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清醒地知道,一切都变了。这不是游戏,这就是真实的、怪异的世界!
裘德攥紧了拳头,一边往四周乱看,一边不住喘着粗气,恨不得从来没和裘娜认识过。
他的心脏砰砰跳着,忽然一个激灵!
有什么东西不对。
裘德猛地回头!
后面,草地青绿,小溪平静地流淌着,一切都很安静。
看来只是错觉,裘德提起来的心脏放下去一半,继续往前走,搜查着石头的缝隙——根本没有蜥蜴的影子。
他翻开下一块石头,忽然,一种充满恶意的阴冷感觉又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浑身寒毛竖起,再次往自己身后看。
草地,小溪,还是那么平静。
裘德喘了几口粗气,继续往远离裘娜的地方走。
一边走,一边发疯一样想,刚才那两次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个谨慎的人,一边按照骑士长说的话规避着地面上的阴影,一边绞尽脑汁想着。
到底哪里不对劲?
就在绕过一团树影的时候,他忽然顿住了脚步,心脏几乎跳出喉咙,恐惧地睁大了眼睛!
我的……影子呢?
第34章 燃灯神庙 05
想到这里,裘德先是浑身僵硬,停止一切动作,然后缓缓、缓缓往脚下看去。
两只脚下面,连接着他的影子。
呼,影子还在,看来刚刚又是他的错觉。
他慢慢转头,看向身后影子的全貌。
青绿草地上躺着黑色的阴影。黑影静静铺在那里,头、躯干、四肢,都在。
一切正常,什么都没有发生。
裘德浑身颤抖,惊惧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
它怎么,不跟着自己动?
裘德屏住呼吸,抬起右手。
这是一个幅度很大的动作,可他的影子却没有跟着也抬起手,它就那样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另一个站立着的黑色人形,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森冷与恶意。
裘德惊惧地后退几步,影子缓缓跟着他平移,牢牢黏在脚下。
忽然,它动了。
彻骨阴冷的感觉,从裘德右脚踝处传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饱含惊惧与绝望的喊声,忽然从树林里爆发出来!
郁飞尘陡然回身,往那地方看去!
裘德,他怎么了?
随后做出反应的是裘娜,她放下手里的一块苔藓,道:“老公?”
喊声继续传来,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扑倒声,接着就是嘶哑的呼喊:“救我……快救我!啊——!”
郁飞尘唰地一声拔出长剑,砍断旁边拦路的树枝,朝那边大步赶过去!
其它人也匆匆围拢过来。
长剑挑开树藤,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不由得呼吸一滞。
只见裘德一边痛苦地大叫着,一边抱着他的右腿在草地上打滚。他的右腿上,密密麻麻蔓延着无数黑与血色相间的,小蛇一样的触手,触手上生着腐肉、脓疮和人的嘴,还有尖利的长刺,长刺深深扎入了裘德皮肤,触手上腐烂的人嘴也死死咬住他不放。
但最诡异的是,这些黑影,是从裘德的影子里伸出来的。
郁飞尘眼神一凝,当机立断,长剑在日光下寒光一闪,砍断了裘德的小腿!
血液喷溅,一声更加尖锐的痛喊从裘德喉咙里爆发出来。
裘娜呼吸急促,想上前几步,却又硬生生停住了动作。
断掉的小腿被藤蔓扯着,咕碌碌往后退了几步,与裘德的身体分离,郁飞尘一手挟住他肋下,一手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往上抬,低喝:“站起来!”
裘德体重很沉,并且还在用力往下坠,他已经用全力把人往上拽,但还得裘德本人向上使力,他才能把他拽离地面,让他的身体和他的影子分开。
裘德听到了。
站起来,站起来……
他咬紧牙关,克服着腿上传来的剧痛,努力顺着郁飞尘的力道,将身体向上蠕动。
同时,一个想法从他的内心生出来。
刚才缠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仿佛有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道,硬生生扭转着他的脖子,让他转头看向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那个人形还是那样静静平站在地面上。
裘德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上,头部那该是嘴的位置,真的咧开了一张嘴。
随后,那张嘴的嘴角缓缓勾起,张开,露出漆黑的口腔,发出一个阴邪无比的笑容。无穷无尽的恶意扑面而来,仿佛来自深不见底,血肉横飞的地狱。
裘德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的腿,刹那间变软了。抵抗的力气也刹那间散去,
仿佛有一种看不见他沉重的身体拉扯着裘德的身体,郁飞尘就那样感受着他的身体硬生生离开了自己的手臂,砰地一声往下栽去!
