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一十四洲  发于:2024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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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纵然棋子如此多样,纵然棋盘如同空白的画布任人涂写,在他们手中渐渐呈现的,依然是——寻常的山川与原野,闲适而质朴的人们,日升月落中恒久稳定一成不变的生活。
太阳升起又落下,花朵凋谢又开放,人迎来新生,又走向死亡。代代如此,循环往复。
如果你想要一个世界恒久长存,不向飞蛾扑向烈火一样奔向毁灭和死亡,它就会是这样。
但是,这样,它就真的能够永恒了吗?

枯树在地面投下交错的影子, 月君在树下一人独酌,无端显得有些寂寥。
只不过,他的杯子是茶而不是酒。
永夜里没有主神会让自己真正醉酒——连酒神都不会, 遑论月君。
在这里, 他自然看不见安菲和郁飞尘的影像, 也听不见他们下棋时的对话。他能看到的,只是天幕上一方巨大的、变动着的棋盘。
棋盘上斗转星移, 人世间沧海桑田。
“不愧是永昼的神明啊。”夜风中,月君轻叹。
“用了很多个纪元,我才雕琢出整个世界的轮回, 让它变成现在的样子。他们却好像拿起棋子, 就知道要往哪里下一般。”
枯树的枝条轻轻晃动, 似乎在回应他的话。
“哈哈, 不,我当然不是在因此自惭形秽,”月君说, “我只是在感叹,能够对世间的规则和力量拥有如此惊人的感知和掌控,他们一定经历过太多磨炼。永昼的主神自所有人有意识起就存在, 也许,在我们漫长的历史中, 他没有一刻停止过这种尝试……”
枯树再动。
“你在恭喜我?”月君微笑,“的确, 要做到这样, 除了实力, 还要有对整个世界恒久长存的期望。如果是现在这样的棋盘, 已经能够证明他们与我是同道之人。”
语声意味深长, 似乎还有未竟之语,但月君轻啜一口茶,没有再说什么。
寂静中,时光流逝,一片枯叶挂在枝梢抖了抖,而后彻底脱离那里,无力落下。
月君伸手接住那枚枯叶,仰头看枯树的枝桠。在那里只有两三残叶还兀自挂着,除此外别无他物,而枯叶飘摇无依,仿佛再来一阵风,它们也要落去了。
月君凝视着风中的枯木,目光却似乎穿越虚空,到无限远处。
“寿数将尽,生机已绝。”他轻声问,“你何时再发新枝?”
回答他的,只有枯树的沉默。
虚空中,棋还在下。
棋势已经分明,大局也已落定,剩下的只有细微的推移和调整。
安菲:“我们已经下了多久?”
郁飞尘:“不知道。”
“我曾经听过古老的故事,一个人看完了一局棋,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最后却发现已经过了一百年。”
“这个故事很好。”郁飞尘说,“也许我们出去的时候,永昼已经毁灭了。”
安菲真是不知道郁飞尘究竟为什么对永昼毁灭这件事抱着这么大的期待。
“当然永夜也是。”郁飞尘适当补充。
但是无济于事。
“月君那么善良,才不会和你一样。”安菲说,“如果永昼或永夜有事,他一定已经中断棋局,放我们去收拾局面了。”
郁飞尘:“也可能月君已经趁我和你不在的时候,把天平的权柄都拿到了。”
这次轮到安菲用棋子去丢他了。小郁的道德虽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明显问题,但有时候说出的话真是会让人想要教育。
棋子打在郁飞尘胸口位置,然后往下掉,这人不动声色接住,把它落在棋局上。看不出神情的变化,但莫名有种这个人被教育后反而很得意的观感。
棋罐已空,郁飞尘说:“我好了。”
棋盘之上,流光溢彩的众神各司其职,各行其道。
棋盘之下,形形色色的众生经历春夏秋冬、喜怒哀乐。
“我也是最后一枚了。”安菲执着最后一子,悬在棋盘上空,他的目光再次遍观全局。
“小郁,”安菲说,“你觉得月君的棋局,最重要的是什么?”
