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老祭司身边。
“你看山下。”老祭司说。
他就久久看着。
从池边往山下望去, 夜色宁静。圣城灯火辉煌,人流不息, 再远处,王国与城池散落如同夜空繁星,一望无尽。
老祭司终于再次开口:“还记得你的使命吗?”
他说:“爱我所有的子民。”
老祭司没有说话, 这意味着他的回答还不够详细。
他继续道:“接受赞美, 也接受诅咒。爱他们全部高尚与卑劣, 欢乐与痛苦, 洁净与肮脏。”
仍没有动静,几乎可以确定,老祭司这次叫他来是为了批评什么。
回忆了近日的所为, 他再次补充:“爱我所有……活着的子民。”
老祭司终于道:“还有呢?”
他轻声说:“不得怀恋一切已逝之物,并接受……注定降临的毁灭。”
老祭司终于抬手,指了指湖畔一处。
在那里, 青藤缠绕的古老岩石上放着一个模样简单的草编花篮,花篮里簇着一捧色彩浓烈的野花。
花篮里没有土壤也没有水源, 已离根的花束放在里面,不出半天就会萎谢了, 但此时此刻, 那些花朵与枝叶依旧蓬勃鲜艳。
四天前, 他和骑士长一起下山, 回去时夜色渐深, 圣城的街道上人烟稀少。一位想要快点回家的卖花少女把草篮和余花一起送给了他们,她离开时的步伐轻快活泼。
回到神殿后,骑士长把花篮挂在了他的窗畔。那时,篮中的花朵仍鲜艳,但叶已微垂。
深夜,他靠在床头,看见这朝露般短暂的生命,又想起了卖花少女晶莹美丽的面庞,一个偶然的念头,他从自己身上分出一缕象征生命的力量注入花篮中。于是,几天过去,它们仍然开放。
老祭司看见他低头默默认错的神态,语气终于有所放缓。
“你明知已逝之物是仍存之物的养料,而你的使命是令它们去往该去之处,维持神明创世以来的律法——若是连一株花木的消亡都要伸手挽留,我如何能放心让你走上安息日的祭台,掌管世间一切生者与逝物的秩序?”
老祭司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悄悄将那缕生命的力量收回。野花刹那间萎谢成枯黄的残枝,在风中摇动着。再然后,残枝消解成为不可见的力量,依照某种既定的秩序散入湖边青藤之中。
一支季节已过却迟迟未抽芽的藤条上忽然缓缓长出了青绿的新叶。
他说:“我记住了。”
老祭司没有再继续斥责。他悄悄打量,觉得老祭司会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只是面上严厉,却并不对他真正动气。可时间缓慢推移,那种严肃的神情却始终没从老祭司脸上消失,反而更加深重。他沿着老祭司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老祭司这时候正看着远处的骑士长。
那是神殿中的一处空地,几个本该夜巡的骑士正在骑马打斗。
中央神殿固若金汤,外围驻扎着数万神圣骑士组成的骑士团,再往外的圣城和平安宁,没有任何不轨之徒。因此,神殿内的防守只是为了尊重古老的传统而例行公事罢了。
年轻的新一代骑士精力旺盛,英武好斗,时常把巡防和站岗变成马术训练和剑术切磋,对此,老祭司也只是眼不见心不烦,没有严令禁止过。
说起来,骑士长也并不比这些骑士们年长。但他没有参与他们的活动,而是独自坐在高处的一座岩石雕像上,俯视附近几处要道。
他手边放着几颗碎石,明明没怎么关注骑士们的打斗,却总能在某些时候随手丢出一颗石子,砸在某位骑士身上。这时候,那位骑士就知道自己因为打得太差被点名了。
看起来,骑士长不仅在认真看守神殿,还在帮助骑士们训练武技,找不出什么能被批评的地方。
却听老祭司沉声问:“你觉得,神殿为什么会让骑士长和你长久相伴?”
