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他们的,是月君的背影。那背影看上去似乎有几分无言。
郁飞尘不禁开始思考,他和安菲是不是真的给月君的世界带来了相当大的力量损失。
还好,月君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算维持得完美,甚至还能露出一个微笑——虽然面色难免有一丝苍白。
月君:“你们出来了。”
“我们出来了。”安菲那一丝本不存在的愧疚此时好像又浮现出来,“如果没有对阁下……造成困扰的话。”
月君轻摇头。
“不必在意,冕下。既然你们出来了,我就必定会履行承诺。”月君为他们重新斟上茶水,泡茶的花瓣换了另一种,闻起来似乎比上一杯更符合安菲的口味。
“请两位冕下来到这里,我有太多想要知道的东西。如今棋局已解,我想知道的问题已全都解答。那么,这个世界就交付两位冕下了。”
安菲:“我想知道,阁下的棋局原本应该用什么方式来破解?”
“在这盘棋里,我想知道的东西有三种。”
“第一种,当然是下棋人的本领。能够如此轻易操纵它们,已经证明两位对世间力量和规则的理解远超常人,并且有足够实力驾驭它。”
“第二种,就是下棋人的心之所向。两位构建出一个安宁长远的世界,也就证明你我有同样的愿望,我也可以放心交付我的子民。”
“最后呢?”
“最后,我想知道,两位未来将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棋局有许多种破解的方式,并不限于一种,只需要让我看到一丝生机。”月君说,“我的所知所学都告诉我,一切终将消亡。但我仍然期待能看到一线希望,哪怕只是一线。”
“那月君从我们身上看到希望了吗?”
月君定定看着他们,最后却是一笑,讳莫如深。
“我看到的,是你们的野心。”
郁飞尘就当月君是在赞美他们了。
作者有话说:
乱玩结束,赔钱!
月君果然说到做到。
在他们下棋的这段时间里, 他不仅没有像郁飞尘那个阴暗的猜想一样,去争夺天平的权柄,甚至已经逐渐断开了自己与世界的联系, 准备移交。
除此外, 月君也果真从自己的本源中分割出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请他们收下。
这部分本源的色彩正是象征着混沌的灰色,光芒在其间流转复生, 异常玄妙。这是极其特殊的一类高等级本源,蕴藏着轮回生灭的道理。
可见月君是有些东西在的。不然,也演化不出那盘如此深邃的棋局。
安菲问月君, 这本源是从何而来。月君说, 这是他悟出来的。
郁飞尘问月君, 时间过去了多久。
当然, 他想知道的主要是永昼现在毁灭没有。
月君微笑:“风平浪静,何必知晓?”
他这样回答,郁飞尘就完全没有任何兴趣知晓了。
月君出口相邀:“两位冕下, 不妨在这里多留几天?”
安菲欣然应下。
月君有心对他们分享一些玄机,正好安菲也很有兴趣与月君“结识”。
只有郁飞尘明白这人的想法:如果能带回永昼就更好了。
于是,他们就留下了。
在枯树下煮茶, 他们看向月君的世界。
在永昼里,有一片土地亦是这样连绵丰饶的山野。那里人烟稀少, 崇尚自然,正是此处子民们最好的去处。他们会在那里有新的生活, 如果愿意, 也能够走出那片山野, 探索更广阔的天地。
安菲记得那个地方, 他把那里的风物形容给月君。
而月君凝望着子民, 他为人温和内敛,情绪不露人前,听着安菲的叙述,目光如同一片徐缓温润的月色,也许半是安心,半是释怀。
此时恰是月圆之夜,山野中的人们升起篝火,欢歌笑舞,相信月亮会赐予他们长久的祝福。
而月君——这位真正护佑着他们的神明,他的存在却正从这个世界缓缓抽离。
安菲:“要和他们道别吗?”
