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不缠着少主了。
就连称呼也彻底改了。
作为当事人的齐释青对此一句话未说,但玄陵门的师兄们着实适应了一段时间。
毕竟原来的小归几乎像个会说“哥哥”的人形挂件,少主去哪他就去哪;可现在齐归越发独立,做什么都一个人,几乎不与少主在一处。
不过时间一长,所有人也都习惯了——即使是亲兄弟也没有一辈子都黏糊的,兄弟间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小归终于长大啦!
促使玄陵门众人将齐归视为一个大人、或者说大孩子,不仅是因为齐归自己做出了改变,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蓬莱仙岛愈发不太平了——在愈加频繁的邪神异动面前,即使是再幼稚的孩子也得变得成熟。
玄陵掌门和长老开会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频繁,不断有蓬莱各仙门来访,与玄陵门商议,少主齐释青则被派到各个地方做事,有时会带上很多玄陵弟子,回来的时候身上可能还有伤。
齐归看在眼里,但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没有罗盘,打斗的本事低得吓人,唯一的武器就是暗器,目前还在练银针,内力始终没有大的突破。
有一回他听玄十师兄跟二长老梳理蓬莱仙岛上的邪神异动——
“邪神异动开始大幅增加始于五年前,药王谷边上出现了近二十年来最大的地葬魇,紧接着药王谷被红莲业火所焚。原大长老弟子玄九为藏匿在玄陵门里的堕仙,他所持的邪神之物,一只火折子,被归元阵所灭。”
“此后,邪神异动不仅局限在蓬莱岛西,开始在蓬莱岛全境频发。蓬莱岛中数十名童子起乩,而靠近蓬莱岛东的榴莲园里出现了无头尸林,斧福府前去探查,却只能得出非人所做的结论。”
“在那一年后,邪神之力侵扰玄陵门,藏宝阁佛过铃黑就是明证,当日方倾碑碎了,藏宝阁内许多法器失镇,玄廿遇上诡断卦。”
“再往后,虽然玄陵门没再出现什么异事,但少主外出游历一年,在银珠村收集了各处消息,整个蓬莱仙岛都不太平,以蓬莱岛中为甚,失踪、惨死、起乩、夺魂……一个月内就会发生十数次,老百姓人人自危。”
二长老的居室里下了禁制,只有玄十和齐归在这里,说话很安全。
齐归安静地听着玄十师兄跟二长老对这些事的分析,心里想着:“一切可能真的是从我离开药王谷开始的。”
古香古色的房间里只有煮茶的声音。二长老神情凝重,过了很久,慢慢道:“在玄陵门发生的这些事,你有什么想法么?”
玄十也静了片刻,道:“玄陵门真正出现过的堕仙,只有玄九一个,已经被正法。除此以外,并没有证据表明门内弟子有鬼,很可能有法力高强的堕仙闯入玄陵门,在藏宝阁犯事。”
依主长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过了半晌,问:“为何是藏宝阁?”
玄十陷入思索。
“染料和洗剂。”齐归忽然说。
二长老和玄十都看向他。
齐归睁大眼睛,认真道:“三长老不拘一格,藏宝阁内的诸多宝物都胡乱摆放,这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邪神之力第一次来藏宝阁的时候,就毁了方倾碑,就是为了让藏宝阁内的物品少一道禁制,方便日后动手;而且还专挑多财长老首徒玄廿师兄当值的晚上来,留下诡断卦,让玄廿师兄心神不宁,惧怕自己以后会行差走偏。”
依主长老眼神一凛,猛然想起多财第一次来给自己说有东西丢了——藏宝阁里的法器染料和洗剂少了——就是在方倾碑毁了之后,掌门让他把藏宝阁的东西理清,该加禁制的重新加禁制,这才发现的。
齐归继续说:“长老肯定还记得两年前,蓬莱各仙门弟子来访学时,死在藏宝阁外的湖上,被认定是触发机关而死的武雅。”
依主长老微微俯视齐归,一直紧绷的唇角扬起欣慰的弧度。
两年前,齐归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如今已经能做出严谨地推断了。
只听齐归不紧不慢道:“武雅死的那天,有许多巧合。”
“那日当值的偏偏是玄廿师兄,而正巧因为书妍道友的缘故疏忽,没有留意湖面。而那日我们玩捉迷藏,发现多财长老放置法器染料和洗剂的地窖是开着的,说明早就有人把东西挪了出来,而后来多财长老查证,那些转移出来的染料和洗剂就藏在假山里,所以我和陈飘飘才会昏迷在那附近,武雅很可能是撞见那人转移染料和洗剂被灭口的。”
