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觉得做决定很难,就是在那次君主棋上。骑士长的那句“省点押”说得很对,少押就会少输。可是君主棋的赔率实在是太高了。由于筹码见底,荷官已经过来了一次,委婉地提示他,是否需要联系你的家人,或寻求借款服务,他拒绝了,因为不是很能想象老祭司得知这件事的表情。
再一场比斗结束后,他只剩下最后一枚铜币,再多就没有了。
所以,那时候,下一场,他只能赢,不能再输。
现在的下一场也是。
斗兽场上即将会发生什么还是未知,过去面对这种情形时,又发生了什么?
记忆若隐若现。迷雾里,似乎有一个人影正在走入场中,隐隐的脚步声响起。
而在遥远的过去,他拿着最后一枚筹码,在黑色与白色的投注筒间犹豫不定,思索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时,也听见了这样一道脚步声。
那时,他半是迷茫半是无助地一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映入眼中。
他看向那里的一刻,那人也正在看着自己。
太远,看不清表情,总觉得这人脸上带点似笑非笑的安抚意思,难道是看见了他的筹码。
但观众席上那么多人,自己又穿得如此隐蔽寻常,但还是第一眼就对上了。
握着最后那枚铜币筹码,他轻轻松了口气,轻烟一样的担忧瞬间散了,远远地,他又对那边笑了起来。
不需要思索什么,他伸手按响了桌面上的流金小铃。一声清越绵长的“叮”声响彻场中。这样的响声意味着有一个人选择在赌局中拿起“权杖”。
只有最走投无路的赌徒才会选择它,他们总是希望“权杖”所代表的的百倍赔率能够让手中所剩无几的铜币迅速变成如山的金子,可最后全部背上了难以想象的巨债。
所有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向他,但他的内心却平静安宁得彻底。
——于是就不再犹豫,也再也不需要犹豫了。
那时他当然不会做一个疯狂的赌徒。拿起权杖是因为知道接下来只会胜利不会失败。
现实中,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成了他与世隔绝的真空世界中唯一的声响。这声响穿过了迷雾之都的屏障。
再然后——
黑色恶魔雕像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入场中。
看见这身影的一刻,仿佛一切尘埃落定。
流金筹码在斗兽场的光线里闪闪发光,漫长的时间河流上升起凄迷的烟雾,过往与现在缓缓相叠,像是宿命的呼应。
安菲久久看着郁飞尘,眼里含着一点晃悠悠的笑。只是隔了一场赌局游戏,可他却像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觉得意外,又觉得本该如此。
雾气淡淡流转,甜点与浆果酒的芬芳里,他的目光先是与郁飞尘对上,然后缓缓滑开,看向他后面的黑石板。
小郁在迷雾之都里的id是什么,他一直是想知道的。
只是,这人好像有意瞒着一样……
郁飞尘当然注意到了安菲视线的变动,知道了他要去看什么。
而且,此时此刻,不止是安菲,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离开他,探究地往他身后黑石板上去了。
不用回头郁飞尘也知道那些人会看见什么。
“……”
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
“出来了吗?”
“没呢。”
“出来了出来了……”
只见漆黑的石板上缓缓浮现雪白的笔痕,鲜明地浮现出四个工整端正的印刷字:
“我失忆了”。
“……?”
这名字,和这人,没什么关联吧?
没关联也就算了,谁还没有个离谱的网名呢,现在有了id,可以回想这个id说过什么话了。
众人搜肠刮肚努力回忆着黑石板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记忆深处终于浮现了一行字。
[我失忆了]:我是一只卷耳猫。
人们的目光从“我失忆了”四字上移开,最后又落在这人座位上的金属兔身上。
又是卷耳猫,又是兔子的,怪得要命,忍不住再看一眼。
扪心自问:这东西和您,有半点相似?
