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飞尘看着她,良久。他神情看起来一片空白,实际上是在思考安慰的说辞。
“你有自己该去的地方,注定和很多东西分开。”最终,他说。
话音落下,女孩的眼睛彻底被悲伤占满,安慰起了反作用。
沉默是金,他该牢记。
象征性地摸了摸女孩的头,他站起身,看向来时的方向。
从山岭高处往下看,收容所一览无余。
他也看见了安菲。
身着黑色军服与披风的长官,静静站在焚尸塔前的空地上。高高矗立的焚尸塔一半是水泥的灰白色,一半是被火烧过的漆黑。
安菲在注视它。风扬起残灰,也吹起他黑色的披风下摆,几只乌鸦停在了焚尸塔顶端。
不知为何,这情景在颓败中带有圣洁。一如昨夜,烈火焚烧了罪孽。
最后看了他一眼,郁飞尘收回目光,抱起女孩往南方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就像他刚才对她说的,一个人在一生中,终究会习惯分离。
无数个世界里来去,最初的时候,他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值得留恋的东西,但到最后,只有乐园和创生之塔才是永恒的存在。
把收容所内发生的事情暂时抛之脑后,他按想好的路线前进,即使带着一个孩子,他赶路的速度也没变慢多少。
五天之后,他们抵达了萨沙。
第26章 微笑瓦斯 终
这里是个属于萨沙的边陲小镇,不算繁华,但未受到战火波及,称得上安宁祥和。
郁飞尘是陌生面孔,外表令人注目,但衣着又风尘仆仆,进入城镇时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好在他还牵着个令人怜爱的小女孩,大大降低了旁人的戒备。
科罗沙人在各地经商贸易,不算难找。郁飞尘向最近的商铺打听科罗沙人有没有商会在这里,老板娘给他指了地址。
那地方是个中型银行。表明来意后,一个穿着西装的科罗沙中年人接待了他。
郁飞尘简短说了几句橡谷收容所屠杀俘虏的事情后,中年人面色凝重,让他先在这里休息,他去告知上级。一天后,那个小女孩被商会其它人带走照顾,而他换上了整洁的新衣物。中午,商会的中年人带来了一个头发雪白,带着黑领结和金边眼镜的老人。
“我是科罗沙联合会的在萨沙的会长,接到电报后,刚从首都赶来。”老人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金质徽章,注视着他,说,“把你经历的事情详细说一遍,孩子。”
略过自己一个人在南门对付几十个士兵的事情不提,他把橡谷收容所发生的残杀详尽地告诉了老会长。
老会长听完全程,双手颤抖,沉默许久。
“黑章军攻破科罗沙,然后把人们关进收容所暂时管理的事情,我们先前也有所耳闻,”他终于开口,说,“但是,孩子,你所说的事情,实在是……耸人听闻,我不敢相信。”
郁飞尘说:“这是真实发生过的。”
“你得提供切实的证据,孩子。”老会长说,“不然,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郁飞尘的公文包里有纸质资料,但他没有现在就拿出来,而是说:“我还有同伴会来。”
第三天,另一行十几个人满身狼狈地出现在镇外。早就接到了指令的科罗沙商会迅速接到了他们。
这是最早坐卡车逃离的人们中的一部分,为了减少被抓到的可能,他们按照郁飞尘的命令分成小队,分头逃跑。
这一队的领头人正是白松。
幸运的是,白松把一个队的人都完整地带到了安全的萨沙。
不幸的是,他们在两天前遭遇了深山狼群。白松拿着斧头勇敢地保护了大家。作为代价,他的大腿受了非常严重的伤,是被同伴拼命抬回来的。
医生初步的建议是截肢,商会给白松安排了病房,郁飞尘敲门走了进去。
白松看见他,激动地想坐起来,被护士眼疾手快按住了。
见郁飞尘走到床前,白松带着一点哭腔,喊:“郁哥。”
