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一十四洲  发于:2024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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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他们认了,可是在他们之上,却还有一个人能左右生死,那人自己却似乎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晦暗的怨怼,在昏沉沉的大厅上空蔓延滋长。
仿佛能审判他们生死的不是他们做出的选择,也不是场中两个人搏斗的结果,甚至也不是迷雾之都的游戏规则,而是君主手中那枚金光流注的“权杖”。
或许,人很难去仇恨自己,也很难去仇恨虚无缥缈的规则与命运。内心的恐惧与仇恨无处着力,自然而然投向最近的,和他们的命运有关联的人。
不知名的暗流从人心最狭窄处滋生,在场上涌动成一片汪洋,身处漩涡中心的安菲却依然手持流金筹码,寂静的眼瞳只映出一座森严而血迹斑斑的斗兽场。
又一次投注后,郁飞尘忽然看向了戒律。
戒律回视,朝他颔首一下。
希娜:“……”
实在看不出这毫无波动的眼神里有什么意思,这简直是令她的智慧无处发挥的绝境。还不如让她听一百遍克拉萝丝矫揉做作的嗓音。
却听郁飞尘开口:“守门人。”
正悠闲晃腿的克拉罗斯抬头:“啊?”
郁飞尘:“把周围的蜡烛搬过来。”
克拉罗斯:“嗯?你看我的年纪这么小,像是有力气的样子嘛?”
郁飞尘:“少废话。”
“好吧好吧。”洋裙萝莉扁着嘴去拉蜡烛,小皮鞋鞋跟笃笃笃敲着地板,把永昼众人听得牙齿发酸。几个黑雨衣终于看不下去了,也加入了搬蜡烛的行列。
观众席上的烛台原本是分散排列的,上百根白蜡插在华丽繁复的枝形烛台上,照亮有限的范围,让人能能勉强看清左右前方的邻座,却无法看到再远,视野只在迷雾之都特意打光时才开阔起来。
所以,蜡烛的光,微弱但重要。
可这时却有几个鬼气森森,身上带着血腥味的黑雨衣人从VIP位置过来,把他们的蜡烛搬走——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和议论。他们明明很不甘心,却是有些敢怒不敢言。
黑雨衣们的速度很快,中间一场还没打完,聚集在VIP席位的烛台已经有近百个,在昏暗低垂的世界里,层叠的白蜡错落排开,烛火摇曳成一片辉煌的海洋,拱卫着中央的安菲,平添了古典庄重的味道。
怎么?有迷雾之都的特殊打光还不够,还要把大家的蜡烛抢过来造景么?
高贵,高贵。
正在怨愤不平,眼睛近乎滴血,却发现另有两个人也被灯火照亮,烛火明晃晃照着他们,连离得最远的人都能看见他们的面容,也能看见他们面前的黑白恶魔像。
“兔……兔子!那个……”有个人看见郁飞尘肩头那个乌云罩顶的兔子,精巧可爱的兔子唤起的却是一些不好的回忆,他用力往座位里缩了缩。
无人能从右侧那人俊美冰冷的容颜上看出什么情绪存在的痕迹,那兔子看起来诡异极了,左边那位银色短发戴一枚RGB耳钉的玩意儿也不遑多让,比起活人更像个机械塑像。
他们分坐君主下首左右两侧,衣袍一黑一银,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可从他们的位置,却能看出几分对中央那人维护守卫的意思。
人们揣测一番,骂一声“好大的排场”也就散了,看回场中搏斗,等待自己命运的宣判。
但一轮搏斗结束,下一场开始前——
“喂,”有人用手肘捣了捣自己的邻座,“他们是不是都押了白?”
邻座说:“是,我也看见了。”
议论声鹊起,场中众人忽然发现:烛火映照下,那两人的选择清晰映入所有人眼中。
之前黑雨衣聚起蜡烛好像也找到了原因——就是为了要他们看见这一幕。
“……跟不跟?”
“一看就不是好人,不会有诈吧?”