窃窃私语声停滞了一瞬后, 隐约变得更大了。
长年以来保持着警戒的习惯,郁飞尘是一个对目光极其敏感的人,他清晰地感受到昏暗的烛光里, 人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异样起来。
事态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也只能任其发展。
唯一值得关注的, 也只有安菲的表情。
虽然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郁飞尘还是保持了从内到外的平静。观众中有同样对目光极其敏感的人, 他发现这个人的目光与其说是社死后的反复回忆,不如说是在思考着什么。
只见郁飞尘缓缓抬头,平静的目光望向中央高座上的君主。
面对郁飞尘时, 安菲似乎从未吝惜过笑容。可是此时此刻, 他看着郁飞尘那离谱的id, 却没浮现常有的莞尔笑意。
霜蓝的眼瞳里思绪深深。并没有因这四个字感到有趣或好笑, 甚至显得慎重,仿佛那四个字真的阐述了一个不应为人所知的事实。
郁飞尘不着痕迹收回目光,垂下眼睫敛去情绪。他的眼瞳本就是纯粹的黑色, 灯光照过去,似乎连一丝反光都不会留下。
此时此刻,那平淡的神情因为他缺乏打光的眼瞳、冰冷无瑕的五官而显得格外沉冷, 也格外危险。
众人噤声。玩归玩闹归闹,金属兔可能是假的, 卷耳猫也可能是假的,这人危险是真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正襟危坐, 动作整齐划一, 跟着戒律把筹码投给黑棋一方。
流金筹码被君主执起, 也没入黑恶魔口中。
“黑国王01, 对君主宣誓效忠。”
郁飞尘重新抬头看向安菲。
不必迷雾之都以力量强行驱使,他抬手,解开了黑衬衫的前三粒纽扣。
衣领虚掩着,并未露出衣下的皮肤。
观众席前排有人拂了一下深红的长发,轻哼一声,说:“这都不给看,小气。”
却见他并没直接动手,而是取下胸前别着的一枚黄铜色金属部件,看色调和质地,绝对是从那兔子身上拆下来的。末端尖锐,可以作为伤人的利器。
郁飞尘的目光越过荷官,与安菲相对。
缓缓地,在安菲的注视下,他用黄铜尖器刺入胸膛,寂静的世界里仿佛能听见锐器没入血肉的声音,但他神色未有分毫改变。
这样一个人,似乎不应有鲜活的血,但鲜血已沿着手腕流下来,无声地滴落在地面上。作为对君主宣誓效忠的证言。
郁飞尘收手,把纽扣重新扣至第二枚。
——然后将沾血的机械部件重新别回胸前。
宣誓结束。
对面的方块四看着这一系列动作,已经眯起了眼睛。他脸上不再是那种散漫玩乐的表情,而是遇到强敌时真正绷紧精神的模样。只是,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粉发,这种模样出现在他身上,并不显得慎重,而是更加嗜血和疯狂,像是仅凭直觉生存的兽类。
方块四选了无械搏斗。
比起借用武器来分出胜负,他更喜欢用自己的双手直接破坏他人的身体和精神。
永昼的席位里,克拉罗斯的声音响起:“方块四是个不要命的人呢……有什么力量,他一定会全部用出来的。”
希娜看着郁飞尘,略带担忧地蹙眉:“方块四能做到哪一步?小郁呢?他才来永昼一个纪元,不会用本源力量的话,怎么办?”
克拉罗斯的目光停留在郁飞尘身上,并不回答希娜的问题,低低笑道:“想知道的话,等一会,不就看到了……”
话音未落,荷官已宣布开始。
搏斗开始的刹那,方块四弓起身体,速度如鬼魅一般,飞快袭至郁飞尘近前!