“也就是说,藏宝阁的事情是这样的——”
“那人用邪神之力先毁了方倾碑、留下诡断卦,就是为了促使三长老盘点藏宝阁的宝物,让玄廿师兄犯纰漏,好找到给法器改色的染料和洗剂。可他没能如愿,因为多财长老那个时候自己都忘了他藏宝阁放不下的东西都堆在地窖里;而藏宝阁的水下密室虽然剩下一些染料和洗剂,他却没法拿,因为水下密室只有三长老的亲传弟子或者三长老允准的人才能进去。”
“直到后来,那人还是发现了地窖,找到了共九十罐的染料和洗剂,于是就藏在了假山里,伺机转移出去。在我们玩捉迷藏的当天,全都转移走了。”
齐归正襟危坐,语气严肃。
“如果真是这样,那人一定是需要这些东西给自己的法器染色,因为邪神之物通体纯黑,如果想要隐瞒自己的堕仙身份,只有给法器染色这一条路。”
玄十惊讶地看着齐归。齐归坐在那里,又经过了变声期,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像一个翻版的齐释青,沉稳可靠极了。
依主长老颔首。“与我想的一样。”他接着看向玄十,“齐归说的一些事我当时没告诉你,所以你不知道。”
玄十理解地点点头:“弟子明白,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为上。”
“哦,还有一件事,”齐归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二长老和玄十笑了笑,说:“不一定相关,但还是一并说了吧。”
齐归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道:“我去年任性,跟着少主在银珠村呆了三个月。自己回来的时候,路上发生了点事。”
二长老立刻皱起眉头:“你不是见剑监掌门顺道送回来的吗?我记着当时陈掌门说你被人抢劫?”
齐归歪了歪头,“也可以这么说……”
“我那时正在穿过一个小村,路上就碰到这个人了,这人一身黑色夜行衣,看了我一会儿就冲上来,而且武功高强,出手就是杀招。我哪能打得过,就拼命跑。幸好当时没有天黑,我还能看清路,而且很幸运,我一头就撞上了见剑监掌门的马车。我本以为那人穷追不舍,可能陈掌门得替我打他了,可那人却做了现在想想很奇怪的动作。”
“他看见陈掌门的那一刹那,第一个反应是去捂脸,但实际上他戴着斗笠,脸几乎都在阴影里,下半张脸还用黑布遮住了。”
“所以我想……”齐归沉吟,“那人一定是见剑监掌门认识的人。”
“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杀我。”
二长老盯着他,眼神如同刀剑一般锋利。
“如果他是堕仙。”
依主长老的假设让玄十打了个冷颤。
“齐归,那他就有理由杀你。”
齐归汗毛倒竖,指尖骤然冰凉。他看着依主长老,对方几乎是用告诫地口吻告诉他:
“齐归,你从药王谷来,生来特殊。药王谷乃蓬莱仙岛最后一处上古正神留下的、能抵御邪神之力的宝地,所以邪神信徒才想方设法要毁掉药王谷。”
“药王谷毁,邪神异动,但他们仍然不会放心,因为你这个小仙童还活着。”
“自有文献记载以来,堕仙每一次成势都是为了让邪神再临,使所到之处皆归入邪神门下,只因为有药王谷,才没有一次得逞。如今……能抵御邪神再临的人不多了。”
第147章 何以为家(三)
齐归跟玄十走出善念堂的时候,脑袋里还在想:“怪不得见剑监陈掌门把我送回来的时候,齐叔叔会那么生气。”
玄陵掌门齐冠可是从见到齐归第一面就喜欢得不行的人,然而在见剑监掌门说起齐归当时被歹人追赶,一头撞上他的马车时,脸直接冷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齐归,然后板着脸让他去善念堂领罚。
齐归那会儿满脑子还是哥哥,也无暇细想这其中原委。如今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打被收养在玄陵门,他确确实实被好好地保护起来了,当年跟玄九一起欺负他的弟子们在他从“小归”变成“齐归”的时候就被逐出师门,而那以后少主跟他几乎形影不离。
可见自己当初一声不吭跑出玄陵门,齐叔叔他们该有多担心。
“唉……”齐归低低地叹了口气,却被身边的玄十捕捉到:“小归怎么啦?”