观众下注结束。
君主下注,也是白色。
搏斗结束,白方获胜。
第二场,那两人下注黑色。
有人跟着押了黑色。
君主下注黑色。
黑方胜利。
时光流逝,跟注的人越来越多,死亡的人越来越少。
“宝贝帮我下注。”克拉罗斯把筹码丢给墨菲,自己一蹦一跳来到安菲侧后方的位置,高高坐在椅背上,洋伞上镶嵌的晶石发着幽紫色的暗芒。
“我也来打光~~”
希娜也抄起了答案,次次跟着郁飞尘和戒律下注。
一边抄答案,一边殷殷叮嘱。
“戒律呀,慢慢运算就好,不急,照顾好自己,省电最重要~不想算就抄小郁的。”
“小郁呀,呃……嗯……你辛苦了,多喝热水。”
“萝丝啊……”
克拉罗斯,你真的很多余。

郁飞尘与戒律先投, 观众再投,最后君主下注。每一次都一模一样。
现在的押注难度不算高,士兵和骑士级别的, 本身实力就低且参差不齐。黑雨衣们也说过, 鱼塘局不至于看不出胜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凝重、严肃的气息在场中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抄答案、对答案的氛围。
原本针对君主的晦暗怨怼的情绪也在几轮跟注成功后消失无踪——抄完答案再对答案,比起忐忑交卷后再对答案, 不知轻松了多少倍。
更何况,他们抄答案的两个对象,是那么的靠谱。
继续存活。
仍然继续存活。
人们看向戒律和郁飞尘的目光已经从“不会有诈吧”变成了“谢谢你, 好心人”。
这就是有人带过的快乐吗?
别说在迷雾之都了, 就是在永夜里, 也没有这种好事。
渐渐地, 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形在场中发生了。
多次押注成功后,连入场的选手都对押注的结果深信不疑,被认定失败的那一方, 也就会或多或少地丧失一些斗志。
原本当两者实力极端相近的时候,必须经过慎重的选择。
但是人的力量由意志统治,当意志出现败退的倾向, 力量的发挥必然大受影响。
——这让郁飞尘押注的压力变小了很多。
戒律的RGB耳钉淡淡闪烁,也将这一变量加入决策过程中。
但在众人眼里, 就呈现出一种过于变态以至于令人直呼离谱的场景:这两个人下注,都不用思考的吗?
上一秒双方进场, 下一秒他们的注就下好了。
——跟个托一样。
难道是怕他们跟注会超时, 所以尽量节省时间吗?不, 不必, 你们真的可以多思考一会儿的。
我们也能多安心一点嘛。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想, 那两个人都依旧我行我素,只有在极个别的时候,才会顿住动作,思忖几秒。
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习惯了这种速度。
没什么不好的——万一筹码掉地上了,还来得及捡起来再投呢。
他们的目光,麻木,平静,且安详。
就连上场的人都发生了一些改变,非要置人死地的穷凶极恶之徒少了一些。
随着场数增多,人们逐渐发现了另一个规律。
迷雾之都有言在先,不出全力者后果自负。
有一场搏斗里,双方似乎认识,其中一个人在即将击中对方要害的时候撤了手,当场化成了灰雾。
但是当确认对方已经重伤倒地无法起身后,可以停手等待三十秒时限到来,而不会受到惩罚。
当然,这种状态的人基本上也就只剩一口气了。可是能捡回一条命,终究算是好事。
慢慢地,对面重伤倒下后,另一个人也就不会再赶尽杀绝。
或许是因为,一起抄答案的人总能建立起一些同窗之情。
“有趣。”医生忽然笑了一声,“一次值得参考的群体治疗。”
朝不保夕的环境往往滋生恣意妄为的恶徒,信奉你死我活的规律,安全有序的环境则生出种种美德与善行。
永夜里流窜的人们,提起传闻里那片永昼,往往嗤之以鼻,可是暗地里,谁没幻想过呢?
人是一团有序的力量,整个世界则是更大的力量集合,人在世界中行走,有时候,善与恶并非因为人性原本如何。
迷雾之都特有的迷乱氛围更是放大了人们随波逐流的本性,果然是一次难得的观察机会。
观察完毕后反思自身。两个病人的病情一直没有起色,难道是他没有给予病人足够的安全感么?
“嘻嘻……医生,看我做什么?”