郁飞尘原地不动,直视着方块四的眼睛。
风声呼啸,没有任何试探,方块四闪电般出手,用最凶狠的力道抓向郁飞尘的脖颈。
细长的红色猫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动变幻,无形之中天然吸引着他人的注意力。先前有五个人都是这样对上方块四的眼睛后一个愣神,就被重重一击毙命。
——本源力量具现的第一种方式,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
但郁飞尘却没被他的瞳孔影响任何——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他已经抬臂正面迎上方块四的招式,右手与方块四的手腕直直相撞。
撞上的一刹那巨大的力道从骨骼深处激荡而出,相接的地方因相互角力而发颤,片刻后分出上下,郁飞尘身形没动,方块四的去势却是被阻。
往前袭击已经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关节错位的风险,方块四迅速原地腾空起身,提膝撞向郁飞尘的左肩,同时身体借惯性后撤,要强行脱离郁飞尘的钳制。
那一瞬间郁飞尘往后微侧,毫厘之差,方块四攻击未成。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除了肢体力量的直接对撞,还有反应速度的考验。对抗只在顷刻之间,胜负也是。
一击不中,方块四的身体向后方翻坠,但手腕始终被郁飞尘擒在手中,一声轻微的滑响,是手臂关节错位的声音。
自登场以来,这是方块四第一次受伤。
手臂受伤的一瞬间,方块四的猫瞳陡然变成一条竖线。刹那间,一股强横的力量波动以他的身体为核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有异变在场中发生了。
空气霎时间变得粘稠无比,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涌动,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一层无形的、混乱无序的力量出现在在郁飞尘的手指和方块四的手腕之间,并缓缓流动,它高于现实中一切物,仿佛能吞噬现实中所有物体。
这股力量远超人类身体能发出的力度,排斥着郁飞尘的手指。
本源力量的第二种具现方式,以纯粹力量形式短暂出现在现实世界中。
将方块四的一切动作收入眼中的同时,郁飞尘没有别的动作。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形式的力量,他体会着它流动的形式。
当这股力量将郁飞尘环绕其中的时候,他感到有东西冥冥之中触碰到了他的意识,四面八方传来呼唤,要他随这力量一起变得混乱,变得疯狂,在虚空中永存,做一切想做的事情——
而他的意识深处,似乎确有同意那蛊惑人心的召唤的欲望。
场外的克拉罗斯咽下一口甜点,说:“早就说了嘛,方块四有控制的能力……嘻嘻……”
控制人的精神的两种方式,极高的混乱或极高的秩序,方块四是前者。如果小郁会被方块四影响的话……
却见场中,郁飞尘竟似真的受到了方块四的影响一般,松开了钳制着方块四的右手。
就可以推测,小郁的混乱程度低于方块四,秩序程度也不会是最高的那一层级——
然而,就在收手的下一刻,郁飞尘右手迅速成拳,重重砸在方块四的左胸。
……原来完全没受影响。
方块四原本就在空中,正中这一击后整个人向后倒飞,但他肢体极度灵活,在空中迅速反转姿势,在离郁飞尘十几步远的地方安全落地,继而缓缓起身。
他唇边渗血,左手握住右臂关节拉拽,将错位的关节生生扳回应有的位置。
远远看着郁飞尘,他双瞳继续变细成为头发丝般得一线,殷红的嘴角数次抽动,像是要笑。
方块四的本源力量可以影响他人的精神。
但最近一段时间,郁飞尘觉得,自己被下蛊的次数太多,已经产生了抗性。方块四的精神控制,释放和不释放对他没有任何区别。
但方块四是个打起来不留任何退路的人,接下来,他的攻击只会比前两次更强。
终于,方块四笑出来了。
带血的唇角彻底勾起,笑意逐渐放大,垂在身畔的手缓缓握紧——然后用近乎狂热的眼神看着面前虚无的空气。
空气中无形的力量,忽然缓缓凝聚。
“咳咳咳,”黑雨衣中的一位出声,“现在还不会本源实体化的,看好了啊。”
希娜:“智慧本来就是无形的。不要含沙射影……完了,这玩意真的能做到这一步,什么怪物……小郁怎么办?”
