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一十四洲  发于:2024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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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越来越近了。
然而,就在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前方正横躺着一具尸体!
郁飞尘已经无暇思考还有多少时间,也不管安菲尔德有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尸体,他怕他已经没有体力迈过去了。几乎是直觉似的反应,他把人往前猛地一拽,然后半抱在怀里,抬腿跨过那具尸体。这时他体力已经不多了,承重又太大,身体前倾的时候刹那失重!
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下一刻,他借着冲势就地往前扑倒!
安菲尔德死死按住了小女孩,郁飞尘用右手护住安菲尔德的后脑勺,三个人在地上结结实实滚了两圈,南门两侧的水泥柱在郁飞尘视野里化作一片灰色的残影,铺天盖地迅速掠过。
出来了!
郁飞尘用手臂撑着上半身起来,安菲尔德的手也撒开了,小女孩满眼惊慌地抬起头,从安菲尔德身上爬起。她的情况还好,或者说她完全没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郁飞尘只看了她一眼就没再管,他俯身看向安菲尔德。
这边没被火焰波及,安菲尔德的铂金色长发在雪地上凌乱地散开了,两侧的碎卷发湿漉漉贴着额头。他断断续续喘着气,节奏并不规律,眼角泛着薄红,眼瞳微微失焦。
郁飞尘眼神一凝,按住他的胸口,肺部的大概位置。
“深呼吸,快!”他急促道。
浓烟,高温,缺氧,一氧化碳,剧烈运动,肺病,这些因素合到一起,直接后果就是中毒窒息!
安菲尔德不见任何反应,死寂的夜里,时间仿佛无限拉长,郁飞尘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鼓点一般的跳声。
他拍了拍安菲尔德的侧颊,声音沙哑:“长官,醒醒。”
“长官。”
“安菲。”
安菲尔德缓缓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上沾了雪粒,随着眨眼的动作合拢又分开。
还醒着,郁飞尘松了口气。
他继续帮他按着胸口,说:“呼吸。”
手底下传来了呼吸的动作和力道,从开始的混乱逐渐变得绵长和有规律起来。
他低头看,见安菲尔德紧抿了嘴唇,身体微微颤抖,但呼吸渐渐恢复正常。
一个濒临窒息的人要深呼吸是很痛苦的,因为他的肺部已经承受不了这样的动作,但是,又只有深呼吸能在没有任何急救手段的情况下让他活过来。
显然,安菲尔德清楚该怎么做,也有足够的意志强迫自己经受痛苦。
短短几息后,呼吸就已经平静了许多。
“扶我起来。”郁飞尘听见他轻而哑的嗓音,像地面上的雪沙。
他手臂从下面穿过去,揽住安菲尔德的肩背往上抬,先让他靠着自己坐了起来。
安菲尔德咳了几声,说:“你还好吗?”
郁飞尘说:“还好。”
他也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刚才的注意力全在差点没命的安菲尔德身上,此时回过神来,心肺处的难受才一股脑涌上来。
他的体力耗尽了,胸口像灌了沙子,喉口隐约有血味。
但都还好,常年在种种危险的境地来去,他习惯了。只有咚咚的心跳感异常陌生,他微微喘了口气,将这归咎于刚才的情形实在太过紧张。
正想着,就见安菲一手抓着他的袖角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弹开了怀表的盖子。
从他们跌跌撞撞逃出南门到现在,大概过了接近二十秒,现在,怀表那纤细的秒针正指向11点的方向。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五秒
——离午夜十二点还有5秒。
这一刻,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围墙后的收容所。
深红的天际,高矗的焚尸塔,残存的火焰。漆黑的断壁残垣,远远近近横倒的尸体。一切都像是远古神话中的末日景象。
等12点到来的时候,时间线重新变动,到底会发生什么?