他想了想,说:“我需要他的保护。”
毕竟他对战术的学习远多过对武技的训练,自身也没有什么酷烈的攻击性力量。
“不。”老祭司说,“神殿里的所有人都可以随时为你献出生命,你不需要他的保护。”
他不知道老祭司想说什么。
风中,老祭司的声音因苍老而沙哑,语调缓慢而有力,只有在讲到那些关乎整个世界构成的最重要的知识时,他才会用这样的语调。
“他来到神殿,比你还要早许多年。”
他点头,他很早就在女使官口中听过这些。骑士长在神殿中而不是尘世里长大。
“你会听闻,被神殿选中成为骑士长之人拥有独一无二的天赋和实力,才有资格成为整座神殿的守护者。你还会听闻,骑士长从来忠于神殿,忠于主人,直至生命的尽头,仿佛他天生有这样的美德。”
“但你还知道,混乱与无序是力量的本质,强大的力量总是伴随着同等的危险。”
“你不知道的是……我们教导他比教导你时更要慎重百倍。十数年如一日,只有在神殿里,他才能对美德和戒律习以为常,神殿赋予他高尚而神圣的使命,不是因为他秉性如此,而是只有这样,才能使他成长为如今的模样。如今你信任他以至于近乎依赖,然而,你必须明白——”
夜风渐渐寒冷。月色里,骑士长看向神殿道路的目光分毫不动,侧脸俊美而淡漠,比他身下千万年的古雕像还要寒冷。
“你必须明白,冷漠和暴戾才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质,而掌控和驯服他才是你身为主人的使命。”
老祭司看向他,语气比任何一次都要郑重:“记住,你没有好友、兄长和手足,你毕生只有敌人、子民和信徒常伴左右。”
他想,是老祭司发现了骑士长带他下山游逛的事情,才会使用这样严厉的措辞。
敌人、子民,或信徒。
“骑士长应是我的什么?”
“他是你的刀,你的剑,你将持此利器而无往不胜,前提是你能将那刀剑束于鞘中。”
“否则,那将是你梦魇般的敌人。”
他乖顺地垂下眼睫,像是似懂非懂地消化着老祭司的教诫。
每次祭司与学者们教授他不认同之事,他就会这样。然后,他们会以为他尚且年少懵懂,从而暂缓谈论这一话题。
终于,在这样的神情里,老祭司的目光渐渐缓和成无奈的慈蔼。
“你的年纪还太轻……”
“这几天里,如果想去圣城游弋玩乐,不必再掩人耳目,去吧。过了安息日,你就要真正背负起命运赋予你之物,成为真正的君主。到那时候,你要记得我今晚说过的话。”
“记住,一个字都不能忘记。”
他轻轻点头。
第198章 代价 21
离开沉眠水池后, 他从永眠花海穿过,直到看着老祭司的身影消失在神殿的重重建筑后才往下走,爬上骑士长所在的雕像。
当然, 爬到一半的时候, 骑士长就把他拉上来了。
永眠花和青藤的气息萦绕在周围, 并肩坐在雕像高处的时候,他一直在看骑士长——带着一些好奇和探究。
骑士长的眼瞳很特殊, 在正午阳光下的时候才偶尔能看见一点烟灰的色泽,多数时候是午夜天幕一样的沉黑色,几乎分不清虹膜和瞳仁的区别。有时, 你明知他在看着自己, 却不知他在看什么, 就像深夜的荒野上与狼群相遇, 只知道死亡近在咫尺,却不知究竟会在哪一刻粉身碎骨。
他想起沉眠池畔的的谈话,老祭司用冷漠和暴戾形容骑士长的本质。
其实, 身为要去掌控秩序的君主,他一直能感觉到骑士长身上强大而危险的力量,它远胜于祭祀和学者们要他学着去镇压的那些。像一片无波的海, 船只在海面安然驶过,谁都不知道下面其实是万丈深渊。
但那暗流与深渊一定不是为他准备的, 他从不觉得骑士长会伤害自己,即使是在圣城的门外初见之时。
骑士长:“你在看什么?”
他没说话。而是伸出手, 轻轻碰了碰骑士长的脸颊。
好像没人敢碰骑士长, 但一把刀的主人不会被刀刃割伤。
如果非要掌控或驯服才能完成老祭司的要求的话,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觉得。
他说:“我是你的主人吗?”
