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奕欢觉得自己就像是刚才那两只弱小、待宰的鹿,只能在恶熊的利爪之下挣扎求生,这种姿态实在是难看极了。
他这辈子不争不抢,明哲保身,可不是因为他就怂了怕了,只不过别人孜孜以求的那些,都是他已经拥有过并厌倦了的东西而已。
但他,一向不喜欢落败者的姿态。
烈马急奔,熊声隐隐。
兰奕欢突然在马背上直起了身子,抬头朝着大皇子的方向望去,目光锐利。
他想,去他娘的不争不抢吧,老子今天要是输给你,当众认你当爹算了!
大皇子倒也不是故意要害兰奕欢,只是这一场挑战是他发起来的,而且又将成功迎娶莎达丽当成是自己与太子抗衡的唯一希望,他从哪个角度都接受不了输给兰奕欢的后果。
于是,看到那个箭靶之后,大皇子什么都顾不得了,就将箭射出。
看到黑熊向着兰奕欢扑去,他心中微微有点发虚,但一想侍卫马上就能赶到,兰奕欢功夫不弱,总不可能一时半会就丧命于黑熊的爪下了,大皇子那点愧疚便也就烟消云散。
成大事者,总不能心慈手软!
他急匆匆地策马往回赶,路上又经过一只靶子,想着多赢一点总好看些,于是又弯弓欲射。
羽箭飞出,眼看就要中靶,正在这时,斜刺里竟是连珠三箭急速而来,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尖鸣声,同样冲向箭靶。
这三箭其实射出来的时间要比大皇子的箭慢上一点,但因为连环而出,后箭顶住前箭尾端,反倒给了冲力。
因此,最前端的那支箭速度竟然生生叠加二倍,有若流星赶月,生生抢在大皇子之前中靶了!
——什么?!
大皇子霍然回头,只见不远处的树林边缘,兰奕欢纵马疾驰,回首对他冷冷一瞥。
这一眼,锋利、冷凝、睥睨,竟让他刹那间通体发寒,心生畏惧。
兰奕欢追回一箭,两人再次平手!
而最后一只靶子……最后一只靶子,还在前方的一里之外!
大皇子和兰奕欢不约而同地向着那个方向策马冲去。
发现猎场中竟然出现了熊,看台上已经发出阵阵惊呼,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别比了!别比了!”
但事已至此,仅差最后一箭,却谁都不想放弃。
兄弟两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箭靶,心里暗暗计算着出箭的方位、速度,以及对手会怎样干扰,蓄势待发。
但正在他们的手都捏紧了弓箭,同时微微抬起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声嚎叫。
紧接着,就是粗喘和风声同时响起。
这响动离兰奕欢更近些,他瞬间惊觉,整个人身子一转,就躲到了马腹之下。
而后就是轰的一声,那黑熊竟然从旁边的土坡上直接扑了下来,一巴掌扇断了兰奕欢身前不远处的那棵小树。
要不是兰奕欢刚才躲得快,这一下拍扁的就是他的头了。
小树晃了晃倒了下来,箭靶竟然挂在了黑熊的肩头的毛上,黑熊并不理会,仰头怒吼,又拍断了另外一棵树。
大皇子见到不妙,连忙调转马头就跑,同时回头冲着兰奕欢高声说道:“老七,就算咱们两个平手好了!最后一只靶子根本没法射,听大哥的劝,回去吧!”
“哼,看来大哥害怕了!”
兰奕欢腰肢用力一挺,整个人重新翻回了马上,冷笑道:“可惜,你我从不是一类人,大哥自去走大哥的生路,我闯我的鬼门关!”
疾风之中,他的衣袍发丝猎猎飞舞,秀美的面容上,那双秋水碧波般的眼眸中却是锋芒毕露,别有一种宝剑含光出鞘般的美感。
——“且看鹿死谁手!”
不知是因他此刻那种令人心惊的美,还是言辞中迫人的威压之意,大皇子神情一滞。
但此时,黑熊已经逼近,他无暇细想,催马疾走,心中却在想着,为什么兰奕欢的语气那般笃定?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觉得自己能赢吗?
大皇子这样想着,百忙之中,回头一瞥。
这一看之下,他却见到,兰奕欢竟反身向着那只黑熊冲了过去,同时弯弓搭箭,向着黑熊射去!
