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触看似松散却又极度细致,色彩的深浅转折无形中勾勒出云的形状,云的边缘被日光映得雪亮。
那颜色比人眼看到的更多,光芒比人眼看到的更烈,明明极度夸张虚妄,却千真万确显得更加真实——在最中央,下坠的落日肆无忌惮将光芒向周围辐照,那样鲜明深刻,仿佛那光穿过画布已经照耀在看画的人身上。
作画者的野心不会止步于重现人眼能看到的有限内容,他要把被光照耀的感受也一并如实展现。
更何况,你又怎知自己能看到的就是事物的全部色彩?
克劳德缓缓搁笔,因为精神的极度专注,他额头上渗出细汗,如同那是被灼热的日光照出的那般。
而当光芒在画布上肆无忌惮地铺开,阳光照耀所产生的效果也在郁飞尘身上一点一点消失了。
并不是说他变得黑暗了,而是——他失去了光所带来的那些色彩。皮肤的本色是冷白的,手背皮肤下隐隐起伏的血管是淡青的,风衣外套是黑色,事物本来的颜色没有改变,但没有了因光照产生的明暗变化,失去了环境折射带来的微妙色彩。这让他显得那么不真实,更加……不鲜活。他好像和大家不在同一片天空下。
郁飞尘审视着自己的变化。安菲也端详着他。
小郁没有失去轮廓,没有失去比例,没有失去他的脸,这很好。
安菲笑眯眯说:“你好像从别的地方被粘贴过来的。”
郁飞尘:“就这样吧。”
这比其它人身上发生的好多了。
海伦瑟发出嫉妒的啧啧声。
“这幅画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画作,克劳德才望向克拉罗斯:“那么你的建议呢?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你身上的意象。”
这时克拉罗斯却正在墨菲单方面交头接耳。
“……可见那收费是物有所值——哦,尊敬的阁下,事实上几乎没几个活着的人喜欢我身上的意象。”
“请回答我的问题。”
克拉罗斯:“既然刚刚您画出了光,那么我认为下一步是画出光所带来的阴影。”
守门人侃侃而谈,显然他的自信来源于这是将郁飞尘的答案进行的合理延展。
感谢小郁,他明明可以说“光影”却只说了“光”。什么是高尚的职业素养?这就是。可见契约之神对小郁的那些意见完全是空穴来风的毁谤。
安菲就抱臂静静看着克拉罗斯。
仿佛感到了什么,克拉罗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雨衣帽檐往下拉了拉。
“影……影是对光的补充,虽然不是具有开创性的意见,但你说得对。”几种深色稍作混合,强化了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没有光芒直照,但有其他事物的折射,所以就连阴影也是多色的。
克拉罗斯身上发生着和郁飞尘类似的变化,他还被光照着,但失去了阴影,连黑雨衣都无法给他提供任何遮蔽,五官纤毫毕现,仿佛每一处都被打上了高光。
不得不承认,去除那些阴暗的元素后,守门人有一张温文尔雅的、华丽俊美的面孔。曾经近于灰色的长发甚至显得有些璀璨了,原本总藏在兜帽下的灰紫色的瞳孔也如紫水晶一样剔透。
海伦瑟发出了奇怪的笑声:“报丧人老兄,真该让永夜里的大家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真是被彻彻底底地净化了,大家都会目瞪口呆。”
克拉罗斯徒劳地用雨衣遮盖着自己,却是没有任何效果,他的不安已经肉眼可见,像是那种突然被强光照射的吸血鬼一样。
最终他放弃了挣扎。
“算了算了……”克拉罗斯抓着雨衣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人,“我怎么说曾经也是个仅次于老板的好人主神,随身带点圣光那很正常。”
语气很凄凉,但似乎无人同情他。
有了暗的映衬,那亮的也显得更亮,随着这几笔添上,画作整体的层次更加丰富,已趋完美。
看着这样的画作,克劳德一直以来的神情终于稍作放松。
最后一个人是安菲。
克劳德注视着他:“那么你觉得,它还需要什么?”
“我想这已经是一幅意义深刻的旷世杰作,”安菲从容答道,“如果非要说缺少什么,那就是您的署名吧。”
“……”
难道这样的答案也能行?
