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荷官语调平直无比,缓缓吐出三个字。
是一个问句。
“你在送?”
简单直接的三个字,却蕴含着无尽的情感。让黑棋中的不少人笑出了声。
听了,克拉罗斯笑嘻嘻回了一句话。
荷官转向白皇后的方向。
“白国王有话回复白皇后。”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只听荷官用机械的语调复述着令人牙酸的语气词:“虽然,我确实就是内鬼呢。”
“……”
白皇后一方没再要求荷官传话。
烛火昏暗,因人们说话的动静轻轻摇曳。
离他们近的观众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很熟悉。”
“在黑板上,不就看得出来?”
“原来去了那里。”有人轻笑:“那位难道不是一向以仁慈著称,居然会接受他加入。”
“不知道成长到了哪个阶段。”
“不必在意。”刚才轻笑的人声渐说渐低,只能听清开头:“当年已经在他本源里种下……”
永昼席位。
克拉罗斯再次拒绝后,温莎:“早跳棋早结束,不好么?”
“不好。”克拉罗斯说,“小郁那么凶,白方还能让谁跳呢?我不要上去挨打。”
“或许你注定要上去挨打。”
“那就只能希望那时候小郁的胸口多划几下了。”
温莎笑容温雅:“好无情啊,守门人。”
这样说着,温莎的目光却状似不经心地扫过永昼众人,最后停在安菲身上。
温莎公爵几乎从一出生就在烛火辉煌的社交场中长大,从纷繁表象中看出事实真正的脉络也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
到现在为止,斗兽场的搏斗已经持续很久,但是,永昼的各位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甚至希望打得在久些,这在守门人身上尤为明显。
守门人是因为想摸清郁飞尘的底细,一直在旁观记录,而那位与他们郁哥关系匪浅的神明……
每一次,郁飞尘用那枚金属零件重新划破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时,他能从神明细微的表情与动作里看出祂内心的担忧,仿佛那尖锐的物件也划在祂的身上。
但是,这位神明也迟迟没有想要提前结束的意思。
温莎看着祂的左手。
手背被黑色的宽袖掩去小半,修长完美的手指轻搭在华贵的深红绒面扶手上,色彩的搭配让神明的指尖显得冰冷。随时间的推移,祂的指尖会轻轻在扶手上敲一下,幅度很小,但每次相隔的时间等同。
时间之神还没醒,换成神明亲自计算时间了么?祂在等待什么?郁飞尘知道吗?其它神官呢?
收回目光,温莎也吃起了甜点。
总觉得,其实一切都在神明的计划之中。
很多个十轮过去。
那些不会使用本源力量的人,郁飞尘也只会用身体的力量与他们决出胜负。试图用本源力量影响郁飞尘的意志的人,无一例外都没有成功。至于那些走入第三条道路,将本源力量以实物具现的人……
有时候,那些力量会轻易地消失折断在郁飞尘面前。
有时候,还没有接近郁飞尘,它们就往后瑟缩退避了,有的力量甚至躲在了自己的主人背后,令它的主人越想越气:“养你们还不如养条狗……”
规模最大的一次力量具现,是一个穿白色魔法袍的巫女,她的序号是主教棋的极前列。巫女的力量以浓雾的形式降临场中,如同白色海水淹没了这片区域。雾中,到处都是悲伤的低泣声。
雾中人行动受限,除泣声外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雾中之物,只有雾的主人能够感应到雾中的一切。
当她在雾中潜行,接近对手的方向,酝酿杀机,却见前方浓雾的海洋向两边涌动分开成高耸的白墙,如同一条庄严的通道,而郁飞尘在通道的另一边朝她缓缓走来。
倒在白雾的海洋里时,巫女闭眼倾听着本源力量的低语。
然后,她看着俯视自己的郁飞尘,开口说。
“来自世界本质的力量本该高于一切物,我此时驾驭它,也只是在永恒的时间里暂时借用。这样的它们为什么会向尘世之人臣服俯拜?”她说,“无意冒犯,但您可以为我解答困惑吗?”
这时候他们正在黑恶魔雕像附近,郁飞尘目光示意了一下黑石板上自己的id。
“你可以去问拿权杖的人。”
巫女道:“如果你和他相比呢?”