下一秒,他倒在了自己的影子上,剧烈地抽搐起来。
这次,长满脓疮和嘴巴的触手咬住了他的脖颈、鼻子、眼睛,缠住了他的胸腔,把他整个人牢牢钉死在地上。鲜血四溅,黑影触手上也流淌着血色。
一个人拉住了郁飞尘的胳膊,向后使力,是教皇。
与此同时,郁飞尘瞬间撤手,后退几步。
他知道,救不了了。
裘德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声调,脸上全是血污,一只眼睛已经被尖刺刺瞎,他努力挣扎,那些触手却裹着他,控制着他的身体,让他一步步朝郁飞尘、教皇和其它人的方向爬去。
裘德朝他们艰难地伸出手,断断续续道:“救……救我……”
眼球被勒得完全凸出,血色占满了他的视野,忽然,他看到一抹栗色的身影,她正怔怔望着自己。
那是裘娜,他的妻子。
一个……蠢女人。
他的嘴巴张了张,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短暂克服了那股一直控制着他的怪力。
他的手仍然向前伸着,到了嘴边的“救我”却被生生咽了下去,他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快……快跑……”
裘娜脸色苍白,提着裙子,颤抖着转身,白松搀起她的胳膊,第一个带她往旁边树最少,阳光最亮的方向跑去。
紧接着,学者往那个方向拔腿就跑。
郁飞尘插剑回鞘,看了一眼身旁教皇那华丽厚重,妨碍行动的衣着,电光火石间作出决定,抓起路德维希的胳膊,拽着他往前跑去!
一阵大风刮过,阴影深深的山林里,似乎响起一声令人胆寒的尖锐啸叫。
一行人跌跌跌撞撞往前跑着,郁飞尘一边跑,一边观察着四周。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四周摇曳的树影,不仅比正常的颜色深,而且仿佛活着一般,随着他们的跑动,蛇一样扭动着。
不……不是!
郁飞尘大脑飞速运转,脚步稍顿。
不是影子活过来了,是有什么东西想从影子里出来!
下一刻,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想,在他的靴子边缘五厘米远的地方,一片树梢的影子里,一条险恶的触手在阴影中凝聚,用闪电般的速度朝他探过来!
但郁飞尘心里早就生出警惕,瞬间抬腿向前,再加上路德维希把他往前拽,两人飞快离开了那片影子。
余光中,那条触手不甘地缩了回去。深浓的黑色,却像倒进水里的墨水一样,在他们周围的更多树影里飞速铺开。
“不要碰影子。”郁飞尘一边跑,一边飞快对前面的人说。
他喘了口气,想起从裘德影子里钻出的怪物,继续道:“自己的影子也不要碰到别的阴影。”
话音刚落,就见学者的身体颤了颤!
就在那一刻,他飞奔过程中摆动的左边手臂堪堪触到了旁边的藤影!
他一咬牙,横着伸出了手臂:“骑士长!”
郁飞尘瞬间会意!
