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虽然兰奕欢在悬崖上纵身一跃的刹那,他吓得心脏几乎停跳,事后却没有责怪对方半句。
因为他知道,那是兰奕欢想要做出的选择,他的爱,是托起对方的翅膀,而并非束缚。
气氛十分热烈,周围的人都欢笑着,跟着拍掌给两人打节拍,兰奕臻也在人群中轻轻拍着巴掌。
一曲终了,有人欢呼鼓掌,有人笑冲着木娜说道:“方才丹布来了,你瞧见了吗?”
木娜“哎呀”一声,跺了跺脚,说道:“都怪你们非要撺掇我,我忘了去接他了!若是他知道我是因为看见别的男人长得好看,才在这里跳舞不去找他,恐怕要生气了。”
兰奕欢笑着说:“那就不告诉他好了,我们都给你保密。”
他本来是随口开玩笑,没想到木娜听到之后,却认真地摇了摇头,道:“不可以骗在乎自己的人,不然会伤了他的心。”
兰奕欢怔了怔,然后立刻道:“你说得对,你真是个坦荡的好姑娘。”
木娜急急忙忙去找她的情郎了,兰奕欢也重新走到兰奕臻身边坐了下来,笑着问道:“怎么样二哥,刚才还行么?我这也是多年不跳了,别丢人才好。”
他的额角沁着细小汗珠,在火光的反射下,整副面容都仿佛熠熠生辉一般。
这时,刚才那个令众人瞩目,神魂倾倒的人,又回到自己的身边了。
兰奕欢在兰奕臻面前晃了晃手,道:“怎么了?”
兰奕臻握住他的手,道:“没事。”
他替兰奕欢擦了擦汗,又理了下额发,低声问道:“累么?”
兰奕欢说:“还行。”
兰奕臻由衷地说:“跳得非常好。”
兰奕欢也不抬手,笑眯眯地仰起脸,乖乖让兰奕臻帮自己擦着汗,同时道:“二哥,你也好,你最好了。”
兰奕臻道:“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已经想问很久了。”
兰奕欢道:“当然,你说。”
兰奕臻沉吟了一下,脸上竟然微微发红,弄得兰奕欢一脸的好奇。
终于,兰奕臻深吸一口气,说道:“就是上辈子……上辈子的最后……”
即使兰奕欢如今已经好端端在他面前了,提起这句话的时候,兰奕臻还是不免觉得心中一阵抽痛,顿了顿,才继续把话说下去:“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
兰奕欢“啊”了一声,突然有种极端不祥的预感。
他该不会指的是……那句话吧……
“二哥,其实我一直对你……”
果然,兰奕臻将兰奕欢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复述了出来,然后问道:“就是这一句,你后面的话是要说什么?”
他低声道:“后来,我想了很久,可一直想不出。”
兰奕欢:“……”
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了,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要怎么告诉兰奕臻,当时说出这句话,兰奕欢并没有任何其他意思,仅仅是存了种玩笑的心理罢了。
这是因他从来都以为二人的关系不过是普通疏离冷淡的皇家兄弟,以为严肃的太子二哥不会在意他的疯话,他明白的太晚了。
如果早知道兰奕臻这样认真,竟然到如今还在记着这件事,兰奕欢绝对打死都不可能嘴欠。
此时,在兰奕臻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兰奕欢心里压力大到爆棚。
他不禁苦笑道:“二哥,就是……这个事情吧……”
兰奕欢在心里疯狂转着借口,顷刻间就编了不少解释的理由出来,但这时,他一转念,却想起了刚才木娜说的那句话。
欺骗在乎自己的人,会伤了他的心。
兰奕欢原来觉得没有人在乎他,才会游戏人生,肆无忌惮,他从不知道,其实有的,一直有的。
他突然不想找借口了。
于是兰奕欢道:“二哥,其实是这样的……我当时是随口说着玩的。”
只是他这句真话说的也是够要命的,兰奕臻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答案,有点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兰奕欢的话:“随口说着玩……”
他问:“随口说着玩是什么意思?”
