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哦?”
他语气带点玩味,轻慢道:“我忽然想起克拉罗斯说过,你即使在乐园,也在一直想着怎么离开永昼去到永夜。”
克拉罗斯怎么什么小报告都打。
郁飞尘:“别听他的。”
“那你自己说。”
“我会出现在永夜,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后来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发生?”
安菲:“用力量的形态存在的你,也能进行这样的思考吗?”
“不是因为我思考过。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永夜就已经是你真正想去的地方。”
安菲没有说话。
“我说的对吗?”郁飞尘说,“而且,想去永夜,不仅仅是因为你的敌人在那里。”
安菲别开眼,看着永夜天幕。
“记得去迷雾之都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祂说,要让世间一切力量尽归祂所有,要世上没有永夜只有永昼。
但这不是因为安菲把永夜视为敌人。
而祂,也从不认为自己只是永昼的主神。
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这个破碎沉沦的世界里的一切生灵,在祂心中都是自己的同胞,自己的子民。
永昼里,人们已得护佑。
可是永夜里,他们还在受难。
祂有多想自己也是永夜的主神?可是在那些纪元里祂做不到。神明心中的痛苦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祂的愿望和祂的野心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够知晓。
只有他明白。
手指穿过柔和朦胧的金发,郁飞尘换了种语气,像说一句亲昵的玩笑。
“如果你那时候没有把我弄回去,”他说,“说不定永夜已经不是现在这样了。”
“?”安菲的绿眼瞳高高在上晲着他,回复他的速度像是没经过任何思考:“别想。”
不仅没有在降临后就立刻出现在自己身边,还说出这种话,这样的所有物就应该打一顿。
好好好。
郁飞尘声明:“没想。”
安菲继续审视他的眼睛,直到所有物表示认错才满意地揭过这个话题。
新月形的信物在前方指引着方向,利维仍在穿行,他们已深入永夜。
第336章 枯荣 01
永夜中并非没有光亮, 每一个碎片都在漆黑的幕景下发出微光,幽微的光芒如雾一般笼罩着利维的身躯。
他们在利维的背部,如同坐在海礁之上, 前方是黑暗的汪洋。
安菲:“约我们见面, 月君会做什么?”
郁飞尘:“我想是要把世界送给我。”
安菲笑。
听起来很离谱的事情, 但是从小郁这里说出来,居然好像理所应当。
郁飞尘将新月信物拿在手中把玩。
窥探他人的领土, 定位坐标,这是永夜中极为冒犯的举动,和宣战没什么区别。毕竟不是谁的世界都像海伦瑟的那个一样, 谁都能去边上看一看的。
尤其, 月君向来是一位神秘的隐者, 永夜中没有任何关于他领地的信息。
所以, 像这样能够标定原世界方位的信物,代表着难得的信任。
克拉罗斯的小本本上对月君的描述是这样几句:
“好人,有点神秘, 很强。”
“不建议去串门,全是陷阱。”
“乞讨得到过他一点力量,不打算还了。”
也有传言, 月君的力量本源,生生不息, 十分玄妙。
“过段时间才能到,”郁飞尘对安菲说, “想做什么?”
安菲说:“看星星。”
抬头看向永夜, 漫天碎片微光, 轮转变幻, 有如星海。
在这些碎片里, 有生命诞生,有生命消亡。有哭声,也有欢笑。每个世界有自己的日月星辰,它们周而复始,渐渐消亡。
安菲就那样看着。
忽然,无尽深远处,一个闪光的碎片如流星般划向另一个方向,消隐在夜幕中。
安菲:“我是不是还欠你一个愿望?”
郁飞尘:“原来你还能想起来。”
这是还在永昼的时候,接过自己的礼物后某位主神亲口说过的。
“你都不提,”安菲说,“还以为不要了。”
这人倒打一耙的功力甚至有所增长,郁飞尘握住他手腕:“你说呢?”
郁飞尘现在枕在安菲膝上,而安菲低头,盈盈的绿瞳带笑看着他:“想许什么愿?”