棋盘上,棋子的颜色各不相同,然而深深浅浅,如同黑与白的对峙。
“平衡。”郁飞尘说。
说出口后像是觉得这样措辞并不精确,片刻后,他将其更换一个更加神秘的词语。
“轮回。”他说。
棋局如果要达到恒久稳定的局面,每种相反的概念必须达到精妙的平衡,与此同时,它们还要相互连结,交替运行。
生的力量,等于死的力量。生被死终结,死由生开启,轮回不息。
万事万物都要依据此法运转,生死是其中最重要的关节,除此外,还有善恶、悲喜、寒热、动静……一切都要纳入这个循环,像是形成了一个首尾相衔的圆环,可以长久转动下去,但凡那微妙的平衡有一丝破坏,这个圆的运动就会受到阻滞。
此时安菲手中的最后一子,正是到达完美的最后一步。
“放下它,就算是破解了吗?”安菲自问。
“不会。”郁飞尘道。
安菲轻叹口气,将棋子落下,所有棋子相互勾连,宛若天成。可惜无事发生。
其实,和小郁待在一起安静下棋的感觉也还不错。
只是还有更多的事情,是下棋无法解决的。
“的确,如果这样就算破局,月君不会请我们到这里。”
棋盘上,柔和圆融的气韵流转,生生不息。
“花会谢,树会枯,人会死。如果永恒的存在要用生与死的交替来维系,那么一个世界无论如何完美,也注定有从生到死,必然消散的使命。”安菲注视的棋盘,神情岑寂,如万古的雕塑。
人朝生暮死,代代轮回,与之相对,世界的存在宛如永恒。
可是海水会枯竭,高山也会磨灭,一个宏大的世界也有它的终末,再然后,或许会有新的世界再度自混沌中诞生。它的生死轮回,衬托出的是更高层次的永恒,人的目光不能触及的地方。
那么,这时的“永恒”,就是真的永恒了吗?你又怎知它不是另一个轮回的一部分?
所以,永恒本就是一种幻觉。
花、树、人、整个世界,现世中的事物想要触碰“永恒”这个词语,也像人要成为“神”一样,终其一生无法抵达。
“人会死,新的人会诞生,但是死去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安菲看着郁飞尘,冰湖般的绿瞳平静得让人心惊,“也许新的世界会到来,但是旧的世界,死了就是死了。所有人都不在了。”
“月君知道,这个世界已经缺了什么。”安菲露出一个叹息般的微笑,“他也知道,永昼和永夜重新融为一体,似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举动。”
一旦失败,那时候发生的滔天剧变,恐怕会让整个世界比自然死亡毁灭得更快。
“但他还是邀请了我们,我们也来了。”郁飞尘淡淡道,“如果月君真的发自内心认同生死是注定,轮回是完美,他就不会想托付子民,也不会想帮我们。他只需要带着自己的子民等世界毁灭那一天。”
安菲托腮,轻拨着棋子,他和自己的所有物学会了一点点阴阳怪气的语调。
安菲:“月君阁下甚至认真给我们展示了他的理想世界,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很坏。”郁飞尘,“你别学。”
守门人的小本本上说这人有很多陷阱,确实是客观的描述。
棋局不是在落子的那一刻才开始的,踏入月君领土的那一刻,迷局已经悄然开启。
“但下棋还是很有趣的……”安菲慢慢道,“我想小郁对永昼未来的结构一定有更好的规划了。”
郁飞尘:“?”