郁飞尘带长官往后退了点,在心中默数。
5,4,3,2,1。
秒针指向“12”的那一刻,仿佛时间忽然静止。
他的呼吸也猛地一顿。
那一刻,他的视网膜上明明还残留着火焰灼烧的影子,可前方的收容所内,完全不见了任何火花的影子。
难以形容那些火焰是怎样灭掉的,是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还是像烟花一样消散在夜空当中,因为肉眼根本无法捕捉那瞬间的变化。
就像一个原本流畅播放的录像带,播到某个画面的时候,突然卡帧了,出现了完全不连续的画面。
因为火焰的消失,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的天空也恢复了漆黑。一阵冷风吹来,连刺鼻的烧焦味道都减淡了许多。
从南门望过去,收容所内黑影幢幢,仍是一片废墟的模样。
四下里,一片岑寂。
诡异的变化发生在围墙内,而他们在围墙外。
郁飞尘耳畔突兀地传来一声音质柔和,但不带任何感情波动的机械系统声。
“逃生成功。”
随着这声系统音落下,他身畔的一切事物忽然虚化黯淡,再一眨眼,已经身处一个灰色的虚空当中,四面八方似乎通往无限远,但什么都没有。
再下一刻,一团灰色雾气在他眼前出现。它们缓缓流动,流动中忽然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和图案。郁飞尘退远几步,看到了这些图案的全貌——俨然是这座收容所的立体虚影,由许多灰黑色的雾气线条交织而成。
他伸手,手指却穿过了这些线条,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这时,系统音再次出现。
“请开始解构。”
郁飞尘听清了这句话。
逃生成功,是指在时限到来前从收容所内逃了出来,那“开始解构”又代表什么意思?
指示音落下后,灰雾里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而这片空间里除了灰雾就只有他自己。那么毫无疑问,系统音是在让他“开始解构”。
“解构”这个词的指向很明确,拆分,揭示。而他现在又面对着一座虚幻的、出了问题的收容所——那想必就是让他解释清楚,收容所里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像做一道问答题一样。
郁飞尘定了定神,把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
然后,对着灰雾里的影像,他开口。
“橡谷收容所是黑章军用来关押和处死科罗沙俘虏的地方。在1月15日之前,一切正常。”
“1月15日起,收容所内的时空出现了错乱。”
“每晚12点,通过我所在的营房门,都能够看到未来8天后的景象。但并不是穿越到了未来,而是看到了平行的一段时空。原本单向前进的时间线断开了,断开后发生重叠,重叠时长为8天。15日和23日同时发生,以此类推,22日和30日同时发生。”
“由于时间线断开,失去了因果联系,所以午夜12点后呈现的未来时空并不是严格的、将来会发生的未来,而是基于真实时间已经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的合理推演。”说到这里,郁飞尘顿了顿,关于这个,他并不是很确定,但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方法。
“所以,白天所做的事情,会影响到夜晚看到的未来。”
“22日这一天,所有人都逃出了收容所,同时,所内发生了火灾,所以关于未来唯一可能的推演就是,8天后,这里是一片无人的火灾后废墟。”
顿了顿,他继续道:“今晚12点过后,时间度过了重叠的部分,直接来到了31日。”
“这时,那个推演就会变成真正的现实。现在的收容所变成了31日的收容所,火已经熄灭,建筑变成废墟。而原本时间线上真实的收容所和收容所内的一切事物,已经消失了。”
“所以,确保逃生的唯一方法,就是在22日午夜12点到来之前,离开收容所。”
灰雾仍然寂静地涌动,他回顾了一遍自己所说的,道:“我说完了。”
话音落下,系统音再响起。
“解构开始。”
灰雾中的影像里,忽然出现一丝淡金色的亮光,在晦暗的雾中拖曳出一条光明的丝线。
光明丝丝缕缕覆上灰暗的收容所,下一刻,郁飞尘看到整座收容所都在震颤崩解,随着丝线的流动化成点点流光溢彩的金芒,像是被光芒所溶解一般。
溶解从四面八方开始,在不同的地方有快有慢,仿佛遵循什么神秘的法则。
但是溶解到只剩下他们那个营房建筑的时候,这个过程停止了。
提示音响起:“解构进度:86%。”
百分之86?郁飞尘微蹙眉,这个数值不算高。
然而,再下一刻,整个空间忽然被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似乎直接动摇灵魂,完全不可防御的巨大力量直接震荡,剩下的灰雾营房刹那间崩解为漫天星芒!