“不了。”月君说,“我没有去过那里。他们不曾知晓我。”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月相此消彼长,夜空斗转星移。一身广袖白袍只是静静观想着那片土地,人们不知道曾有过他,也不知道他将离去。
“他们的晚宴很热闹,我想去拜访,”安菲说,“不如和我们一起下去走走?他们那么高兴,我想也会接纳外来的客人。”
月君沉吟一会儿,最终点头。
果然,质朴开朗的子民们对外来的客人十分热情,每个人都被送上了一大盘用炭火和果木烤得酥嫩的肉块,上面撒着特别的香料,木桶里盛满粮食和水果酿的酒,喝下去有些醉人。
人们开始跳舞了,欢歌阵阵,篝火里不时有火星溅出来,发出温暖的“噼啪”声。
安菲坐在一根横木的端头,和郁飞尘分食一块烤肉。郁飞尘看着他,安菲小口吃着,神色认真,像是很珍惜这段时光。
余光里,他们看见月君俯身,轻轻摸了摸一个孩童的脑袋,那孩童仰头对他笑了起来,月色如此安谧。
接下来的时光暂留在此,他们和月君谈了很多。谈力量的有序与无序,意志的诞生与消散,也谈久远过去之前得事情,那片曾经辉煌灿烂,最终黯然落幕的国度,以及安菲和郁飞尘来到这个世界的故事,
月君:“如果不是你们提起,我想,不会有人相信我们的世界曾经真有那样的过去。当然,更不会有人能猜到,两位冕下的来历,居然是一个如此……令人难以想象的过程。”
他听到的这个故事太漫长,也太超越了。
构成了整个世界的两种本质,居然在人的呼唤下,降临在现世。
现世中有自己的人格、有主观意识的两个真正的人,居然完全掌控了世界的两种本质。
这两种解释哪一个更贴近真实?月君并不信奉非黑即白的准则,所以他认为这都是事实,是一个故事的两个侧面。
而且,不论是哪一个侧面,都已经远超想象,他们经历了太多不可能发生之事。
月君无端有一种窥破天机的感受,他看到整个世界的真相。
想来,能听到这个故事,也是因为自己的为人足够可靠,始终如一吧。如果是报丧人阁下,大概不会有如此的待遇。
月君有所明悟。
月色如水,落在身周异常温凉。郁飞尘和安菲并肩坐在房顶上,这是山野里一座孤零零的古老建筑,据月君说是某一代的子民的祭祀场所,是个看月亮的好位置。
“在想什么?”安菲说。
郁飞尘:“过去的事。”
记忆里的那把锁已经打开了,到该想起的时候,一切都会想起来。这两天来讲起从前的事,那些画面也果真陆陆续续浮现在了他脑海里。
太远了。离现在太远,离“人”的概念也太远。那都是一些断续的片段。
他想起安菲初到人世间的时候。
他比拉格伦更早找到他。
他在天空、在原野,用风,用其它人的眼睛看着他在现世的行踪,一眨不眨,像要将那个人困死在目光中那样注视着。
那当然不是什么善意的注视。不论力量和意志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即使是对立的两方,你死我活的敌人,他也不喜欢对方居然去了别的地方,去参与另外的生活。
“……”
安菲就静静看着郁飞尘神色变幻,乌沉沉的眼珠盯住自己,有点阴森森的,像是想从自己身上撕下来骨血皮肉,再一点点吞了。
安菲不为所动。习惯了。
这样的注视持续了很久。
年轻的神子被带到光明的圣山,在那里,有爱与美编织成的美丽梦境。人类创造出那些花团锦簇的美德,它们看起来熠熠生辉,其实却像玻璃一样一碰即碎,他一眼就能看得分明。只不过,这些东西好像天然符合了另一个存在的品味。
他就看着那人一步步坠入光辉灿烂的泥沼,并乐此不疲。一次又一次大同小异的生命里,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要找什么,总之还没找到。
卡珊德拉的呼唤他听见了,对于这座人世,他当然不屑一顾。降临在这里?那不可能。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杀了这个人,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旅程。天空才是他们的居所,他们游戏的地方。
卡珊德拉说这不可能,既然小主人来的时候无须你的任何许可,那么你当然也无法左右他何时归去。
不可能。
不可能。
等你的“小主人”回到这里我就把他一点点撕碎,他的念头愈发阴郁。
郁飞尘直勾勾看着安菲的眼睛,仿佛已经在实践那个“一点点把你撕碎”的想法。
安菲并没有感同身受,非常平静。所有物发疯的时候他见得多了,反正也做不出什么。盯着就盯着,被盯又不会少几块辉冰石。
这时候郁飞尘察觉安菲的意志化出几个细细的半透明触手,正在往他本源核心的地方悄悄蔓延过去,爬向意识里很深的地方。
就好像一个人在敲别人的房门,然后理所当然问:你好,可以看看你的心理活动吗?