长剑出鞘,削断了学者的小臂。一切都在一两秒内发生。
小臂带着那团属于小臂的影子坠落,一片浓黑的阴影也被这块影子包裹着,离开了学者身躯的大影子。
他们继续往前跑,阴影像潮水一样如影随形,紧咬不放。终于,在他们体力即将耗尽的时候,灿烂的阳光带着暖意扑面而来,他们跑出了树林,来到一片溪边空地上。
所有人,包括所有人的影子,都离开了那片树林的阴影。
郁飞尘:“停吧。”
他们气喘吁吁驻足停下,回望那片树林。
漆黑的阴影仍在树影里徘徊不去,却没有再向前追来。
——它没法离开阴影与光明的交界。
一行人里,郁飞尘的体力剩余最多,也最快调整好了呼吸。
“杀死裘德的是个黑色怪物,”他说,“不知道具体形状和大小,但是移动速度非常快,杀伤力很强,而且……”
他想到拉扯裘德时那个人异常的举止,道:“可能有迷惑心神的能力。”
学者一边咬牙撕下衣服包扎伤口,一边道:“……没错。”
剧烈的跑动让路德维希的嗓音微微沙哑,但这也让他的声音显得真实了一些。
“怪物只能在阴影中移动。”他说。
郁飞尘“嗯”了一声。
没错,目前看来,就像人只能在地面上走路,不能飞起来一样,那个阴影怪物只能在有影子的地方移动,即使离开,也只能短暂从阴影里伸出来,不能彻底脱离它。
这时,白松也“啊”了一声。
“所以,我们不仅自己不能接触阴影,我们的影子也不能和别的影子接触,否则……”
否则,那个怪物就会从外面的影子移动到自己的影子里,而一个人的影子,永远连接着他的身体,那时候就真的像裘德一样,无处可逃了。
那裘德身体里的怪物最初又从哪里来呢?郁飞尘稍微思索,觉得,大概和他们昨晚熄了灯有关。
据斗篷老人说,他们的圣子是被一个恶灵残忍虐伤的,几乎可以确定,他口中的恶灵就是今天他们遭遇的这只阴影怪物。怪物潜入了裘德夫妇房间的阴影中,并且寄居在了裘德的影子里。
但是,在处处灯火的神庙中,阴影怪物的活动范围是十分受限的,所以它没有当场就对裘德动手,而是等他们来到山林之中,才显露出面目来。
也就是说,怪物从早上起,就一直潜伏在他们身边。
郁飞尘呼出一口气。
守门人说得没错,碎片世界里,处处隐藏着致命危险。
几人各自思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裘娜轻轻抽泣了一声。
郁飞尘看向她,裘娜脸色苍白,靠在白松身边,抹了一把眼泪。
她在伤心,痛苦,但情绪没有崩溃,还很冷静。
没错,她其实一直是冷静的。郁飞尘清楚地记得,虽然口中对躲阴影这件事颇有微词,但裘娜在整个上午的搜查当中,一直在细心规避着影子。甚至,从今早开始,她根本没触碰自己的丈夫。
裘娜抬头朝他看过来,郁飞尘收回目光。
裘娜现在究竟把这个世界当成什么,他不清楚,但这也和他无关。不过,一个头脑清醒的同伴起码好过一个情绪崩溃的拖油瓶。
就在这时,教皇出声:“看那边。”
郁飞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他们来时的地方,一个深绿色的影子倏然闪过,在某个地方停留片刻,又飞快窜出去,消失在密林之中。
“那里有什么?”郁飞尘眯了眯眼睛。
“血。”这次是学者回答他。
现在学者已经把断臂牢牢绑紧止血,包扎好了,但刚才逃命的路上,手臂的断口还是在地上落下了血迹。
郁飞尘直直看向学者,这人有所隐瞒。
学者倒也不避讳,忍者痛苦笑一下,又翻开那本生物图鉴,打开了他没指给大家看的几页。
上面写着各个种类蜥蜴的生活习性,其中大多数蜥蜴的习性中都有一条相同的:喜食鲜血。
学者明明花一夜时间熟读了书上的每一个字,早知道这一特性,之前却不告知大家。
昨晚已经被提醒小心阴影,今天却出言让大家放松警惕。
并且,他也像裘娜一样,整个上午都小心规避了阴影。
学者打算借可能存在的恶灵的刀,用谁的鲜血来吸引蜥蜴?