这样的距离和力道,他既不可能射中黑熊身上的箭靶,也不可能将它一举射杀,这样的举动,除了把黑熊给激怒之外,毫无意义。
——难道,他疯了不成?
果然便如大皇子预计的那样,黑熊一巴掌把箭拍了下来,然后向着兰奕欢追了过去。
兰奕欢射了那一箭之后,转身就跑,他那匹小白马竟也不怯场,越跑越是发了性子,撒蹄狂奔。
可是他们就算再快,也比不过这黑熊耐性强步子大的,更何况这条路的前方……
前方就是断崖!
要么摔下断崖,要么被熊咬死,他的选择,岂非死路一条?
大皇子心中惊骇,简直是难以置信会有人疯狂至此,眨眼间就看见兰奕欢已经到了崖边,跟着丝毫没有减速,而是猛然扬起了鞭子。
白衣白马,宛若一道流光闪电,霍然跃起,凌空越过断崖!
而他们身后的黑熊全然看不清前方的形势,追猎物昏了头,竟然也跟着往悬崖上跳了过去。
兰奕欢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人在半空,回身一箭,正中黑熊肩后挂着的箭靶,将那只靶子钉在了悬崖一侧的山壁上。
与此同时,他的马也已经成功落到了对面。
最后一靶领先,兰奕欢,赢了!
不光是在悬崖另一面的大皇子看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就连其他人看到这个结果时,也已经满头冷汗了。
谁也没想到一场骑射,竟然可以比到这个程度,而这最后一靶的争夺,更是惊险到了极点。
孤注一掷的勇气、娴熟的骑射功夫、精准的计算、短期之内的反应速度,以及对手心态的把控……
这些,缺一不可!
无论是哪一国的人,此时此刻,都不禁怀着不同的心情向兰奕欢望去。
草原上的朔风呼啸着狂舞,卷起飞花点点,落叶翩翩,伴随着少年与骏马纵情飞驰,衣如浮云人似美玉,此情此景,宛若不似人间图画。
第66章 清风洒兰雪
看到这样的一幕, 就连奉皇命赶到近前救援的邓子墨,都不禁有一刹那的失神。
邓子墨自小走南闯北,经历颇丰, 见过的人也不知凡几, 形形色色的都有。
可说来奇怪,他就是对兰奕欢印象格外深刻。
邓子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兰奕欢时, 把他认成了女孩子, 觉得对方那样的秀美、精致, 像个粉雕玉琢出来的小美人, 仿佛凛冽一点的风, 都会将他吹伤。
这样的人应该是在千万般宠爱和呵护中, 没受半点委屈长大的。
这就是他对兰奕欢的第一印象,也在他的心里留存了很久。
但此时此刻,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热烈决绝的少年, 又是一个陌生的、他从未见过的兰奕欢。
——还有种难言的熟悉。
邓子墨不由得开始有些在意, 不知道兰奕欢又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那样讨厌他呢?
想起兰奕欢起初见到自己时眼中的厌恶,以及不久之前射断他簪缨的那一箭,邓子墨觉得很有意思, 看着兰奕欢玩味地笑了笑。
瞧瞧, 他身穿盔甲, 手持长刀, 原本是奉命来猎熊的, 但这时黑熊显然已经在崖底摔成肉泥了, 用不着他们再玩命冒险, 这位七殿下,可真是厉害……
然而下一刻, 他的目光忽然一紧,面上变色,脱口喝道:“小心!”
原来,就在人们还沉浸在震惊与赞叹之中的时候,清醒瞬息万变,危机又生!
只见兰奕欢的白马堪堪落上对面的山崖,小跑两步,因为巨大的冲力尚未站稳,马的后蹄子却踩到了山石的一片青苔。
瞬间,马身不禁向旁边一歪,连人带马,就要往崖下倒去——
见状,周围一片惊呼,连皇上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反倒是兰奕欢应变神速,手腕力挫,将缰绳狠狠一勒,然后向外甩出!