齐归笑了笑,说:“师兄我没事。”
玄十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太担心,有掌门、长老、少主,还有这么多师兄,你不会有事的。”
齐归笑着点头。
只听玄十继续道:“刚刚师父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处处留心啊。”
“嗯。”
齐归目送着玄十走上极清大道——二长老让他去金陵大殿给掌门传话,自己则默默转身,往后山走去。
自从少主游历回来,齐归与齐释青的关系就跌至冰点。
他们之间的话变少了、见面也变少了。以前齐归总是叽叽喳喳地围着齐释青说个不停,现在连玄君衙都成了晚上睡觉才回去的地方。
后山地势高,长满了老松。这里原本是别家弟子来访学时的驻地,如今人已经全走了,这里就剩下了空荡荡的客房和院落,只有当值弟子偶尔来打扫。
齐归穿过这片驻地,偏头望过去的时候,还会在心里辨认着:这里是惠子姐姐的住处,那里是枪门疆曾经的院子,书妍姐姐住在这个屋……
一晃已经两年了。
他好像还能看见原来的自己兴高采烈地穿梭在后山,跟他们玩闹谈天的样子,如今却孤身一人默默路过,只剩下耳边风声。
齐归一路往山上走,寻了一棵送客松,脚步一点,轻功飞上去。在微微潮湿的树干上躺下,齐归吸了一口后山的迷雾,缓缓闭眼,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善念堂里的对话。
在踏出二长老居室前,依主长老告诫道:“今日所谈,不能外传半分。那个拿走法器染料洗剂的人,我们除了知道他法力高强以外,一无所知,所以并无好的方法不动声色地找到那个人。”
玄十慢慢道:“确实……虽然可以从门派内部查起,让人挨个拿罗盘去过三长老的洗剂,一定能发觉谁有异常,可这样未免太引人注目,恐怕会打草惊蛇。”
二长老点头,“对付堕仙,必须取得先手,否则一旦对方发觉,招致邪咒,整个玄陵门都无力回天。”
齐归低声问:“那我们就坐以待毙吗?”
依主长老唇角轻提,声音稳重而有信心:“并非。堕仙取得法器染料和洗剂,无非是为了伪装自己的法器,让自己不被人察觉。但染料和洗剂是消耗品,日复一日,总有用完的时候。”
齐归睁大了眼睛,“所以……”
玄十笑了起来,接着二长老的话说:“所以等他拿走的那些用完了,整个蓬莱仙岛仅剩下的染料和洗剂,无非就在三长老的水下密室里。到那时,谁有异常一目了然,我们就可以瓮中捉鳖。”
“不错。”二长老道,“算起来,那人拿走那些染料和洗剂已经过去了两年,距离下一次动手,应当不用再等很久。”
“更何况,”依主长老补充道,“玄陵门每八年开一次门,今年秋天要招收新弟子了,为了众人平安,此事更要暂缓。”
新弟子啊……
齐归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想:“马上,我就不是最小的了。”
玄陵门收弟子年龄门槛是十二岁,而如今齐归已经快十七了,再怎样都无法被当成小孩子。
天性单纯的人,他们的成长路不一定很顺,但一定很缓——缓慢地一天天长大,缓慢地察觉自己的变化——并且在某一刻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时,仍然是缓慢地接受,并且平静地回首过去,并不会嫌弃自己曾经的幼稚和天真。
“如果我是真正的玄陵弟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外出游历一年了。”齐归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叹出来,“可惜齐叔叔是不放心我自己出去的,更何况我的暗器一直没什么大起色。”
山间的雾气因为春天的到来而不那么冰,只是潮湿得很。齐归只在树枝上靠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成了半湿的,像是一条怎么都晾不干的软塌塌的毛巾。
过去的一年多,他的修炼到了瓶颈,内力始终无法取得大的突破。二长老曾让他去冷泉泡着静心,还让他试过闭关,可总是没有什么效果。
齐归迷蒙地望着山坡上的松林,视线失去焦距。从药王谷出来的人天生与自然有共感,他感觉自己心头的一口浊气就像山坳坳里的迷雾,怎么都吐不出去,就亘在那里。
在善念堂跪的那二百四十六天里,他想了很多。