郁飞尘:“?”
前些时候他把安菲锁起来把这个人的本源侵蚀了一个遍的时候,都没做出看记忆和心理活动这么过分的事情。
可能是感觉到主人发现了,那几根意志触丝的行动顿时不再隐蔽,堂而皇之地抬起来,往他本源上叩了叩。
在反客为主地诘问:怎么?这都不给看?
郁飞尘当然是冷漠地将其拒之门外。
当然,在后来,力量还是降临到现世了。
那是圣山所有辉煌宏伟的理论都已臻完善,权力和统治如日中天,神殿遍及了这片大陆全部疆域的时代。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是一片黑暗,整片大陆缓慢地向外消散分解。
那一瞬间的恐怖,令那一代的大祭司静默良久,几乎成为一座雕塑。再然后,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才开始剧烈颤抖。
没有人知道整个过程是从何开始,但可以预测的是,在有限的时间里,他们的世界将分崩离析。
再后来,当某一代神子的力量已经足够遍及整个大陆,庇佑自己的全部子民,他也就探知到了世界边缘的景象,他也就明白,长夜注定降临。
命运从不说话,它不发一言,只是注视着人们的抉择。每一个抉择都会把命运的脉络向前推去一步,直至终点。
那一代的神子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用许多个深夜画出了永恒祭坛的图案,交给大祭司。
然后他走上去,用自己的生命弥合了世界的边缘。
他在人间的、无忧无虑的旅程也就到此为止了。那以后,他的轮回才真正开始。
也就是在这一代之后——在这一代大祭司郁郁而终,新的大祭司继承位置,准备迎接新一代的小主人之时,一个没有任何来历、没有任何记录,却无端让人觉得恐怖的年轻人,突兀地出现在了这一年神殿骑士团的新成员里。
津津有味地观看完了这一段,安菲做出中肯的评价:“你急了。”
作者有话说:
把你们都杀了(郁鹅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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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一个小小指路:这段回忆后接272、273章。
安菲最近说话越来越让人想打了。
不过在那段时间里还有一个更急的人——就是那一代的大祭司。零散的记忆里, 郁飞尘觉得这位大祭司的名字叫格林。
在这个年代,那些关于神明意志的研究已臻完善了,作为一个综合能力在历代大祭司里中等偏下的人物, 格林大祭司的一生本该平稳度过。
也许他一生勤恳努力, 没准会有灵光一现的成就, 写出几本颇有见地的著作,但可以预见, 它们最后都会平平淡淡地埋没在神殿的故纸堆里。
然而,新的研究对象从天而降,让格林大祭司的心中燃起了野心:如此机遇, 难道他将为神殿创造一个新的时代?他很感谢自己在神殿的角落里竟然还扒拉出了卡珊德拉大祭司残存的手札, 因此还算有些头绪。
可是, 该死的骑士长竟然是如此的难以沟通。绝大多数时间, 大祭司都感觉自己被当成空气,而骑士长其实并不是一个活人。
看看吧,今天骑士长的活动是在水池边看阳光在水波上的影子, 连旁边的一座雕像都比他生动。
可是,有些时候,又会感觉骑士长在观察他, 在观察他们,在观察整个神殿的运转规则, 可是细看去,那双该死的黑眼瞳里什么都没有。这让格林大祭司心里发毛, 自从把骑士长迎进神殿, 他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唯一的好处是, 骑士长不会主动惹事, 自从他给了骑士长一本神殿生活的基础条例, 并且宣扬了一些骑士美德之后,骑士长的行为就在条例下找不出一点问题,像那种被上了发条后规规矩矩运转的木偶。