但克劳德难得流露的一丝温和神情告诉他们,这确实能行。
“好吧。”克劳德说,“那我就在这里落下署名吧。”
深色的细笔在画布的右下方底部落下名字:
克劳德·拉格伦·乔和他的朋友们。
署名落成,并没有从安菲身上剥夺什么。
他们再度看向作品,即使单看画本身也无人能否认:这真是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杰作。更何况,似乎后世许多画派都是由此风格延展流变而成。
克劳德也静静看着已成的作品。他看得比所有人都更专注,也看得更久。
“就……过关了吧……”不知道是谁在小声说。
伫立在画前,克劳德的背影,却显得异常的……痛苦。而他的神情亦是格外的紧绷。
他忽然提起了洗笔用的那桶清水。
安菲微微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那桶水尽数泼到画布之上!
画布与画板尽被打湿,已干的颜色变得浑浊,未干的颜色先相互混合再往下淌,短短几秒之间,一幅旷世之作化为泥泞落魄的废品。
“这不是我想画出的。”克劳德专注的目光看过他们每个人,这一刻,艺术家特有的近乎偏执的气质在他身上尽数显现。
黄昏景色也在这一刹那变幻,夕阳倏然消失,深沉的夜幕落下,笼罩了此处。
“太阳落山了。”克劳德转身,说,“休息吧。明天,我们再画一幅。”
他朝不可知之处走去。
“等等。”郁飞尘说。
克劳德转头看他。
“太暗了。能否给我们一些东西照明?”
“好。”克劳德重拿起笔。
“我不喜欢夜晚。”看向深沉的夜幕,他缓缓说,“也许,它确实太单调了。”
幽绿和淡黄的色彩混合,在手心轻点几笔,一群萤火虫从克劳德的手心飞出,在几人身旁静静飞舞。
然后克劳德再度转身,身影消失在远处。
留在原地的几个人看了看彼此,气氛一度很沉默。
萤火虫群的幽微光芒照着他们。郁飞尘看了看现在的情况。
方块四失去了颜色,海伦瑟失去了线条,戒律的比例已经失调,墨菲在掉帧,克拉罗斯被提亮。大家的未来都很渺茫。
“我们谈谈?”他说,“有人看过他的这张画吗?”
墨菲:“看过。”
安菲:“…嗯。”
安菲:“我看过他的画。我还知道我看过很多次这一幅,它的名字叫《黄昏·印象》,原作辗转流落了好几个世界,现在就在画家的收藏里。”
“但现在我想不起来有关这幅画的任何信息。”安菲略带无奈地微笑了一下,“因为在这里,在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这幅画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所以说……这真是一个等级很高的副本。”
他轻声补充:“如果一不小心,也许真的会有人死亡,或者无法离开。”
已经变成烂泥怪的海伦瑟震惊地缩了一下。
方块四无所谓地笑了笑。
“因为时间?”郁飞尘转向墨菲:“你来想。”
在时间的层面上,墨菲确实有独特之处。
墨菲:“我也很想记起,但是没有。”
“那换一种,不要回忆画本身。”郁飞尘略一思忖,说,“克劳德·拉格伦·乔画出《黄昏·印象》,第几次才得到满意的作品?”
这一次,墨菲沉默的时间很长。
终于,他说出了一个确定的数字。
“第三次。”
“三次?今天用掉了一次, 那么还有两次。”
“老兄,你不妨仔细审视一下自己的这句话到底有无意义。”
“那么请你说点有意义的话吧,我圣光普照的报丧人阁下。”
“三次……嗯……三次。”克拉罗斯说, “我们要确认一件事:这究竟意味着我们只需要再经历两次作画的过程, 献出一点东西, 失去一些美好的品质,等伟大的拉格伦祭司完成作品就能出去, 还是说——我们必须在三次机会之内,不计一切帮助他完成满意的画作?”