“医生上场的时候,一定会被杀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嘻嘻……对面拿刀最好了……”
“先挖掉眼睛,再挖掉心脏……”
医生冷漠地收回了目光。
与此同时,郁飞尘看见安菲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安菲看不见身旁,只能看见场中,但通过场上人的变化,他依稀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们对视。
霜蓝色眼瞳里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显得微微失焦,那种若有所思的神色让郁飞尘觉得好玩。
——像是没想过他会这样做,默认自己要一个人承担所有压力那样。
其实,即使没有郁飞尘,永昼的其它人也会站出来公开答案。但失去记忆的安菲,似乎更习惯孤身一人。
看了一会儿,安菲手腕上的箴言藤蔓爬出来,亲昵地蹭了蹭两人之间的那道屏障。
搏斗继续。
占比最大的士兵们还没比完,斗兽场依旧停留在鱼塘局的阶段。
希娜小声问戒律电量还够不够,得到了“不必担心”的答案。
相应地,郁飞尘的精力也没因此花费多少。
迷雾之都,竟然迎来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安宁。
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观赏性的比斗,在座的都是赢家。
又是两人上场,郁飞尘投了筹码。
其中一人用样式古典的长剑,另一个人也是长剑。
剑刃相撞,雪亮的光芒在场中晃,很有观赏价值。
黑方出剑太快,不便回转。
白方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郁飞尘忽然发现,自己下意识里,正在一招一式审视纠正那两人。像是在调教自家门前的草那样。
又是一片唰然亮光扫过眼前的时候,恍惚的感觉忽然晃过他的脑海。熟悉的灰雾在身周泛起。
共振又来了。
郁飞尘再度抬眼,周围已经变了景色。
依旧是浑浊晦暗的灰蒙蒙天空,他在一座很高的建筑顶端,抱臂靠在露台的栏杆旁。
随意的姿态流露着些许不务正业的气息。极近处的栏杆台面上搁着一柄长剑。
他正看向下方。
下方,庄严华丽的建筑环抱间,是个圆形的练武场。
两个身着全副甲胄的骑士正在比斗,练习剑术。
场地很大,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又有几波来到,撞剑声和呼喝声遥遥传过来。
场地旁边有两名骑士教习守着,有时出声指点,有时亲自上场示范。盔甲下,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只是遥远岁月里的幻影。
他就那样看着。
角落里那个招式太生涩,应该加时。
中央的两个人还不错,只是经验不足,过些时候丢去亡灵遗迹探险。
看了很久,不知为什么,他低头看向那柄搁在栏杆上的骑士长剑。
飘渺混沌的场景里,这柄剑的外表却格外清晰。
剑鞘是旧银色,很沉的质地,形制古老庄严得像个祭祀物品。剑鞘和剑柄上錾着不易察觉的龙翅刻纹。刻纹精美,线条舒展,由烟灰色的奇异晶石熔炼而成,日光下缓缓流动,恰好中和了长剑本身过于端重的气息。
他拔剑,长剑出鞘小半。
凛冽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剑刃冰凉,锋芒内敛,即使对共振里这个世界一知半解,也能看出,这是柄世间难寻的神器。
没人会拒绝这样一把非凡的兵器,他也是。
但此时此刻,看着这把剑,他心中除了应有的欣赏和喜爱之外,居然还有一丝丝沉重。
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是两名骑士,他们边走路边闲谈,声音很耳熟。
“骑士长在做什么?”其中一个道。
第二个说:“大概在等小主人下课吧。小主人课怎么这么多。”
“但骑士长看起来在思考人生。等等,这剑什么来头???”
“咳……”另一个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着,第一个骑士就冲上前来看剑了。
边看边赞叹:“像是西大陆一千年前的风格。”
“神殿收藏里也未必有比这个更好的剑了。”
“啧,这花纹……”
“这工艺……”
“老大,可以用一下试试吗?”
冷冷一声响,郁飞尘合剑入鞘摆明态度。看可以,碰不行。
“到底哪来的?”
第二个骑士终于道:“是买的。”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是小主人买来送骑士长的。你跟骑士长去亡灵遗迹的时候,我陪小主人逛了逛那个……西大陆今年的拍卖会。”骑士二语调透出一丝诡异,一丝沉重。
“小主人虽然课很多,但生活还挺丰富。”骑士的目光黏在那柄剑上:“这得是压轴品了,多少钱?不愧是小主人——”
话还没说完,骑士二补充道:“花的是骑士长的钱。”
骑士一的目光顿住了。
然后,缓缓地,从钦羡变成了同情。
“骑士长……您,”他试探说,“倾家荡产了?”