他们在说的话,郁飞尘听不见。
但他能感觉到,现实之上的无际虚空中,力量的波动在瞬间的爆发后压到最低点,然后穿过无形屏障,降临在现实世界中。
第三种方式,燃烧本源,将其具现为现实事物。
一道又一道漆黑的锁链纵横交错,由虚影化作实体,凭空出现在场中。如同天罗地网。
人会彻底死去,但力量只是暂时消散。生命转瞬即逝,力量永恒轮转。
这漆黑的锁链有现实的形体,可它是更高层次的造物。力量凝实到了可怖的地步,前排的观众已然寒毛直竖,有些人甚至无法直视那些锁链。
仿佛只要接近分毫,自己这具尘世的躯壳就会立刻湮灭无踪。
而他们感受到的,只是这万千锁链的余波而已。此时此刻,方块四脸色苍白但笑意疯狂,重重锁链在方块四的控制下,尽数向郁飞尘压去,远远看过去,他仿佛被缚于笼中。
此时此刻,郁飞尘依然平静。
他站在场中,不见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它们。
希娜忍不住为他担忧,不由得一手抓住阿加,一手抓住命运。
命运回握她的力度有点紧,显然也在紧张。
“他是不是没办法动……”
克拉罗斯依旧在笑。
锁链再度收拢,压到郁飞尘极近前处。
他仍在看它们,像是不得动弹,可仔细看,那目光中竟然呈现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
这漠然的情绪从何而来,郁飞尘也不知晓。
他从未轻视过任何一个敌人,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漫天锁链,他心中却浮现出一种不能控制的,俯视乃至漠视的态度。
锁链中最为坚固凝实的一道,已经横亘郁飞尘身前十厘米处,并仍然缓缓逼近。
终于,郁飞尘抬手,放在锁链上。
他的手似乎没事,锁链发出轻轻的颤抖。
另一只手也放在了锁链上。
他没有释放本源的意思,是要要推开锁链吗?仅仅用躯壳的力量?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太过疯狂。
下一秒,郁飞尘的手指轻轻使力一掰。
金属断裂,会发出什么声音?
事实证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
死一样的寂静里,那道锁链,就这样在郁飞尘手中断成了两截。
郁飞尘松手。
锁链“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余音在场中久久回荡。
这声音响起三秒之后,方块四才像是终于想起来该如何呼吸一般。
那原本缩成一条竖线的猫瞳缓缓向外扩开,露出了涣散的表情。
第201章 代价 24
大部分观众们的反应比方块四还要慢一些。本源力量有太多的秘密, 即使是自诩对永夜知之甚深的人,也未必见过这么大规模的本源具现场景。更别提是这么大场面的一个本源具现,遭遇了这样的对待了。
等他们终于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太疯狂了。
实在是太疯狂了。
黑国王选择亲自下场的时候, 他们单知道这个人能打败方块四。可是他们没想到, 黑国王压制方块四,竟然到了这种恐怖的程度……
方块四凶残至极, 招招见血,打穿十个人就像玩死十个老鼠一样容易,他连本源具象化都做到了, 数量还如此之多, 让他们连旁观都倍感压力。然而, 这么变态的方块四, 如今完全是一副双目涣散,丧失了人生理想的样子。
而黑国王做到这一切,也只用了……一只手?
哦, 是两只,打架的时候只用了一只,但掰断锁链还是用了两只的。虽然那看起来就像掰断一条巧克力棒一样容易。
所以,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郁飞尘的此刻,克拉罗斯却抬头望向安菲的方向。安菲看起来一切如常, 那条藤蔓不知何时又钻过屏障来到了安菲身边,正爬到他手中。
淡薄的冷光下, 王座上的神明看着场中这一幕。祂靠在椅背上的姿势称得上放松, 因俯视而稍垂着眼睫, 眉梢眼角似乎流露出淡淡的笑意。看这姿态和神情, 郁飞尘轻松毁掉方块四的本源力量, 祂没觉得意外,祂信任自己的这位信徒,认为战局本该如此,应当嘉奖。
可他搭在藤蔓上的手指轻轻使力,无意识折弯了柔软的叶梢,似又有不可告人的隐忧。