过去,神殿也有骑士长这个职位,主要负责整个神殿骑士团的管理和训练,整座神殿的防卫,以及对小主人的保护。但是,显然现在的这位骑士长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小主人还没有出现,而骑士长在整座神殿里像个幽灵一样徘徊。假如你想用力量去探查他的本质,那些力量就会永远地死去。假如你主动和他搭话,他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你,那种感觉会让你恨不得现在立刻死去。
……这些天以来,神殿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格林大祭司不能入眠。他整个人的体型都因此变得虚胖,看起来一事无成。
令人煎熬的日子终于走到了迎来小主人的那一天。第一眼看到小主人那甜蜜又乖巧的面孔,大祭司心中就充满了慈爱和安慰——这样的小主人,看起来真是要比骑士长好相处一千万倍。
虽然,小主人好像也一直在看骑士长,而同样把他当做空气。这不算什么,格林大祭司已经学会习惯这样的生活,他已经通读了神殿历代以来一切有关小主人的记载,幻想着未来美妙的生活。
唯一的疑点就是,上一代大祭司什么都没有留下。这没关系,所有记载上都说,小主人易于相处。
事实上也是如此。格林大祭司慈爱地看着小主人自己钻进了被子里,自己闭上眼睛,自己安静地睡下,感到异常的喜悦。
而骑士长居然也好像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抱剑守在了小主人窗前。
当然,神殿自然是安全的,不会有人破窗而入来刺杀小主人,但这毕竟是一种态度,一种礼节,足以表达神殿的重视。
看来,骑士长和小主人一定是会融洽相处了吧。
这一天的晚上,大祭司第一次睡了一次好觉。
不幸的事情很快就降临到了他头上。
就在这个美好的深夜,大祭司忽然从梦里惊醒了。
——因为有人在敲他的房门。
仅有的一次好眠被中途打断,格林大祭司心脏狂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疑惑地起身开门,发现外面灯火煌煌,最前面站着两个人,在他们身后,神殿骑士和女使也都在,都是一副惶恐的表情。
——那两人一个是穿着丝绸睡衣,抱着枕头的小主人,另一个是面无表情的骑士长。
小主人脸上微带怒容,月光下冰晶剔透:“大祭司,你们的骑士长想谋杀我。”
那一瞬间大祭司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他用手指掐住我的脖子。”小主人道,“如果这就是你们神殿的作风,明天我的军队将来到山下,把我接回我的国家。”
大祭司颤颤巍巍地看向骑士长。
骑士长:“他不睡觉。神殿条例第三十一条,月亮走过天空的中央时,除去值守骑士所有人都应该入睡。”
“正是因为我没有睡觉,才及时发现了你的行为,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
“如果你按规矩睡觉,就不会看见这件事,我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那我就会被你掐死。”
“不会。”骑士长说,“我并没有决定在今晚把你杀死,你醒来前我已经松手了。”
“哈哈。”小主人道,“大祭司,您听见了。”
“……”
大祭司只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么,事情是,骑士长,你真的把手指放在了小主人的脖子上?”
骑士长坦然道:“是。”
“请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放。”
大祭司深吸一口气:“骑士长,这种行为是不对的。”
骑士长:“条例里没有写。”
“骑士宣言第一条——”
“骑士宣言第一条:我发誓善待弱者。”骑士长的声音平淡无奇,“他是弱者?”
大祭司哑口无言,他转到小主人的方向:“亲爱的小主人,骑士长他只是……”
小主人重申:“我的军队将把我接回我的国家。”
“不不不,小主人……”
“或者,”小主人异常敏锐地提出了一点,“其实大祭司你也没有办法约束他?”
