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一十四洲  发于:2024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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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画布还不够大!不足以承载我的创造!”画笔在空中拂过,一块更大的、堪称巨幅的空白画布呈现在他们面前。
“我在创造,用这些完全属于我的材料。”
“在世界之外创造新的世界,在真实之外构建新的真实。在解构了的黄昏背后,是属于我、属于我们、属于所有能看见它的人的——真正的黄昏。”
刷子般的油画笔饱蘸了色彩,落下第一笔。
随后是绵延不断的许多笔,他神情那样专注,鹰隼般的眼瞳闪烁着光芒,他画得那样快,一切都一气呵成——
深浅不一的色块在画布上飞快铺满。两种颜色以世上可能出现的任何方式任意组合,璀璨的淡金、血一样的鲜红、带血的浓金、透金的血红。有时混合、碰撞,有时精确而界限分明。整幅画面没有主体,只有形状和色彩,仿佛每一个局部都可以独立存在,而成千上万个局部以狂野、混乱的方式共存在同一张画布上,又呈现出奇异的和谐——像是另有不可理解的规律统治着它们排列。
它所画的是什么?没有人能一眼看出。
陌生、晦涩、巨大。这是画面给人的唯一感受。
对于他们这些参与了整个绘画过程的人尚且如此,若是一无所知的观者猝然看到整幅画面,灵魂的冲击和震撼不会亚于看到另一个世界。
——这是人用灵魂和审美所构建的、完全脱离了现实的规则禁锢的、独立的精神世界。
它是成果,也是过程。一幅画的真正意义在于它的诞生之路。
“……在写实的绘画刚刚盛行之时,就跨越后来的画家用几百年几千年才能跨过的那些界限,达到完全独立、完全抽象的境界。所以,克劳德·拉格伦·乔才是整个永夜和永昼有史以来最具天赋和才华,并且将其完全发挥到极致的画家。”墨菲说。
克劳德却似乎仍有不满之处:“我画出了这团火。告诉我,它在燃烧吗?”
“这是你的画,”郁飞尘回答他,“你认为它在燃烧,它就会燃烧。”
克劳德微笑,他的手腕因过度专注和长久作画而颤抖,但他落笔却仍能保持绝对的严苛和精确。
一笔纯粹的血色平直地落在画面的右上方,补全最后的空白。颜料向下流淌。克劳德的小字署名就落在那块血色之上。
献给黄昏时分——克劳德·拉格伦·乔。
“你说得对,这是我的画。”克劳德说:“黄昏时分,它在燃烧。”
人无法定义黄昏,却可以定义一幅完全属于自己的画。
署名彻底完成的一霎,真正的烈焰从落笔处烧起来!
在燃烧的不止是这幅画。
远处的天空、落日,近处的地面、空气,它们先是像一块平面的画布那样卷曲变形,然后变色,最后彻底被烈火吞噬。
整个世界以落笔处为中心,被炽热的火浪迅速席卷、焚烧!