郁飞尘想了一会儿。
“看星星。”他说。
安菲:“那就看星星。”
郁飞尘起身,回到和安菲并肩坐在一起的状态,看向整个永夜的星海汪洋。
良久,郁飞尘扳过安菲的肩膀,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安菲伸手抱住他,轻抚般顺了顺毛。郁飞尘又低头去吻他嘴唇,没有索取别的什么,只是轻轻的吮吻,安菲启唇回应他,像无处不在的温水。
郁飞尘的愿望就是与安菲之间的现在,从没有更改过。他从来也只要此时此刻,这就是虚无缥缈的现世里唯一的真实。
利维继续游走,很久以后,前方忽然传来淡淡的异质感,新月信物上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他们到达了月君的世界。
月光驱散了逐渐升起的迷雾,月君的领地外围设有重重疑阵,外人如果误入此地,将被无穷无尽的阵法永生囚困,但他们持有信物,就可以从容进入。
利维悬停在外围,巨大的身躯在云雾中成为整个世界的幕景,而郁飞尘与安菲落在一片无限苍茫的大地上。
远古而来的风在这片大地上吹拂,非夜非昼的天空上,从天际最左到最右依次排列着十一轮巨大的月亮,它们缓缓轮转,组成一幅完整的月相。
地面并非土壤,而是某种混沌的巨石,上面隐约有些看不清的图案和纹路。就在这样一片旷远的世界中央,有一棵了无生机的枯树。干枯的树干和衰败的枝条下,一个广袖宽袍的人静坐着,一双温润的长目,气质沉静。一道黄铜阵卦盘在他面前静静悬浮,正是月君。
月君目光坦然平静,看向他们。
“你们来了。”他说,“请坐。迷雾里一别过后,两位好像都改变了很多。”
其实在迷雾之都里他们也仅仅只是有过照面,没有真正交流过。但是在足够敏锐的存在之间,即使只是一个照面也足够了解很多。
这位月君说话文绉绉的,不过这也正是安菲擅长的交流风格。
“月君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在月君的对面坐下,微笑回道,“是因为对一切都早有预料吗?”
月君为他们各添一杯茶水,泡茶的材料似乎是一种形状奇异的细长花瓣。
“虽然我不像冕下身边那位司掌时间的神官一样,可以预知未来,但永夜里陆续出现的征兆也足以让我明白,最终时刻已经快要到来。”
墨菲确实可以预知未来,可惜只要时间还没有走到尽头,他看到的都是一些中途产生的片段。郁飞尘对他这种把过程当做结局的态度一向不很赞成。
在迷雾之都的后半段,大家被迷雾之都筛选,分门别类进入适合自己的副本,他和安菲、克拉罗斯、墨菲、方块四这些不怎么完整的人走在一起,而月君似乎是和命运女神、温莎被分到了同一个副本里。
命运女神操纵虚无缥缈的命运线,温莎能够洞察事物的本质,因此月君的本源大约也是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郁飞尘决定把一切交给安菲。
安菲:“我也相信最终的时刻就要到了。阁下觉得,它会是什么样子?”