郁飞尘没回答,但他确实思考了。他与安菲不是能放在天平的两端用同一标准衡量的事物。
而他与祂之间似乎早已分出胜负,在乐园的薄暮降临之时。
时间到,没有得到答案的巫女被传出斗兽场。
很快,最后一名白主教也失败下场。
从方块四开始,到最后一名白主教为止,白方几乎所有主教棋子都倒在了郁飞尘面前。阵营被打穿,对于白方来说,这应该是一种耻辱,但是他们已经麻木了,因为实在是打不动。
安菲看着郁飞尘。
他似乎总是战无不胜,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他身上曾沾过的血,很多时候都只属于别人。
渺远的场景,依旧环绕在他的身畔。
那一天,君主棋的场中,骑士长也是这样。
一个又一个对手在他面前相继倒下,只有他还站在那里。那时的气氛比迷雾之都热烈百倍,鲜花、欢呼与胜利一同环绕着他。人们脸上全是兴奋激动的神情,因为目睹了大陆上又一桩传奇的诞生。
他收获的则是筹码。
君主棋的主办方从幕后跑到了台下,看见他手中那个代表百倍杠杆的金筹码后,险些当场昏倒。
计算了一下已赢得的数目后,他看了看骑士长。骑士长也在看他,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上场前似乎说过,赢上几场就好了。但是这次,鬼使神差地,他不希望这样。
或许是觉得那顶桂冠就该属于自己的骑士长,也希望旁观者都能看见。
那时,他没有示意继续,也未阻止。和他对视一眼后,骑士长也就一直在台上站了下去。
虽然,他们都觉得这次可能麻烦大了……
微微的笑意浮现在安菲眼中。这时郁飞尘对面又有一个对手倒下。再一次宣誓开始。
鲜血滴落,在地上留下痕迹。
好像也落在安菲的眼上,让他眼中的世界笼上一层淡红的翳色,却想不起这血色从何而来。
其它记忆已经陆续浮出水面,可关于这个人的许多事情还是被迷雾遮掩,看不清来龙去脉。
目光从那块写着“我失忆了”的石板上移开,再次回到郁飞尘身上。
郁飞尘划开伤口的动作缓慢但坚定,没有任何犹豫与退缩。他理应如此,一直站在自己身畔,永无背叛。能想起的过往记忆中,他们也是如此。从没分离,也未觉得曾经历苦难。
安菲有些出神。
既然如此,记忆深处为何总是笼罩着不散的阴云?它来自何处?是因为郁飞尘,还是因为自己?
或许是后者,因为他知道,当初致使他忘记一切的,不是迷雾之都,恰恰就是他自己。
他深知所有真相都无法被掩埋,只是暂时在时光的河流中销声匿迹。终有一天,日光照耀之下,旧事将浮出水面,该发生的也注定会发生。
郁飞尘的身影在安菲眼中渐渐淡去。他俯瞰自己的命运,也回看永昼的轨迹。
他要找回那些与郁飞尘相关的回忆,就要看清自己的命运。旷野上,风是抓不住的,但变成沙砾的岩石记录它的存在。缺失之物恰恰在仍存之物中若隐若现。
记忆的空白断点,存在于三个地方。
第一个在他的故乡,他不知道当年自己为何离开。
第二个在永昼,很多个纪元之前,他遇到过一次难以解决的困境,而想不起当初如何度过。
第三个在不久前,他记不起此来迷雾之都最重要的目标是什么。
烛火燃至尾声,那末路的光明里,他沉入记忆深处,像在暮日神殿里度过的许多光阴那样。千万个纪元,沉默的时光里,他与自己相处已久。
循着命运的脉络,他走入记忆空白之处的迷巷。
道路的尽头,早有个人影正背对着等待着自己。祂穿着雪白的祭典华服,金发垂散,转过身来时,眼中温和带笑。
他看见祂,也看见了此时的身着黑袍的自己,两种视角叠加,扑朔迷离。因为这两人都是他自己。
“你来了。”祂说,“本以为遗忘会持续更久。”
另一个——初来此地的他不说话。他从不擅长遗忘,记忆刻入灵魂太深,只需见到浮光掠影,它们就再度将他笼罩。
他淡淡问:“选择忘记,在逃避什么?”