郁飞尘告诉他,所有人都逃出了收容所。
白松听完,哭脸还没收起来,就愣愣地笑了。
这时,老会长走了进来。
“虽然可能有所冒犯,但我得把事情告诉你,”他对郁飞尘说,“我们决定把所有人分开,单独询问,用最后的所有证词来保证消息的可靠性。”
郁飞尘点了点头:“应该这样。”
这是一种古老的审讯方法,根据不同人口中的细节比对,能最大限度测试证词的真实性,判断是否有人说谎。
这样的举措也证明老会长是用真正慎重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他可以放心了。
一天的分开询问后,老会长和商会会长再次拜访他,与他面对面坐下。
“我们得到了证词。噩梦正在我们的同胞身上发生,人们正在受难。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但我们会想尽一切能帮助和解救他们的办法,”老会长仿佛一夜间又苍老十岁,语气恳切,嘴唇颤抖,说,“谢谢你,孩子。”
郁飞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把公文包里的资料取出,推到了两位会长面前。他们接过去,扫过一眼后,神情郑重无比。
“你就像神圣约尔亚尔拉派来的使者。”最后,老会长握着他的手,说。
他们说,会想尽办法用电文向可靠的组织和国家传递消息,商讨对策,为同胞们奔走。郁飞尘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待结果。
许多天过去,不断有消息传来。
来自橡谷收容所的记录不仅不断上呈,也在许多地方秘密流传,科罗沙人在收容所遭受的匪夷所思的暴行,不仅令所有幸存的科罗沙人震怖愤怒,也让其它国家的人们瞠目结舌。
与此同时,出逃的俘虏陆续抵达了萨沙的几个边陲城市,数目不太确切,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成功逃出了。
一个月后,金发从另一个城镇听闻消息,赶过来,找到了郁飞尘和白松。
他说,他找到了他的妈妈,但其他亲人都失散在别的火车上了。
“我和其他十几个人决定参加周边五国联合反抗黑章军的游击队,这将是我们毕生的事业。大鼻子准备去寻找他的亲人,顺便也会帮我们寻访。”金发告诉他们。
白松和他拥抱,眼里满含激动:“约尔亚尔拉保佑你们,冈格。”
“等我的腿好了,就去找你们。”
他趴在冈格肩膀上,擦干了眼角假装没哭,但实际上,金发来之前,他正在对着郁飞尘鬼哭狼嚎。
——保守治疗无效,他的整条右腿明天就要被锯掉了。
金发不知道,还在拍背安慰他:“很快会好的。”
郁飞尘站在窗边,看着这两个患难与共的兄弟说话。
一切尘埃落定。
至此,詹斯亚当斯这个身份,已经为苦难中的祖国做完了他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
更何况,那天的系统音还提示,“解构成功”了——虽然成绩让他不太满意。
如果这样还不能完成任务,他也要去参军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敲开了。
老会长走进来,说:“我听说你们在这里聚会。”
他面带微笑,难掩激动,手捧一份电报,还有收音机里正在播报的新闻:“这些天来最好的消息。”
“科罗沙幸存的其它城市,还有其它五个受到黑章军侵略的国家,以及另外几个愿意伸出援手的国家,早已有组建联合军队的愿望。橡谷的事情传到他们手中后,这一进程大大加快。就在今天上午,联合军队确定了领袖。”
老会长顿了顿,看到病房里的人们吃惊继而喜悦的神情后,继续道:“如果不出意外,联合军队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遣空军编队,炸毁各地收容所的焚烧塔与其它杀伤装置,解救所有科罗沙人。”