缰绳将将套在了前面的一丛矮枝上。
但这还不足以承担一人一马的重量,兰奕欢正要冒险跳马,就听见又一阵马蹄声瞬息由远及近,转眼出现后,竟毫不减速,一直冲到了悬崖边上。
马上的骑士高声喝道:“小七,手给我。”
说话时,他已经不由分说,直接倾身上前,握住了兰奕欢的手。
兰奕欢来不及多想,立刻合身向前扑去,兰奕臻同时猛力一扯,两人配合无间,兰奕欢一下扑到了兰奕臻的马背上,翻身跨坐在前面。
他那匹小马背上压力陡轻,又被挂在树上的缰绳扯着,也跟着往上一跃,成功脱险。
至此,人们提着的心才总算落回了胸膛里,松下了一口吊着的气,纷纷说道:“太好了,总算是脱险了!”
“七殿下真是聪明,却也真是敢拼,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胆识!”
“幸亏刚才那人来得快,要不然怕是要出大事!”
“这救人的也是够胆大,那种情况下,一不小心就会一起摔得粉身碎骨了,这是不要命了也要保七殿下无事啊!”
“那是谁?是七殿下手下的死士吗?好生忠心!”
随着人们的猜测,只见一匹马载着两人,越驰越近,马上骑士的面容也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太子殿下啊!”
众人这才发现,兰奕臻竟已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高处的看台上了,刚才舍命去拉了兰奕欢的,自然就是他。
兰奕欢靠在兰奕臻的胸膛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狂跳着,耳朵里灌满了呼呼的风声,嘴里尽是血腥味。
极度刺激和亢奋的情绪在他的胸中交织,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是怕死的。
还记得刚刚重生的时候,他心灰意冷,了无生趣,一开始想着要面对以后那么漫长而痛苦的岁月,连活都没有勇气。
后来勉勉强强接受就这么过下去了,又一直在心里盘算着,长大之后怎么离开,怎么假死,怎么彻底埋葬掉兰奕欢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
但此时此刻,面对生命差点结束的危机,他居然感到了畏惧和不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这个人间有了诸多留恋牵挂。
兰奕欢的第一个想法是,二哥怎么办?以后再没人陪他了。
对了,二哥!
兰奕欢突然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环在自己身前的那只布满了青筋的大手,一转头,兰奕臻就正拉着缰绳坐在他的身后。
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揽在兰奕欢的腰间,箍的那样紧,沉沉的吐息就在耳畔,细微的颤抖中藏着心有余悸的慌乱:“小七,你怎么样?没事吧?”
兰奕欢这时候才顾得上惊愕:“你怎么过来了?”
他也后怕起来:“你疯了吗?刚才一不小心,就差点把你也给拽下去了!”
兰奕臻沉默着。
他压抑的呼吸与急促的心跳,又让这沉默在此刻如此的躁动不安,像是随时要被扯断的弦。
终于,兰奕臻道:“那又如何?不过是同生共死罢了。”
他的手臂将兰奕欢狠狠往自己怀里一勒,声音中带着隐隐的疯狂:“总比再让你丢下我一次的好。”
兰奕欢道:“你……你说什么?”
他想要转身去看兰奕臻的神情,兰奕臻的手臂却环着他的腰肢,兰奕欢几乎被他整个人包裹住了,身子丝毫动弹不得。
他尚未开口,已感到颈侧有温热的气息拂上来,是兰奕臻弯身凑近过来。
颠簸的马背上,风声夹杂着远方的喧闹声呼呼过耳,不萦于心,唯有兰奕臻在兰奕欢耳畔轻语的那句话格外清晰:“上一世的事,我想起来了。”
兰奕欢心中剧震。
兰奕臻却不再多言,冷冷回眸望去。
只见两人身后,又有几骑逐渐追了上来,打头的正是之前躲了老远的大皇子。
兰奕欢刚才的境况有一半算是大皇子坑的,他根本没想到兰奕臻回过来,此时碰上了,自己也有点心虚。
但那又如何?他是个正常人,可不像老二那么疯癫,好好的太子,不坐在上面看戏,居然也跟着跑出来陪老七玩命。
这两人不愧是一起住了十来年的,疯到一块去了。
大皇子心里是这样想的,但看见兰奕臻目光如同冷电一般向着自己扫来,还是忍不住对这个一向忌惮的二弟心生怯意,稍稍勒了一下缰绳,与兰奕臻保持距离。
大皇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方才和我较量的又不是你,你用得着这样瞪我吗?”
谁知,兰奕臻确实并不打算只是瞪他两眼就算了。
大皇子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兰奕臻直接从马背上取下了弓箭,竟然弯弓搭箭,瞄准了他。
真的疯了?兰奕欢又没事,至于吗?!