骑士长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一切平常得就像他刚才说的是“现在是晚上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轻轻笑了起来。
骑士长看着他,总是冷淡无物的眼瞳里也泛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夜风逐渐大了,骑士长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
下方骑士们的长剑相撞声逐渐变回斗兽场上方块四和对手招招见肉的打斗声。
很快,方块四的第十位对手倒下了。
伸手抹去颊边的血迹,方块四站在原地,十场打斗过去了,他却还像是什么都没有消耗一般,不见任何疲态,沾血的唇边带笑,红色的猫眼竖曈直勾勾看着灰衣荷官。
按之前说过的规矩,连赢十场,是可以拿到奖励的。
果然,平直的语调从荷官口中吐出:“恭喜你,方块四。请接受迷雾之都的馈赠。”
舌尖舔了舔犬齿,方块四说:“可以帮我杀个人吗?两个也可以,三个就更好啦。”
无视了方块四的要求,一簇黑色的烟雾隐入他肩头的灰色雾气中,使那灰色更加深浓了。
荷官:“迷雾之都的居民将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对你更为友善。”
永昼席位里,一位正在喝饮料的黑雨衣听见这介绍,直接呛到了嗓子:“这和不给奖励有区别?”
方块四更是笑嘻嘻道:“就这?”
荷官面无表情,不再说话。
烛火照耀下,郁飞尘忽然掂了手中的筹码。这动作的幅度有点大,众人都看向这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却见下一刻,他把筹码丢了出去,红白筹码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
赌局还没完呢,怎么就开始扔筹码了?
仿佛看到第一名的学生在考场里撕卷子一般的震惊里,却没听见筹码落地的声音——空气中响起锐器破空般的声响。
第二秒,这东西重重砸在荷官的脑袋上。
荷官顿时目光冰冷,怒目而视,身周灰雾蓄势待发。
郁飞尘的声音在场中淡淡响起:“黑方跳棋。”
“……”
观众一边觉得他筹码砸荷官,现在还没死真是奇迹,一边又觉得这人是国王级别确实毫不意外。
“君主棋”游戏中若有一方连赢十场,另一方就被判定为大劣势,国王、皇后达成一致后可以跳棋一次,无视棋子顺序派一枚己方高级棋子下场。方块四这么变态,黑方跳棋也是势在必行——否则黑棋这边很可能被直接打穿几十个人。
荷官的神情在被筹码打了头之后格外恼怒,灰雾翻涌,直到很久后,荷官才回应了郁飞尘的话。
“黑皇后,黑国王请求跳棋。”
就在郁飞尘旁边,同样在烛光照耀下的戒律淡淡道:“同意跳棋。”
“……”
整挺好。原来是同一组织的两个人,当然可以不假思索地达成一致。
荷官又是很久没说话。
方块四又兴奋地舔了舔嘴唇,眼神放肆地在郁飞尘和戒律身上扫过,似乎在期待他们会派谁来跳棋。
君主位。
安菲的位置,一切声音都被隔绝,现在连荷官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安菲只看见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有人用筹码打了荷官的头,接着就是漫长的僵持。
无注可下,他安心吃起了甜点。
尘封的记忆一旦打开一条裂缝,就会不可抑制地流淌而出。
沉眠池畔谈话后,没有人催促他学习典籍了。他阅读了很多关于武技、搏斗和君主棋下注技巧的书籍。
几天后,由于得到了老祭司的准许,他拉着骑士长下山,第一次从正门堂而皇之离开神殿,来到了君主棋盛典的入场处。
走之前,女使官说君主棋观看人数太多,给他裹上了一件几乎遮住整张脸的黑色兜帽长袍,也没收了骑士长身上所有与神殿有关联的物品。
“不要惹事啊。”送他们下山的时候,女使官这样说。
他应下了,他熟知种种法案与律典,当然不会做出任何违犯圣城法律的事情,更何况只是想旁观下注。
圣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繁华热闹。
但这一次, 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节约,甚至连一枝节日鲜花都没有买。骑士长想给他买的时候,他甚至出口拒绝了。
他知道, 骑士长怀疑是老祭司批评他了。但并不是, 这是他主动的。