原来他们本就身在画中。
画的主人认为它在燃烧,它就会燃烧。
于是克劳德在画中点起了能够将其烧毁的、真实的火焰,就像第一晚他仅仅是用画笔轻点,手中却飞出了活着的萤火虫,也如第二夜,那笔下流淌出绚烂的萤砂。
郁飞尘要的是照明之物,他却始终没有画出蜡烛或火把——离开副本的道路在第一夜就已经埋下。
火光笼罩了一切,热浪扑面而来。
“燃烧——黄昏在燃烧——我们举起了属于自己的火把——”
克劳德大笑着的身影湮没在火中,灼烧、焦黑、卷曲,灰烬四散。笑声远去的那一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画面陡然笼罩了他们所有人。
共振又来了。
梦幻般轻盈的共振里,被火灼烧的感受逐渐远去,呈现在郁飞尘眼前的还是那座辉冰石穹顶的神殿。
祭司们依旧在各自的位置上垂首站立。远处传来庄严又遥远的乐声。
而“祂”也还是在穹顶最上方,静默俯视着整个人世。
拉格伦大祭司背着手伫立在一幅巨大的、蒙着亚麻布的画板前。他的面容比上一次见到时又苍老深刻了一些,看来距他完成第二幅画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在他的背后,是一位大学者打扮的人。那人的袍服十分庄重,似乎在神殿中也有极高的地位。在他身后,神殿学者和祭司们逐渐靠拢过来。足足几十人站成一方,与拉格伦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一幅画的时间,拉格伦大祭司居然沦落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
“拉格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到底得到了什么?”为首之人沉声说。
大祭司的语气从容不迫:“我知道了有一种意志凌驾于任何意志之上,我证明了世间存在真正的神明。”
“然后呢?你触碰到它了?你能使用它了?这么多年了,它就在那里,还是在那里。天空和地面没有任何变化。你耗尽了神殿的一切,只碰到水中的倒影。”
“曾经,我们只能等待着能看到祂的浮光掠影。这一次,祂的目光却因为我们停留。祂会聆听我的告解,倾听我的愿望。我问祂怎样看待我。祂说,祂觉得我们是朋友。”大祭司平静道。
那人讥讽地笑了一声。
“是,祂聆听你。但当你询问它世界运行的规律,它就会缄口不言。当你想请它展示意志如何统治着力量,它仿佛从未听到这句话。当你请它帮忙解决我们遇到的困境,它说什么?它说‘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拉格伦抬头看向穹顶最上方的存在,他的目光平静里带有爱慕。深刻的虔诚中,却又有父亲看向孩子那样的爱怜。
“祂的确不明白。因为祂至高的存在本就不是为了理解人世的语言。我们与祂的意念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你能走入一只昆虫的内心世界么?永远不能。”
“你!”那人按捺住怒意,“问题就在这里!拉格伦,它确实至高无上,但离我们实在太远。有时,我们甚至会怀疑它是否真有统治万物的能力!要我说,它只是世界底层的一种真理,一种规律——它真的能干预现世吗?”
“为何妄想祂会遵循我们的愿望来干预现世?”拉格伦说,“我们的世界在祂眼中只是一片转瞬即逝的幻影。”
“哈,你对它了解得真是很清楚。看来你从内心深处也同意这件事:它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停下吧,大祭司。回到正确的道路来。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这是我们共同的要求。”
拉格伦平静地微笑着。
他说:“可惜,你们说得太晚了。我的画已经完成。”
亚麻布被扯落。
极度抽象的巨幅画作赫然现出它辉煌的、血与火交织的面容。
——那是完完全全的离经叛道,不符合一切作画的准则,不符合人认知世界的一切方式,却又已经自成一体。
如同一次堂皇的宣战。
神殿中一时寂静。
没有人看懂这幅画。可所有人都感到一股磅礴的力量要自画面上喷薄而出。旧的规则在新的规则下支离破碎,不可知的未来正自天际降临,将白昼的碎片焚烧殆尽。
“你……”
“自诩为真理最虔诚的追求者,却又在见到真理时,因为太过遥远的距离而止步。真是懦弱又平庸的选择。这幅画就是我对你们的回答。如果三百年之内能有人读懂它,我将感到发自灵魂的欣慰,那意味着我们的神殿还没有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说话的同时,宏大的力量以拉格伦的身体为中央一波一波涌起,那奇异的节律震动着大地,上达无尽的天空,仿佛在述说什么衷心的请求。
远处,庄严的圣歌吟唱声陡然大了起来,应和着他身上的力量。
拉格伦的白袍在不知何处而来的风中猎猎作响,他伸手向遥不可及的辉冰石天穹:“如果现世中的我们,注定无法与祂进行真正的沟通……”
“那,就让祂到我们的世界中来吧!”
“到我的……画中来。”

天幕之上的神明, 又怎会和地面上的人有真正的沟通?
人怎能幻想与神明对话?人怎能妄想得到神明的垂怜?即使真有垂怜, 那会是人类渺小、短暂、如同尘烟的存在能够承受的吗?
“那就……”
人无法定义黄昏,但人却能以黄昏入画。
然后, 在那张空白的画布上,去涂抹、去改变,去解构, 去定义, 去创造!