他的话语和收音机中的播报渐渐重合,然后同时落下。
病房里的两个小护士抹着眼泪拥抱在了一起。
白松和金发本来就兄弟情深地抱着,闻言抱得更紧了。
病房里还剩下郁飞尘和老会长两个人。
老会长环视一圈,轻咳了一声,和郁飞尘行了个科罗沙传统的庆祝礼,握拳碰了碰。
与此同时,这条科罗沙人居住的街道上,也遥遥传来了庆祝的声音,挂起了条幅。
老会长望向远方,说:“胜利终将归于正义。”
就在这所有人都满是希望的时刻,郁飞尘的周身传来了熟悉的变幻感。
灰色的空间再次出现在他周围,与上次不同,前方景象变成一张巨大的地图,郁飞尘近看,正是这个世界的世界地图,所有图案都由一些相互缠绕的的灰黑色细线组成。
系统音响起:“占领开始。”
下一刻,一个璀璨的光点出现在了橡谷收容所的位置,接着丝丝缕缕的金色线条从那里发出,朝四面八方而去,所到之处,金色蔓延。
稍后,另一个更加明亮的光点出现在萨沙边缘的位置,同样开始往外扩散。
郁飞尘想到了什么。
或许,这场景代表他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
扩散渐渐停止的时候,灰黑色地图中有了显眼的金色部分,大约占了八分之一。
“核心位置占领成功。”
“转化开始。”
接下来,地图看上去不再变动,但是郁飞尘离近观察,发现已有的金色线条正在以一个极其缓慢、肉眼难以观察到的速度缓慢侵蚀着其它部分。
如果时间足够长,想必,整个世界就会完全被这柔和辉煌的金芒所覆盖。
这时,提示声再度响起。
“战争胜利。”
“请选择信徒。”
周围场景一变,雾蒙蒙的,是现实的场景,但所有人都静止了。
金发,白松,护士,老会长。
进入永夜之门前,那个声音曾对他说“全心全意追随你的,应被带回。一次历险,带回一个。”
但是,郁飞尘意识到他并不能随心所欲挑选信徒。
首先,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想做之事,而他欣赏这种人。譬如安菲,譬如金发。
金发不仅已经做了参军的决定,也有在意的亲人。
白松也有想做的事情,但他似乎做不到了。
他走到了白松的身边,这孩子如果作为他的队友,未免显得各方面都有点普通,但和这世界的其它人相比,又显得很不错。
算了。他想。
往事已经尘封在记忆中,但他自己在刚进入乐园的时候,相必也不是样样精通。
他看向白松,静止的场景中,白松忽然动了,睁开了眼睛。
“白松。”他说。
白松迟疑着回他:“……郁哥?”
“以后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白松说,“我没有其它亲人了,腿也没了。”
想了想,他又说:“等习惯了没腿,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郁飞尘想带白松走。
但是,该说点什么?
虚幻的场景,仿佛让他整个人的神智也陷入一片虚无的梦幻中。
他思维陷入前所未有的涣散。忽然想,当初,你又是怎么来到了乐园,加入其中?
你从何而来?
你被谁带来?
他记性不好,过往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擅长遗忘,而是因为习惯了不回想。
随着心中的疑问,仿佛浓白的迷雾被渐渐拨开——
溺亡的窒息感漫上全身,他全身都在海水里,并且不断下沉。或许是阳光直照,海面上,透出晨曦一样灿烂的金色光晕。
飘渺的声音,隔着蔚蓝、光明的海水,像是从尘世之外传来。
“跟我走吗?”
那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的下一刻,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对白松重复了一遍:“跟我走吗?”
白松满眼迷茫,然后张嘴,问出了那个当初他也问出了的问题。
“——去哪里?”