“别想。”他说,“来玩别的。”
安菲就看着郁飞尘把这个世界的太阳无情地拿走了。
接下来是要进入乱玩的环节了对吧。
作者有话说:
乱玩ing

第340章 枯荣 05
太阳被故意拿掉后, 日神闭上双眼,静静地退到众神的最边缘,月神露出忧郁的神色, 身上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下方世界顿时陷入幽暗。
失去太阳的牵制, 月升月出也变得混乱, 不过还算有月光和星光照明。
地面上的生灵全都发生了变化。
——全都变得很丑。
幽暗潮湿的世界里生活着形状扭曲的动物们,大部分都有苍白半透明的皮肤, 有的长着巨大的眼睛,有的会发出星星点点的暗光,苔藓状的大团植物取代了正常世界的花草和树木, 其间还生长着形态各异的荧光真菌。
人还存在, 他们变得四肢细长, 皮肤苍白, 长着三对眼睛,眼球是半透明的质地。他们也有自己规律的生活,黑暗最深的时候他们会在地下的居所休息, 当月亮出现在天空时他们又会在地面活动。
天气寒冷,土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在月光下映出磷磷的白光, 随着时间恒久演变,酷寒会渐渐降临, 到那时候,一切都将归于死寂。
安菲把太阳安回去了。
日神睁眼, 回到众神的序列, 异状霎时消失, 世界回到正常状态。
——然后安菲默默给这个世界放了七个太阳。
日神成了七个, 每个都尽职尽责地照耀着世界, 成功让这世界变为一片赤红的荒滩沙漠。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身材矮小,皮肤粗砺,身体构造都为沙漠和炎热而生。为了抵抗风沙和阳光的侵袭,他们有的在石缝和地洞中居住,有的建造出厚重的土石堡垒。生灵在白天时会在藏身之处静息,夜晚时分才会出来觅食,寻找水分。
生存勉强能够维持,但这个世界的寿命也不会太久,长久的光阴后,它会变为一片无生命的广漠,消散在风中。
安菲:“发现了没?”
郁飞尘:“发现了。”
接着,安菲开始动其它的棋子,看不出章法,只是在随意地推乱。
郁飞尘也一视同仁地打乱了几颗。
每动一下,下方的世界就会变幻出一种与先前不同的模样。有时候棋子的排布完全不足以维持一个有生命的稳定世界,它就会呈现出奇形怪状的姿态,有那么一次,它变成了一团缓缓蠕动的发光的果冻状物体,还有时候,它破碎成五颜六色的齑粉。
等到所有的棋子都被完全打乱,下方世界已是一片了无生机的灰白混沌,而上方的众神全都模糊了形体和面容,变成一些随意堆杂的黯淡光团,它们无序地糅合为一体,一眼看去令人目眩,仿佛精神都受到了污染。
人能看到许多色彩。如果一个人将所有色彩的颜料均匀地混合,它就会变成灰色。
灰色没有任何颜色的偏向,因此,它就是“无色”。
同样的道理,将世界的所有成分均匀地混合,它也就成了“无”。
小郁发疯发的最厉害的那段时间,安菲曾领会过真正的“无”的模样,它深邃而疯狂,人的眼睛无法直视。而月君的棋盘推演到这一步,也渐渐指向了那个境界。
到这样棋盘乱无可乱的境地,郁飞尘又伸手将几个关键的大棋子归位。世界的轮廓又随着他的拨动渐渐成型。
安菲微笑:“真的很有意思。”
郁飞尘:“确实。”
最开始下棋的时候,他们是把棋子是一颗颗放上去的,所以世界也就呈现出随棋局逐渐推移发展的状态,但几次乱放的尝试,证明棋盘运行的原理并不是这样。
移去太阳,呈现出的并不是原本的世界失去太阳的样子,而是太阳从最开始就没有参与这个世界的样子。
增加太阳,也不是给原本的世界添上七轮太阳,而是呈现出一个本就有七轮烈日的世界。
移动其它棋子,也是这样。
“所以棋子每动一下,下面出现的都是一个新世界。”安菲若有所思,提出了一个问题,“那我们这样做……月君会不会想杀了我们?”
“没事,”郁飞尘用安菲说过的话回答了他,“月君是好人。”
然后补充:“而且他打不死你。”
安菲那本就只有一点点的愧疚更是无影无踪。他再移一子,看着下方世界又变:“那么,新世界出生,旧的世界去了哪里?”
郁飞尘道:“从来没有存在过,也就不会去哪里。”
“哦?”安菲道,“世界不是就在下面吗,为什么说它不存在?”
郁飞尘:“不可能每动一次棋子就真的去构成一个世界,那样消耗力量太多。”
如果真是这样,月君就千真万确会想要打死他们了。
“而且,我们的场地只是这里,并不能真正到达下方的地面。所以,那里其实只是一些幻象,那些世界全都没有存在过。”
“真的不存在?”安菲再度反问,“还是说,只是我们注定看不到也等不到,所以才只能说它‘不存在’?”
