独了啊……
“二哥。”
轻声念出这两个字,喉中一股痛意直延到胸口,好像被人拿了把刀,一直将他的前胸剖成了两半,带来一股撕心裂肺的巨痛。
——“如果真的因为我的死那样伤心,怎么不下去陪我?”
他的母亲没有做到,但是二哥做到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二哥是怎样的神色呢?
他不记得了。
但想来,或许也和每一次在他面前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
那样温柔地、专注地、灼热地凝视着他。
兰奕欢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想现在立刻见到兰奕臻。
从小到大,东宫就像兰奕欢的家一样,他心中动了想看兰奕臻的念头,自然说去就去了。
为了掩人耳目,他走了侧面的小门,那里看守着的人,都是兰奕臻的心腹。
自从太子遇刺之后,东宫的守卫森严了不少,他们都被特意叮咛过,对兰奕欢的态度没有任何的改变,恭恭敬敬对他行礼过后,就直接让开了路。
“七殿下,太子殿下在寝宫里休息。”
兰奕欢道:“他已经睡了吗?最近情况怎么样?”
侍卫道:“是,殿下已经歇下了,但是殿下之前也吩咐过,无论什么时候,七殿下来了,直接进去即可。最近这些日子,太子殿下伤口愈合的很快,王太医也说,情况好转了不少呢。”
兰奕臻“伤势”的恢复速度,完全取决于他们对于幕后这些人的处理速度,兰奕欢一听,便知道也是事情进展的顺利了。
他说道:“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他,你们退下便是。”
侍卫们领命退下,兰奕欢畅通无阻地进了太子寝殿。
里面黑沉沉的,兰奕臻仿佛真的歇下了。
兰奕欢走到他床前坐下,黑暗中,兰奕臻熟悉的面容也有些模糊。
兰奕欢看了他一会,慢慢地弯下腰去,趴在他的身上,将头枕上了他的胸口。
闻着熟悉的气息,靠着坚实的胸膛,他才总算觉得自己安心了一些。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发,轻轻摸了两下。
兰奕臻的声音温柔地响起:“怎么了?”
兰奕欢低声道:“二哥,我心情不好。”
兰奕臻原本以为兰奕欢只是临时起意来看他,他躺在床上,享受着弟弟主动靠在自己身上挨挨蹭蹭的亲昵,觉得心里十分幸福,却没想到会冷不丁听见兰奕欢说这么一句话。
兰奕欢仿佛情绪不高的样子,一下子让他心痛心慌了。
下一刻,兰奕欢觉得身子猛然腾空,整个人已被抱上了床。
兰奕臻坐起身来,弯腰为他脱了鞋,握握兰奕欢的脚很凉,便用被子将他裹上,搂进怀里。
兰奕臻低声问:“怎么了?”
兰奕欢没想着瞒他,只是此时根本对上辈子那件事提都不想提一个字,所以摇摇头没说话,抱着兰奕臻的腰靠着他。
兰奕臻便没有继续追问,轻吻了吻兰奕欢的面颊和头发,以做安慰。
兰奕欢闭着眼睛靠了一会,仰起头来,用自己的唇碰了碰兰奕臻的唇角。
兰奕臻一怔,随即反客为主,吻住了他。
缠绵的亲吻中,兰奕欢用力地抱着兰奕臻,他想,如果当时在棺材里,自己也能睁开眼睛,这样抱一抱二哥,该多好啊。
如果他没有那么早就死去,该多好啊。
这是兰奕欢从前世万念俱灰,到今生重来一次,头一回萌生出了“哪怕是那时,我也想要活下去”的念头。
断断续续亲吻着的间隙,兰奕欢轻声问道:“二哥,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一句话?”
兰奕臻道:“什么?”
兰奕欢低低说道:“我爱你。”
一瞬间,兰奕臻怔住了。
他好像根本听不明白兰奕欢说了什么,但却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的节奏越来越快,他不敢置信地问道:“小七,你说什么?”
兰奕欢清清楚楚地说:“二哥,我爱你,不是对兄长的敬爱,而是不可替代地爱着你这个人……兰奕臻。”
兰奕臻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他感到狂喜席卷了自己的心脏,
片刻,他忽然一翻身,将兰奕欢压在身下,更加热烈地亲吻起来。
兰奕欢仰起头来回应着,滑开的衣领中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抵死缠绵,情动十分。
然而,偏生没过多久,外面的门板忽然被轻轻扣了扣,有人低声说道:“殿下,臣来为您请脉了。”
——是王太医。
兰奕臻那遇刺重伤自然是装的,但也得装的到位,王太医一直就是他安插在太医院的心腹,一日三次按时来给他请脉。
因为之前兰奕臻经常是“昏迷不醒”的状态,所以王太医通常只会这样说一句,不用等待太子回答,接下来就会推门而入。
听到这个动静,兰奕欢一惊,猛地将头偏开,兰奕臻的吻便落在了他的耳朵上,让他的身体一阵战栗。
“别怕。”
兰奕臻情难自禁,片刻也不愿和兰奕欢分开,总算明白了那些昏君们都是怎样的心情,咬着他的耳垂,低声说道:“我让他出去。”
“突然不让请脉了,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兰奕欢说到一半,又“嘶”地吸了口气,惊道,“别、别磨。”
他微微喘息,便要起身:“我躲一下。”
兰奕臻还是不愿意,又说:“王太医从你小的时候就来给你诊治,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就算他进来也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
兰奕欢觉得二哥脑子坏了,不想跟他多说。
他现在面色潮红,衣衫半褪,身上还有吻痕,这幅样子在兰奕臻的床上,就是王太医知根知底,才更是不能让他看见,要不然兰奕欢的脸是没地方搁了。
他胡乱系了两下衣裳,反而弄得一团糟,眼看王太医已经进来了,再也没机会下床,兰奕欢情急之下,直接把皱皱巴巴的衣服扯下来往旁边一塞,自己钻进了被子里。
彻底用被子将头蒙上之前,他还凶巴巴地瞪了兰奕臻一眼,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兰奕臻:“……”
他本来是什么都不想藏着掖着的,没想到兰奕欢被吓成这样,只好点了点头,算作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