那人不言,带他往深处走去,前方,记忆的画面相互纠缠如混沌的海洋,用万花筒看向世上最琳琅满目的货架,也不会有更光怪陆离的景象。
“我遇到过许多困境,”祂说,“却从未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但是你明白,我没有迟疑的资格。”
“若这样的犹豫持续下去,我将违背一生中的所有抉择。”
“往事如影随形,过去的痛苦会左右现在的决定。所以,在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之时,我选择遗忘一切,让空白的直觉为我做出抉择。”
面对祂,他轻轻说了一个词。
“赌徒。”
“第二次。”祂微笑说。
“第二次?”
“无法预料胜负的赌局。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第一次的结果还悬而未决,第二次却已经到了下注之际。”
“第一次想必是你离开故乡之时。”
“所以说,你已经想起太多,甚至来此向我索要封存的记忆。”祂说。
他们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
“现在还为时未晚,”他轻声说,“你要决定什么?”
祂目光下视。
黑白恶魔狰狞的巨口如同命运的注视,视线被牵引,他离开晦涩迷离的记忆深处,再度望向场中。
郁飞尘静静站在场地一端。所有人都看向他。
安菲眼中映着他的剪影。先前,他也听见了郁飞尘对巫女说的话。
郁飞尘脖颈上溅了别人的血,很扎眼,像两颗鲜红的痣。
他抬起右手,手背将鲜血抹去,只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做完这一切后,他依旧像初上场时一样冷淡自若。
鬼魅般声音在安菲心中响起,他在问自己。
你与他从未分离。
但你相信他吗?真的相信他吗?
相信他永远为你所有,永不背叛。
相信不论你做了什么,他都依然站在那里,如同昨日。像万古以来的山脉曾做到的那样。
相信他是你最忠诚的骑士,不论你是谁,不论你表象之下是何等面目,不论……那一天你是否还存在。
如果相信,就永远相信,然后去完成你注定完成的使命。
如果不相信……
不如就此忘记过往一切,也免去今日、昨日与明日的痛苦。
你要选择什么?
台上,已经又是许多轮过去,第一个上场的黑雨衣已经在地板上半死不活,他旁边,黑石板上显示的id是“曾被队友残忍抛弃”。
被抛弃正躺着和郁飞尘扯皮:“不能轻一点?我会做噩梦的。”
“可恶,老板从哪里捡的你,可恶……”
郁飞尘说:“你去问他。”
“你看我敢吗?只有财务才敢和老板叫板,现在财务也被你打傻了,乌乌……”
三十秒,世界清净。
下一个上场的是“曾残忍抛弃队友”。
很快,他被残忍地抛弃在了地板上。
被抛弃在台下鼓掌:“活该。”
第三个上场的,还是黑雨衣,他上场的姿态格外扭捏,目光不敢投向君主位。因为他的id是“迷雾之都我赞美你”。
医生:“……”
还有一个黑雨衣也即将上场。
——不是他们想这么密集地上场,实在是这一级别的棋子就那么二十个,序号大的是水货不提,打到后面,排名靠前的,也就是他们黑雨衣了。
想着将要挨的打,内心诅咒克拉罗斯的同时,也只能安慰自己:这只是在上课,如果这样想能降低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他不介意喊小郁一声郁老师。
台下观众看着一个接一个鱼贯而上的黑雨衣,也觉得离谱。
来这团建呢?