“去……行经险地,九死一生。”
“归未归之地,救未救之人,赎未赎之罪。”
“直至葬身永夜。”
“或与世长存。”
“……好。”
白松的应答落下。天旋地转。
熟悉的,温柔欢快的接引女声在郁飞尘脑中响起。
“永夜49314已完成。”
“回归通道开启,10,9,8,7,6,……”
倒数开始了。他环视四周,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人们在欢笑,庆贺,一切都是胜利在望的气氛。
这个世界,也即将成为过去了。
如果说唯一的遗憾——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茶几边摆放的一张报纸上。
那是联合会一直在想尽办法搜集的,黑章军的内部报纸中的一份。
报纸并不引人注目的一角刊登了一则消息。
因身体不适,上尉安菲尔德现已辞去所有职务,情况未明,将持续关注。
“……4,3,2,1。”
“欢迎回到乐园。”
映入郁飞尘眼帘的,首先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眼睛适应黑暗后,他看见空气中漂浮着一些细微的,深灰紫色的光点。
有个人拽住了他的衣袖,是白松。
前方忽然亮起一道昏暗的白光,照亮了一个锁链缠绕的漆黑铁座。
铁座上,是一个半张脸隐没在兜帽里的黑衣男人,灰色的头发从兜帽中垂下,露出的下颌形状优美,皮肤苍白。
“你好。”那人似乎笑了笑,声音低沉散漫,“我是克拉罗斯,守门人。”
郁飞尘说:“你好。”
寂静中,只见守门人克拉罗斯半倚在黑铁高椅的扶手上,苍白的十指交叉,再次开口。
“首先,对于进门前不曾详尽告知规则这件事,我要对你致以真诚的歉意。”
听到这个,郁飞尘没说什么,只静静看着他。
“由于意外,你所进入的那个世界出现了未被预测的微小破裂。这导致你必须完成正常情况下不会同时出现的战争与解构两种任务,才能回归。”
说完,他横抬手腕,展示上面缠缚着的一道锁链:“对此,我已经受到了责罚。”
——原来如此,郁飞尘想。
然后,就见克拉罗斯微微笑了一下。
“其次,我也以同样的真诚祝贺你完成永夜之门的第一次历险,正式长大成人。”
说罢,他抬手,直直指向郁飞尘身后。
“……看。”
郁飞尘回头,见自己的身后远处,赫然矗立着一扇无限高大的漆黑大门!
四周都是深浓的黑暗,这扇门仿佛与无尽的黑夜融为一体,从无限远处延伸而来。
门上缠绕、交叠着重重深灰紫色的图腾,无处不在,是他所见和未见过的无数抽象的生灵。同时,那上面还刻印着复杂难辨的符文,符文向外散发着星星点点幽灵一样的光芒。它由左右两半组成,中央那条闪电状的漆黑缝隙里淌着变幻不定的灰色脉流。
难以形容,只能被直觉感知的宏伟力量在门下涌动。这情景映入他眼帘的那一刻,来自星空万古的旷远与恐怖重重叩击了他的魂灵。
白松结结巴巴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我、我这是、死了吗?”
“你没死。”克拉罗斯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白松吓得大叫一声。
郁飞尘低头看了看白松的腿,两条腿完好无损,恢复了最健康的模样。
克拉罗斯收回拍着白松肩膀的手,抬起头来。他们三人并肩站着,望向远方那扇莫测的大门。
守门人的声音像吟游诗人的低喃。
“那就是永夜之门,无数人一生的梦魇。”
“也是一切辉煌与荣耀的开端。”
郁飞尘注视着永夜之门。适应了那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后,那扇门在宏伟与恐怖外,又显出了非凡的神秘与美丽。
他说:“门外是什么?”
“来这里。”克拉罗斯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郁飞尘和白松跟上。
只听克拉罗斯说:“为了解释清楚门外之物,我得复述一些你或许早已知道的,关于乐园的故事。不过好在你带回了一个对此一无所知之人,那些故事也不算白费口舌。”
郁飞尘看向对此一无所知的白松。
白松现在的状态,不能说是大吃一惊,完全是接近痴呆了。
不过,这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不错的,在那间营房里,他是第一个接受时间错乱的人。
于是他微颔首,示意克拉罗斯继续说下去。
克拉罗斯拂袖,漆黑的空间里凭空出现一圈剔透的水晶落地窗,光线照了进来,外面的景物也映入眼帘。
他们俯瞰整座乐园。
视野由近及远,先是辉冰石广场、广场上的人们、广场中央的计时沙漏,再是形形色色一望无际的植被、河流、山脉和建筑。一切都与金色的天穹交相辉映。
白松喃喃道:“好美。这是天堂吗?”