郁飞尘看着安菲的眼睛:“这两种‘不存在’没有任何区别。”
安菲微笑:“莎乐美?”
郁飞尘答:“莎乐美。”
在莎乐美和爱丽丝的国度,水晶和红宝石存在于同一片海洋,没有做出任何选择的时候,它似乎可以是鲜血,也可以是水晶,但当你的眼睛看过去,看向其中真实存在的一粒,它就只能成为一粒真的水晶,或一粒纯粹的红宝石。
安菲伸手,轻抚着棋盘的纹路。
四十九道棋盘有两千四百零一个格子。
两千四百零一颗棋子排列在棋盘上,有亿万种方式。
因此,地上的事物与天空的神明,也有亿万种可能。
然后安菲抬头,绿瞳如同地脉最深处的冰种翡翠,平静、幽寂,触感冰清。他用这样一双眼睛对上郁飞尘的的目光:“最终存在的,只有其中的一个。”
郁飞尘:“那就是我们现在的世界。”

棋盘的布局有亿万种可能。
就如世界存在的方式, 也有亿万种可能——不过,在这里“亿万”仅是一个虚指,那种数量已经不能精确描述, 它是无穷无尽。
就在这无穷无尽的可能中, 有一个成为了真实——那就是他们所处的这片永昼和永夜。
郁飞尘回拨棋盘, 让它又返回开始时均衡有序的状态,构成那个安宁的世界。如果以让整个世界长久存在为目标, 这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好的排列。
安菲:“怎样证明它真的就是所有可能里最好的那一个?”
“不能。”郁飞尘说,“除非尝试过每一个排列。”
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安菲:“所以,我们组成的世界虽然已经很好, 但谁都不能说它是最好的。也许亿万种可能里有一种可能比它更完美, 也许有一条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路径能够达到真正的永恒。”
郁飞尘同意这个观点。
“那么, 我知道月君想告诉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了。”安菲道, “棋盘的排布千变万化,我们永远无法证明自己真的找到了最好的那个可能。同样的道理,我们真实的世界, 也未必就是最好。”
“当然不是最好。”郁飞尘说,“它已经碎成这样了。”
“当然不是说现在。我是说,过去。”安菲。
“在我的回忆里, 故乡一直是个完美的世界。它是一个稳固安宁的整体,到处都是希望。后来,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让它重归完整,回到那时候。但是, 那就是最好的了吗?”
提到故乡, 那双美丽的绿瞳里浮现曦光一样柔和的神采, 这样一种神采跨越了太过久远的光阴, 依然如故。
安菲说:“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永昼, 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这个世界的探寻,但依然不能洞彻这个世界的全部真实——我现在承认这件事。我曾被称为神明,但其实并非神明。因为只有永恒才能到达永恒,只有无尽才能探索无尽,但我们都是有限的。”
郁飞尘静静看着他。
这种话,过去那位永昼主神绝不会说出口,即使祂也明白这一切。但是,现在的安菲却可以坦然说出,说出那些他做不到的事情。
郁飞尘:“但这个世界的魅力就在于此。”
“魅力?”安菲蓦地笑了,他眼中那柔和的曦光仿佛漫过地平线,蕴生了万物,“小郁,你居然会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有‘魅力’。”
郁飞尘:“……有一点。”
周围的神明虚像仿佛是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一个个半透明的光影不约而同以各种姿势掩口而笑,一片云蒸霞蔚的神异场景。
郁飞尘无言。
他承认一点东西,和安菲承认一点东西,居然引发了不同的对待。这些东西有问题。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期待着死亡,但死亡始终无法接近他,他也就走下去了。
那些虚无缥缈,无法抵达的未来,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吸引着他。
就像最初来到乐园的时候,等一个等不到的人,想离开这个离不开的地方。
到那一天,等到了神明,又落入了迷雾。
湮灭了迷雾,又看见整个世界的末路。
确定的结局好像永远不会来到。
就像那些时候,那些长官已经离开他身边的岁月,他走过很多地方。其实他一直等着某一天,在乐园的人海中,或在形形色色的世界里,会再看到那双眼睛。
等这个人终于又出现在他身边,他又发现,自己看不清他的过去、他的为人和他的信仰。
等到这些他也都看到,他就会又知道,这个人的道路还远没有终结。
于是,那也成了他的道路。
如果有一天这一切都终结,现世的一切他都了解,活着这件事,好像也就失去了意义所在。
也像这片土地上一代代轮回的人们,他们想用人性去追求神性,想用生去终结死。
人活着,就是有限的存在反而去追求无限的过程。
“过去的世界令人怀念,但是,会不会有更好的可能藏在那些我们都不曾注意到的未知之处?这就是月君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吗?”安菲自语。
但安菲的目光告诉郁飞尘,他其实不是这样想的。
正好,郁飞尘也有别的想法。
安菲:“你在想什么?”