克拉罗斯看得津津有味,下笔如飞。他偶尔看看墨菲,墨菲脸色好了很多,应该快醒来了。
其实他希望墨菲再睡一会,把整个打斗睡过去,但墨菲常说那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早已注定。
阿加专心测试希娜的智商,因为她是黑棋不必上场。现在,智慧女神已经能做到十以内的加减法了。
随着最后一名黑雨衣倒下,“摸鱼使我快乐”的id在黑石板上消失,白方已经只剩下国王、皇后两枚棋子了。
医生看向克拉罗斯的目光,也已经极端不善——整个病历本几乎要被这玩意用完。
“我不是在浪费纸张,”克拉罗斯辩解,“是在准备给小郁上课的教案。”
医生确信眼前这人更需要的是一份电击的治疗方案。
即将轮到白皇后上场。
克拉罗斯合上病历本。
“荷官~”他说,“告诉白皇后,我想跳棋呢。”
作者有话说:
没治了,炖了吧(
生命之神萨瑟抱着一束花走进画家的画室。
画家坐在角落的画架前,其上绷着的画布却是一片空白。一旁散落的速写纸上倒是有些字迹, 只不过不是画稿, 而是一些潦草的力量推演过程。
世道变了, 连画家都没空画他的画了。
直到萨瑟拍了拍画家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在看永昼?遇到问题了吗?”
画家:“没有, 只是维持永昼的光辉,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
“……你辛苦了。”
画家叹了一口气:“祂把整个永昼的力量交给我,我才发现, 千万个纪元来, 永昼光辉灿烂的结构里实在藏着很多黯淡的阴影。”
萨瑟说:“这是世界运转的必然。”
获得一个碎片, 就是获得了这个碎片的所有力量。有好的, 也有坏的。他们固然可以将那些混乱无序的力量剔除,抛去永夜,但那只不过是让永夜更加混乱, 世界破碎的进度变得更快罢了。所以,多年来永昼总是照单全收。同时,永昼运行的过程中, 也会产生混沌的杂质,就像戒律的计算总是会产生多余的数据那样。但那些冗余的数据可以被不留痕迹地删除, 永昼却必须将其妥善安置。
那些混乱凶险的部分,就像平静水面下凶险的乱流。必须有更加高级的秩序加诸其上, 才能避免来往的船只被其吞噬。还好, 它们现在还都乖乖听话。
画家轻叹一口气:“这些年, 他总是在暮日神殿中沉眠, 就是在面对这些。或许, 很多时候都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本源。永夜中的那些流言并不是全无凭据。”
他们说,那轮太阳看似耀眼,其实已到摇摇欲坠的地步。
萨瑟的尖耳先是失落地垂了垂,随即又精神抖擞地竖了起来。
“但这已经是过去了。”他说,“我们现在正源源不断从永夜中捕获新的力量,足以抵御过去的阴影。”
“嗯,沉疴痼疾正在被新鲜的血液治愈。”画家终于调起了颜料,边调边说,“恰好就在这原有的结构摇摇欲坠的时候,迷雾之都开放,永昼也开始扩张,新力量涌入,像是一切都在祂计划之中。”
“像是?你又怎么知道这不在祂的计划之中呢?”萨瑟笑眯眯说:“难道关于迷雾之都的诱人传闻在永夜中广为流传,没有巡游神们的功劳吗?”
“可我怕他的本源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力量。”
“祂无所不能啦。”
“不……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他手中有权杖而没有长剑。”画家轻轻道,“我曾见过一次永昼行将崩溃的模样,只是那时候你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萨瑟似乎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那又怎样呢?永昼还不是一直都在。”
画家失笑,说:“来找我做什么?找到什么东西了?”
“也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啦。”萨瑟说:“就是找到了一些世界的坐标而已。去往迷雾之都的人觉得自己能很快回来,其实在一进永夜的时候就和自己的领地失去了联系。我们发现,迷雾之都的力量正在侵蚀那些世界,试图据为己有。”
“然后,我就派人也去那些地方了。现在已经开始陆续收获。可惜,还是没有发现迷雾之都的确切坐标。”
“总会找到的,我们当外援的人,怎么能让他们几个一直孤单地呆在里面。”画家说,“如果可以,祂必定会给我们留下标记。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尽快收拢那些无主世界。”
“放心啦。”萨瑟说,“迷雾之都抢不过我们。”
就是不知道,当那些人从迷雾之都离开,却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说完后,他拿出一根柔软的树藤,手指灵活,很快将它结成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鸟模样。然后,萨瑟将它送出,飞鸟在暮色中滑过,挂在了巨树的枝梢。
这些天来萨瑟一直在做这件事,巨树上已经挂了许多翩然的飞鸟。
“你在做什么?”