兰奕欢苦笑道:“我那个时候本来想给你安排李小姐为妻,结果自觉一番好心,你却拉着一张脸不答应,所以我就想开个玩笑。其实那句话什么意思都没有。”
说完之后,见兰奕臻怔然不语,兰奕欢又是愧疚又是心虚,小声说:“那时候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就想着怎么闹腾一场,给人留点印象,没顾上别的……二哥,对不起。”
兰奕臻确实是完全没想到兰奕欢这个答案,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没心没肺到了这个份上,什么都能拿来开玩笑,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可兰奕欢随即的这句话,又让兰奕臻心里猛地一痛。
他还是那样年轻的岁数,原本正是别人雄心壮志,准备大展宏图的年岁,却要去强迫自己接受和面对死亡,他说他开玩笑,又何尝不是以此疏解内心的痛苦不甘?
再说,原本就是自己痴心妄想,难道还能以为兰奕欢那时候真能对他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感情不成?
所以虽然内心无比失望,兰奕臻还是摸了摸兰奕欢的头,说道:“不要道歉,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好奇来着,怕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说完。”
兰奕欢抬起头来,认真地说:“其实是有的。”
兰奕臻怔了怔,道:“什么?”
兰奕欢抬头看着他,那张芙蓉般清艳的面孔看起来非常非常的讨人喜欢。
他说:“二哥,当时有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是你做的,我也不知道还有你一直在记挂着我。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把那句话说完,实实在在地告诉你,其实我也很喜欢二哥。”
兰奕臻看着他,一动不动,似已怔住。
兰奕欢微笑起来:“有二哥在,我觉得非常幸福。后来我也在想,我死前,能有你在身边陪着我,也让我觉得我那辈子没有活得那样凄凉了。如果今生我死前还会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我也希望是你……”
兰奕欢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兰奕臻拦住了,捂着他的嘴道:“不许胡说。你得一直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活得比我长多了。”
兰奕欢被他捂着嘴,很乖地点头,兰奕臻这才放开了他。
他松开手之后,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微笑着。
然后兰奕臻道:“你……再把你刚才跟我说的那句话说一遍。”
兰奕欢眨着眼睛道:“什么话,不是不给说的吗?”
兰奕臻作势抬手要敲他脑门,兰奕欢连忙缩了下脖子,抱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好吧好吧,谁让你是哥呢!”
然后他说道:“我说我也喜欢二哥,这个世上我最喜欢二哥了。”
兰奕欢说的时候在笑,可他一定不知道,此时兰奕臻几乎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虽然他知道,兰奕欢口中的“喜欢”绝非自己想要的哪一种,但是为了得到这一句话,他已经等待的太久了。
胸腔中的情感汹涌澎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亲近他才好,怎么喜爱他才好,如果再不发泄一下,就要疯了。
兰奕臻脱口说道:“那么……能不能再亲一下?”
兰奕欢道:“啊?”
一句话出口,兰奕臻也紧张的心脏砰砰直跳,习惯性的隐忍和畏惧失去让他一瞬间有些退缩,但终于,还是坚持到底。
他说:“就是像你小时候那样,哥哥想亲一下你的脸,你会讨厌吗?”
就这样,也逐渐说出自己内心的渴望,慢慢地,一点点地,让兰奕欢适应他的亲近,这样或许当真相挑明的那一刻,兰奕欢就能够接受关系的转变了。
兰奕欢被兰奕臻弄得有点晕。
他觉得这个要求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兰奕臻这样直接提出来的态度,也让他感到让哥哥亲一下好像是没什么。
——会讨厌吗?
当然不。
甚至包括上一次,兰奕臻中药了神志不清,亲吻他的嘴唇,兰奕欢的感觉都不是讨厌,而只是震惊、不习惯和不能置信而已。
还有一点点不明不白的紧张心跳。
正是因为这一点点的情绪,让兰奕欢此时对兰奕臻提出的要求,有点怕。
兰奕臻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兰奕欢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了兰奕臻映在火光中的眼睛。
就像那一天,在他临死之前,一直绝望又期盼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那个时候,能再有力气碰一碰他,是不是可以让他不会那样痛苦伤心?