系统声清冷:“解构成功。”
此时,灰雾已经彻底消失,空间里飞舞盘旋着无数流星一样的光点。很难形容这种光芒给人的感觉,微茫又璀璨,柔和中带有辉煌。
郁飞尘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些光点中的一部分飞往远处,消失了踪影,另一部分则朝他涌来,最后没入了他的身体当中。
最后一点星芒消失后,整个空间重新变得空无一物。
郁飞尘站在原地,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刚刚发生了什么。
刚刚是永夜之门的规则呈现吗?先不管“解构”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解构成功,代表他完成了任务?
按照以前熟知的流程,如果完成任务,下一刻就会被传回乐园了。但这地方并没响起传送倒计时。
那些进入他身体的金色光芒又是什么,奖励吗?
一时间,他脑海中掠过无数猜测。
然而,再下一秒,就像几分钟前那突兀的出现一样,这个空间就那样突兀地消失了。
寒意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郁飞尘发现自己仍在一片废墟的收容所围墙外,而怀表里的秒针也刚刚走过零点。
刚才那个空间是独立于时间之外的,现实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发生了。
郁飞尘忽然发现,自己先前耗尽的全部体力都回来了。
他抬眼看向收容所,黑暗里,建筑物的影子清晰无比——要知道,他这具大律师的身体,先前是一直有点无关紧要的低度近视的。
不仅如此,听觉,嗅觉好像都敏锐了许多,肌肉似乎也比原来更有力,仿佛是整个人的身体素质得到了一次强化。
他若有所思,但肩膀处传来的颤动立刻拉回了他的思绪。
安菲尔德又在咳嗽了。
郁飞尘起先不知道该做什么,然后象征性地拍了拍这人的背给他顺气。
拍着拍着,他蹙眉。
这次咳嗽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果然,等安菲终于不咳了,拿开毛巾,雪白的毛巾上沾了鲜红的血,而且不少。
安菲尔德眼睫微微垂下,却仍是面容平静,他将毛巾折好,又掩口轻轻咳了两下。
他若无其事,那小女孩却看到了。她先是被从废墟中救出来,惊魂未定,接着又被火焰瞬间消失的怪异景象惊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又看到救自己出来的人一派虚弱模样,还咳了血——直接嘴一瘪,放声大哭了起来。
安菲在咳血,小女孩在大哭,两样都是郁飞尘处理不来的事情,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两相权衡,他没管那个哭着的,转向安菲尔德,问:“有药吗?”
安菲尔德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小药瓶,这里也没水,他直接借鲜血咽了下去。
郁飞尘扶他起来,说:“先找个地方过夜。”
对现在的长官来说,保暖是最重要的。
虽说是“逃生成功”了,但不到白天,他还是倾向于不进收容所。
环视一周,他把过夜的地点定在了那辆运木头的卡车车厢里。
昏迷的哨兵和看守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然后逃了。大块头的尸体还在那里,他把尸体拖出去,稍微清理了一下里面后,把安菲和小女孩弄了进去。长官在哄那女孩,哭声逐渐变小,这让他感到不那么头痛了。
接着就是把车开到山里的避风处,火不能在车厢里生,郁飞尘把厢门打开一半,把木柴拢成堆,用随身的携带的打火机点燃,让火堆在车厢门旁边烧起来。这样,车厢里的空气能保持新鲜,火焰的热度也能传过来。
想到安菲那病恹恹的身体,他又往里面多添了一把柴禾——还是白天自己亲自劈的。
说起来,这些木柴的作用本来就是给安菲尔德长官取暖,现在也算完成了使命。