“神是完美的。”
“神是求知的。”
“神说, 祂不介意接受朋友的邀请, 来我的世界短暂作客。”
“哈哈……当然,这对祂来说,只是弹指般的一霎。但对你我来说, 可能是几十、几百、几千、几万年。”
“那就让我们……在地面上再度相遇吧。我心切慕的神明。”
“我也要让你、让他们、让所有人看着……”
“人,在通往神明的道路上,到底能走到多远!”
如血残阳自天幕坠落倾泻, 有人要于蒙昧的黑暗里点起惊心动魄的火焰。
旧的时代将随白昼一同焚烧殆尽。
祂会降临吗?
假若那至高无上的意志真的降临在这单薄的人世间,带来的会是新生还是毁灭?
当属于人类的双眼看向了通向世界本质的深渊, 未卜的前路就变成一次疯狂的赌局,上场者押注全部身家。
黄昏过后, 会是什么?
——那就等到日落时分再见分晓吧!
大祭司闭上双眼。
烈焰焚烧一切, 如同灭世的刑罚。
火舌如惊涛骇浪飞袭而来, 卷向安菲。郁飞尘把他带向自己的方向。等到下意识把安菲护进怀里, 他方觉怀中人安静得有些过分。
火焰里, 另一些破碎的场景如梦境般浮现。
还是拉格伦。
身着白袍的神殿大祭司行走在城市的道路上,跋涉在荒原的乱石间,航行于大海的惊涛骇浪中。
遵循着星辰和石头的指引,他走过了太多、太多地方,从正值盛年走到满头白发,宽阔挺拔的肩背佝偻成憔悴的弯月。昔日岁月增长只能增加其威严的神殿大祭司,变成了再也经不住光阴的催促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拄上了拐杖,还在走,还在找。他的目光永远看着前方。
在前方……
一个安宁的国度,童话般的建筑群中,一个古老的爬满青藤的广场上,大祭司猛然顿住了他的脚步。
他垂垂暮矣的身躯剧烈地颤抖,面上出现似喜似悲的笑容。仿佛刹那间重返了青春。
而在他视线的尽头——
清晨,春日的风中,站着一个安静的,少年的身影。此时此刻,那少年人正回身向他看过来。
曦光下,他的金发像水晶那样剔透。淡绿浮金的眼瞳,如同万物生发的湖海。
大祭司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寂静无波的一眼,如日升日落一般。
他站在那里,天地间的声响都为之停驻。
“你……记不记得……我是谁?”大祭司凝视着他。
那少年微笑,摇了摇头。
“你是否知道……自己为何而存在?”
少年坦然回答:“人们总要到您这个年纪,才会明白自己为何存在吧。”
大祭司的眼中似有泪光。
不受控制的、异常烦躁而厌恶的情绪从郁飞尘内心升起。
奇怪,共振的幻象里,怎么会清晰感受到自己本身的存在?
他往下看,却看见自己的意识似乎附着在另外的躯体上。
这个人隐在建筑群的高处,冷眼俯视着下面的情形,郁飞尘能模糊看见身上的衣饰平凡无奇,如同一个浪迹天涯的过路人。
头有点晕。
拉格伦路途跋涉的重重剪影又在他眼前浮现,之前,仿佛也是这样隐在在人世间的某一处,通过某个人的双眼注视着整个过程。
很……烦躁。
这种视角真令人作呕。
晦暗冰冷的视线随那两人的背影远去——
大祭司:“那么,您……是否介意,交下我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那少年平静微笑着:“当然不介意。”
郁飞尘蓦然睁开双眼,方才的情绪还残留在胸腔里。
一模一样的金发就在他怀中。安菲伏在他胸前,手指攥着他的衣襟。
“安菲?”
安菲没有回应,他闭着眼睛,还在幻象里。
幻象里会是什么?
刚刚消解的暴戾情绪再度升起——
郁飞尘把他的脸抬起来:“安菲!”
安菲因为他的声音不安地蹙了蹙眉,但很快,又被另一种更悲伤的神情所覆盖。
“我知道……”
知道什么?