兰奕欢不知不觉地轻声说道:“好。”
兰奕臻的眼睛亮了起来。
兰奕欢还是紧张,又忍不住拿一只手撑住他的胸口,犹豫道:“可是,这么多人……”
兰奕臻什么都没说,迅速回手,一颗颗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然后他将外衣一把脱下来,罩在了两人的身上。
天地万物,人群扰攘都消失了。
兰奕臻终于如愿得到了一个他想要的亲吻。
那样普通,那样珍贵。
当眼前的视线完全被遮挡住的时候,兰奕欢甚至还有点想笑。
因为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原本就是普通的亲一下,还整了这么多的仪式流程。
别人家的兄弟也是这样的吗?
不,他的二哥跟别的哥哥都不一样……他们之间更亲密,更眷恋,更多了一点牵挂和喜欢。
正胡思乱想着,属于二哥的气息便越来越近,然后,微凉的唇就轻轻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那一夜的触感又涌上心头,心跳忽然乱了几个节拍,却又让人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兰奕臻一条有力的手臂环过兰奕欢的腰,那个吻久久没有移开。
上一回的亲吻,固然让人心荡神驰,但也紧张无比,兰奕臻大部分的注意力反倒放在了观察兰奕欢的反应上。
紧张他会不会排斥自己,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有没有吓到他。
而这一回,他只是单纯地感受着和所爱的人肌肤相亲的那种幸福感,迷恋的,温柔的……贪婪的。
好一会,兰奕欢的身体轻轻一仰,他的腰带上还拴着小铃铛,随着这个动作发出隐约的“叮铃”声。
兰奕臻这才将吻挪开。
兰奕欢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柔韧纤细的腰肢被禁锢在他的臂弯间,黑暗中不可视物,但他能够从对方细微而急促的呼吸中,感觉到嘴唇的位置。
那两片柔软的、温热的,他曾经亲吻过的唇。
一点点的欲望得到满足,想要的就更多了。
兰奕臻低声说:“小七,谢谢。”
谢谢你再次来到我身边,谢谢你没有抗拒我,谢谢你好好活着。
衣服被掀开了。
红尘滚滚,重新来到了两人身侧,在俗世的扰攘中,他们仿佛还是一对友爱无间的兄弟。
兰奕欢转过头,有些迷惘地看着兰奕臻,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他不禁看向天边,说道:“哥,你快看,放灯了!”
竟是一盏盏孔明灯从篝火上升起来,飞向天际。
兰奕臻转过头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瞧着兰奕欢,微笑道:“是啊,真美啊。”
不知道天上是否真有神明,否则为什么会有前世今生这样奇幻的事情发生呢?
如果有的话,他想要日夜虔诚地祈祷,让神明保佑他,这一世能够心愿得偿。
当晚,兰奕欢又无意中进入了兰奕臻的梦境。
他看见自己在哥哥面前倒下去,被兰奕臻抱入怀中,然后留下一句恶作剧的表白作为遗言,就彻底闭上了眼睛。
兰奕臻震惊悲痛地喊着他的名字,徒劳的想让他醒过来,兰奕欢的身体却迅速化作白骨,白骨又变成了一个个晶莹的光点,彻底散入了天地之间。
——兰奕欢突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前一段日子里,那一直纠缠兰奕臻的噩梦。
曾经他觉得自己临死之前叫来的是兰奕臻,是个最正确无比的决定。
这样,皇位有托,不必担忧社稷,他也获得了一分死前的哀思,不至于太过凄凉的撒手人寰。
可如今,兰奕欢却觉得从所未有的后悔,早知道,他当初不该叫兰奕臻来。
于是他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放在了兰奕臻的肩膀上。
兰奕欢低声说道:“二哥,你别难过。”
兰奕臻身体一震,猛然转过头来,道:“小七!”