生火后,不担心有山里的野兽过来,即使有,安菲也随身带着枪,他枪法不会差。想到这里,郁飞尘放心走远了一些,在树枝上采了几颗可以食用的熟橡子。没什么别的用意,他只是不想再听小孩的哭声,崽子吃了东西至少会听话一点。
木柴堆的火光映亮了雪地、卡车和周围的橡树,他循着光回去。
回到车厢旁的时候,安菲尔德正抱着那个女孩轻轻拍。女孩的头发是灿金色,比安菲的颜色深,但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两个的发色显得相差无几。
想必是听到了他回来的声响,两个人一起看向他的方向,安菲尔德的目光温和沉静,女孩的眼瞳则还带着湿漉漉的水光。
郁飞尘把橡子塞进女孩怀里,没说什么,也靠着车壁坐下,在他们的右侧也是外侧挡风。体质强化后,他现在完全是最佳状态了。
女孩看起来累极了,正要睡着。很快,她握着橡子又闭上了眼睛。安菲尔德的状态似乎好了些,右手轻轻拍着女孩的身体,帮她入睡。
郁飞尘没说话,只是看着这一幕。并非是想从安菲尔德身上学到什么哄孩子的技巧,纯粹是今天安菲多看了他几眼,他看回去以示礼貌。
虽然安菲尔德的动作和神情都异常熟练,但女孩今天确实受到了太大惊吓,每次即将入睡的时候,都会一个激灵醒过来,面色煞白,反复几次,十分痛苦。
在她第四次惊恐发作后,郁飞尘看见安菲伸手抚了抚女孩的头发,低垂的眼睫下,那冰绿的眼瞳中流露出忧伤的神色。
再然后,安菲淡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极轻,极缓慢的调子,飘飘渺渺地落在了火光笼罩的车厢里,像雪片落满了松叶。
是安眠曲,或者别的什么。音调极为空灵,若有若无,郁飞尘听不出它所属的语言,又或者那只是单纯的节律。
在这样的歌谣里,女孩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郁飞尘发现,就连他自己的呼吸,也随着安菲的歌谣逐渐逐渐平静绵长起来。有一个晃神间,他好像也被拉入安眠的梦中,看见了一座不存在于现实的洁白的神殿,建筑绵延数百里,碑刻林立,白鸽盘旋,鲜花盛开。
他看到女孩的眉头随着歌谣渐渐舒展开来,匀长呼吸声证明她陷入了甜美的深睡,面上隐隐约约有安恬的笑意,或许她也看到了刚才他恍惚间看到的那种画面。
不知不觉间,节律渐渐消失,这曲子不留痕迹地结束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寂静的夜里,只有木柴燃烧时轻轻噼啪作响的声音。
雪也停了。越过火光,从这里往外看去,橡树林掩映间,雪地深深浅浅一望无际,隐约还能看见南门处的一片狼藉。
安菲尔德说:“都是你做的?”
郁飞尘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也没必要隐瞒。
他说:“是。”
只见安菲望着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月光亮了一些,火车蜿蜒横亘在山谷之中。
郁飞尘说:“据说是高地收容所的俘虏。”
“我知道,”安菲尔德道,“高地要转送一批俘虏到其它收容所处死,我知道你在策划出逃,把他们调来了橡谷。”
郁飞尘想,果然,这位长官不会忘记给他添堵。
“除了这个,您还做了什么?”他托腮看着安菲尔德,意有所指,“趁乱坐享其成吗?”
——他是指大校办公室里那些消失的资料。
安菲也侧过头来看他,眼神不是平日那中冷清镇静,似乎温和了许多。
“今晚,锡云内部有一场政变。”似乎怕打扰了小女孩的安睡,他语气很轻,近乎耳畔低语。
“我来橡谷探访收容所的现状,顺道收集一些必要的资料,为我所属的系别提供帮助。”他说,“如果成功,很多做法会有改变,包括对待俘虏的态度。”
“错怪您了,”郁飞尘语气随意,“那结果怎样?”
安菲说:“不便透露。”
郁飞尘对他的缜密早有预料,他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收容所里,我们看到的未来到底是什么?”他问,“你怎么想,长官?”
“已经过去了,”安菲说,“你还在想吗?”