郁飞尘:“不能说。”
安菲微微笑。
在莎乐美的世界里,问到要做什么,小郁也说,不能说。
也许,世界上真的有些东西,是说出来就会不灵了的吧。
郁飞尘反问:“那你在想什么?”
安菲:“你来猜?”
“不猜。”郁飞尘说,“猜我手里是什么。”
他手里还有一枚棋子。
“月亮。”安菲说。
“为什么?”
“因为我留的是太阳。”安菲把自己手中的棋子翻过来,上面的图案赫然是一枚太阳符号。
郁飞尘眼中浮现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把月亮棋子随意落在一格上。
棋盘上,这个格子的对称位置也是空着的,如果太阳棋子落在这个对称的方位,两者的力量就会相互制约,达到平衡,日升月落,周而复始。
安菲垂眸想着什么,两指轻描淡写夹着棋子,在那个位置轻扣一下,两颗棋子所象征的日神和月神睁开眼睛,彼此对视。在它们的周身,光线流淌而成的衣袂缓缓舒卷,那些光芒在天地间逸散为烟一样的粒子。
但他并没有把棋子真正落在那里。两指轻移,来到月亮棋子的正上方。
然后,他将手中的太阳棋落在了月亮棋的正上方。
落下去的时候,两个棋子之间出现异常强大的斥力,太阳棋迟迟未能与月亮真正相碰,棋盘的规则在排斥这个行为——因为一个格上向来只能落下一子。
但安菲没有放弃,他执意将太阳棋落下。
对于这样一个举动,郁飞尘没有任何举止,手指轻搭在棋盘的脉络上,他也注视着日月棋子。
最终,外来的力量破坏了棋盘的规则,啪嗒一声轻响,两枚棋子扣在了一起。
日神与月神依旧静默地对视着。
然后,灰飞烟灭。
两枚棋子上,相反的力量形式交叠,重合,相互抵消。它们霎时间湮灭了彼此,所代表的一切意象也从这个世上消逝。
此时的世界从未有过日月。郁飞尘看向那里,天空从未被光芒照耀过,就在那漆黑一片的幕景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受,眼前一晃,仿佛看见几轮巨日和几轮巨月此消彼长。可是再看去,又只是空无一物。
“我和萨瑟一起种过一颗花苗。”安菲忽然说。
“花苗还没有长大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它是什么。萨瑟也只知道它会是某几种植物之一。”
“所以我们开始等它的新芽再长大一些。如果它的芽叶是圆形的,就能知道它是其中的一种,如果是尖尖的,就是另一种。”
郁飞尘:“你希望它是哪一种?”
“没什么特别的愿望,哪一种都可以。或者可以说,那片地方的植物有多少种,我的愿望也就有多少种。”
郁飞尘:“但是种子只有一颗。”
“没错,所以当它彻底发出新芽,我的愿望里,就有一种被实现了。”安菲说,“后来,我认出那是一株永眠花。但是,是不是也可以换句话说,当我认出它的时候,其它的那些愿望,也就在那一刻破灭了呢?当它长成一株永眠花的时候,是不是也意味着,它身上那些其它的可能,都被它是一株永眠花这件事杀死了呢?”