“人们称这里为‘乐园’,主神的信徒所居之地。”克拉罗斯微微一笑:“但为了解释清楚‘乐园’的起源,我还要带你们去看另一个地方。”
他话音落下,落地窗前景物倏变。无数事物潮水般向后退去,他们像是在云层中迅速穿行,刹那间飞掠向乐园的边缘。
平日里,乐园仿佛一望无际,但只有抵达边缘的时候才能发现,它的所在地其实是个高空中的金色浮岛。
站在边缘往下望去,下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海洋中静立着无数座宽广的大陆、繁星一样的岛屿,它们一直绵延至至视线尽头。
“下方的土地被称为‘神国’,神的子民们安居之所。”克拉罗斯说。
白松说:“好大。”
克拉罗斯微叹一口气,说:“我已经数不清他到底有多少领土,又究竟有多少的子民了。这下面每一个国家、城市与村落都建有主神的殿堂,他被万众信仰,敬称为众神之神,万王之王。”
“他所统治的国度,永远和平,永远富庶,永无饥饿、战争与贫穷。作为回报,拥有智慧的子民也创造出无穷无尽的魔法、科学、诗歌、音乐与建筑。”
“当然,微小的动荡和意外不可避免,这时就需要乐园里的信徒来解决和摆平。创生之塔第七层,你们的力量女神阿忒加辖制下的第一、二、三扇门,通往的就是下方的动乱之地。”
说到这里,克拉罗斯叹了口气:“不过,你们也知道。即使神爱世人,动乱仍是永恒。”
他再挥衣袖,这时,连穹顶也变得透明。
郁飞尘往上看。
他的视线穿过层层金色的云雾。天空上方,浩瀚的星云尘埃组成流动的穹顶,笼罩了一切,每一粒细小的尘屑都闪烁着微光。
“那里是尘沙之海。每一粒尘沙都是另一个世界,居住着无数生灵,”克拉罗斯仰望星海,低声念诵,“这些世界虽已归主神所有,但仍未得到和平与安宁。有些世界纷争不断,有的世界布满烈焰熔岩,还有的世界面临着外来者的威胁与侵袭。这就是阿忒加的第四、五、六、七扇门所通往的地方,危险之地。”
“当一代又一代信徒携带着神明的力量,在这些危险的土地上完成使命——长久的时间过后,它就会宁静、繁荣,逐渐向下降落,融入神国。”
“无数个……危险的世界?”白松仰着头,喃喃道:“那我……我就是从那里来的吗?”
“你?”克拉罗斯状似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你要再等等。”
白松:“等什么?”
“等我讲完。”
白松:“……好。”
他仿佛接收了太多不该接收的东西,问完克拉罗斯,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郁飞尘。
郁飞尘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认真听讲。
就见落地窗前的景色由广袤无垠的神国重新变回乐园的辉冰石广场。
广场上,人来人往。
克拉罗斯开始对白松循循善诱,说:“据我之前的讲述,你应该能够猜出,神的统治需要无数愿为他赴汤蹈火的信徒——他们从哪里来?”
白松机械重复:“从哪里来?”
郁飞尘转向窗外,背对他们,站在窗畔俯视整座乐园。他什么都没说,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守门人要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克拉罗斯回答了白松的问题。
“从神的子民中来。在神国,无数人都想成为主神的使者与信徒,得到光荣与奖赏,当然,其中也不乏追名逐利之徒。有时,各地的神殿不得不对报名者进行严苛的考核,以控制进入乐园的人数。”
“至于尘沙之海中那些危险的世界,虽然动乱不止,却也有领命而来的神官不断挑选出类拔萃之人,引领他们升入乐园。其它信徒同样有权带回他们喜爱的同伴。”
白松:“比如我吗?”
他的神智好像有些涣散了,又进入那个抓不住主题的状态,喃喃自语:“这么说,郁哥还是很喜欢我的。”
克拉罗斯:“你?还要再等等。”
白松:“……”
“现在,你知道了乐园、神国与信徒的存在,也明白了它们之间牢固而紧密的联系。”
白松:“真的吗。我怎么还没醒,天还没亮吗。”
克拉罗斯:“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好。”
“神国由尘沙之海中的世界下落沉降而成,那尘沙之海里的那些世界,又从哪里来?”
白松:“我的腿怎么好了!”
克拉罗斯沉默了。
郁飞尘有点想笑。
但下一刻,他就被点名了。
“郁飞尘,你来说。”克拉罗斯抹掉了落地窗和天窗,世界重回黑暗。
守门人知道自己的名字,郁飞尘并不意外。
创生之塔的神灵们仿佛共享一个详尽的数据库,知道每个人的姓名乃至性格与履历,甚至被投诉次数,这也是所谓全知全能的主神的统治让他感到不舒适的原因之一。
他回忆了一下克拉罗斯刚才的问题。
主神拥有的那么多世界,从哪里来?