——恐怕除了他自己之外,谁的都可以。
不过,现在正在流血的只有他自己。止血过程中,他的身下也流了一大滩血。
没时间计较,他们很快决定去不远处一块石头后躲藏,留那滩血吸引蜥蜴。
书上的记载果然没错,没过多久,几道窸窸窣窣的影子就爬到了鲜血周围,是蜥蜴。这里的蜥蜴模样十分丑陋邪恶,长着斑斓的鳞甲,伸出鲜红长舌贪婪吸吮着地上的鲜血。
既然出现了蜥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捕捉了。
然而,这件事却无比的困难。
这片平地过于空旷,出现什么东西都很显眼。白松先出去抓蜥蜴,然而他的身影乍一从石头后面出现,那些蜥蜴就飞一样四处逃窜了。
接着,郁飞尘用长剑在地上挖了一个陷阱,盖上树叶和杂草掩蔽,一旦有蜥蜴从上面踩过去,就会落进坑里。
然而,再次前来的蜥蜴仿佛看破了他们的计划,没有一个肯靠近那片区域。
它们的智力也同样高,这样的事情发生两次后,再也没有蜥蜴过来了。
“怎么办?”白松揪着头发道。
他们的血吸引不了蜥蜴了,似乎走入死局。
但是——
郁飞尘望向树林深处。
还有一个地方,也有大量的鲜血。
裘德死去的地方。
但是,要去那里,就必须冒着再次遭遇怪物的风险。
他们举手表决。
出乎意料,除了教皇、他自己和白松,裘娜也愿意冒险前往。
但是学者断了一臂,行动不便,就留在这里。
他们按照来时的路线,再次深入树林之中。
往这边跑的时候,太阳在后面,影子在侧前方,容易看到。但往回走,影子就落在了自己的后面,为保证自己的影子不碰到别的影,他们得排成一队,后面的人看着前面人的影子,及时提醒。
但这样的话,注定有一个人要断后,他的影子是无人看顾的。
却是路德维希道:“我在后面。”
郁飞尘看了看他,道:“我吧。”
路德维希淡淡看他一眼。
郁飞尘就听这人惜字如金道:“你,高。”
确实,他比路德高一些,影子自然就会长一点。
但是,这话对付不了郁飞尘。
他看向路德维希的影子,意有所指,开口。
“陛下,”他道,“您衣服太多。”
教皇陛下的礼服端庄正式,诚然很好看,又有威仪,然而,这也造成他的影子多了衣服下摆和袍袖这部分,比别人的影子占地面积要多。
教皇陛下转身就往前走。
郁飞尘像是扳回一局那样,扬了扬眉,在后面跟上。
他们逃出来的时候是被生死激发出了无限的潜能,进去时就谨慎了许多,一路上完美地规避着阴影,因此也没遇到异状。
回到原来的地方,灌木掩映间,是极其血腥的一幕。
裘德整个人都被肢解了。血、肉、头颅、骨头、内脏,全部淅淅沥沥散落一地。他脸上血肉模糊,看不见任何五官,眼珠不见了,内脏也少了一部分,或许是被怪物吃掉了。
而在一堆深红的血肉之中,一大群蜥蜴正在狂欢。他们把长满鳞片的脑袋埋进了尸体中,疯狂撕咬、吮吸着血液和人肉。数量比之前那滩血液所吸引来的多了十几倍,姿态也要入迷、贪婪得多。
白松脸色苍白,像是要吐了。
——主动站出来,要去尸体上抓蜥蜴的,却是同样脸色苍白的裘娜。
郁飞尘点了点头,同意了她去。就见她拿出了一直挂在腰间的,贵妇人特有的丝绸洋伞,把它撑开,然后咬牙撅断了洋伞的细柄,让它变成一个罩子。
借着,这位资深游戏玩家展现出了惊人的谨慎和周全。她的高跟鞋早就跑没了,此刻则解下扣子,脱掉厚重宽大的长裙,只留下蔽体的蕾丝短袍。既减小了目标,又使自己更加灵活。
接着,她手持伞罩,赤足踩在草地上,紧咬着下唇,悄无声息朝丈夫血腥的尸体靠近。
没有蜥蜴发现她。
接着,她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
一声沉闷的声响,整个身体压着伞罩倒扣在残骸堆上,她的四肢和身体也沾满了血液。
蜥蜴群惊散,但伞罩底下已经成功扣住了四只。
接着,郁飞尘上前把伞罩底下的蜥蜴抓出来,扯下自己的披风把四只蜥蜴兜了进去,扎成一个口袋。
裘娜一言不发穿回衣服,在离开之前,她目露悲伤,深深看了丈夫的尸体一眼,然后决绝地转过头去。他们原路返回,和学者会和。
现在,他们有蜥蜴了。
有了蜥蜴,自然可以挖出蜥蜴的心脏,得到“蜥蜴之心”。
但是,哭泣蜥蜴之心,指的究竟是什么?