大皇子吓了一跳,猛然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兰奕臻三箭连珠,已然射出。
第一箭射开了大皇子的发髻,让他的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狼狈不已。
第二箭射中了马头上的鬃毛,马儿受惊,仰天长嘶,人立而起,直接把大皇子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他摔落在地,但兰奕臻犹不解恨,最后一箭直接射入大皇子的手臂,将他的胳膊钉在了地面上。
大皇子大叫一声,兰奕臻已将弓箭抛开,再也没多看他一眼,带着兰奕欢走了。
两人共乘一骑,很快来到了看台之下。
这两个人一个沉稳端凝,一个潇洒飞扬,最难得的还是情谊深厚,兰奕欢替兰奕臻冒险比赛,兰奕臻又不顾生死前去救他,十分让人动容。
见到他们回来,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叫好的声音,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各国外来的使臣。
他们刚来大雍就已经见过太子了,也早已听说过这位太子少年时便已开始治国理政,能力十分出众,一见之下,便觉果然气魄不凡,乃是当世少有的翘楚人物。
本以为不会再看到比兰奕臻更出色的人了,可是如今这位年纪尚幼的皇七子一露面,才让他们又发现了这位少年人杰出的智谋和胆色。
他虽不似兄长般岳峙渊停,但灵动如流岚回雪,耀眼如旭日华光,而且有勇有谋,重情重义,比之兰奕臻竟然毫不逊色,令人不禁心生赞叹。
也怪不得看起来那样严肃稳重的太子竟会如此宝贝这个弟弟,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亲身冲到断崖边去拉住兰奕欢了。
人们都在悄声议论这件事,达剌那边的使者也不例外。
林罕低声道:“没想到一场骑射的比试,竟会生出这么多事端,中原人的心思真是复杂。我看,不能让莎达丽留在这里。”
孟恩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他却又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七皇子瞧着十分亲切,我很欣赏这孩子的脾性,胆大,聪明,还重情义,这性子倒是真跟三弟有点像。”
林罕低声道:“是啊,你不觉得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吗?他将戒指交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和三弟有什么关系……可是既然是皇子,他的母亲又很得宠,身份就总也不可能弄错了。”
虽然很希望能够找到弟弟信里所写的宝贝,但总不能硬抢别人家的孩子不是。
眼看着正平帝已经走过去,握住了兰奕欢的手臂上下打量,两位达剌王子都沉默了,心里有些明知道不讲理,但还是油然而生的嫉妒。
正平帝问兰奕欢:“受伤了没有?”
兰奕欢道:“多谢父皇关心,并未受伤。是儿臣方才一时气盛,行事莽撞了。”
正平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确实莽撞。但少年人气盛一些,也无可厚非。朕还记得你刚到你二哥身边的样子,才那么高一点,转眼也长成敢拼敢闯的翩翩少年郎了。真是兰庭芳草,孤胆无双啊。”
这句熟悉的夸奖让兰奕欢心中一跳,顿了顿方道:“多谢父皇的褒奖。”
他们这场比赛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已经从早上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此时又生出了事端,皇上便派礼部的官员陪同各位使者前去用膳。
而直到这时,大皇子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他被太子射了一箭,坠马时又崴了脚,伤得不轻,灰头土脸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莎达丽离开。
大皇子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一下,心中更添恼怒,觉得归根结底,自己会成这样都是拜太子所赐。
若不是他身为长子却被嫡子的身份压着,就不用费尽心机地求娶异族公主,跟自己的妻子和离;
若不是兰奕欢一心讨好太子,替兰奕臻出头,他也用不着和这个原本没有什么矛盾的七弟对上;
不是兰奕臻公然对他动手,他也不至于当众出丑,狼狈至此。
尤其是其他人还在对兰奕欢喝彩赞叹,这种对比就更加明显了。
莎达丽从大皇子身边经过,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大皇子却有种被全世界孤立的悲愤,暗暗咬牙,走上台阶。
这个时候,身边却有人扶了他一把,一个温和的青年嗓音说道:“大哥,小心。”
大皇子转头一看,发现是三皇子。
虽然一贯看不上这个出身卑微的三弟,但此时他身边总算有这么个人关切,多多少少给了大皇子一些安慰。
如果这小子没有更多的野心,以后倒是可以稍稍提拔一把。
他看了三皇子一眼,道:“还是你有眼色。走,上去吧。”
三皇子目光闪动,微微一笑,道:“是。”
正平帝原本对大皇子也非常恼火,但他并未看见兰奕臻方才那连珠三箭,起初看着兰奕欢都毫发无伤,没想到大皇子这样就上来了,也吓了一跳。
他问道:“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三皇子松开了手,大皇子见外人都走了,便一下子冲皇上跪了下去,愤愤地说道:“父皇,儿臣知道这次是儿臣想的不周全了,可猎场上总是难免发生意外,比赛当中,儿臣也不可能一直注意着七弟的情况。”
他抬手指向兰奕臻:“可就因为七弟差点遇险,太子心生不满,竟就这样对儿臣动了手,父皇,儿臣究竟还是太子的兄长呢!他又不是只有七弟一个兄弟,怎能偏心至此?”