郁飞尘:“……”
他说:“你们来做什么?”
围观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么。
骑士二连忙撇清,说是安息日将至,处处庆典,众人瞩目的“君主棋”活动也开始海选报名,圣城的布防和巡防计划都有变动,他们是来汇报情况的。
然而,冗长的汇报完毕后,骑士一还是试探地挤眉弄眼一下,拿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
对面不远处的建筑里,雕饰繁复的窗栅里,宽阔的殿堂中,隐约能看见安静的少年身影。
他身上长袍迤逦,跪坐殿堂中央,面前是一团神圣纯净的火焰。
殿堂里遍布着恐怖的气息,混乱的黑色力量流窜不定,掀起阵阵飓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袖。有时,那些力量又变成面目狰狞的黑影,朝中央的人撕咬扑去。
周围是十七位神殿的祭司和学者,上首是神殿的老祭司。
每一个都气息端肃,朝中央的小主人问着什么。
他们问,他回答。
是教导,也是考校。
他将要行使的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神权,他将要驾驭的是凡人不可触碰的最为本源的力量。因此他要受到世上最为严厉繁重的教育,他要把如山的典籍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中,要用最苛刻的准则来约束自己的德行。
神殿无日月,现在,他已经快要完成一切准备了。
祭司们问完了。
殿中央的少年忽然在乱风中轻轻抬手一握。
刹那间,殿中所有混乱的黑色力量被一种摄人心魄的无形意志笼罩。
它们嘶叫着停止流窜,变小,退缩,继而恭敬伏地,烟消云散。一切仅仅发生在片刻之间。
老祭司露出欣慰的微笑。
骑士一说:“小主人哪里都好,但是骑士长,你说,小主人对待金钱的态度,是否需要纠正一下?万一哪天我们神殿都被……”
郁飞尘觉得倒也不至于。
顶多只是祸害他一个人罢了。
他的目光停在殿中少年的金发上。
自然而然地,隐约的印象在他脑中浮现。
小主人在被接到神殿之前年纪很小,但也并不寻常。他出生于一座横跨两个大陆的广袤国度,是王座的唯一继承人。
从出生起,他接受的教育都关于如何成为臣民的君主。中央神殿在他加冕前夜得到命运的启示,几乎是把人抢来的。
神殿要人,国家不仅无法拒绝,还要感到光荣——就是君主没了,十分苦恼。
他来之前是一个繁华帝国的主人,来之后更是整个神殿捧在手心的小主人。
所以,对小主人来说,花钱只是一些数字的增减罢了。
以前是在财政大臣的账簿上划去一些数字。现在是在骑士长的账目上划去一些数字。
至于划掉多少,不需要在意。
反正国库总是会被再次充满,骑士长的账上也总是少不了神殿的定期增补。
郁飞尘把剑佩在身侧,转身往连接对面的拱状廊桥走去。
廊桥尽头,少年纤细修长的身影正向这边来。看见他,遥遥笑了一下。
剑鞘上的花纹轻轻划过郁飞尘的指腹,冰凉润泽。
郁飞尘说:“不用纠正。”
骑士一面露狐疑,似乎已经看到了神殿被败光财产的凋零未来:“真的吗?”
骑士二痛心疾首,看骑士长如看到小主人成长道路上的绊脚石:“真的吗?”