兰奕欢道:“二哥,忘掉这个梦吧。我现在已经投胎转世了,过得很好。”
兰奕臻愣了愣,好像一下子变得茫然了,还带着几分惶恐。
他有些磕绊地说道:“你、你投胎转世了?那你去了哪里,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兰奕欢不禁低下头,片刻之后,他吸口气,笑了起来。
“我依然和你在一起,我们从未分开。”
整个梦境刹那变成了散发出甜蜜香气的糖果,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兰奕臻从睡梦中睁开眼睛。
他所有的哀伤畏惧,在现实的这一刻,都化作了糖果的香甜气息,萦绕在鼻端。
转过头,兰奕欢依旧躺在他身边,安稳地睡着。
月光从窗外抛入朦胧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温柔、静谧。
第69章 火中莲不死
达剌的王帐中, 苏合王坐在数张厚重貂皮铺成的宽大黄金座椅上,取下旁边挂着的酒囊,将里面的烈酒一饮而尽。
他将酒囊放下之后, 说道:“带进来。”
这位草原上的王者近些年来岁数逐渐大了, 但依然精神矍铄,武力过人, 只是有些耳背, 因此说起话来愈发的声若洪钟, 震得他身边的侍从们耳朵都嗡嗡作响。
这次是要处理草原上的几个叛乱的贵族, 在苏合王发话之后, 不多时, 便有几个分支的首领被五花大绑,押了上来。
苏合王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问道:“察汗、速不忽、者勒米,你们几个这下可是心服口服了?”
他须发皆白, 但英姿魁伟, 坐在那里好似一座铁塔一般,眉宇间有着一道深深的褶痕,又显出这位王者一定是个性格狠戾, 不好相处之人。
直面苏合王之威, 几个人不禁浑身颤抖, 可事情既已败露, 一切也早就豁出去了。
察汗是苏合王的表侄, 此时他将心一横, 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不服!”
苏合王问道:“你为什么不服?”
察汗道:“你明明是达剌的王, 却总是为汉人谋取利益,不许我们把他们当成奴隶和贱民, 那我们的高贵又在哪里?自从阿雅思去了大雍,你因为想念他,已经对那边越来越心慈手软了!”
速不忽也说:“你的年纪大了,对外屈服,对内苛待自己的族人,就不该一直守着王位不放!我们会站出来反抗,也是为了孟恩王子和林罕王子争取他们应得的东西!”
他们明明是自己贪婪争权,却趁孟恩和林罕去大雍出使的时候,打着他们的名义作乱,挑拨父子之间的关系。
苏合王竟然不恼,反而笑着说:“放开他们。”
侍卫将三人身上的绳子松开。
苏合王又道:“取我的长刀来!”
他的刀重八十余斤,乃是一柄戟刀,全长五尺,尖长四寸,锋锐无匹,平素放在匣中,要两人合抬方能取来。
苏合王吩咐手下的人将那三名俘虏被缴获的兵器还给他们,自己取出长刀,脱下大氅,走到帐中。
他喝道:“来!你们三个一起上,今天谁杀了我,谁就是达剌的王!”
三人互相看看,交换目光,忽然齐齐发一声喊,向着苏合王攻去。
只见年迈的王者单手叉腰,长刀拄地,一脚将刀尖踢起来,竟然单手一抡,那柄刀就夹着呼呼的风声朝着对手横扫而去。
几招下来,只听“擦”地一声,速不忽的头颅就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身子还直立片刻,方才倒下。
者勒米沉默寡言,刚才一直没有出声,但出招却十分阴毒,疾步绕到苏合王的身后,朝着他的后心砍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砍到,苏合王的手臂直接把着自己的刀柄往后一捅,瞬间已把者勒米捅了个对穿的窟窿。
者勒米大叫一声,仰天到底,双眼怒目圆睁,人却已经气绝。
很快,三个叛乱首领当中,就只剩下察汗一个人还活着了。
他没想到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还神勇至斯,虽然决心叛乱的时候已经决定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时此刻,看着同伴惨不忍睹的尸体,还是令他忍不住胆寒心跳。
“当啷”一声,他将刀扔在地上,跪下连连磕头,哀求道:“以后再也不敢了!请叔父饶我一命!”
苏合王刚才都态度从容,此时见他下跪,却勃然大怒,斥道:“敢做不敢当,丢人现眼的懦夫!你自己做的事,就应该自己付出代价!”