正平帝这才知道,大皇子这样子是被太子给伤的。
其实兰奕臻做的也不算错,本来就是大皇子有错在先,他作为储君,就算没有在当时亲自动手,也有责罚大皇子的权力。
可是兰奕臻当时的举动确实有些过于跋扈,他这样做,让正平帝又不免想起了戚皇后的一些作风,心中不免就有了偏向。
他道:“太子,你大哥是有错,但你这样的举动,也未免太过失仪,有伤兄弟之情。”
兰奕臻微微躬身,道:“父皇,儿臣方才那样做,正是为了恐吓和报复大哥。请父皇谅解。”
正平帝:“……”
大皇子替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你说什么?!你疯啦!”
兰奕臻根本不搭理他,只向皇上说:“父皇也知道,七弟自小随在儿臣身边长大,朝夕相处,处处陪伴,可以说,与儿臣的性命无异。虽然其他人也是兄弟,但总有亲疏远近。”
“大哥是儿臣的兄长,对儿臣有何不满,我都愿意承受。但若是因为大哥的缘故,让七弟有所损伤……”
他一顿,声音转冷:“我绝对要计较到底,不留半分情面!”
大皇子心中一寒,一时竟被兰奕臻语气中的杀意所迫,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就觉得自己这个二弟最冷酷不过,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更是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这个“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亲娘。
大皇子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跟兰奕欢争锋,兰奕欢又根本就没事,还惹着他了。
害怕之余,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些悔意,不敢再说话。
三皇子则从将大皇子扶上来之后,就一直低头垂首站在旁边,表现的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一样,此时方才迅速抬眼,目光朝着兰奕欢全身上下一扫,旋即收回。
他眉峰微皱,双手在袖中微微握紧,像是在进行着什么极难决断的挣扎。
而当兰奕臻直接放出了那一番狠话之后,不说大皇子,皇上都被噎了一下。
一方面,由于这个儿子年纪渐大,权柄更盛,他也轻易不愿招惹,一方面则是比起大皇子,正平帝多少也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们一些,知道兰奕臻说的确实是实情。
他从小对兰奕欢的疼爱和保护,甚至远胜过父母了,刚才的话并不是借口。
所以思量了一会,正平帝还是决定大事化小。
于是,他沉吟着说:“昊儿今日的做法,确实过于轻浮莽撞,应当罚俸半年,太子对你小惩大诫,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手段过于狠辣,不成储君的体统,下次断不可如此。”
兰奕臻淡淡道:“是。”
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并不打算下次听话的,看他这么横,大皇子心中纵然不服,也不敢多说什么,这场兄弟间的争端便算是在表面上过去了。
对于这个结果,兰奕欢一点也不惊讶,毕竟不管哪个都是正平帝的儿子,不管从感情上还是平衡之道上,他都自然会偏向势力较弱的一方。
但这可不代表大皇子的这笔账就这么过去了,接下来,他们自然要一笔一笔算清楚。
因此,兰奕欢也只是脸上带笑,领了旨意。
下午还有本国和他国使臣比试的射猎,兰奕欢就没再去凑这个热闹了。
其实以往这样的场合,他也是惯常不怎么参加的,往往露个脸晃一下就跑了,其他人都知道他这性子,也不怎么管他。
直到今日一出手艳惊四座,只怕从此以后,所有人都要对他重新估量了。
兰奕欢自己的心里都有些茫然。
刚才的那股意气和热血仿佛还在胸中激荡,让他想起了曾经的大漠孤烟、刀光剑影。
——那段上马杀敌,下马高歌,对未来充满着无限憧憬的日子。
占得百花头上死,人生可也当如此?①
兰奕欢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胸中的锋芒终究没有磨去,那些过往非但没有忘却,反倒在曾经那段以为令自己无比厌恶和疲倦的日子沉淀下去后,才发现原来其中,还有着那么多令他留恋的时光……
那么多,他不曾发现过的温情。
兰奕欢牵着马走了一会,四下逐渐没有人烟了,无边无际的草原高低起伏。
他索性翻身上马,一拍马背道:“走吧!”