海伦瑟蠕动着:“显然是后者。如果最后无法令他满意,我觉得我们会被永远留在这里。而且我身上最美好的品质已经失去了。”
没有人否认这件事。
克拉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难得有我们都认同的事情。那么接下来的绘画里, 我们也要像今天这样真正地去帮他完成有意义的作品。”
墨菲淡淡道:“嗯, 拉格伦性格十分认真, 我们必须付出相应诚意。”
海伦瑟微微扭动:“那我的主今天……”
克拉罗斯酸溜溜道:“想和他比?先想想迷雾之都有没有为你杀过人吧。”
安菲微笑:“不建议贸然模仿我的做法。尽量保全自己, 同时做好准备:牺牲已经不可避免。我想有小郁在,我们总不至于出不去吧?”
话题忽然回到了自己身上。郁飞尘本来并不打算说话,不打断雇主的自发思考和交流也是一种职业道德, 虽然很多时候那些思考并没有意义,但至少他们的脑子得到了活动。
郁飞尘:“先想画吧。文森特,讲讲今天这幅。”
静止状态的墨菲静静看着他。
“按照画家喜欢用的那套理论, 这是印象主义的作品。抛弃古典的画法,记录瞬间的印象。它画出的是人对黄昏的具体的感受, 而不是肉眼见到的景色。我不能说它写实或不写实,这取决于你怎么看待‘真实’这个概念。”
“感受。”郁飞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说明白些。”
“感受——就是你看到它那一瞬间的感觉, 第一印象。”话说一半墨菲理解了郁飞尘的意思, 顿了顿, 道:“…不带有主观的感情。”
墨菲自己画得不怎么样, 评论起来还行。
郁飞尘回想着今天克劳德的表现。在戒律画出精确草稿时不置可否,在他提出画出光的存在时神色振奋。
郁飞尘:“可以确定,他不喜欢彻底写实的画法。”
墨菲:“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所有画家都忠诚于写实的时代,而他改变了这一点。所以他是杰出和开创的——我这句话也不带有主观的感情。”
“但今天的印象画也不是他想要的。我想,下一幅画要比今天这副更……抽象。”郁飞尘难得斟酌了一下措辞。
墨菲定格在一个沉思的状态。
海伦瑟伸了个懒腰:“没有主观的感情,他不满意,那下一幅我们画个感情画嘛。我感情很多,可以随便拿。”
克拉罗斯:“你的那些感情难道有艺术的价值吗?”
“哦?怎么没有呢?”
“所以下一幅是抽象的,情感的。”郁飞尘说,“就朝这个方向画吧。”
戒律:“内置数据库中存在与‘抽象’、‘艺术’、‘情感’、‘表现’名词强相关信息:11974条,是否调取?”
安菲:“念一下相关性最强的前五条。”
“你们公司的配置真好啊。”海伦瑟兴奋地扭动着,说,“从这里出去后,我感觉我会成为一个艺术家。”
墨菲的形象定格在用颇怜悯的姿态看着海伦瑟的动作:“……你会成为一件艺术品。”
“……”
戒律没有陈述太多知识性信息,只是介绍了一些基础画法。拉格伦大祭司所在的那个时代是原初的,艺术的体系还未辉煌,太过精致的理论反而并不适合。
所有人都在听,只有方块四没有。当然也没人指望方块四能起到什么作用,因为他已经抓了很久的萤火虫了。
一只萤火虫被方块四一脸恶毒地捏着两只翅膀撕成了碎末。
安菲端详着方块四的面孔:“但我觉得他的精神状态稳定了很多。”
克拉罗斯:“那是因为这个副本把他和他的本源力量隔离了。现在把他当个只会挠人的傻子就好了。”
“喂,小方块。可以了,再抓就没了。”克拉罗斯说,“睡觉时间到了。”
方块四平静地看着他:“去死。”
“看,他就这样。”克拉罗斯耸耸肩,“别管他。”
方块四微笑:“想管我,你去死。”
“别吵了别吵了。一会他真来打你。”海伦瑟隔绝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视线。
“没事。”克拉罗斯懒洋洋靠在墨菲旁边,“他一会儿就忘了。”
方块四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天空逐渐变得漆黑,如同一张粘稠的画布,唯一的光源只剩下飞舞的萤火虫群。