说完之后,他直接将长刀挥下,竟然生生把察汗劈成了两半!
鲜血流了满地。
苏合王站立片刻,扔下刀,说:“将他们收拾了吧。不许他们葬在达剌的草原上。”
他杀了人之后,也不许他们的灵魂在故土上安息,可见有多么的心狠手辣。
但跟在苏合王身边的也同样都是久经训练的铁血卫士,面不改色,尊令行事。
苏合王大步走出了王帐。
只见外面正有不少汉人的队伍经过,那是之前叛乱三部四处捉来的汉人奴隶,如今都得到了释放。
苏合王背着手看了一会。
刚才察汗那个混蛋说,他是因为阿雅思到了大雍去,还娶了汉族的女子,生了有汉人血统的儿子,这才善待汉人,这纯属胡扯。
他并不喜欢柔弱、矫情、狡诈的汉人,但他也不喜欢因为血统就排斥欺压他人,而不是靠实力说话。
如今日子过得太舒服,那些人一口一个高贵,却忘了他们的祖上还是贱民出身,一味觉得自己应该安逸享受,迟早都会完蛋。
不过……汉人的地方他也不是没去过,根本没什么好的,阿雅思那个臭小子,竟然就真的一去便再也不回家了。
也不知道这回他的两个哥哥去,能不能找到他,还有那个迷住他的女人,以及更小的小崽子。
也不知道小崽子什么样?会不会跟汉人的孩子一个样,娇娇嫩嫩,又瘦又小,抱一下就会被不小心掐死那种。
苏合王琢磨了一会,突然听到“哇”的一声响亮的婴啼。
他转头看去,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面色惊惶地掩住那个小孩的口。
苏合王鬼使神差地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女人被推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走到苏合王跟前。
苏合王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
面黄肌瘦,小鼻子小眼的,长得不大好看。
阿雅思从小就长得很漂亮,他的孩子应该不会这么丑,但也说不好,谁知道那个汉人女子什么样呢?
他还从来没有抱过小孩呢。
苏合王突发奇想,说道:“把孩子给我。”
女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松手,眼看着苏合王的脸色慢慢变得阴沉。
这个时候,苏合王身边的一名侍卫突然一下子跪了下去,哀求道:“大王,求您饶他们两个一命!”
苏合王道:“怎么,这是你的女人和孩子?你喜欢这个汉人奴隶?”
侍卫不敢回答,只是连连磕头:“属下愿意用命换他们母子的命!”
女人也连忙磕头,哀求道:“大王,妾愿意跟他同生共死,求大王留孩子一命,这孩子是无辜的,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合王什么都没说,还是把孩子从她的手里抱了过去。
两个人都紧张地看着这位粗暴的王者,只见他几乎一只大掌就能托住那个小小的襁褓了,都担心他接下来要做的动作就是把孩子掷到地上摔死。
可是苏合王并没有那样做。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东西抱在怀里,笨拙地哄了哄,问道:“是这样抱吗?”
女人结结巴巴地说:“是……可以稍微再托着点脑袋。”
苏合王便托起孩子的小脑袋,又抱了一会,才还给女人。
他看着自己的侍卫,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孩子都有了,为什么不成亲?如果始乱终弃,就自己去死了算了。”
侍卫一怔,随即又惊又喜地向着额苏合王磕头,说道:“谢谢大王!谢谢大王!”
苏合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他心里想,他自己的孙子,抱起来什么样呢?也是这样软乎乎的一团吗?
他已经不是小婴儿的年纪了,不过十八岁,在他面前跟婴儿也没什么区别,一样都是崽子。
也或许,自己见了他,也根本不会想要抱他,而是讨厌的不行,而他,也同样仇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古怪残酷,不让他父亲回家的老头子吧。
谁知道呢。
他只是想在死前知道这孩子长什么样而已。
阳光照在草原上,也平等地照拂着千里之外大雍的疆土。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这是在哪里?阴曹地府吗?
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的环境,身边已经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大叫:“醒了!醒了!竟然真的醒了!”
年轻人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向旁边,发现那里坐着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汉子,正满脸喜色地看着他,说道:“小兄弟,你醒了?这真是太好了!”