郁飞尘:“真的。”
世上规模最大的拍卖会的压轴神器而已。
买了……买了就买了。
该纠正的应该是自己的账面。
如果再增加几位,不就不会被轻易花光了么。

和小主人在拱廊中央碰面后, 他们并肩离开这座建筑。
回去的路上途经一片坍塌的废墟。据说是上一代的神殿主人和骑士长不和,到了动手的地步,这座殿堂就是那个时候打坏的, 由于碎得彻底, 直至现在还没修缮完成。
然而神殿的规则所限, 即使关系恶劣到了这种地步,他们还是一同在神殿里度过了漫长岁月, 上一代主人死后,神殿竖起新一座方尖碑,骑士为他终生守墓。
两人相继死亡后, 永眠花开谢许多回, 神殿才有了新的骑士长, 也迎来年少的小主人。
年长的神殿女使曾经提起一桩旧闻, 说历代神殿主人与骑士长的关系,都会渐渐走向极端。
关系差的,连对视都像是刀剑相向, 仿佛有比生死还深刻的仇恨,不到死亡不会消弭。
关系好的,往往是彼此的终生好友, 一生之中,连一句争执都不会发生。
对此, 她最后叹说:或许是时光太漫长,而神殿又太空旷了。
回忆如浮光掠影在眼前划过, 郁飞尘余光看见自己那把价值连城的佩剑, 又看向走进永眠花丛里的小主人。
他们应当属于后者, 他想。
即使是在共振时特有的灰暗环境里, 永眠花的花苞也已经显出洁白的底色, 到了待开放的时候。
若有若无的永眠花气息已经开始弥漫。
“安息日要到了。”小主人说。
当浩如烟海的知识学至尽头,就到了他要主持“安息日”盛典的时候。
待到 “安息日”顺利结束,才能证明他掌控了世界本源的力量。那时候,神殿真正的权柄就会归于他手中,他也会得到比“小主人”更正式的称呼。
身边没有其它人,小主人寂静的绿瞳里终于出现一丝与他的年龄相符的担忧。
郁飞尘组织了几秒的语言。
还没想好安抚鼓励的措辞,就见这少年伸手,饶有兴趣地抚了抚永眠花苞,那一缕担忧早已不见了。
他看向郁飞尘,说:“我们去做什么?”
少年嗓音清澈温雅,质地轻软,像永眠花在风里缓缓晃。是常年养尊处优,无论说什么都有人聆听才养出的语速。至于那点不安,早已经连影子都没了。
原来只是礼貌性地担忧一下,最关心的还是下课后去哪里的问题。
郁飞尘说:“想去哪里?”
小主人在原地想了想,看了看山下的方向。
安息日将近,圣城中汇聚着各个国度的来客,有许多往日不会出现的活动和奇观。
像是达成了什么一致,从永眠花丛里出来后,他们就回了平日起居的殿堂里。
对于小主人结束每天的课业后在做什么,老祭司曾经观察过一段时间,观察的结果是:小主人十分安静省事,要么在殿内读书,要么温习今日的典籍,要么乖乖休息,而骑士长也十分尽职尽责,随身保护着小主人,甚至会督促小主人的学习。
确认这一点后,老祭司就很少过来巡视了,他相信小主人也相信骑士长。每次看到两人回了起居处,老祭司就会放心地投身到神殿事务和典籍整理中。
起居殿内,神殿女使捧来外出时用的披风,小主人像个安静任凭摆弄的玩偶一样,顺着郁飞尘的动作微抬下巴,方便他给自己拉上披风的系带。
快要出门的时候,小主人抬脸,对换上常服的郁飞尘说了一句话。
“二说你没钱了。”
郁飞尘:“。”
门口站岗的骑士二眼珠乱转,假装无事发生。
郁飞尘想了想。
“还有。”他缓慢地说。
说完,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了……
一枚铜币。
铜币放进小主人手里。
“拿好。”他说,“别丢了。”
小主人不知道他的用意,但还是收下了这枚铜币。施施然跟着他走上了下山的路。
走出一段距离后,郁飞尘听见了骑士一和骑士二的窃窃私语声。
“没钱?没钱在山下能玩什么呢?”