有人俯身亲吻他的手背。
有人在背后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书写文字。
还有人牵着他,走在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阶梯上,走向一片茫茫的白光。
殿堂的花窗下,有人为他翻开沉重的典籍。
太多了……
曾说过那话的人太多了。
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又都一样。
“你要记得。”或昼或夜,无数个场景在他周围重叠明灭,无数人的声音一同涌现。
“是否介意……交下我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你是我们的朋友,神殿的朋友。”
“要不要去神殿作客?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那就跟我一起来吧。”
“看,命运的指引让我们在人世找到您,小主人。”
“是的,您是我的主人——我们注定的主人。”
“我们是来……迎接您回到神殿。”
“这是……您的使命。”
所有人的声音逐渐趋于同一个语调。那是一声温和的、慈爱的教诲。
“你知道,神爱世人。”
“我……知道。”
从心脏开始的痛苦如刀一般割着他的灵魂。
“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
“安菲!”
谁在喊他?
“你要记得……神,爱世人。”
最后一声落下,所有声音刹那间沉寂,长久的寂静后,响起的是拉格伦最初的话语。
“那,就让祂到我们的世界中来吧!”
万籁俱寂。
如果你本就不应存在。
如果,你的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一句又一句,终于被根植在内心中。
那么你到底是谁?是所谓真正的神明吗?还是神殿的造物?或者,是一个连接人与神的幻影?
你的爱——又究竟是真还是假?
你走过的那条支离破碎的、全是血,全是火的道路,又是否真是……正确的呢?
郁飞尘终于看见安菲睁开了眼睛。
寂静的,茫然的,悲伤的神明。
淡冰绿的瞳色之上,若隐若现的金色,如同重重迷雾。
“安菲。”他说,“你希望自己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这是小郁。
他好像在安慰自己。
安菲伸手,冰凉的手指抚过郁飞尘的侧颊,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落进郁飞尘眼里。
真奇怪。这人明明自身难保,却表现得好像反而在担心别人。
“不用担心我,小郁。”他语声里带些虚弱,说,“这些……都没关系。它想要……瓦解我的意志,消解我的人格。”
“我……不会……”
火烧完了。一片虚空里,只有灰烬在飘荡。安菲略带担忧地看了看周围。
“通往神的道路,只能一个人。”安菲,“保护好自己。小郁。”
“安息日的时候,我会在山顶上……等你。”
最后一寸灰烬消失的那一刹,整个世界爆发出绝顶的斥力,他们所在的空间也随之彻底消解。像一幅画被撕成的两半,下一刻,安菲的所在已与他隔着一道天裂,白色的身影瞬间飘掠远去。
本源力量如冰冷的火焰暴起,郁飞尘想向安菲的方向伸出手,却只能生生把自己的力量按下。
他的本源力量唯一的作用是毁灭,而不能挽留。
克拉罗斯、墨菲……他们所有人也都在一刹那被向不同的方向抛去!
方块四深深望了一眼郁飞尘的方向,被克拉罗斯看在眼里。
一丝诡秘的笑容自守门人唇畔生出。
郁飞尘在下坠。这过程好像漫长得很。
以那幅画为核心的副本在被烧毁后算是结束了,接下来迷雾之都又准备了什么把戏?
他回忆来迷雾之都后一路发生的事情。从一开始所有人就都是陪客,一切都是为了安菲。
安菲是纯粹意志的存在,所以要摧毁他,也只能用意志的方式,用尘世的感情。于是一路上唤起他对故乡的情感,唤起过去的回忆,最后,再揭开关于他存在的真相。
一旦安菲的意志在强烈的冲击和自我质疑下支离破碎,就再也无法拿起神明的权柄。甚至,连他的存在都会彻底化为虚无。
这样以后,神殿就能重新统治一切。
这一次安菲没有崩溃,他们就还会继续去做——就像当初费尽心机,要祂降临一样。
人真是渺小、贪婪、沉溺于幻想的一些……
郁飞尘无光的瞳孔忽然微微涣散。
他忽然想,最后一幅画,拉格伦从自己身上取走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燃烧。燃烧是不存在于他身上的事物。
不,燃烧不是真正的回答。他的回答是……要画本质。
一个此前从未有过的念头从他内心深处浮现。
祂是降临在人世的神明,是世界尽头永不熄灭的金色火焰。
那么,你又是谁?