郁飞尘:“在想。”
在那个奇异的空间里,根据系统音的陈述,他对收容所的解构只完成了86%。这就像满分一百的考卷只考了八十六分一样,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他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不能接受,且耿耿于怀。
“或许,每天晚上呈现的,都该是我们应该看到的那个固定不变的未来,”只听安菲的嗓音淡淡道,“但总有人的举动超出了时间的预料,未来只能不断更改。”
郁飞尘听出来了。
刚才,他稍微讽刺了一下安菲,现在换成安菲不着痕迹责怪他了。
算了,他不计较。
他靠在车厢壁上:“但还是很奇怪。”
他继续说:“很割裂。”
一个平凡的世界的某一个地方,忽然就错乱了,时间线坏掉了,他没见过这种事情。
安菲尔德说了一句听起来似有哲学意味的话。
“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割裂才是正常。”他说。
“嗯,”郁飞尘说,“锡云的年轻人都像您这样博学多识吗?”
不仅博学多识,而且在遇到这些完全反常的事情时,冷静镇定得像是见过无数次。
这次,安菲没说“管好你自己”。
他咬字斯文优雅,彬彬有礼,说:“就像科罗沙的律师上岗前都要练习枪法与搏击吗?”
“那倒没有,”郁飞尘随意应付,“转行当律师前上过两年空军学校。”
安菲没再和他搭话,郁飞尘看他,发现长官似乎也在看自己,眼里有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不太习惯,把目光往下移,于是又看见了那颗难以注意到的淡色泪痣。或许不能被称为泪痣,因为它和眼睛离得太近,就在眼底边缘。除非靠近仔细端详,不然只像是下面的睫毛稍微浓密了些许。
但那里又的确是泪珠离开眼睛后第一刻接触的地方。
它给安菲原本没有任何表情倾向、冷淡且高高在上的面庞,平添了一种非尘世的平静和哀伤。
郁飞尘注视着这种平静和哀伤,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他想把那颗痣涂掉,又觉得这样很美。
这时安菲怀里的女孩动了动,他低头去看她,郁飞尘也转过目光看向车外的山脉与森林。
银色的月光洒在白雪覆盖的山谷中,偶尔有椋鸟栖留,引动橡树叶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就那样看了很久,没什么闲情雅致,只是夜晚空旷寥落,难免显得寂静动人。
目光再回到身侧,安菲尔德抱着孩子,也已经睡着了。
六七岁的孩子,虽然单薄瘦小,但重量也不能算轻。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小孩从安菲尔德的披风里弄了出来,随意安放在了自己身上。

天际泛白的时候,外面的火烧了半夜,渐渐熄了。
车厢里的温度缓慢下降,郁飞尘感到肩上传来轻轻的力度,是睡着的安菲无意识靠在了他身上。柔顺微卷的长发也顺着动作落在了他的肩和胸口上。
不仅如此,安菲的左手还搭在了他的左边胳膊上。
车厢变冷以后,他的身体差不多就成了唯一的热源。熟睡的人靠近热源是本能的行为,但安菲尔德居然对他如此放心,以至于睡着的时候毫无戒备,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低头,看着放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
修长,分明,皮肤细致,隐隐有青色的血管。
乐园里,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自由捏脸的方式改变外貌和体格,很多人为了炫耀武力,把自己变成小山一样笨重的壮汉,他不觉得那风格值得欣赏,而是更喜欢举重若轻的感觉。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审美准则之一。
——譬如安菲的手,不论是开枪还是拿刀,都很适合。
外面,一只松鼠抱着橡子在雪地上飞速跑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安菲现在的状态固然很放松。可他被一个称不上熟悉的敌方长官倚着肩膀,并抓住胳膊,自己居然也没有升起防备之心,还观察起了这人的外表。
手固然顺眼,但毫无疑问,是开过枪,沾过血的。
而长官身上也真的带着枪和匕首,随时都有可能展现出危险的一面。
郁飞尘像排列组合队友掉链子的可能性那样排列组合了一番安菲尔德忽然变脸的概率后,还是没能让自己的身体戒备起来。这让他觉得这个人有些不顺眼了。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和安菲的身体甚至离得又近了一些。