郁飞尘拿了一个握在手里,它是克劳德画出来的,但现在与真正活着的虫子无异。
“找地方休息吧。”他说,“睡前想想明天能交出什么。”
说是找个休息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好找的,因为这地方实在是空无一物。
最后郁飞尘和安菲并肩坐在了平台的边缘处,面对着漆黑的无尽天幕,再往前移动一点儿就会掉入深渊。
克拉罗斯谨慎地选择了平台最中央,离边缘最远的安全位置,并邀请墨菲一起。
海伦瑟则随便选了个地方坦然躺下,变成颜色复杂的一滩什么东西,并说:“美人们,我现在如此柔软,欢迎你们来我身上,想玩什么都可以。”
戒律自然不理他,闭眼原地待机。只有方块四抬脚踢了踢海伦瑟,似乎在试验这物体柔软的程度。
“来吧,到我的怀抱里。”海伦瑟的语调居然很惬意,“我感到了一种自由,原来海洋就应该是这样。”
墨菲:“如果你们不需要睡觉,可以想想明天的画。第三幅画必须是最终成品,所以明天是我们试探他意象的唯一机会。记得一定要揣测他想表达什么样的情绪。”
克拉罗斯:“嗯嗯。”
除了方块四抓萤火虫的动静,再没人说话。
静默里,郁飞尘感到安菲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朝他的方向靠过来。
他侧了侧肩膀,让安菲枕得舒服一些。
郁飞尘:“记得你喜欢黄昏。”
“黄昏……”安菲眯眼,仿佛回忆着遥远的往事,“是的,昼夜交替,是世上最剧烈、最不可抵挡的变动。黄昏则是明知将有至关重要的变化发生,却还一切未定的时刻。所以,如果说面对着黄昏的情绪,我猜是期待与恐惧二选其一。”
“睡吧,都睡吧。虽然不知道这鬼世界里需不需要睡觉,但我忽然困了。不管是期待还是恐惧,最好让我梦见明天的画怎么画。”克拉罗斯打了个哈欠。
墨菲:“……你在想什么。”
“不能想吗?一个良好的副本至少要留下一点暗示。喏,被泼了的那幅画还在那挂着呢。我要想办法遮遮,看着好瘆人啊。”克拉罗斯把黑雨衣脱下来想搭在画板上,挂上去的那一刻,雨衣却幽灵般滑落下去,掉在地面上。
克拉罗斯再搭。
再次滑落。
所有人不禁都看向那里。
幽光下,画布上只有浓烈的、斑驳的、扭曲混合着向下流淌的油彩,它就静静立在那里,仿佛在凝视着他们。
他们每个人,在这画里都有一部分。
“尊敬的画,请原谅我的冒犯。”克拉罗斯唇角抽了抽,默默回去了,却在半路上晃了晃,往前一栽,撞到了墨菲身上,不省人事了。
与此同时,方块四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往海伦瑟身上倒了下去。海伦瑟的身体蠕动着把他接住了。
“嘿嘿嘿,小美人……啊,好想睡觉……”
安菲小声说:“好像真的有点困了。”
郁飞尘蹙眉,他也察觉到异样。微妙的、混乱的困意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如同被洇湿的色彩。
这幅画——
第255章 黄昏·印象 06
模糊的视线里, 画布上的色彩似乎开始混合,蔓延,旋转, 放大——带着属于他们的那一部分, 于是相同的感受也传到他们脑海里。
并不是困意, 而是一种更奇异的感觉。
“是共振。”郁飞尘说,“不用抵抗。”
力量结构相似的人和物之间会发生离奇的共振, 被带入过往的情境中。他们参与了这幅画的组成,也就会被带入这幅画的往事当中。
如果一幅画也有过往的话。
说罢郁飞尘看向安菲,安菲静静颔首同意了他的判断。
不再抵抗那股困意后, 混乱的色彩瞬间放大, 吞没了他们与他们身边的一切。
场景陡然变幻, 还是黄昏景色。他们是局外人, 失去了自己的形体,在虚空中看着眼前场景。
这是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之上。落日燃烧着下沉。余晖照耀着山下的城市、小镇、村庄和原野,使它们都焕发着光辉。
正对着黄昏天幕的方向, 一身庄严白袍的拉格伦大祭司支起一张画板,手持调色盘,在画布上飞快涂抹色彩。他的轮廓也被夕晖映出金色的边缘。