“它是什么,或许是取决于两位冕下能做到什么吧,”月君从容看着他们,“这也是我邀约两位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
他的目光转向另一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苍茫的雾气后是一片开阔的原野,原野上零零散散分布着简单的草舍石屋,人们在其间生活,穿着看不出时代和风格的服饰。
这里有土地,有河流,背后是一片古老郁郁葱葱的山林,有动物在其中出没,最古老的几棵树上刻画着月亮图腾。
“土地可以用来种植,山林可以用来狩猎,有些树上会结出很好的果实,我的子民就是这样生活,”月君凝望着那里,缓声说,“每一天,他们有半天在外面度过,回到家里,他们会聚在一唱歌,或者谈笑,他们也会煮茶、酿酒、制作器物。圆月走到天空正中的时候,他们会生起篝火,在月光下跳舞。”
“我的子民很少,他们的生活也很简单。也许相对两位冕下的永昼来说,他们只是几粒尘沙。”
安菲认真看着人们在原野上安然闲适的生活,说:“没有什么是尘沙。”
像是得到了心中的答案,月君温和微笑了一下:“我的世界是很平常的世界,但就像冕下所说,没有什么是尘沙,他们之于我,很重要。所以,我也会希望,在轮回走到终末的时候,他们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郁飞尘看了安菲一眼,安菲也无奈地对他弯了弯眉眼。
他就说了,月君喊他们来是要送世界的。
作者有话说:
膝枕是好文明(点头)
安菲观察整个世界的时候, 郁飞尘当然也看过了这些。
月君阁下说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世界,郁飞尘不会相信他的话。
“你的世界并不普通。”郁飞尘说。
人们在这里过着平常的生活,但就因为这是永夜, 一个如此平常的世界才不平常。
就如传言那般, 月君甚少参与永夜里的争端, 他的世界自成一体,不需要向外掠夺。
天空上月相轮转, 郁飞尘的目光看过这里平凡无奇的一草一木,力量运转一目了然,看不出精心设计的痕迹, 浑然天成。
这样的境界看起来简单明了, 其实却难以抵达。
“这里有很多高等的力量, 还有很多深奥的结构, 可以做到很多事。”郁飞尘淡淡道,“但你只是组成一个看起来普通的世界,让子民过平常的生活。”
月君:“拥有这么多珍贵的力量, 却只是打造一个这样的世界。冕下是觉得浪费了吗?”
“不。这么多珍贵的力量物尽其用,最后却只是维持了一个平常的世界。”
话语中的试探之意烟消云散,月君坦然道:“整个世界不也是这样?它有何其浩瀚复杂的结构, 最后却只是呈现出我们这样浅薄的表象。”
安菲听了这话,笑饮一口茶水。
关于世界的本质, 每位主神都有自己的认知。
圣山与神殿一以贯之的解释是:世间力量的运转自有其目的与法则,与人的存在毫无关联。人与人能体会到的一切只是这个宏大的过程中转瞬即逝的片段, 偶然生成的投影, 人就在这浮光掠影中挣扎生存。
月君的看法, 似乎与之相反。
起风了, 风在茶水上刮起微微的涟漪, 枯树的枝条也在风中轻轻抖动,人在整个世界里如此渺小。
安菲:“阁下的世界,寿命看起来会很长。”
“会,而且不需要另外再做什么。”月君说,“我已经在这里看着他们这样度过很久,如果用你们的计时法,那是数百个纪元。”
郁飞尘:“不觉得少了很多东西?”
月君的世界和永昼很不一样。
永昼里一片繁华,而且总有许多变化。这会让整个世界的运行变得很难,但对每个子民来说,一切都很丰饶。
“多了,又能怎样?”月君眺望着远方。
说着,他像是看到什么,面上露出微笑:“看那边。”
顺着月君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山谷里一棵郁郁葱葱的小树。正逢春日,树上开满雪白轻粉的小花。
一位母亲抱着她的孩子在树下经过,孩子看见树上的花朵,忽然咯咯笑起来。
母亲闻声停下脚步,也看向那花树,她把孩子举起靠近枝头,而孩子兴奋地挥舞双手碰向花朵。两个人晶亮的眼睛里全是纯粹的欢乐。
“在永夜里用尽力量,争夺世界,最后得到一片暂时安稳、不知道何时会破碎的领土,被称为主神。那个时候的快乐,能比得上他们此时此刻的快乐吗?我想不能。在繁华的世界里,心中总有愿望和追求,能得到许多东西,但也永远有东西无法得到,那时候的快乐,是不是也已经打了折扣?”