“树精灵的祈福方式。”萨瑟轻声说,“希望祂早日得偿所愿。”
迷雾之都,斗兽场。
几乎所有人都为白国王的跳棋要求感到困惑。
只剩最后两个人,跳棋还有什么意义呢?
少有的不感到困惑的几个人,是因为知道克拉罗斯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困惑他,不值得。
白皇后席位附近。有人又听见那几个白色的身影在低语了。
“他在说什么话?”
“他想跳棋。”
“有意义么?”
“他病得很严重了吗?”
“疯子而已,不顺着他。”
“疯子而已,顺着他吧。”
“黑国王是值得研究的对象……”
“定义为A序列样本?”
“不,还需要确认他的稳定性。”
“去近距离观察吧。”
“不,面对他必然会给我们带来损失。”
竖起耳朵偷听的人,听着听着,忽然察觉了什么,额头渗出了涔涔冷汗。
他不着痕迹地朝那地方看过去,灯光太暗,还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是,一二三四五六……那确实是几个人没错。
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语调,明明就像是一个人的啊……
转达完白国王的跳棋要求后,荷官没再说话,似乎是白皇后那边一直没有决断。
克拉罗斯补充:“放心啦,真的是我要跳你。迫不及待要给黑国王上课了呢。”
终于,白皇后那边同意了跳棋,或许白皇后也不想上场挨打。
黑雨衣说:“守门人,这是什么新型的阴谋吗?”
“不呢,不想看到他们而已。”克拉罗斯低低笑:“怕看到那张恶心的脸,影响我下一场的发挥呢。”
守门人似乎有什么内心的阴影,喜欢用开玩笑的话语掩饰内心的伤痛,算了,爱护一下他吧。黑雨衣刚想出言安慰,就见克拉罗斯那双幽深的紫瞳里已经泛起了兴奋的笑意。
“一点都不像我们小郁。”
“小郁,真好玩……”
黑雨衣无言地转回了头。
赶紧滚吧。
我看你就怪恶心的。
短暂的静默后,荷官的声音淡淡响在场中。
“白国王,请入场。”
第205章 代价 28
克拉罗斯从位置上起身, 一只苍白的右手从雨衣下伸出,拉开了领口的抽绳,漆黑的雨衣应声而落。他露出真实面目, 然后施施然走到了最近的烛火下。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 俨然是个所有人都没在迷雾之都见过的人物——灰色近银的长发以华美的饰带松松扎在脑后, 少许自额前两侧垂落。瞳色灰紫,眼形上挑, 殷红薄唇噙着淡淡笑意,却不使人感到亲和,只是映衬得那张面孔格外幽冷俊美。
烛火映照下, 他穿着一身冷灰色的晨礼服, 绸缎布料光滑飘逸, 袖口、领边以及其他细微之处全都饰以深灰紫色点缀, 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枚代表身份的白色国王棋。这人用劣质黑雨衣当作永昼的制服,让巡游神们深受其害,自己的雨衣下却穿着精美的华服。衣物繁复的风格不由得令人想起运河桥畔的疯萝莉——疯萝莉是个长歪了的奇怪小女孩, 这人则像是她没长歪的哥哥。
这种人来当白国王,似乎还不错。
接受了众人的注视后,克拉罗斯将国王棋放在墨菲的桌面上, 动作很轻,但棋子底座与桌面相触, 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墨菲的眼睫轻颤一下。克拉罗斯神色深深看他一眼,而后转身下场。
在墨菲模糊的意识里, 漆黑的——漆黑的天空, 死寂的血云, 依旧缠绕在他眼前。他一遍又一遍看着无边的黑暗将神明的身影彻底吞噬。
如果这就是注定的未来, 身为预言者, 他应当悲伤还是愤怒?
命运从不留情,但尘封的历史中,没有一位卜祝者对残酷的未来闭口不谈,吟游诗人的故事里从不缺少无用的示警和无望的抗争。
可为什么会这样?
祂自己,又在想些什么?
墨菲蓦地睁开眼睛。
在时光中载沉载浮太久,现实反而显得不真实,他猝然望向神明的方向。
“您——”
却重重撞在迷雾之都的屏障上。
黑雨衣拉住了他:“等结束再说,现在有屏障……你没事吧?”