“大祭司为何画得那么快?”路过的学者悄声低语。
“大祭司说, 画得慢了,就不能捕捉那一瞬的光线。”
“太混乱了, 我看不懂这样的画作。”
“等大祭司画完,我们可以找他请教。”
就在他们交流的几句话间, 一幅画已经完成, 蓝、紫、橙、红、粉, 天空的色彩竟用如此复杂的方式混合而成, 那样纷乱, 却又耀眼。事物似乎失去了固有的精致轮廓,由不同的颜色强调而出。
拉格伦大祭司搁下了画笔,他站起来,后退几步,眯眼观察着自己的作品。
那位学者正要上前请教,一声旷远钟声却响起。
于是说出口的话变成了:“大祭司,那边唤你过去。”
拉格伦大祭司走向某个方向。视线也随着移动,郁飞尘看见这是一片绵延的神殿建筑群,通体洁白,夕阳下熠熠生辉。
某种遥远的记忆让他心中升起困惑。他想,这座神殿里是应该林立着许多庄严的方尖碑的。可此处却没有那些碑刻,只有殿堂、高塔与长廊。
拉格伦大祭司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仅仅几十步之遥,他走进规模最宏大的那座主殿。
主殿里,十数位神殿祭司分坐两旁,其中央则是一块直通殿堂顶端的巨大辉冰石。整座殿堂似乎都是为这块辉冰石修筑。
“大祭司,”右侧首位的祭司道,“又找到它了。”
拉格伦看向那块辉冰石中央,郁飞尘也随之看去。
凝望的一霎,他忽地忘记了自己的呼吸——
辉冰石内,迷幻的色泽折射着另一个深邃浩瀚,凡人不可触及的世界,此刻,在它的中央高处,一簇巨大的,淡金色的火焰在寂静地燃烧着。
中央颜色最璀璨,往外,那金色渐渐散去,幽灵般隐入万物之中。
“不要用‘它’,”拉格伦的声音响起,格外肃穆,“要说‘祂’。”
冰冷,神圣,美丽。祂就在那里,寂静地。
祂没有在看向他们,祂只是偶然被窥见了,学者与祭司们都知道。
“这世间存在唯一的真理,唯一的答案,先代的预言是对的……太久了。神殿一代又一代,终于到了这一步。”拉格伦抬头看着那里,目光在炽热中饱含痴迷,“能留住祂吗?我说过的方法都试过了吗?”
“我们试过了。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能。祂无视我们的一切力量。”
“要怎样……”拉格伦自言自语,“到底怎样才能驾驭这样的力量?”
“一定还有办法,继续做。”拉格伦目光深沉,“就在我们这一代——留住祂。如果做不到——”
他决然道:“我们就一起从圣山上跳下去好了!”
拉格伦大祭司拂袖离去。
“大祭司,您去哪里——”
拉格伦却是走回了画布前。他久久凝视着那幅印象画。
“在纸上作画,却妄想画出真实。身在表象之中,却渴望掌控本质。”他平静说出这一句话,然后将洗笔用的清水尽数泼在画布之上。
“这不是我想要的作品。”
画布上,一切尽毁。
巨大的斥力浮现,将郁飞尘的意识推离,夜幕重现,他瞬间重回现实之中。
所有人也都在同一刻猝然惊醒。
急促的呼吸声响起来,余光里,郁飞尘看得很清楚,那一刻墨菲和克拉罗斯目光俱含有担忧,看向了安菲。
而安菲只是静静坐在原处,看着前方漆黑的未知之处。
感到了郁飞尘的目光,他侧过来。总是安静的琉璃般的绿眼瞳里,空茫茫一片。那是郁飞尘此前从未在他眼里见过的神色——茫然的神色。
过了足有五六秒,那种神色才从安菲眼中散去。
“好了,都休息吧。”他平静说,“明天作画的时候,记得拉格伦大祭司现在的情绪。”
克拉罗斯按住了墨菲的手腕,墨菲最终没说什么。
“小美人,小美人。”海伦瑟欢快地蠕动着自己,让方块四的身体陷进去,并把他摆成一个看来就会很舒服的睡姿。
周围安静下来,萤火虫依旧飞舞着,没有了其他的声响。但郁飞尘知道安菲没有睡。
过许久,他听见安菲小声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若即若离的垂问。仿佛不是要听他问,而是想要自己说。
郁飞尘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
“如果你想说的话。”
“想问什么?”