克拉罗斯又吃了一块甜点。
本源力量如何使用,如何生长,诚然有很多秘密。
然而这位永昼的主神身上,似乎藏着更多的秘密。
有些人的秘密无关紧要,有些人的秘密,却关系着很多事,很多人的命运。
所以,他想探究那些秘密,也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了吧?毕竟身为领着工资、用着公司保险的员工,怎么能不关心公司到底会不会倒闭,找不找得到人接盘这一问题呢。
场上,这场搏斗还没结束。第一条锁链断成两截后,郁飞尘跨过它们。方块四后退了几步,此时在离他三十几步远的地方。那些锁链不再向郁飞尘逼近来攻击他,而是围向方块四作为保护。
郁飞尘往前走,遇到锁链横亘身前,就像之前那样将其折断。和第一条一样,当手指放在锁链的表面时,它发出微微的颤抖。某种情绪从锁链上流淌出来,郁飞尘发现自己能读懂。
第一次他把手指搭在锁链上的时候,它也颤抖了。那时候他还以为这是在积聚力量酝酿反击,现在微弱的颤抖将那难以用人类语言描述的情绪传递给他,他才知道,它在害怕。
害怕他的存在,却因为是另一个人的所有物,不得不支起防御与攻击的姿态,可是,力量的本能却要它们向下臣服。
它们想得很多,郁飞尘的动作只有一个。
第五条锁链,也是这张天罗地网中最粗的锁链被折断了。郁飞尘继续往前,这次,还没等他走到下一条锁链的近处,前面的几条锁链就开始颤抖。
抖了几下后,忽然哗啦一下,自己碎了。
然后,从近到远,所有的锁链都疯狂颤抖起来。
坚硬的铁环相互碰撞发出声响,它们原本都是直挺挺绷紧着,这时却争先恐后地蜷缩起来。锁链没有人的肢体动作,可是现在随便是谁都能看出,它们此刻无比惊惧。
就像野兽遇到命中注定的天敌,抑或叛逃的兵士重见昔日暴戾的君主。
方块四脸色很难看,作为这些力量的主人,他能更直观地感受到它们的情绪,甚至,它们的情绪,就是他自己直觉中的情绪,寒意从内心深处袭来,他的身体也想要不受控制地发抖。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
粉发少年伸手狠狠抹掉唇角血迹,握住一条锁链,猛地将它收回体内。
本源剥离很难,收回更难,做完这一动作后,方块四的脸色已经雪白如纸。他眉毛细长秀气,此刻发狠拧起,又握住第二条。然而为时已晚。
——就在这一刻,所有锁链,都失去了力气一般软伏倒地。铁链落地声成一片,雪崩一样。待他们终于落完,场中恢复寂静后,那灰白的、沾满暗红陈血的地面上,无数条碎裂的锁链失力倒伏。锁链横亘地面,层层交错,簇拥着中央郁飞尘,仿佛它们根本不是摄人的凶器,而是地毯上散落的鲜花。
无声的臣服。
方块四也猛地咳出一口血,却丝毫不见退缩之色。只见他再度蹿起,带着最后一点本源的力量如离弦之箭一般袭向郁飞尘!
——然后就被郁飞尘拎着衣领,丢一只病猫一样丢到了地上。
特意拎了衣领上没沾血的部分。
这一丢,方块四就没再起来。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面对这种场面,身为观众和赌徒,似乎应该评价点什么。可是在座的人们,已经没有什么能说的了。贫瘠的语言挤不出合适的措辞,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是不是开挂了。
稍微清醒一点后,又开始想,这人到底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永昼席位里,看着他郁哥的主场,温莎审慎地问道:“所以,真的只是用身体,就能毁掉本源力量吗?”
“嗯哼,看起来是的。”
“那……郁哥的力量专门克制他的这种?”
克拉罗斯的手指缓缓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椅背,慢慢说:“方块四的力量,不是像文森特这样的单一力量,他的体系那么混乱,是很多、很多种力量的混合。”
所以说,没办法用某个名词来描述方块四的力量属性,许多种高级力量在他的本源里以极端混乱的方式并生,却因尚存了那么一点儿微不可见的秩序,还没有走到崩溃的边缘。极度的混乱近于癫狂,所以方块四论攻击很强,论控制也能影响绝大部分人。
“那是方块四的本源力量太低了?”