郁飞尘抓了一只颜色令人反胃的花斑蜥蜴出来。蜥蜴的眼眶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尖刺上喷着火星,试图攻击他。
魔法蜥蜴会哭泣吗?
难道他们要感化蜥蜴,让它痛哭流涕,再取出它的心脏吗?
完全做不到,没人能和蜥蜴对话。
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在冥思苦想。
难道这个世界有种能和动物对话的魔法?
不对,一定没有那么复杂。
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忽然在郁飞尘脑中划过!
他抬起头,说了一个字。
他说:“盐。”
学者道:“盐……?”
裘娜眼中却出现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骑士长说的没错,”,她声音里有隐隐的激动,道,“我知道鳄鱼会流眼泪,是为了排出身体里的盐分。或许,或许蜥蜴也会这样!我们可以强迫它吃盐。”
郁飞尘确实是这样想的。
用科学的角度解释,鳄鱼,蜥蜴,还有其它一些生物,往往无法从皮肤排出代谢废物,而是通过眼部附近的腺体排出,看起来像是在流泪一样。
虽然不知道科学世界的原理对魔法蜥蜴是否有效,但现在没有别的头绪,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那么,想让它流泪,就要有盐。
盐从哪里找?神庙的厨房吗?
看向前方的神庙,想起餐桌上毫无佐料、难吃至极的蔬菜和水果沙拉,他们心里浮现一个相同的疑问。
这种鬼地方,真的会用盐吗……?
第35章 燃灯神庙 06
现在正是中午,阳光从“井口”中央直照进来,神庙周围光明无比,所有阴影都缩到最小。
但是,与之对应,巨幕这个世界的其它地方投下的阴影,更加凝实黑暗了。从高山之巅往下看,仿佛这世界是一个漆黑的圆,而他们所在之处是唯一的白色亮点。
郁飞尘抬头看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巨幕比早上的时候显得高了一些。那个能投出天光的圆形“井口”好像也缩小了。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把这现象告知了同伴,队伍的气氛更凝重了一些。
但是,现在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怎么在天黑之前弄到盐?
回到神庙,他们分散开询问修士与修女。
这地方的修士和修女全部裹在一身宗教气息浓重的黑袍里,颈间挂着一个长到腰间的黑铁链。修女带着半透明的面纱作为区分。
“你好。”郁飞尘拍了拍一个背对他的修女的肩膀。
修女缓缓回身看他,黑袍之下,她面色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反射不出任何光亮。
“你好。”淡漠的、机械的回答从她口中吐出。
郁飞尘并不意外,早上的询问中,修士和修女们也是这么淡漠迟缓,仿佛是没有生命的人偶一般。似乎就像沙狄国王说的那样,“NPC不和人交流”。
“请问,你知道哪里有盐吗?”他直接问。
“盐?”黑袍修女缓慢地重复了这一名词,然后又重复一遍:“盐?”
“你不知道这种东西吗?”
修女点点头,然后走了。
郁飞尘微蹙眉,转向不远处另一个修女。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是在有性别划分的世界,大部分女性——尤其是柔弱、美丽或年长的,往往比男性更乐意回答他的问题。同类的男性则对他怀抱下意识的敌意,郁飞尘只能将其归结于雄性生物莫名其妙的胜负心。
这次,他没有问“你知道盐吗”,上一个修女的回答已经证明,这个世界不存在这个名词。
“沙拉的味道太淡了,”他对修女说,“你知道有什么东西能让它变咸吗?”
没有“盐”,总有“咸”吧。起码他的味觉是正常的。
这个修女目光中现出微微的迷茫,似乎思考了一会,然后回答他:“你可以加入一些白胡椒。”
有白胡椒,所以有调味品。
但不知道盐是什么。
所以神庙的厨房里,确实没有盐。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可能真的没有盐。
郁飞尘继续问:“那么,你知不知道一种——”
修女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放在面纱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平板:“修女与外人过多说话,有损神明的圣洁。”
说罢,她转身,像幽灵一样远去了。
郁飞尘转向下一个。
“请问,你知不知道一种白色的、半透明的,小沙砾一样的东西?遇见热水会溶化。”
“白色的……”修女抬头望向光芒明亮的天空,太阳刺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刹那间变成针尖一样大小,目光空洞到诡异。
她微微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半透明的……沙粒……遇水……”
她好像真的知道什么!