“据说最近圣城有很多赌局。没准他们带一枚铜币出去,可以带一枚银币回来。”
“?神殿禁止赌博。”
“说什么呢。”神殿女使慢悠悠道:“骑士长明明是要亲自带小主人体会赚钱的不易呢。”
“您说得对。”
“学到了。”
这次共振持续的时间格外长,郁飞尘想。
在现实世界里,他想不起迷雾中的事情。在这里,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也仿佛隔着一层雾。
两边都像一场梦境,只有一路来的永眠花气息如影随形,他记不起自己是谁。
圣城里,天穹低垂。晦暗的天空下,面目模糊的漆黑影子们穿着各式衣物在宽阔的街道上穿梭,到处传来马蹄声和欢笑声。
时间就在浮光掠影间流逝,小主人去拜访了一间小教堂里的老修女,然后走到了娱乐活动最丰富的一条街道上。
君主棋还没正式开启,处于最初的海选阶段,各个搏斗场都有人在比武,一些小额的赌局也已经开始了。
金发的少年目光停在一个背剑走进搏斗场的武士身上。
他先看了看武士和武士的剑,又看了看骑士长和骑士长的剑,眼睛眨了眨。不知道是在比较人,还是在比较剑。
总之,对搏斗场很感兴趣就是了。
神殿禁止赌博,不过想了想两人仅有的那枚几乎没有任何购买力的铜币,郁飞尘带小主人走进了这家搏斗场。
一枚铜币,能换一枚最小的红白筹码。
进场后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荷官捧来一黑一白两个押注筒。
很快有两人上场对峙。一个拿斧,一个拿剑。郁飞尘把筹码抛给小主人,说:“你来。”
此时神殿的小主人正倚在座椅里,懒洋洋的神态。和混乱失序的力量打了一整天的交道,原本也该累了。
他拿过筹码,认真看着场中两个人,最后摇了摇头,把筹码往郁飞尘的方向递去,坦然道:“选不出,你选。”
既然还是让他选,那今天想必不会把最后一枚铜币也输掉了。郁飞尘倾身过去从小主人手里拿回筹码。
于是那少年又懒洋洋地半阖了眼睫,淡冰绿色的眼睛里带一点浅金的底色,猫眼石一样。
却听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他们两个好像都打不过你的样子。”
听他话里的意思,竟然开始嫌弃场上的选手有问题了。
其实能打过才有问题。但郁飞尘没说话,等这人自己看。
又听衣物悉悉索索响了几声,可能是觉得这里的座椅不舒服,小主人往他这边靠了靠。
金发的卷梢拂过郁飞尘的肩膀,荷官开始倒计时,下注的时限到了。
郁飞尘到这时候才移开目光认真看了一眼场中两位选手,似乎根本没思索什么就投出了筹码。
迷雾涌起,赌博场所特有的昏暗暧昧的烛光下,红白筹码被黑色恶魔吞入口中。
如同长梦乍醒,往事刹那间烟消云散,他又置身在迷雾之都的地下赌场里了。
场上的打斗已经开始了,但他没看。
趁着还有一丝印象,郁飞尘尽力回忆迷雾中发生的事情。
这次倒比前几次清晰些,隐约觉得,他好像遭遇了一个吃钱的小怪物。
郁飞尘:“?”
这种东西,应该长什么模样?
几乎是下意识地,郁飞尘往安菲的方向看了一眼。
——用辉冰石铺地板的那种吗?
改天应该问问安菲,究竟是什么让他做出了用辉冰石铺落日广场的决定。
现实与虚幻切换的恍惚感很快消散,地下赌场的搏斗持续。
士兵的打斗接近了尾声,这一等级虽然基数大,但最初几轮押注时死得也多。
黑士兵比完了,轮到黑骑士上场,骑士级别的战斗力确实比士兵高一些,七个骑士依次入场,击败了对面四十余位白士兵。
接下来,白骑士也开始上场。
“白骑士523,黑骑士437,请入场。”
VIP坐席里微微有些喧哗,命运女神翻开棋子底座,确认了一遍自己的数字——她就是白骑士523。
确认完数字后,她沉默地脱下厚重妨碍活动的墨绿披风,穿在里面的是件宽松的白长裙。
薄纱白裙格外飘逸,但也显得她整个人格外单薄,风一吹就会散去的样子。
希娜靠在椅背上,已经是一副心脏病突发的模样。
“你……你不要死啊。”她说。
阿加开口:“倒地的时候记得不要脑袋先着地。”
一位黑雨衣说:“倒地的瞬间能打滚就打个滚,记住记住。”
“其它的也没什么办法了……”
连安菲也往这个方向多看了一眼。
命运女神抿了抿唇,低低“嗯”了一声,起身往场中走去。
以前命运整个人裹在斗篷里,看不出什么,现在脱掉斗篷,整个人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姿态,郁飞尘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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