最后,郁飞尘干脆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事。
清晨的曦光照遍山野的时候,怀里的安菲动了一下,郁飞尘立刻清醒。
然后,他就看着安菲缓缓睁开了眼睛,淡冰绿的眼瞳在片刻的失焦后就恢复了清明,映着一点微微的晨光。
接着,这个人若无其事地从他肩上离开,仿佛在别人身上靠了一夜,是一件像呼吸一样正常的事情一样。
他以这样理所当然的态度把手也收了回去,并稍微顺了一下头发。
接着,郁飞尘就见长官静静看向了睡着的小女孩。
小孩睡着睡着,从郁飞尘怀里滑到了车厢地板上,只有脑袋还枕在他身上。
她身体健康不会有事,郁飞尘懒得再捞,只是把防弹衣盖在了她身上挡风。
长官又静静地看向他。
带孩子,把孩子带到了地板上,确实不太合格。
在长官的目光下,郁飞尘自认理亏,于是早饭的橡子都是他剥的。
他在剥,小女孩在吃,安菲在咳嗽。
咳完一轮,手绢上又是血。
郁飞尘看到了。
要么是病情恶化了,要么是昨晚的浓烟给肺部添了新伤。
郁飞尘:“你得去看医生。”
在这样一个不发达的时代,咳血是不祥之兆,通常意味着生命已经开始凋落。
安菲轻声说:“我知道。”
就此无话。吃完早饭,他们离开了这里。卡车的水箱冻上了,没法再开,他们步行回去。郁飞尘牵着小女孩走在前面,让安菲在他的侧后方。这样,冷风吹向安菲时会被他的身体挡住一部分。
以前,他的雇主偶尔也会有这种待遇,在额外加钱的情况下。
后来,他发觉某些雇主有意高价请他到低级世界进行一些无聊的任务以消磨时间,并且问东问西后,就只接第七扇门的危险任务了。
走到南门的时候是早晨七点,天空灰蓝。
从门口向内望,里面一片颓败萧条,废墟的形状和昨夜稍有不同。郁飞尘看向围墙,焦黑的火烧痕迹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显然,对于这座收容所来说,火灾已经过去了数日。
——那它就是31日的收容所无疑了,关于时间的推测并没有错。
安菲尔德走上前,也伸手触碰确认了一下栅栏门上的灰尘。
接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进去。
郁飞尘站在门外,没动。
清冷冷的天光下,安菲尔德半侧身,回头看着他。
缀着泪痣的淡冰绿色眼睛就那样平静地望着,似乎在等他开口。
看着他,郁飞尘说:“我就到这里了。”
昨晚发生的事情注定无法保密,周围其它据点的黑章军会在两到三天内察觉不对,前来搜查。到时候,橡谷收容所发生的事件会引起哗然。
所内士兵几乎全灭,俘虏尽数逃脱,这种结果对黑章军来说无异于吃了一场败仗。大校已经死了,无从追究。到时候,作为唯一幸存的长官,全部的责任都在安菲尔德身上。
他想,安菲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他们彼此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你可以跟我去萨沙。”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
安菲尔德摇了摇头。
他缓缓转回去,注视着前方破败的废墟。郁飞尘只看到他的背影,却能想象到他的神情。
冷风里,安菲轻声说:“这是我的国家。”
郁飞尘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这是他的国家,无法背离的地方,即使遍身罪恶,满地荒芜。
虽然是郁飞尘意料之中的回答,但他还是感到了微微的遗憾。
“保重。”他说。
“再会。”安菲的声音被风递过来,像一片飘摇落下的雪花:“谢谢你。”
他没有回头,郁飞尘也牵着女孩转身,走向白雾朦胧的远方。
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来时是三双,离开时则少了一对。
小女孩脚步不情不愿,频频驻足回头,不断扯着他的手,问他:“长官哥哥怎么不一起走了?”
“我们去哪里?”
“他留在那要做什么?”
“我不想走,哥哥,我不走了。”
郁飞尘一直没回答她,直到他们爬上一座高处的山岭,他低头看小女孩的情况,发现她已经满脸泪水,脸庞冻得通红。
她边哭,边固执地回望向收容所的方向。
小孩的生命和情绪都太过脆弱多变,是他应付不了的东西。
郁飞尘在心里叹了口气,单膝半跪在雪地上,和崽子平视,用袖子把她脸上冰凉的眼泪擦掉。
除去被吓坏了的昨晚外,她是个很乖的女孩,此时低下头,带着哭腔小声说:“我不想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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