“嗯?”克拉罗斯道,“虽然他不太正常,但倒是很少说谎话。他的那些力量,层级全部都很高呢。这可是某个人最得意的实验品了……还有什么是远高于它的呢,小郁……真的很不简单。”
倒地的方块四躺在不知道是谁的血泊里,他受了重伤,仰面咳嗽了几声,艰难地喘着气。
他起不来了。不过郁飞尘还记得克拉罗斯的要求,没有彻底毁掉他的本源力量,虽然,现在也已经没了十之八九。
他俯视着地面上倒伏的锁链,内心的漠然与轻蔑还未散去。
没人告诉他会发生这种情景,可潜意识里,他觉得这理所当然。
目光在地面漫扫,淡淡掠过了方块四。
方块四看着郁飞尘,忽然在地上笑了起来。
笑声断断续续,却没有停下,沾满血的脸上不再是挑衅与散漫的神态,那是一种带着狂热和痴迷的笑容,像快乐又像痛苦。
他边笑边把气管里的血咳掉,断断续续开口,重伤濒死,话语也飘忽不定,不甚连贯。
“黑国王……”
“你的本源…比我混乱得多吧?”
“难道是已经走到顶点的那种本源?”
“很痛苦吧……”
“你是谁的造物?”
“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也没法得到这样的一个完美的造物呢,可是有别人做到了,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又喘了几口气,方块四道:“其实你可以考虑加入我们呢。”
郁飞尘平淡无奇地移开目光,动作在冷漠中带有嫌弃。
方块四只是笑,随着力气的流失,笑声也渐趋于无了。
斗兽场很大,而他太虚弱,声音也太轻,以至于只有很少人听清了几个关键词,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造物?”
永昼众人也听到了这样一个特殊的用词。
一名黑雨衣忽然出声:“守门人,你当初加入公司的时候,是不是隐瞒了什么重要情报?”
永昼不是随便就可以进的,克拉罗斯加入永昼,当时可是供出来许多外神的情报,唯独没有提到一个这样的和“造物”有关的组织。
获取世界,构建世界,左右不过是废弃物再利用,然而“造物”不同,这是神明的权柄。永夜里,和这个概念扯上联系的,无一例外都要成为永昼的重点监视对象。
但这些扑克牌,却没被注意到过,守门人似乎和他们关系匪浅。
“哪有,即使把情报告诉你们,也没办法把他们怎么样的。”克拉罗斯笑眯眯说,“他们太难找了,即使找到,也很难消灭。否则,我为什么不自己把他们烧了呢?不过,老板倒是一直知道呢。老板说,他们很快会自己出来的,你看,现在不就出来了吗?”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医生,把话题东引,撇清自己:“虽然他们很隐蔽,但医生肯定知道,对吧?”
医生当然知道克拉罗斯打什么算盘,但是他不能不接下这个话题。
谁让他有一点想加入这个公司呢。
医生:“扑克牌,造物。如果是我猜到的那个组织的话,确实打过交道。他们邀请我加入,成为组织里的研究员。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病院。毕竟,我唯一的理想是治好病人,他们的实验却制造出了许多需要治疗的人。我拒绝了他们。”
说到这里医生轻轻舒了一口气:“当年还好我跑得快,没被他们截住。”
“展开说说?”
“怎么说呢。他们认为自己是一个神圣的实验室,在他们的臆想中,有一个最高的力量结构,他们的目的是找到它。”
本源力量的结构,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最复杂的结构。
也许,人们缺乏关键的知识,又或者缺乏一种特殊的力量。永夜里,谁都不知道该如何从无到有构建一个人的本源。就连那位永昼的主人也不能做到。所以,创生是不可能之事。
可是,生命却在世界上自然诞生,永不停止,同样,每一天,都有新的本源在世界上出现。有想要掌握神明的权柄的人,就想到了另一种方式。
既然不能创造,那就让已有的生灵,变成想要的模样。
活着的人,却可以通过种种方式来强化自己的本源。虽然这也很难,但纵横永夜多年的神明们总有自己的办法。强化本源不仅需要更高层次的力量,还要有能支撑力量流动的结构。结构不能贸然探索,一旦出错,哪怕是一个很小的漏洞都会造成力量体系的崩溃,继而使人死亡。那种死亡异常痛苦,你会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躯壳每一分每一秒的崩溃与撕裂,最后坍塌为再不可见的尘埃。
“探索可行的结构是很难的,所以他们干脆不探索了,直接用活人来试错。”
“他们给实验室取了一个名字叫……玻璃室,研究员自称‘观察者’。”
病院里经常设有单向玻璃打造的玻璃留观室,用于观察病人的状态,决定是否收治入院。但这和方块四所属的“玻璃室”毫无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