他在想他是谁。
他的家又在哪里。
如果他无法收回对哥哥的喜欢,往后他又该怎么办。
“我是齐归。”他先在心里说。
可紧接着一个声音就响起:“‘齐归’是掌门给我起的名字,我本来不叫‘齐归’,我没有名字。”
“我是玄陵门的人,我的家就是玄陵门。”齐归这么想着,接着就苦笑出来——他可太不像玄陵门的人了——玄陵门的人腰间的罗盘简直是标志物,而他没有,只有一身道袍。
因为没有生辰八字,就无法使用玄陵门的法器。没有罗盘、机关术也不会,内力也不行,暗器也不精通,这算哪门子的玄陵弟子?就连每年四月初一的生辰,其实只是少主和掌门把自己带回玄陵门的日子。
都是为了哄他。
哄一个连玄陵弟子也算不上的、只是因为药王谷被毁而无家可归的一个可怜孩子。
齐归不能明白为何齐叔叔和少主能对自己那样的好,明明非亲非故,却给予自己那么多的爱——他只知道如若他是齐叔叔亲生的,恐怕也不会得到比如今更多的爱了。
还有长老、师兄们,都那样呵护照顾自己。
这是他的家人,这世间顶顶好的家人。
倚在树上的齐归眼睛渐渐闭上,雾气弄得他的睫毛湿漉漉的,眼睑也湿漉漉的。
或许天下所有收养来的孩子都有这样的通病——时常担心自己不配得到太好的东西。在他们心里,只有亲生的孩子才有资格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只有名正言顺的弟子才有资格玩忽职守、破戒犯错——至于他们自己,是没有这些资格的。
齐归性格活泼洒脱,蹦蹦跳跳,不拘小节,但其实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笑起来更好看,撒个娇就能讨人欢心。好像只有所有人都喜欢他了,他才觉得自己配呆在这里。
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讨厌。
“少主已经十八了。”齐归喃喃自语。
齐释青返回玄陵门的那个雪日就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但齐归什么礼物都没备下。
事实上,齐归不敢送什么礼物。
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感情不正常之后,他本能地惧怕一切会被看破心思的事情和场合。
一旦他的心思流露出来,哪怕只有一点,被任何人察觉了……
齐归心脏抽痛。代价他承担不起。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齐叔叔是玄陵掌门,哥哥贵为少主,自己曾经到底有多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哥哥”的叫着,还擅自成了少主最厌恶的……
“再过两年,少主就要行冠礼。再不久,也许就会娶少主夫人进门,齐叔叔说过他跟掌门夫人结为道侣时才二十二岁……”
齐归盘算了下,再过两年,等少主加冠,他就满十八了。
十八就是个大人了。到那时,也许他的内力就突破了,可以独自下山。
自己不该一直待在玄陵门的,总在这里呆着像怎么回事。
况且等少主成了亲,玄君衙就更没有自己的位置了。如果掌门还愿意给自己在玄陵门留一块地的话,他就在后山寻个小院住住就好。
齐归看了看他身下这棵树,笑了笑。
“这棵树就不错。我可以住在松林里。”
太阳渐渐下沉,后山的光线逐渐变暗,未散的雾气本是一团发光体,却像个活物似的慢慢坠落、凝缩。
齐归目送着太阳散值,月亮应卯,终于,当山雾向四面八方溢出第一抹银色时,他从树梢上一跃而下,无声地踩住满地松针。
他早可以辟谷,虽然口腹之欲仍在,但并非不可克制,早已不会像当年缠着少主一起吃饭了。
齐归从后山散步回了玄君衙。
玄君衙院门上那块乌木的牌匾正沐浴着月光,一片祥和,上面的字好看得很。
齐归伸了个懒腰,跨进门槛,低着头绕过影壁。
再抬头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地看见院里的桃花树下摆了一桌饭菜,一个穿着镶金黑袍的人在桌边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好像一直在等。
齐释青开口,神色无比自然,就好像这一年多不存在一样,他跟齐归仍然是最亲密的兄弟一样,说:“回来了?”