“骑士长,”大祭司恳切道,“今晚,你先回原来的住处睡下吧,骑士团会负责保护小主人的安危。”
骑士长拒绝了这个提议,他强调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在场的人对这个说法都不是很认可。
最后的结果是,大祭司也不得不来到了小主人的寝殿。
在这里,大祭司再度感动地看着小主人自己钻进被子里,自己闭上了眼睛。骑士长在床边静静看着小主人,而他静静看着骑士长。
他对小主人许诺自己会一直在这里监视骑士长,不会让他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
熄灯了,周围都静了下来,月亮在天空行走,而小主人的呼吸安静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就在这时,小主人微微蹙起了眉头。
也许是半夜的时候被山巅的冷风吹到,他轻轻咳嗽了两下,睡颜中流露出一丝脆弱。
大祭司就沉默地看见,那一刻,骑士长看着小主人的目光陡然晦暗了起来。
格林大祭司感觉自己不幸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阴暗ing 前情在273章。
1.立刻停止对大陆东南方向的一切探索。
2.如果小主人问起东南方向, 不要告知他,不要让他靠近那里。
3.所有人禁止踏入圣山之巅。
4.如果小主人问起圣山之巅的建筑,不要告知他, 不要让他靠近那里。
5.以上四条规则在小主人同时满足下方三条件后默认废止:
第一条件:小主人已成年, 且被神殿养育十年以上。
第二条件:小主人已接管神殿下辖四分之三领土与子民三年以上。
第三条件:你已完全相信小主人对子民抱有衷心之爱。
6.即使1-4条规则默认废止, 你仍然不能向小主人主动透露上述一切信息。
7.如果出现上述六条规则之外的意外情况,等待下一代小主人到来。
8.如果不能确认下一代小主人是否还会到来, 你有权违背所有神殿规则,动用一切手段,确保下一代小主人能够回归神殿。
9.你可以在此条下增加1-3条规则, 传给下一任祭司。
格林大祭司沉默地收起泛黄的羊皮卷。他经常将它拿出来观看, 可是却始终参详不透其中的信息。
并非每一代大祭司都能青史留名。有的大祭司会被后人抹去名字, 烧掉著作, 消隐在漫长的时光中,譬如卡珊德拉祭司。
还有的大祭司,后人想要记住他, 可他却主动销毁了自己生前的一切痕迹,未曾对人们留下只言片语,譬如格林的上一代大祭司——同时也是他的老师。
格林大祭司清楚地记得, 老师晚年总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幽深的殿堂中,不言不语, 彻夜不眠。
那些年,老师没有和神殿的任何人说过哪怕一句话, 他像是已经看不见外界的所有事物, 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
一位神殿的老学者曾经语焉不详地告诉格林, 大祭司心中的忧郁, 也许是因为多年前, 他所侍奉的那一代小主人过早夭折。
“当然,你没见过那位小主人,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格林。”
“这次考核,我看见你的成绩不算太好,唉……不过其它年轻人也说不上多么出色。加油吧,没准你侥幸能接过你老师的衣钵,迎接下一代的小主人呢。”
“你问我……上一代小主人夭折的缘故?实话说,没有人知晓。”
“还有,格林,永远不要向你老师问起这件事。”
最后,老师离世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郁郁而终。
他给格林留下的,只有这张羊皮卷,和里面的九条规则。
刚第一次阅读羊皮卷的时候,格林不明白其中的含义。那时候,他刚刚继任大祭司,万分紧张,万分激动。
格林知道自己天资有限,还总是多思多虑,焦虑不安。但是他想,这也是自己的优点,这样的自己一定可以照顾好小主人,不会让小主人发生任何意外。
老师留下的告诫,他当然会一丝不苟地遵守,而那些不明白的东西,只要自己勤勉上进,毫不懈怠,就总有一天会明白。这是格林多年来的领悟,所有知识都是这样,没有例外。
然后,他就开始满怀欢喜地等待小主人到来了。
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意外的插曲——譬如还没等来小主人,却先等来了骑士长。
譬如,骑士长和小主人相见的第一天就险些发生一些血腥的事件。