手指收拢,将安菲的指节握在自己手里,郁飞尘说:“你了解神殿。今天看到的,是你曾经知道的吗?”
纤细的手指在掌中不安地蜷了一下。
安菲缓缓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很久远的时候,他们确实在辉冰石中观照世间的力量,寻找使用它们的方式。”
“他们说,意志可以通过锻炼来变得强大,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依然如同天堑。有的人意志孱弱,无法掌控力量,有的人生来意志强韧,能够成为力量的操纵者。学者和祭司们就是这样一类人,神殿代代以来不停吸纳和寻找这些人。”
“既然有那些意志强韧,能够操纵强大力量的人。偶然之间,也会有意志极为特殊之人,能掌控世上几乎一切力量,不感到吃力,不是吗?”
“我是那种人。所以,他们在我年纪很小时就找到了我,教导我,称我为主人。此后我在神殿里长大,等到我学会了那些应学会的知识,我就要去履行我的使命,就是这样。”
“这是他们曾告诉我的。”安菲闭上眼睛,似乎按捺着什么呼之欲出的情绪,“至于他们现在又想告诉我什么——我就在这里等着。”
等谎言中显出真相,等真相里指向虚妄。
“到那时候,我就会知道,藏在永夜里的几万个纪元,我的故乡到底锻造出了一柄怎样的箭矢来刺向我的心脏。”
声音由冷漠逐渐温柔,其内容却更加令人心惊。
“毕竟,很多年前我就是这样……”
一直在听的墨菲抓住了克拉罗斯的手腕。
海伦瑟似乎漠不关心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身体却轻微蠕动,不经意间掩住了方块四的双耳。
“成年礼的那一天,抚养我长大的老祭司送我一把装饰用的长弓。后来,我就是用这把弓射出了一箭,穿透了他的心脏。”
“世上很少有那么好的弓箭了。我一直留着它,重锻一次后交给了墨菲。墨菲的本源和它很适配,就有了真理之箭。”
“所以,小郁你看。命运回环往复,总是这样。”
“好像……说多了。”
他看向无尽深浓的黑暗。
“我背叛圣山那天,也是在太阳将要落山之时。”
郁飞尘握紧他的手。一种近乎禁锢的力道,能感受到指尖血液随心跳产生的细微的颤动。仿佛不握得这样紧,这个人就会往黑暗中坠去。
安菲声音渐轻,像是梦中低语。
“你知道那一天,我来到了世界的尽头,看到整个世界从边缘向深渊中崩塌陨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永夜。”
“然后,我回去了。”
那一天,乌云从半边天空涌上,但另外一边仍是烈日当空。他踏上圣山的阶梯时,两旁列队的骑士都沉默地注视着他。环绕在圣山之上的,是异样的静默、异样的肃杀。
他记得那一天,自己的影子在雪白的台阶上拖了很长。
安息日后,花期已过,空气中,再也没有永眠花若即若离的芬芳。
最大的主殿中。神殿祭司分坐两旁,抚养他长大的老祭司在右侧首位,中央的巨大辉冰石里燃烧着多色的力量火焰,那是神殿多年来掌控的最高等力量的融合。
他对着他们。
老祭司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在殿堂中回荡:“你回来了。去到了哪里?”
——“去到我能去的最远。”
“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
“我看到我们的国度的边缘向一座无尽的深渊掉落,看到我的子民被卷入一无所有的黑夜。我看到整个世界发生着不可阻挡的毁灭。”
“这正是你最终要面对和挽救的,我的孩子。等你再长大一些,你的力量能覆及这世界的所有疆域,你就能保护它,使它免于崩毁。你的使命正是如此。”
——“我知道,我看到那里有永恒祭坛的力量。也许是来自我之前神殿的那一任主人。”
“会有这样一天,你将与他一样强大,然后像他那样保护着你所有的子民,成为名副其实的君王和主人。”
——“我……不是这样想的。”
殿内气氛陡然变得更加紧绷。
“那你——”
声音肃穆、沉重,含有怒意,仿佛是所有祭司和学者一同问出了这句话。
“那你怎样想?”
“我记得您曾教我。我的使命是维护生与死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