齐归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嗯。”
齐释青低头看了一眼桌上饭菜,对他说:“过来吃饭。”
齐归尽可能自然地走过去坐下,然后扬起一个笑容:“少主。”
齐释青看了他片刻,似乎对于这个称呼没有任何异议,说:“你尝尝凉不凉。”
熟悉的感觉在这一瞬间袭来。这张小桌子盛了太多齐归成长的回忆,他跟哥哥吃的每一餐饭,他趴在这里小憩,在这里温书……
“挺好的,不用热了。”齐归笑眯眯地举着筷子,嘴边还沾着点油光——是他最爱吃的小鸡炖蘑菇。
齐释青似乎轻哼了声,终于动手,给两人盛了饭。
在这顿饭之前,齐释青一直是冷着齐归的——他还生着气,齐归当时一声不吭扔了封信就从银珠村跑了——他本以为回来之后齐归能笑嘻嘻地给他道个歉,这事在他心里也不是不能翻篇。
可他不光没有等来齐归的道歉,在回玄陵门之后,齐归甚至变得非常冷淡,没有主动找过他一回,那封信里写的屁话全都变成现实——他们只是师兄弟,是少主与弟子,齐归连“哥”都不再叫了。
齐释青的视线从齐归嫣红的嘴唇上移到头顶,头顶发髻里插着一支银簪,露在外面的部分像是个小剑柄。在柔和的夜色里,那银色发簪闪着光,一看就是上好的银料。
齐释青眼睛眯起。
齐归从饭碗里抬起头,水汪汪的一双杏眼疑惑地瞅着齐释青,等意识到对方是在看他的簪子时,齐归恍然大悟,解释道:“这是见剑监陈掌门送我的礼物~”
满桌的饭菜齐归已经吃了一半,齐释青没怎么动筷,听到齐归轻飘飘的这么一句,齐释青直接把筷子放下了,眉头蹙起。
齐归只好把嘴里的鸡骨头吐出来,饭咽下去,又拿手帕抹了抹嘴,这才简单将回玄陵门时遇到见剑监掌门的事说了出来。
“见剑监少主,陈沉,亲手做的?”
天上飘来一大朵乌云,齐释青的脸埋在阴影里,黑得要命。
齐归不由自主把烛光往齐释青跟前推了推,试图照亮少主的黑脸:“昂,陈沉是送给陈掌门的,这不陈掌门又送给我了嘛,因为我帮他治好了他的旧疾……哎其实本就是举手之劳。”
肚子里盛了温温热热的饭食,嘴上的话自自然然地流淌,齐归心情舒缓了许多——原来他也是可以跟少主正常相处的,谁都不会起疑。
齐归放了心,往椅背上一靠,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他望着一桌子残羹冷炙发了会儿呆,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揉着,帮助消化。他好久没吃这么多了,今天吃得格外香。视野的近处是清晰的筷勺,还有一点烛灯,远处则是齐释青的虚影。
齐归用余光认真地注视着哥哥的虚影,为了这点小聪明而开心。
过了很久,齐释青依然没有说话。齐归对身边人的感知一向敏感,发呆也变得不安。他终于转动眼珠,重新把目光聚焦,看向齐释青。
却发现齐释青脸色很黑,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瞥过他头顶发簪的时候,目光锐利到要把它生生削断。
齐归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一下,坐直身子捂嘴咳嗽,手忙脚乱地喝茶往下顺。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说:“少主不喜欢这个簪子,我就收起来不戴了。”
齐释青注视着他的脸,因为过于认真而让齐归心里发毛。
“你借我一段时日。”齐释青声音有些冷。
齐归连忙把发簪拔下来,在衣襟上擦了擦,双手捧给齐释青:“好的好的。”
就跟怕得罪他似的。
齐释青伸手去拿这根簪子,清楚地看见齐归的手飞快抽回,像是生怕碰到他。
末了还在椅子上坐直了,冲他嘿嘿地笑。
齐释青心头的厌烦上升到顶点。
他本以为他主动示好,给齐归做了他最喜欢吃的,他们的关系就能恢复如初。可一顿饭的时间里,齐归除了接话还像从前,什么都不一样了。
“少主”,“少主”,就连插科打诨也全都是“少主”。
齐释青在这一刻,心里就知道:他不会等到齐归喊“哥哥”了。
“你回屋休息吧。”齐释青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忍耐,才装出来一副兄长的样子,语气都刚刚好控制在发怒边缘,没有失控。
“好~那少主也早休息哦!”齐归笑嘻嘻地站起来,拍拍屁股就准备走,一定点留恋都没有。
听见齐归的房门合上的声音,齐释青咬紧了后槽牙。
隔着一扇木门,里外的两个人俱是伤神。
屋里的那个,在铜镜跟前扯着皮笑肉不笑的笑,给自己打气:“今天很自然,少主肯定不会看出来什么。以后就这样!”