安菲和月君对视,最后露出一个无奈般的微微笑容。
“但我总是……”他说,“我总是想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他们。”
月君亦是莞尔微笑:“两位冕下和我想象中有很多不同。”
“阁下也是。”安菲说,“这是一个很好的世界,看见他们,让我觉得很平静。”
月君:“看他们看得久了,我常觉得人的心其实很简单,像一棵树,春风到了就会开花,秋风一起就会结果,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都只会让它变得浑浊。我也去过别的地方,最后却发现一个世界越复杂,外物越丰盛,人的愿望越会难以实现,人心中的喜怒哀乐越难以到达。”
安菲:“可是人会厌倦。今年看到花开时的快乐,明年再看到时就会消减。”
“所以有死亡。一朵花开过了就会凋谢,一个人走过一生就会衰亡。但明年新的花还会再开,新的生命也会到来。”月君依然凝视着那个孩子的笑眼,“等这个孩子体会过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即将离开这个现世,再也不会因为一朵花开心的时候,又会有另一个孩子站在这里,因为看到花开而欢笑了。人世就是这样,生与死代代轮回。”
安菲:“但人不会停在原地,他们总是会创造新的事物,去探索新的世界。”
“但世界是有限的,因为组成这个世界的力量是有限的。”月君目光悠远,“等到所有新的事物都被创造,所有新的世界都被探索,又要怎么办?我听闻冕下自有永夜以来就存在于世,想必见证过万古以来的变迁,我是否可以猜测这世界本为一体?我是否可以猜测,那个本为一体的世界,正是在最为繁华辉煌的时刻开始凋零?这是否就像一朵花已经开过,一个人已经走完,剩下的,只是迎接注定的结局?”
“这就是阁下想问的问题吗?”
“是。”
“你的猜测,都是对的。但最后的结局,至少我们现在还没有走到。”
“但一直在去向那里的路上,不是吗?”
“是。”安菲轻道。
整个永夜就是一场绵长的葬礼,人们挣扎前行,走在世界的末路上。
“那么,既然冕下对此心知肚明,为什么还没有放弃?”
“因为我和他都还活着。”安菲回答,“而我们能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那么两位冕下,是想把整个永夜的力量再度收拢,使它们重回一体?”
“可以这样说。”
“但是据我所知,已经有一些力量和规则彻底消弭了,即使重回一体,它似乎也不会完美无缺。”月君道,“并且,永夜的力量太过庞杂混乱,如果是要将它与永昼融为一体,需要消耗的力量与精神难以想象。我知道,永昼的结构已经被重新梳理,即使是远远望一眼都能体会到它的坚实。可是,如果再算上整个永夜——两位冕下,那种代价恐怕即使是你们也无法支付。”
“你的推测都对,但都还没有发生,天平也还没有平衡。”郁飞尘淡淡道,“而且你邀请我们来了这里,我是否也可以认为,你选择相信我们?”
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让月君沉默了些许。几息之后,他掸袖起身,对安菲和郁飞尘一礼。
“想要的答案,我已经得到了。两位既然选择收拢永夜的全部碎片,我的世界亦会是你们想要得到的。那么,就请两位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吧。”
安菲好奇:“阁下还有什么是想要我们看到的吗?”
“除去两位刚才看到的,我的世界同时还是一个巨型的棋阵。如果两位能够破解此局,这方世界,我就尽数托付给你们。除此之外,我还会将我本源中的大部分力量送予冕下,其中有一些力量关乎轮回生灭,能够连弥合不同的世界,或许对两位能有帮助。”
“整个世界交给我们,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善待他们,除此之外我无所求。世界的任何力量,两位都可以随意使用。”
“……但是,是在破解此局之后。”
“如果不能破解呢?”