再譬如,身为大祭司,他居然不仅要在白天教导养育小主人,晚上居然还要守在小主人的寝殿,确保骑士长不会对小主人暗下杀手。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格林大祭司感觉自己不仅体型愈发不佳,连头发都日益减少了……
而该死的骑士长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
好在半年之后,小主人表示,不需要其它人在自己的房间了。
“不。我不是相信他不会想要杀死我了。”小主人说,“您教给我的东西我都学会了,我也学会了使用那些力量。我会自己防备他的。”
骑士长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
小主人眼中更是明明白白的嘲讽。
格林大祭司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他表示,如果小主人你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分心去防备他人,那我还是继续在这里守着吧。
小主人说不。
“我就是要和他较量一下。”他说。
骑士长抱臂,在阴影里冷冷淡淡打量着小主人,像是什么不可言说的存在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小主人回他以一个高高在上、具有挑衅意味的微笑。
时至今日神殿里的人们对上骑士长的眼睛,仍然会从骨子里感到颤栗惧怕,唯有小主人从来不怕,他仿佛生来就没有这种感觉。
而格林大祭司颤颤巍巍地退出小主人的寝居。
他怀疑,自己一出去,里面的人就会扭打起来。
格林大祭司用颤抖的双手合上门。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并且,自从小主人和骑士长对上,他就感到自己的寿命在渐渐缩短。
神明保佑,神明保佑,让我安度晚年吧。格林大祭司在心中虔诚地祈祷。
——虔诚到了不知道多少个纪元之后,郁飞尘观看回忆的时候,都能听到他的祈祷的程度。
“……”
郁飞尘对格林大祭司频繁的出现感到不满。
但是,这些画面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的回忆。因此,它偶尔呈现出属于神的、似乎是全知全视的视角,给了格林大祭司一些多余的戏份。
而这些东西,当时的骑士长与小主人,并未真正留意。
他们中的一个在认真地做一个小主人。
另一个在敷衍地做一个骑士。
当天晚上,骑士长仍然守在小主人床前。他直勾勾地看着小主人。
而小主人幽幽回视,就等着他的动作。
直到月到中天的时候,骑士长拉起被子把小主人整个蒙在了下面。
“睡觉。”
小主人伸手拉开被子,始终保持自己的眼睛露在外面。
“不睡。”
“不睡就杀了你。”
“你尽管试试。”
第二天,格林大祭司早早等在了小主人学习时的殿堂里。
缓缓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显然睡眠不足,灵魂出窍的小主人。
和显然也一夜没睡的骑士长。
当然,骑士长不睡觉是正常的事情,这人好像也不需要睡觉。小主人来之后他还会象征性在三餐和下午茶时间吃点东西,小主人来之前他装都没有装过一下,呼吸和心跳都时有时无。
所以,没人管他。
但小主人长不高怎么办?
目光深沉地在小主人和骑士长之间看过一遍。
“今天放一天假吧。”格林大祭司说,“你们都回去睡觉。”
小主人对他乖巧地道谢。
格林欲言又止:“小主人,真的不需要我在旁边守着?”
“不用!”小主人回答得格外干脆。
作者有话说:
冒昧问下二位心理年龄。
神殿里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不知不觉,小主人已经长大了几岁。
他聪慧、敏锐,优雅, 善良。并且, 他真挚地爱着所有子民。先辈们留下来的描述是如此正确——除了某些不太美妙的时候。
烈日下, 格林大祭司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匆匆忙忙走向神殿后山——后山是属于神殿骑士团的场所, 骑士们会在那里进行日常训练,骏马和骑兽们也在后山生活。
大祭司的目的地是格斗场,快走到的时候, 已经能够看见场中两个人影在对峙, 闭着眼格林都知道那是谁和谁。
他心中有疑惑:为什么别的大祭司要找小主人, 只需要往藏书室去, 而他要找自己的小主人,却要去神殿骑士团的训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