你……是什么?
永昼,暮日神殿。
生命之神萨瑟看着画家的临摹渐至尾声。也看着画家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神情中浮现恐惧——那种看见不可思议的真相一般的恐惧。
萨瑟蹙起精致的眉头,打量整幅名为《黄昏·印象》的画作,又看它的名字。
巨大的画布上,血与火肆意蔓延。看不出什么,只觉得太酷烈,太决绝。
整张画仿佛是笼罩世界的天空,而那颜色像是有不可形容的什么存在正从天空缓缓下降,将给世界带来不可思议的恐怖变化。
可是又很……很狂妄。
画家从前对他解读过这幅画,他说,这是作画之人用自己灵魂中的规则定义了自然界里永恒不变的黄昏,因此意义重大。
嗯……好像确实有点意思。
可是,画家他还好吗?
眼看着最后一笔终于落下,萨瑟担忧地拍了拍画家的肩膀。
画家急促地喘着气,目光死死停留在画面上,手中笔已经跌落在地。
“萨瑟……你…现在就离开永昼……把所有能带上的力量……能带上的神官,都带去那里!”
“去迷雾之都?”
“去迷雾之都!”画家蓦然抓紧了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用管,但你一定要把祂——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落到实地的时候, 安菲看见这是圣山脚下的土地。
天气晴朗,绵延的圣山静静矗立在前方,建筑物的边缘闪着金光。高山之上的天空中, 一枚有半座山脉那么大的眼睛静默地向下看着他。
它占据了天空的大半, 安菲能清晰看见眼白里蔓延着的、峰峦起伏的血丝, 也能体会那半开半阖的姿态里流露出的庄重的氛围。
眼睛是一种注视。注视是一种审判。
那么,谁又会有资格来审判他呢?他的故乡有吗?
安菲沉默着朝圣山的方向走出第一步。仅仅是这一步之间, 他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时光刹那倒流,到比久远更久远的地方。
一个身穿神殿祭司袍服的人站在他的前方。
他的身体一半还在原地,另一半却好像变作另一个人来到了祭司身边, 而那祭司正带着他看向圣山下的土地。
“你看, ”祭司的语气柔和, “这是你的子民生活着的地方。他们在为你举行盛会。”
“为什么为我举行盛会?”
“为了迎接你的眷爱。”祭司说, “你将平息战乱、纷争,终结这片土地上蔓延着的一切邪恶。给他们带来和平、丰收与长久的安宁。”
“从今以后,你在神殿学习的内容也将关乎如何爱护你的子民。”
他点头:“好吧。”
……又来了。
一刹那所有被教导的记忆纷至沓来, 千万句话语轰然灌入精神之中,瞬息间贯穿完整的一生,这是一种常人无法体会的痛苦, 连拂面的微风都变成一种酷刑。
昔日温润柔和的眉眼恍如隔世,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坚忍的神情。
巨大的眩晕和精神的错乱使他不得不低头看向地面的纹路以确认自己的存在。眼瞳微涣散, 呼吸急促起伏,可前行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或畏怯。
再向前一步。
祭司的面孔换了一张, 教导的方式似乎也有所变更。
“爱是什么?这很简单。”她牵着他的手, 带他触摸树干的纹路, “把你的命运与所有人的命运相连。你的精神要像一棵树的根那样生长, 然后牵连着所有人、所有物的灵魂。”
“当他们快乐, 你也会感到快乐。当他们痛苦,你也会感到痛苦。手受伤后会缩回,感到温暖会向前伸,你就要这样去庇护所有人,让他们走向快乐,远离痛苦。也许你现在还不会,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学习。”
“来,闭上眼。去爱所有人。”
向前走。
去圣山的路,要走多少步?
仁慈爱惠的教诲,要重复多少遍?
每一次教诲从开始到结束,又要用多长、多久的一生?