在君主棋盛典的场地前, 有一座华美开阔的环形长廊,每个入场的人都要从这里经过。长廊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挂着一幅画像, 上面画着一位战士、骑士、勇者或铸造兵器的大师。画框下写着他们的姓名,生卒年月,记录着他们毕生的功勋。
有人曾孤身一人在神秘的原野为村民制服强大的兽类, 有人一生中亲手杀死过数千名敌人, 有人为守卫他的祖国指挥一场又一场战争, 从无败绩;有人匿迹在无人的雪山, 有人死于光荣的决斗,也有人还活着,将以极高位次参与此次的君主棋游戏。
有时候, 画像旁边还会有一段用魔法保留下来的影像往复播放,观者驻足在此,仿佛身临其境, 无一不热血沸腾。
他一路认真看过去。这些事迹,他从书中读过, 也在老祭司与女使官的口中听闻,但从未亲身体验, 也不曾亲眼见过。他不由自主想起骑士长, 老祭司说他们教养骑士长的年岁比教养他更久, 神殿不会让他在外面的世界游荡。
那些神秘的荒原, 冰封的雪山, 似乎都是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从一出生就在重重殿堂中,万古流传的传奇故事里也不会留下骑士长的名字。到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他们的一生也只会刻在神殿那方尖形状的墓碑上,外人无权得见。
一路上,身边的人们都在兴高采烈谈论着即将发生的盛典,他听着。
繁华的中部大陆崇尚武技,向往英勇与强大的形象,常以格斗的胜利作为荣耀的徽章,大型搏斗和实力排名更是百谈不厌的话题。
有人说,这么多年过去,终于看到了安息日和君主棋的影子,热闹倒在其次,难道我们安稳的生活终于要开始了。
有人说,等君主棋的最终胜者决出,我们就能见到整个大陆最为强大、骁勇的战士——历代以来在“君主棋”格斗中站到最后的人,都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大放异彩,成为传说中的人物。
还有人念叨说,他的妻子管得太严,竟然只让带三枚铜板来看搏斗,他这次必要赢一大把金币回家,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实力……
听到这话的时候,他顿住了脚步,看向自己的骑士长。
他这次,其实是有备而来的,但是为了制造一个微小的惊喜,他没有提前知会骑士长——就像之前给骑士长拍下那把长剑的时候一样。
现在到了告诉的时候,他取出一张精巧的金箔纹章纸,上面用复杂的工艺绘制着一道烈火样的图案。
骑士长:“你的?”
他说:“这次不用你的。”
“?”骑士长打量那张金箔文纸,神情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愉快,反而是一种……怀疑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的眼神。
果然,骑士长道:“哪里来的?”
他说:“我的。”
他熟知律法,这东西当然也是通过合法的途径得来。
那天,从骑士一口中得知钱财的重要性以及骑士长现在近乎身无分文的现状后,他思考了一件之前从没思考过的事:自己究竟有没有钱。
那天深夜,他写了一封信,寄给故乡国度的财政大臣。
财政大臣很快回复了一个可观的数字,并表示过去的私人财产您当然可以自由使用,信物随信寄出。他看了看数目,足够去三次西大陆的拍卖会。
回信中另附一份枢机大臣的长信,信中表示,自您走后,国家迟迟不能选出更加优秀的君主,因此仍尊称您为陛下。国库中的财物若提前十天告知,也可支取。
又附一份童年时的教导女官的长信,信中,她用亲切的语气说,虽然你可能不知道这是你的,但它确实是你的。这件事让我很欣慰,你长大了。
现在,他手里的东西就是那个信物。
骑士长接下来的表现不像是收到了惊喜,而像是在提审犯人,先是问出了大致的数字,又确认了他凭借这一信物确实能支配那些钱财。
骑士长说:“你想自己投?”
他点头。
骑士长那张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怀疑的神色,像是已经看见他不妙的未来一般。但他的内心十分安定。
为了充实骑士长的账面,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盛典的入口分为两种,观看者和参与者。
快要走到入口处的时候——他轻轻把骑士长往参与者的入口推了推。
他说:“你去。”
“……”
骑士长淡淡的目光扫过那里,又回到他身上。
骑士长:“我去?”