他把手中的药碗往旁边一搁,说道:“哎呀,你小子真是福大命大!你在射猎场上被流箭给误伤了,又没有家人来认,眼看着就要被人给扔到乱葬岗去,幸亏七殿下路上看见,好心让我给你买副棺材,买块坟地,好好地葬了,我才把你带了回来。结果一摸,哎,这不还有气吗!”
他说完之后,又去看年轻人的脸色:“兄弟,你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啊?”
原来,这个中年汉子正是之前兰奕欢和兰奕臻碰见那两名抛尸的侍卫之一。
兰奕欢给了他金子,让他去把尸体葬了,他也是好心肠,眼看本来要安葬的尸体活了,就把这个没有亲人的年轻人带回了家。
但不管他说什么,年轻人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满脸震惊茫然地直勾勾看着他,好半天,他才喃喃地说道:“我,我竟然活了?”
声音中殊无喜悦之意。
侍卫心里暗自嘀咕,想着这莫不是捡回了一条命,脑子却坏掉了,怎么看起来傻愣愣的。
他说:“是啊,你这也算死而复生吧。兄弟,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想开点,大难不死,你的福气说不定还在后头呢。”
年轻人突然喃喃地说:“怎么会是我呢?”
侍卫道:“什么?”
“我活了,我儿子怎么办?说好了让他活的,这条命是给他的!”
年轻人情急之下,竟猛然坐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侍卫的手,哑声道:“会不会是弄错了?我身边还有没有别的人?”
侍卫糊涂道:“没有啊。你家孩子在哪呢?难道也被人拉走埋了吗?”
年轻人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一时几乎语不成声。
他原本是个聪明机敏之人,纵使生死关头,都不至于这么慌张失措,只是涉及到自己的孩子,才会心神大乱,担忧到了极点。
侍卫道:“喂喂,好不容易才捡回的这条命,你不要乱动啊,要不是七殿下……”
他刚才也提了一句“七殿下”,年轻人没有注意,此时突然一怔,说道:“七殿下,哪位七殿下?”
侍卫道:“还能有哪位?就是快要过十八岁寿辰,名讳为欢的那位啊。”
这孩子还活的好好的,尚不满十八!
年轻人心绪翻涌,嗓子一时哽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抬起头,在对面的铜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一张三十出头,周正俊朗,却全然陌生的汉人面孔。
这不是他的面容,不是他的身体。
也对,他的身体早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兰奕欢快要十八了,那么这就是他死亡之后的第十五年,他在别人的身体上复活了。
这个认知让年轻人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
片刻之后,他松开了侍卫的手,歉意地说:“大哥,抱歉,是我刚刚醒过来太激动了,冒犯了你。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侍卫道:“没事,没事,醒过来就好。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听到侍卫的问题,年轻人又沉默了。
上一世,他死后,魂魄徘徊在尘世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珍爱无比的孩子在孤独中死去,心痛难言。
他向上苍虔诚地祈祷,愿意用自己灰飞烟灭的代价,来换取他的孩子能够重新活过,幸福自由。
他不知道上苍有没有听到他的祈愿,反正再睁开眼睛,活的人倒是成了他自己。
所以刚刚醒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因为获得生命而喜悦,而是无比担心自己抢走了儿子的生机。
但原来,他竟是附在了别人的身上,回到了过去。
眼下这个时间点,一起都还赶得及,他心爱的孩子……还活着。
一想到这里,他就再也坐不住了,掀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
侍卫一见,连忙说:“你干什么去?你才刚醒,伤还没好,得好好将养着!”
年轻人站稳之后,单手抚胸,冲着他行了一礼,说道:“大哥,多谢你了!救命之恩,来日图报。但我现在得去找我儿子,没有时间在此逗留了。”
侍卫这才想起他刚刚醒来时说的那番话,便道:“你把你儿子弄丢了吗?”
年轻人道:“他才三岁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他,也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很担心,想去看一看。”
侍卫不禁道:“哎呀,那你这当爹的确实有点失职。那么小的孩子,没有父亲护着,肯定会受人欺负的!怎么能一个人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