马儿在草原上任意奔驰,兰奕欢伏在马背上,闭着眼睛听耳畔风声飒飒而过,草浪在马蹄下起伏,一股豪情扑入胸襟。
风里仿佛夹杂着兵戈铮铮,琵琶急奏,实际上细听起来,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马逐渐跑累了,速度慢下来,兰奕欢这才慢慢睁开眼,只见天幕高挂,四野荒芜,几乎让人有种天涯已经尽的错觉。
这条路越走越是迷惘,前世与今生,好像截然不同,又好像一个逐渐闭合的怪圈。
若不回头,可还有出路可寻?
兰奕欢轻轻地叹了口气,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转过身。
然后他的脚步顿住。
在几乎齐膝的长草与游荡徘徊的野风中,兰奕臻站在远处,身边的马正在吃草,他则安静地注视着兰奕欢。
端稳、沉静、坚实,好像自亘古以来就在那里。
见兰奕欢终于看到自己了,兰奕臻这才向他大步走来。
兰奕欢不禁迎上去几步,问道:“什么时候来的?不对,你不是应该在猎场上?”
兰奕臻道:“看你没来,就提前出来了,后来在草原上找到了你,我想你可能想安静一会,就在后面一直跟着。”
他说着,伸出手来,兰奕欢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兰奕臻却只是拂去他肩头的一片草叶,微笑着说:“看这身上,都长草了。”
他的举止一如往常,兰奕欢却是心乱如麻。
对,令他迷茫的还有面前这个人。
自从那天那个吻之后,原本应该再熟悉不过的兄长,就突然让兰奕欢觉得有点陌生了起来。
好像兰奕臻身上哪里不对劲了,或者说,他才刚刚发现,对方的身上,还有他从未了解过的另外一面。
这种改变很难说是好还是不好,他觉得兰奕臻有的时候让他感觉到有点危险,有点强势,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动荡与暧昧。
兰奕欢盯着兰奕臻,脑海中一会又是那一晚对方吻住自己的场景,一会又是前世与今生交错的种种画面。
“二哥。”
他忽然叫了兰奕臻一声,兰奕臻停下手来,低头注视着兰奕欢。
兰奕欢道:“你……你记得多少?”
兰奕臻一顿,然后说:“大半。”
“你是从一开始……”
“不,是逐渐想起来的。”
这个回答让兰奕欢怔了怔,他不禁回想了一下,朝夕相处之间,他竟然没有察觉到兰奕臻想起这些记忆之后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但这不应该,难道那些过去,对他没有半点影响吗?
他知不知道他最后没有登上皇位的事?他在不在意那个位置被自己所得了?
为什么他的目光还是这样的平静和温柔,一如既往,找不到半分的防备、遗憾与愤怒?
兰奕欢的心中满是问题,又无从问起,他不禁探究地盯着兰奕臻的神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把答案给挖出来。
兰奕欢现在已经长大了,可是他那双眼睛竟还是与小时候一样,纯粹、清澈,波光流转,让人止不住地心生怜惜。
兰奕臻突然抬起手来,盖住了兰奕欢的眼睛。
兰奕欢一怔,却没挣扎,声音有点闷闷地说:“干什么?”
兰奕臻慢慢弯腰凑近他的面孔,趁着兰奕欢什么都无法看见,目光肆无忌惮地望着他淡色的嘴唇。
那天的一吻,是他两生两世的爱情中唯一得到的一次亲近,那一刻的柔软、激荡与幸福永久烙刻在了心脏上,此时此刻又着魔似的推动着渴望翻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