他点头。
骑士长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像在考虑去之后会产生什么后果。
最后,骑士长道:“怎么报答我?”
那时他微仰着头看向对方,语气平静且理所当然:“我是你的主人。”
旁边,一位少女正在向一位即将走进入口的年轻战士道别,她踮脚吻在战士的侧颊上,口中说着祝福的言辞。
他想了想,对骑士长说:“不要打太多场,会受伤。”
又微带忐忑,说:“你能赢多少场?”
虽然知道这个人的力量强大,但他还没见过骑士长真正出手的样子。
万一能赢的场数不是很多,他的余额似乎也会变得很危险。
阳光从侧面照过来,映出骑士长清冷冷的眉目里似笑非笑的神情。
能赢多少场,这人没回答。
“去吧,”骑士长对他道,“我先送你进去。”
等真的把他送到位置上,要分开的时候,骑士长又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记得省点押。”
然后,君主棋就开始了。
——他就开始输了。
没有任何由赢到输的转折点,从第一场打斗开始,他的筹码就在变少。
押对似乎只是一种偶然,连一旁的荷官都侧目了。即使研读了许多本关于搏斗和押注技巧的书籍,他的胜率还是一直待在谷底。
骑士长没有上场。
骑士长依然没有上场。
骑士长……
他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数字化为乌有,一百多场比斗过后,他带进来的所有筹码都没了。
再到后来,连骑士长的那九枚银币,都只剩下一枚了。
最后那一枚银币,也逐渐变成九个铜币,七个铜币,五个铜币,三个铜币。赢了,只能赢回一点,输了,就会失去所有。
“……”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体会到捉襟见肘的拮据感觉。
但拮据的感觉也仅只是一种轻飘飘的担忧,骑士长在他不远处,他知道没什么问题不能解决。这甚至比不上被老祭司叫去池畔时的压力。
那时他不知道,后来永夜中度过的漫长时光里,面对着维持一个世界所要消耗的力量和精神,这种感觉将与他长久相伴,并且比现在深刻百倍。
迷雾之都,斗兽场。
荷官的声音几乎要冰得人打哆嗦。
“黑棋K、Q达成一致,决议跳棋。”
“请黑国王选择跳棋者。”
话音落下,郁飞尘面前弥漫开一片灰雾,雾气里,上百个黑色棋子影影绰绰,底部写有标号,代表他可以从黑棋中任选一个令其上场,用来对付方块四。
一个黑雨衣说:“不然,我去?”
“我也想去。”
“阿加去吧,打起来。”
“这么早就派我们的人跳棋吗……”
只有克拉罗斯一言不发,笑嘻嘻看着郁飞尘。
灰雾前,郁飞尘台手,荷官冰冷的灰眼珠凝视着他的方向,目光仿佛要把那只手烧出洞来。
——观众席中所有人也都看着这一幕。
时间仿佛静止的寂静里。
未经任何犹豫,郁飞尘的手落向迷雾中的第一枚棋子——然后握住了那枚棋子顶端的王冠。
他拿的是国王棋,也是代表他自己的棋子。
“黑国王,请确认是否跳棋。”
“小郁,你知道么。”克拉罗斯的声音却忽然正经了起来,“方块四在的那个组织,不是一个像我们这样的组织。要我说,那更像一个……实验室。”
“每个花色,代表一个力量的方向。”
“而方块四这个人,即使是在所有扑克牌里,也算是很特殊和强大的一个。”
“当然,对你或者我来说,是不成问题的啦……唯一值得警惕的,就是他的本源特色啦。”
郁飞尘:“说重点。”
“……他有一点精神控制的能力。”
克拉罗斯的话还没说完,郁飞尘已经将那枚代表他自己的棋子从迷雾中取出。
荷官声音响起。
“黑国王,再次确认,是否选择跳棋。”
“提示:国王失败即游戏结束。”
郁飞尘淡淡看着荷官,对于迷雾之都的一切,他都提不起任何好感。
把国王棋拿在手中,他只淡淡说了三个字。
“你眼瞎?”