溪流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有很多人爱慕这张面孔,他知道。他们称赞祂的容颜如命运的眷顾,当祂看向子民,祂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饱含垂怜爱护。
他们却不知道,这样的——这样的面孔和魂灵,并非命运的造物,而是由一代又一代神殿使徒在长无尽头的岁月里精雕细刻而成。
如同完成一张传世的画作。
这样以后,你还是你自己吗?
最初的你,又是什么模样?
“你学会了。”
“我就知道,这是你与生俱来的高贵品质。”
“看,子民们为你献上的花束。”
“安息日的庆典上,你知道要怎么做,不是吗?”
“我们都会陪着你——”
“神,爱世人。”
命运回环往复。
巍峨的圣山在云海后露出美轮美奂的真面目。天幕之上的眼睛,那注视如影随形。
“去爱所有人。”
一句话说得越多,越显得虚假。
一件事愈是重复,愈显得空洞。
那些话语一遍又一遍响在他的耳畔,他的神情却愈发淡漠而冰冷。
昔日岁月在他身上以近乎残忍的方式碾过,却并不是在唤起灵魂中的仁慈与爱,而是让他身上原本已拥有的这些品质变得苍白、虚无,继而化成转瞬即逝的飞灰。
揭开一场漫长的骗局,然后让一切回到最初的、原本的模样。
你曾说,世间的一切痛苦你都尝过了。
——你真的都尝过了吗?
长路走到尽头,圣山近在咫尺。
他抬起头。那双眼瞳却如溪水般澄净。
“就这样吗?”
“这样……就可以剥夺我活着的本质,摧毁我的存在的意志吗?”
天空与地面,默然的对视。
“因为完成一件事的过程充满谎言、欺骗和目的,就要说,它的结果也一样是虚假的吗?”
“我相信了,我学会了,然后我去做。永昼和永夜里,谁能说,这是假的?”
他直视着那枚眼睛:“——你能吗?”
“你能说,有史以来的所有祭司和学者教给我作为君主和神灵的准则的时候,心中从没有相信过世界上——真存在这样的情感吗?”
“曾教导过我的大祭司里面,是不是至少会有一个,也是真心相信,自己是为了全心全意向神殿的子民传播福祉而存在的呢?”
长久的死寂。
直到安菲脸上浮现莫测的笑意。
“恐怕远远不止一个吧。神殿里的祭司,难道不是每一位都这样想?”他轻声道。
“你看,你无法否认。”
“这样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而否认自己的存在呢?”
“还是说,你觉得从那幅画里,把我的‘爱’拿走了,我就失去对它的一切感知和信念了?”
“那你错了。它不会死去。”
“旧的爱被拿走了,新的又会生出来。你拿走它的那一秒里,那种东西的确从我身上消失了。但下一秒,它又会在我的心里出现。”
他闭上眼,岑寂的神情像是在体会自己的心。良久,安菲唇畔浮现自嘲的笑容。
“如果我说,直到现在,我也还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你会觉得高兴吗?”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
“可我却知道另一件事:它一直在我心里,从未消弭。”
“所以,我确信我仍爱所有人,包括你。”他说:“——我的故乡。”
巨大的眼睛闭上又睁开,血丝在眼白里蔓延,平地而起的狂风里似乎聚合起千万人的声音,鬼魅般的低语质问他的灵魂: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你凭什么确信?
低垂的长睫掩去所有情绪。
“……还记得离开的那天,你对我的诅咒吗?”
语声散在风里。而他继续前去,登上圣山通体雪白的阶梯。
日光如此灿烂,从天幕投下的目光却如此寒冷,如同锁链加身。圣山上的树木随风沙沙而响,他听见灵魂对面传来的声音。
“既然……你说……你爱所有人。”
“那就好好看看……所谓的……你的‘爱’……究竟带来了什么吧!”
鲜红的血液,刹那淌遍长阶!
郁飞尘望着前方绵延巍峨的高山。
天空浑浊,阴云密布,高山的阴影笼罩着他。天幕最上方有一团漆黑的云翳,其中似乎酝酿着恐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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