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开我。”宋清淮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事情发生的那一瞬间,人是感受不到悲伤的,因为你的大脑在自发保护你。
只是在后来的人生里,每一顿热乎乎的饭菜,每一盏没人等候的灯火,那两个脱口而出的、自出生起就刻在血液里的称呼,再也没有人回应了,后知后觉的悲伤便会凝聚成滔天骇浪席卷而来。
宋清淮终究成了个没有家的流浪汉。
“我爸呢?”
“在林园。”傅识均把他放在床上,碰了碰他,他没有躲。
“带我去见他。”宋清淮声音很轻,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他吊着他的那口气。
宋清淮分明已经……不想活了。
这几天以来悬在心头的锥子终于落了下来,傅识均害怕得只能抱紧他,“淮淮,我带你去见他,他和你母亲葬在一起。”
“哦。旁边还有空位吗?”宋清淮瘦削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难得也抬起手拥抱了他,“识均,你帮我也买一个墓地好不好,我想我爸妈了,我很想很想他们。”
“你应该明白吧,你也很想傅伯父伯母不是吗?好不好啊,识均,我就求你这件事。”
宋清淮像个小孩子一样哀求。
傅识均闭上眼睛,残忍地拒绝了,“不好,淮淮,我要你活下去。”
“傅识均!你怎么这么自私,我每天都很痛,化疗很痛你知不知道啊?啊?!”宋清淮用尽力气砸他,咬他。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淮淮。”傅识均紧紧抱着他,齿尖陷进了肩头,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是个罪人,淮淮,只要你好起来,你想杀了我都可以,好不好?淮淮。”傅识均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替你报仇,淮淮。”
宋清淮松开了牙齿,他舔了舔嘴唇上的血液,“你知道凶手?”
“你不要管这件事,淮淮,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了,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把这件事交给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傅识均摸了摸他的后颈。
宋清淮定定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慢吞吞地躺回床上,拉起被子。
傅识均一直没离开,肩膀上的伤口浸透了衣服,他却恍若未觉。
“淮淮,你还有我,我永远是你的家人。”傅识均拍了拍他的被子,哄小孩一般哄他睡觉。
宋清淮听到这句话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没有家人了,傅识均永远都不是他的家人。
他们早就结束了。
他一定要手刃仇人。
他这条命不值钱,能一命换一命也算对得起泉下有知的父亲。
他相信父母不会怪他,他们一家三口早该团聚。
等傅识均离开病房,宋清淮立刻睁开眼睛摸出手机给卓鸿发了信息。
卓鸿还在严格瞒着宋徽商活着的事,为了这最后一击,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
太多人盯着宋清淮的一举一动了。
然而他分身乏术,无法兼顾宋清淮这边。
【卓鸿:李常学已经被列为嫌疑人,现在正加班加点地查证据,还有另一方的人扯住了他想走关系的脚步。】
【卓鸿:对方的目的应该和我们一样。】
【卓鸿:请务必活着看我们抓到凶手,清淮,珍重,你不是一个人。】
卓鸿已经将他当成朋友了,语气不乏关心。
宋清淮收起手机,是李常学害了他一家吗?他觉得这个答案八九不离十,不知从哪生出的一股力气,他从床上爬了起来。
“傅识均。”宋清淮喊。
保镖回应:“傅总有事出去了,宋先生有什么吩咐。”
“备车!”宋清淮顾不上这么多,他现在每一步都很痛苦,化疗把他所有的生命力都耗尽了。
他现在苟延残喘,与其求人,不如,他亲自结束这一切。
“我得问过傅总。”保镖立刻拨了傅识均的电话。
然而傅识均并没有接,他此刻正带着人追从港口潜逃的李常学。
事发突然,傅识均临时收到的通知。
李常学在本土的产业已经被傅识均和安德鲁咬了一大口,又被宋清淮套牢了现金,剩下的只是不成气候的散沙,而李常学在某上面的内部人员中得到了消息。
警方已经重启五年前的旧案,经侦的人已经对他的产业进行调查。
现在的技术比五年前强了很多倍,有些事做得再天衣无缝也不可能完全毫无痕迹。
当年,他们用金钱布下一张遮天大网,大肆敛财,出了事直接全部推到了宋徽商身上。
没想到,哪怕最后灭了口,这个案子还是重启了。
李常学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看到近在眼前的大海,他的伤处一直在作痛,宋清淮!宋清淮!
一想到他以后都没办法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就恨不得千刀万剐了宋清淮!