月君从容回答:“如果不能,我不放心将它交付两位。”
“两位冕下有很大的野心,要取得永夜所有碎片,自然包括这里。身为此方天地的主人,有外敌掠夺,我自然誓死抵抗,与它共生死,以全职责。”
天上月相轮转,月君挥袖。
“请两位手谈一局。”
天地苍茫,霎时倒转。
天幕苍凉, 星辰浩瀚,周围环绕着如云如雾的尘埃。细看去却是一片混沌。
郁飞尘和安菲的所在是一片平静的空间,四面八方皆是虚无, 上下左右全是星辰。
四周是绝对的静谧, 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仿佛外面的所有烦恼欢乐都远去了。
他们中间是一方古朴的石台。石台上用浅淡的刻痕划分出了棋盘,横线和竖线各有四十九道。
此情此景, 他们自然是在棋盘前相对而坐。
在那些最原初的时代,树枝在地面写划,就可以画出棋盘, 小石子与卵石放在上面, 就可以充当棋子。这是一种异常古老的游戏, 或许它与人的智慧诞生于同时。
不同的棋盘与棋子演化出无尽的对弈方式, 很多个世界都有类似的东西,乐园盛产的那些知识球里也收录了数不清的流派和风格。
但是,像这样一张棋盘, 注定不会简单了。
如果是戒律神官推演正常世界里那些至多十几二十道的棋盘,那种运算很简单,当然也耗不了什么电, 就像一枚灯泡在发光那样平常。
而棋盘的经纬每多一道,运算量就会向外增长许多, 规则也会变得复杂,像这样用四十九条直线织成的棋盘, 如果要推演全局, 运算量会如同汪洋大海。
即使是对于戒律神官来说, 也会像……有四十九枚灯泡在发光那样。
“……”
安菲打消心中略带奇怪的联想, 但他发现小郁的神情也有些一言难尽。
安菲:“我怀疑你刚刚想到了戒律神官。”
郁飞尘:“我怀疑你也是。”
好吧, 好吧。
对于戒律神官来说,下棋实在是太简单的一件事了。但是对于人来说,每一道增加的经纬都意味着鸿沟天堑,因为,人力有穷尽。
当然,于他们而言,问题也不大就是了。
“但我觉得月君请我们来到这里,不是要玩一些数字和计算的游戏。”
不然,登门永昼去找戒律神官就是了。
就像进入一个碎片世界,这是世界对他们的考验,也是月君的考验,决定了他是否能放心托付自己的子民。
“他会观察我们。”郁飞尘说。
“月君是很好的主神。”安菲道,“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加入创生之塔。”
“……那你努力。”
“永昼现在不是我的,”安菲眼睫微弯,“你去努力。”
郁飞尘决定专心看棋,希望月君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棋盘就是这样,没什么玄机,一旁的圆口石罐里盛放着几百颗的简朴的石头棋子,分出十几种不同的颜色,拿起一枚,郁飞尘看见上面刻着一些玄妙的古符号。
线条勾勒出的圆形周围,还有几道不同的圆弧。这种风格,似乎象征着月亮。
棋子不大,但沉甸甸的,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郁飞尘在棋盘上找了一个顺眼的位置,将它轻轻放下。
落子的一瞬间,他的精神似乎和整座棋盘产生了联系。
而整个世界霎时一变,一轮巨大的圆月横亘在天幕的西北方,皓白的晖光洒落在无垠的空间里。
——而郁飞尘落子的位置,也正是在棋盘的西偏北方向。
与此同时,周围万千星辰中,有一颗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幻化出一个由光晕组成的神明的虚像,看不清面容,但周身皆是属于月亮的气息,它静静悬浮在原处。
安菲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也取出一子。
同样以一个圆为主体,上下却有放射状的直线衬托,显然象征着太阳。
这一子落在棋局东南。霎那间,东南天幕出现一轮灼灼烈阳,光与热遍照上下。在月神遥远的对面,出现一尊同样虚无静止的日神之影。
挺有意思。
郁飞尘这次拿着一枚图案更加抽象的棋子,那些远古的符号似乎在描述某种动态。这枚棋子落在“月”旁边不远处的格子上。
两枚棋子顿时产生联系,圆月开始在天幕上缓缓运行,月神虚像亦开始在天幕上漂浮行走。
移动棋子的位置,月亮的运行的方位和速度也会随之更改。
郁飞尘看见安菲好像精神起来了,又拿起一枚棋子去修饰他的太阳。
月君说是“手谈”,果然是纯粹的手谈,不是对弈。
很快,两三枚棋子遥遥拱卫着日月,天幕上日升月沉,昼夜交替,每当太阳落了,日神就会闭眼睡去,月生时月神会乘着雀鸟从天空一方出发,月落时抵达另一边,沉入世界的虚空。它们如此循环不息。
这样的结构有种特别的美,稳固圆融,近于永恒。
日月棋子不止一枚,亦有其它奇异的棋子可以替代,除此之外,还有大地、海洋、雷霆、雨水……数不清的意象。
随着落下的棋子渐多,虚空之下,广袤的大地绵延无尽,延伸向视线不可及的远方,在轮回交替的四季里迎接着风雨雷霆。
这就是月君的棋局,以天地为棋盘,万象为棋子。每落下一子,整个世界会为之变化。
安菲微垂眼看着棋盘,信手落子,看似从容随意,不假思索,可是看过去每一枚棋子都有自有深意。有些棋子孤零零落在一处,看似随手抛掷,但等到再落下百枚,它的作用自会浮出水面。神明雕刻一个世界,就像画家挥笔成就一幅传世的画作。
郁飞尘在对面观赏了一会儿他下棋时的神态。
郁飞尘:“你很有经验。”
安菲随口答:“你不也一样?”