屋外的那个,则腰杆笔直地吹着冷风,过了许久才自嘲地哼笑一声,起身收拾桌子。
齐释青端着碗盘走进后厨,用力放进水池。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齐归会主动与他拉开距离。
在齐释青的设想里,他会一直是齐归最亲的哥哥,他会听齐归说一切无聊或有趣的琐事,一切或大或小的喜怒哀乐,直到有一天齐归对他说他有了心上人——那他会微笑祝福,然后慢慢淡出齐归的生活。
这样的未来他已经在心里排练了不知多少遍,多到他坚信它一定会发生。
因此齐释青并未把齐归在银珠村扔下的那封信当真。
那时,他被盗刀岛的泼皮无赖戳破了自己的心事——他对他的幼弟早就起了占有的心思,可他无法忍受任何人那样讲齐归。
齐归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单纯,他喜欢漂亮姐姐,说将来要跟温柔的女修成亲——齐释青一直谨小慎微地陪伴在齐归身边,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照顾他、不去爱护他,却又不想对齐归施加一丝一毫的影响,抑或是诱导齐归产生什么样的错觉。
他爱他的幼弟,没关系,他也做好了将这种阴暗的欲望永远压抑的觉悟,可齐归不可以被那样说。
齐归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可以被齐归知道他的心思。
齐释青将洗净的碗盘从水池里拿出,最后用冷水冲刷自己的手。
指尖已经冷得丧失知觉。就连齐释青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血色。
他在心中苦笑:“他不愿意再叫我哥哥了。”
恐怕他再谨言慎行,都早已露出破绽——他给齐归的偏爱太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齐归如此对他,恐怕是察觉了罢。
感到恶心,却不得不与自己住在一个院子,才早出晚归尽量不打照面,称呼举止全部改变,生疏地拉开距离。
能当齐归的哥哥,齐释青觉得已经足够。可齐归不要他了。
齐释青带着夜里的寒意回到自己的房间。
屋里冰凉,一盏灯都没有点。
他打开一只机关柜,掀开一层红绒布——
里面是一块与他的少主玉佩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稍小一些。
这是他十八岁当日,回玄陵门的那天,玄陵掌门给他的。
玄陵门有一神秘的规矩:在玄陵少主出生之时,要打两块玉佩,一块为少主佩,一块为其将来的夫人所佩。
只有玄陵门的亲传弟子才知道,少主玉佩是有另一半的,而那缺失的一半则会在少主十八岁当日交到他手里,意为他已经到了可以娶妻的年龄。
若少主将这块玉佩送给了某人,而那人收下了——
那他就是玄陵门的少主夫人。
作者有话说:
少主跟小归的喜欢不是同一个量级的。
齐归:喜欢哥哥,想永远跟哥哥在一起(*ˉ︶ˉ*)想一直住一个小院,一直一起吃饭( ′▽`)
齐释青:想占有。
第149章 何以为家(五)
齐释青解下腰间玉佩,和这只小玉佩摆在一起。食指抚过它们的纹路时,齐释青的哼笑几乎带着恶意。
他在心里揣测着齐归怀疑他心思不纯的场景——突然发觉哥哥好像喜欢自己,齐归一定吓坏了吧。
所以才从银珠村逃回了玄陵门。
齐释青的瞳孔在黑暗里放大,唯有两块温润玉石发出幽光。那根抚摸小玉佩的手指轻柔而色情,极其缓慢地逡巡,点触揉按,如同勾引挑逗那个看不见的玉佩主人。
恶心么……
手指一弹,指风点燃蜡烛,屋内骤然亮了起来。
齐释青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两块摆在红绒布上的玉佩,并没有因为强光变化而眯起眼睛。
他将自己的玉佩拎出来,再度将小玉佩包好锁进机关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