梦魇般的一幕还在眼前闪回,枯竭的本源无力提供任何帮助,墨菲的心脏急促跳动,不规律地喘着气,下意识摸出自己的卡牌。尚未完全清醒,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但还是从中抽出一张又一张预言牌,试图得见那些未知的角落——牌面却始终是一片静默的空白。
终于,他的余光看见了桌面上立着的白色国王棋。抽卡的动作微顿,他看向观众席向场中的通道,克拉罗斯的背影正在缓缓远去。
背对着他,克拉罗斯自然听见了刚才的动静,他没有回头,只是垂下眼,晦暗的阴影掩盖去一切情绪。
克拉罗斯站到了郁飞尘的对面。
郁飞尘的目光从安菲身上移开,看向他。克拉罗斯微微一笑。没有出声,但也算是打了个招呼,甚至还显得非常文明友好。
与此同时,克拉罗斯背后的黑石板上也缓缓浮现了他的id。
Acri。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在观众席上。
“……”
“…………”
“不要用那种目光看着我啊……”克拉罗斯温声说,“我很正常的。”
观众用加倍的死寂回应了他。
人世间的话语在此时此刻已经走到了尽头。唯有长久的、不会结束的沉默能表达他们的内心的感受。
而克拉罗斯,也不在意自己是否失去了网名,他看起来甚至很乐意让大家认识一下自己。
押注时刻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到来。
持有国王棋的都是该方阵营中实力最强的一个。黑国王白国王应当没什么悬殊的差距才是。此时黑国王经历了这么多场打斗,光是宣誓就往自己心口划了十好几刀。白国王却是以完美状态上场,胜负的天平似乎倾向白方。
可是人们实在不能想象,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像黑国王这样无视一切力量的人物存在,就像世界上也不会有第二个Acri这样的疯人存在那样。
是应该继续押注黑国王,还是相信Acri这变态的怪东西更胜一筹?
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戒律。
君主下首,戒律之神手持筹码,还是一贯的安静冷漠,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时间过去,他迟迟没有下注。
黑雨衣试探地看向戒律。
“小郁就是你了解的那样,需要补充守门人相关信息吗?”
戒律点头。
黑雨衣就开口了:“他还没加入公司的时候,是重点监视对象,正好是我主要负责的……”
“说重点。”
“好吧……”黑雨衣开始调动多年前的回忆。
克拉罗斯这个人,当年是突然出现在永夜中的。当人们发现他的存在时,他已经在永夜中拥有可观的领地了。
那时,即使是专业搞情报的自己,也没能追溯出这人的来处。现在想来,克拉罗斯与“玻璃室”有渊源,应该就是来自那里。然后,在某个未知的时间节点,克拉罗斯带着力量离开了“玻璃室”的控制,在永夜中自立门户。
这人行事作风向来变化多端,力量属性也极其混乱偏激。他扩张地盘的时候和永昼敌对过,复活日时也没少来攻击过永夜之门,有一次甚至还成功偷了点力量回去,所以永昼的神官们对他没有太好的印象,有一些则将他划为敌人。
但除此之外,作为一个广袤世界的主人,克拉罗斯做得还不错。他治下的疆域是除永昼外少有的和平之地,最繁盛的时期,面积约等于半个永昼。这足以引起整个永夜的觊觎,也隐约成为永昼的威胁。两个大规模的稳定世界之间,可能发生战争。
但就在敌友未明的时刻,这人主动找上门来,说自己再也不想看到自己的世界了。他每天都要为这些东西殚精竭虑,梦里都是力量失控的场景,而且外面的所有人都想害他,他可以为此列出一个长达数米的名单。
那天的克拉罗斯活像个急于把垃圾资产脱手的破产老板。大家都觉得有诈,但不知道主神究竟看上了这人哪一点,接收了他的世界,也接收了他。永昼从此多了一位守门人。
据墨菲说,克拉罗斯对此很后悔,因为他没想到来到永夜后也要一刻不停地工作,而且工资还很低。
尝过力量的甜头后,很少有人还愿意被他人统治。守门人想要的是什么,除了主神,或许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