小郁落子的间隔和他没差多少,连下棋的风格都一模一样,看着赏心悦目。就是经常把他落下的棋子再推那么一两格,优化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看着像是有什么强迫症一样,让人想给他治疗一下。
安菲顺手落了个没有那么完美的棋子。果然看见小郁目光一顿,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敏感的神经,伸手,无言把那枚棋子推到它该在的位置上了。
然后听见安菲忽然轻笑出声。
——一听就知道心里装着坏水了。
郁飞尘头都没抬朝安菲丢了枚棋子,准确无误地要去弹安菲的眉心。
这点动作当然不能把安菲怎么样,两指轻描淡写截住棋子,看一眼花纹,将它落在盘上。
一个宁静广阔的世界已经缓缓成型了。大地之上,万物生发。虚空中,形形色色的神明各司其职,抬眼望去,形态各异的虚幻神明如华彩的漩涡般盘旋流转,光怪陆离,像是神圣又怪异的梦境。
地上是物,天上是神,然而天上的神亦是地上的物,没有谁统治着谁,只是互为真实的倒影。
看着这个已经成型的世界,安菲神色郑重了些许,在棋盘的中央地带落下一个象征着“人”的棋子。
刹那间天地又变,大地各处出现了无数个静止不动的人形物体,细看去,都是粗糙的泥胎木偶,面容模糊,每一个都一模一样。
这就是最原初的“人”了。
这是一枚特殊的棋子,当它落下,没有新的神明幻象出现,而它和其它棋子的关联又要格外紧密一些。
安菲和郁飞尘各落一子,它们开始僵硬地在这个世界移动。
人受到周围事物格外深的影响,同时,人也会反而改变其它的事物。因此,从这一子落下开始,一切都要万分谨慎。
棋子轻叩棋盘,约定着人的身体,人的智慧,人的善恶,还有人的生死。
山花几度开谢,天上斗转星移,一个小小的人影对着花朵绽放出笑容。人们依随春夏秋冬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安菲暂停了落子,观看着全局。
下棋的时候他和郁飞尘的对话不少,但没什么营养,无意义的拌嘴占据绝大部分,他们几乎没有沟通过这盘棋要怎么下。
但是棋面上毫无冲突分歧之处,就像全是出自一人之手,他们设想中的世界也是同一个世界。
安菲:“很有意思。”
郁飞尘:“有什么意思?”
安菲:“小郁也喜欢这样的世界?”
“你是意志,”郁飞尘说,“你怎么想,我也会。”
“那你是力量,你有多少,我也可以拿来用多少?”
郁飞尘:“那你用。”
“真的?”
“假的。”
对话又不可避免滑入了无意义的深渊。
郁飞尘继续落子。
月君的棋局浓缩了一个世界的脉络,不同的棋子是不同的力量结构,棋子的走势象征着力量与力量被制约和影响,按格划分、整饬分明的棋盘是它们运行的基本规则。
这样下一盘棋,也就是构造一个世界。对此,安菲无疑熟练至极。而早在还在永昼的时候,安菲就教过他关于世界运转的那些东西了,后来掌管永昼,他又学会更多。
可是永昼是已经成型的庞大世界,能做的无非是修修补补,安菲当年创造永昼,亦是将许多个已有的碎片合为一体。
因此,像这样从零开始设计一个世界,他们首先感到的是一种自由。
但在自由之后,依然是无穷的压抑与审慎。
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一个世界将会面临的灾难与漏洞,任何细微的偏差都会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演化成不可弥合的裂痕,大地如此坚实,其实却如同初冬水面的薄冰,投下一枚石子就会碎裂,这是跨越千万个纪元的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