郁飞尘最后说:“你的比喻好像有哪里不太贴切。”
安菲:“你还可以再说一句话。”
“你的比喻非常生动。”
几千颗棋子,数量真是太多。不再被安菲威胁后,郁飞尘的力量笼罩了整座棋盘,棋子微微颤动,最后离开棋盘,如星辰般悬空相对。
众神也在那一瞬间尽数睁开双眼,华美的漩涡中,无数双眼睛彼此凝望。
安菲在对面手指轻点,让它们飞向彼此。
那些截然相反的棋子奔向彼此,然后,湮灭在空中。
生与死的两端相遇后,就没有了生,也没有了死,那里空无一物,什么东西都没有存在过。
世间万物亦是如此,每一种力量都有其完全相反的存在,它们相安无事时,维持着世间的平衡,可若要它们真正合为一体,它们会在相遇的一刹那化作虚无。
随着棋子的相遇而后湮灭,整个世界都在震动,发出隆隆的声响。
众神的身体如熄灭的火焰般陨落,地面上的一切湮灭为无。所有有形的东西都没有了,当万物与众神一同消失在虚空中,那些泥胎木偶般的人形也迅速坍塌融化,像是阳光下蒸发的积水,最终无影无踪。
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当一切都消失后,连他们所处的棋盘都被虚空吞噬了,两个人忽然失去依凭之物,郁飞尘抓住安菲,他们一起向下方落去。
他们都望向那里,那个一切都湮灭后的地方。
那个地方没有生也没有死,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没有寒冷也没有炎热,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可是在一刹那,他们仿佛看见有亿万个世界诞生又消亡,盛开又毁灭,当它诞生时所有能量化为有形之物构成一个缤纷的现世,凋零后那一切又摆脱现世的束缚回归混沌之时。
在一瞬间,亿万朵花开又花谢,亿万个世界舒展又合拢,视野中支离破碎无法形容的情景交织重叠,超越了人能理解的极限,于是化作绵长恐怖的空白。
在这无尽的空白之中,浮现在心头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领悟。
如果有形之物的诞生,是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里,沿着其中之一的路径,开始自己此生的演化。那么当它走上这条道路,成为真实存在的那一刻,昔日并存的所有可能都成为泡影。
而当它走到终结之日,生命彻底结束,有关它自己的一切真实都湮灭凋零之时,又会发生什么?
是不是,这个世界,又回归了当初蕴含着无限可能的那片虚空?
死去,是走完了此生的道路。
可是死去,是不是也解放了昔日那亿万种可能?
旧的世界凋零了,新的世界总会诞生,新的世界会衰败,下一个世界继续从混沌中脱胎而出。每一个世界的诞生都会沿着可能性中的一个前行,下一次,它又会重新开始。
一切有形之物都会走向死亡,每一次轮回都并不特殊,它只是这世间无尽可能的一种。
可是,它们永远会回到那一瞬间——在旧世界凋零,而新的世界还没有演化的那一瞬间。
在那稍纵即逝的片刻里,有这世间的所有可能。
它们同时发生,一并开谢,亿万朵烟花绽放在虚空之中。
那才是真正的——无穷无尽的永恒。
那一瞬间郁飞尘感到安菲身上有种深渊般的引力,他与他对视,在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近乎疯狂的寂静。他们的本源离得从未像现在这样近,那种发自灵魂的直觉告诉郁飞尘,再近就会湮灭了彼此。
因为你和他,也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这世上只有你,这世上只有他。当这组成这世界的意志与力量湮灭,那万古混沌的虚空霎时就会降临。
他们凝视着彼此,第一次感到永恒原来如此触手可及——只需要向彼此再近一步。
只有心脏剧烈的跳动能勉强唤起现世中身体的感知。他们还在下坠,坠向那仿佛有无限可能的虚空,郁飞尘抱住安菲,安菲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异常的寂静,他们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安宁。
然后郁飞尘把安菲抱进怀里。
那一刻,整片空间彻底崩碎,现实世界的空气猛地灌入了肺部,意识刹那间落回实处,关于现实世界的一切认知都潮涌而回。
是他们打碎所有棋子,引发的变化太剧烈了。这不在棋局的预设之中,那片世界的规则无法再继续运行,所以彻底崩碎。
而他们也就相当于……破解了棋局,回到了月君面前。
十一轮月亮挂在天空中,组成完整的月相。夜空之下,有风在缓缓地吹,吹落了枯树上所剩无几的败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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