确实,一个世界不能凭空出现。也不会平平静静地堆在那里,等别人来统治。
更不可能因为传教者在各处念念有词“神爱世人”,就能吸引外面的世界蜂拥而来。更何况,他不相信真有这样的神明。
因为有些道路注定要用鲜血铺成。而主神所拥有的这个国度太广袤,也太坚固。
所以,问题的答案,不在神的统治内,而在神的统治外。
而根据他有限的所知,整座乐园里不被主神统治的所在,只有一处。
他望向那扇门。
乐园里的一切都与光明有关,就连天空也永远是日暮时分辉煌的淡金。因为神的恩泽笼罩万物,有如日光。
这扇门却被称做“永夜之门”。
白昼无法触及的地方,便是黑夜。
于是他望着永夜之门,说出他想说的答案。
“从门外。”
作者有话说:
他答完,守门人很久没有说话。
郁飞尘回过头去,看见那片昏暗的白光里,黑袍覆身的克拉罗斯也正直直对着他。
兜帽遮住了守门人的上半张脸,郁飞尘无法看到他的眼睛。直觉却清晰地告诉他,那双眼睛正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警惕与戒备原本就一直存在,在被注视的一刹那更是陡然升了起来。他目光平静,毫不退避地看了回去。
仿佛无形的较量,一片寂静。
许久,守门人露在兜帽外的下半张脸,笑了笑。
郁飞尘周围的压力陡然一减。
“没错,那些待拯救的世界,是从门外来。”守门人一步步向郁飞尘走过来,边走,边轻声说,“来到永夜之门的客人很多,但我并不告诉他们。能像你一样,在第一次进入后就猜出真相的人,没有几个。更何况,在拜访永夜之门前,你似乎已经对此有所察觉。”
冰冷的手指贴上了郁飞尘的侧脸,克拉罗斯在审视他——像一只野兽观察迎面而来的陌生生物那样审视。
郁飞尘不喜欢这样的视线,他的声音也很沉冷:“为什么告诉我?”
轻轻的笑声在他耳畔响起,然后,克拉罗斯的声音刹那间变得无比淡漠,在他耳边极近处说:“为了避免你胡思乱想,小孩。”
他放下了手指。
郁飞尘面无表情。
克拉罗斯转身回去。声音重新变得缓和而循循善诱——他说话的对象变成了白松。
“漫长的永夜中,无数人在受难。而永夜里荆棘丛生,无人能施以援手。为避免无谓的牺牲,只有信徒中那些功勋卓著,身经百战者,才能获得进入永夜的资格。”
“决定进入之前,我会告知他们三条规则。”
“第一,除了自身原初的力量,神明不会给你任何额外的帮助。想要之物,门外自取。”
“第二,永夜之门一旦开启,永不关闭。下一次进入,可能是随时,随地,没有任何规律。”
“第三,永夜之中,一旦死亡,永远离去。”
郁飞尘冷眼看他。
虽然他打定主意要进入永夜之门,也知道很多人在进门后都没再回来,但这三条规则,在进门之前,克拉罗斯一句都没有告诉他——甚至完全没有现身。
他只被问了一句“为何进入永夜之门”,然后就干脆利落地被扔下去了。
克拉罗斯的手搭在了白松肩膀上:“当然,你已经没有了做出决定的资格,我只是让你知晓现状,小傻子。知晓规则后,我才能告诉你该做些什么。”
白松眼神涣散,他现在的模样,已经完全是个真正的小傻子了。
“永夜之门外,你们会进入的世界,分为两种。”守门人开始了他的介绍。
“第一种世界是完整的,疆域辽阔,生灵众多,一切事物的进展都有其规律。”
“在这样的世界里,你身为主神的信徒,需做之事自然是传播神明的恩泽。当你和你的同伴们——让这个世界产生了足够的改变,主神的力量便占领了这个世界的核心,视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