郁飞尘目不转睛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修女再次张了张嘴。
“咚——”
神庙的中央,忽然传来一声庄严的钟响。
修女忽然转头向那边。
“我得走了。”她用宣教一般的语气说:“光明之神保佑疑问者必得解答。”
接着,黑色身影登上台阶,往神庙中央去了。
钟声继续响起,无数修士、修女的黑色身影陆陆续续从神庙各个角落中走出,向中央聚集——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蚂蚁群那样。
没什么所获,郁飞尘按照约定去了右边一片空庭院,那是他们约好的汇合点。
他以为自己回去的已经够快,没想到,空庭院的水晶长椅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是教皇。
阳光下,银色的发梢散落微光,终于给这个人增添了几分活气。
郁飞尘走到长椅旁。
“有发现吗?”路德维希的声音依旧轻而平静。但如果仔细听,声音虽然质地清冷,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鼻音,不至于拒人千里。
“修女不知道盐。他们用胡椒做调味品。”他道。
说完又问:“你呢?”
“神庙似乎不喜欢我。”教皇道:“没有修士或修女回答我的问题。”
看起来,路德维希比他吃了更多的闭门羹。
但郁飞尘很快明白了教皇的另一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教皇并不统领神庙?”
路德维希微微点了点头。
“神庙信仰的是一个叫‘光明之神’的神明。”他说。
教皇若有所思,道:“还有别的发现吗?”
郁飞尘居高临下,淡淡晲着路德维希的侧脸,还有教皇陛下在日光中微微垂下的眼睫。
日光很好,但他的心情并不如此,
——那种感觉又来了。
被提问的感觉,被当做工具的感觉。
如果是同伴之间相互询问,交换信息,他完全不会有任何意见。可是同样的情境下,对象换成路德维希,内心就会生出不知从何而来的胜负欲。
不仅时刻想要压过这个人,就连信息也要等价交换。他如果要他去做什么事情,或从他这里获得什么东西,必须付出相应的报酬。
或许,只是因为……觉得教皇陛下这种云淡风轻,无论发生什么都在掌控之下的态度,不太顺眼。
出于这种陌生的心理,他没回答路德维希的问题。而是问:“如果这个世界完全没有盐的存在,或者,根本没有‘哭泣蜥蜴之心’这种东西,会怎么样?”
从进入这个世界开始,他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根据守门人的说法,碎片世界里会有许多不可触犯的混乱规则。它靠吞噬外来者来补充力量,维持自身的平稳。
那么,碎片世界会不会为了尽可能吞噬生命,从一开始,给他们的就是一个无解的任务?
路德维希微抬头,与他对视。他看起来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路或许很窄,或曲折离奇。但理论上不存在无法逃脱的世界。”
——“为什么?”
“既然来到这里,你已经知道这些世界的真相。”
——“碎片。”
“它借自己的规则杀死来者,但规则必须自洽,否则会让世界本身更加混乱。因此,有进途必有出路。”
路德维希的解释点到即止,但郁飞尘完全明白了——这比守门人长篇大论的叙述清晰得多。
碎片世界力量混乱,濒临崩溃,所以要捕杀外来者,稳定自身。
但是它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不是个能自由活动的怪兽,所以只能靠制定各种不可触碰的规则来杀人。
然而,一个世界的规则必须有理可循,否则只会加剧这个世界的崩溃和灭亡——就像上个世界无差别杀戮科罗沙人的黑章军,脱离底线的残暴和贪婪并不能巩固统治,只是加速了它的死亡。
所以,生路即使渺茫,也必然存在——在理论上。
至于现实中存不存在,就要看外来者各自的本事了。
他仍然看着路德维希。
“你经历过很多次……这些世界吗?”
“多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