“……”
台上,方块四看到了VIP坐席上发生的一切,眼睛的色泽愈发显出兴奋的深红,他先是无声地笑着,对上郁飞尘的目光后,他笑容放大,轻轻启唇。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是耳边的窃窃私语,隐隐传来。
“远远见过你几次呢……”
“先提醒你,我的本源力量,是很高,很高的那种呢……”
VIP座椅上,克拉罗斯的笑声也显得格外诡异,郁飞尘不得不认同,这两个人确实像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小郁,”克拉罗斯说,“记得不要打死他呢。”
“为什么?”
克拉罗斯语调幽幽:
“因为,斗兽场这种打斗方式,实在是太粗暴,太不优美了。”
“有些东西,如果不让该了结的人了结,即使是该死去的人死了,也总觉得很遗憾,你觉得呢?”
郁飞尘不是很能也不是很想了解克拉罗斯的美学,就像他也对墨菲的美学毫无兴趣那样。
他回答说:“哦。”
医生的病历本写了这页写那页,如果是只写克拉罗斯和方块四两个,也就算了,郁飞尘远远看着,竟然有一个档案上,题头的名字写着“小郁”。
究竟写了什么样的无稽之谈,郁飞尘不想看见,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安菲的情况。
不知什么时候,安菲没在吃甜点了,他静静坐在那里,目光像是看着斗兽场中,又像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霜蓝的眼瞳里泛着淡淡的忧郁与迷惘,像是想起往事。
恍惚间,郁飞尘觉得有点头疼,内心深处浮现一种错觉。
明明现在的安菲每一次下注都押对了,他的潜意识里,却觉得他应该一个都没押对,已经输到马上就要欠债了那样……
摒弃这种奇怪的错觉,郁飞尘从座椅上起身。
刚起身,克拉罗斯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响了起来:“小郁。”
“本源力量的三种具现方式,第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第二种,以纯粹力量形式短暂出现在现实世界中,第三种,燃烧本源,将其具象为现实事物。难度依次增加。”
郁飞尘说:“知道了。”
听完,他继续做自己的事。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郁飞尘身上,想看他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原本,黑国王选择本人下场这件事就引起了所有人的震惊,直白地对荷官说出“你眼瞎?”这一大快人心的行为更是令人钦佩。
那么,现在他是要回应方块四的挑衅,还是一言不发直接下场?
哦,对了。方块四什么德行大家都了解,但黑国王用什么id,发过什么言,大家还不知道呢。只知道有个外号叫“兔子人”或者“带兔子的那个”。
就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郁飞尘抬起右手。
接着,他——取下了肩头上的金属兔子。
再然后,把兔子放在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上。
似乎总是带着忧郁的兔子,端正地坐在原本属于黑国王的位置上,仿佛也成为了过往一般。略显粗制滥造的工艺,一只红一只黑的眼睛,在烛火下依旧散发着诡异又可爱的气氛,
其实,早就有人在黑板上问过兔子人肩膀上的兔子会不会掉下来这件事了,所以,现在黑国王的举动也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让兔子被摔坏。
观众席里,有人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真是个有爱心的人啊。”
另一些人已经拼命开始回忆,永夜中有哪些强大神明的世界是和兔子有关,或者对兔子有执念的了。
君主位。
斗兽场里依然没有新人上场。
这种程度的异常,以及方块四先前连胜十场的战绩,已经能够让安菲猜出,这时斗兽场正在进行跳棋相关的交涉了。
在他的故乡,君主棋也有跳棋的规则。但是那时候,骑士长在外面武士们的世界里籍籍无名,自然拿不到国王或皇后的评级。
所以,那个时候他只能一边下注,一边等着骑士长上场。
每一次下注都很难。而且,下注后,还总是会输,让人很苦恼。
时间一分一秒推移。
想必他们已经快要商定好跳棋的人选。
等到某个实力比较强的人跳棋上场,押注就又会变得困难,且令人苦恼起来。
他本就不喜欢做出抉择。每个人都要为抉择付出代价。
可他漫长的生命里,又做过太多的抉择。
每一次,得到一些,又失去另一些。往回看的时候,好像什么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