他是土生土长的北城人,人到中年却只能灰溜溜逃走。
他移民去Y国是一回事,被自己的国家驱逐又是另一码事。
不过,世间难有两全法,幸亏他在Y国还有产业,只要他再重新铺好线,把上下关系打通,以后还能再回来。
“李总,可以上船了。”司机毕恭毕敬地推着轮椅。
突然,十几辆黑色商务车牢牢包围住李常学和他的随从们。
“李总去哪啊?作为合作伙伴,您突然丢下一堆烂摊子失踪,我真是很失望啊。没办法,只能亲自来接您了。”傅识均身后跟着几十个人,个个气势逼人。
李常学为了隐蔽,并没有带太多人,这一次的行程也是全程保密的,是谁?!
司机在旁边瑟瑟发抖。
“是你!你跟了我十年,居然,我没想到你竟然敢背叛我!”李常学眸光一凛。
“李总别生气,不是自己用过的招数么。”傅识均笑了笑,“您是自己走,还是我绑回去。”
不远处,红蓝灯光闪动。
“你是不是忘了谁?我的好外甥宋清泽还没走呢,可惜了,兄弟相残啧啧啧。”李常学痛得不行,还要为了面子强装镇定。
傅识均瞳孔蓦地一缩。
“哥,我们好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说过话了。”宋清泽给他倒了杯茶。
宋清淮端着茶杯的手都在发抖,茶水无风起浪地翻腾起水花。
半个小时前,他收到了宋清泽的短信,明知这可能是陷阱,但他还是来了。
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对于死或者活已经没什么执念。
所以他来了,来看看他这个狼子野心的弟弟。
这是宋清泽的住宅,当初卓鸿来调查送宋清淮受伤一案的时候也来过。
这个房子是当年宋徽商送给宋清泽的礼物,这几年房价水涨船高,这里寸金寸土,已经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地方。
“你住在这里不觉得亏心吗?你闭上眼睛的时候,不会想到爸爸么?”宋清淮哑着嗓音问。
宋清泽微微一笑,“哥,你不用问我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再说一遍,宋徽商不无辜。”
“不过我今天可以附赠你另一个秘密,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傅识均对你态度变了。”
“他是不是劈腿了。”
宋清泽享受宋清淮的痛苦,他今天差点被傅识均踢断了肋骨,此刻还泛着疼。
此时舅舅应该已经上船了吧,他等等也要走了,要不是为了亲自把宋清淮击溃,他还真不想留在这儿。
他也要踏上大西洋前往遥远的国度了,那里有他最向往的开放和热情,北城的人都会被他抛在回忆里,永远地腐烂。
宋清淮死死盯着他。
“因为,他爸妈是你爸害死的啊。”
“他爸妈死的那天晚上,你爸去见过他们,因为利益不合,他就弄死了他们夫妇。”
“就像我爸妈一样。”
宋清淮喘着粗气,深凹的脸庞如同鬼魅,秾丽的五官此刻散发出灼人的狠厉,“你胡说。”
他像回光返照一样,生出了一股强大的力气。
“我爸不会做这种事,你和李常学坏事做尽,该死的是你们。”宋清淮从兜里掏出那支他藏起来的圆珠笔。
这是医生来检查他情况时,他偷偷拿走的。
傅识均不允许他触碰一切锋利物品,这支圆珠笔是意外收获。
“你们这群畜生,害了我爸妈,害了我一辈子,我这就送你到下面跟他们赎罪。”宋清淮眸子中猩红一片,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令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脑子里只有报仇。
宋清泽一时不察,被他扑倒在地。
保镖早在他来之前就强行支开了,宋清淮从踏出病房门开始,就没打算再活着走出这里。
就让他亲手了结这绵延了两代人的罪恶。
宋清淮用圆珠笔抵住宋清泽脖颈上的动脉,后者挣扎着,手胡乱地摸找。
他没想到宋清淮竟然真的疯到了这个程度。
圆珠笔头刺破了脖子,直直往里扎去,扎破了动脉,鲜血顺着脖颈流下。
生机悄无声息地流逝,宋清泽瞪大眼睛,终于抓到了个东西。
“淮淮!”
傅识均一脚踹开门,目光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亮光,他什么也没来得及想,直接扑过去,牢牢护住了宋清淮。
噗嗤一声,宋清泽手里的水果刀扎进了傅识均的身体里。
傅识均控制了角度,硬生生让那把刀陷进去了,然后夺过宋清淮手里的圆珠笔,用衣服抹掉上面的指纹。
“傅识均。”
鲜红的鲜血渗透了那件黑色的大衣,傅识均搂住宋清淮,身体打着颤,语气异常温柔,他轻轻地抚掉宋清淮脸上的血迹,“乖淮淮,别怕,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坏人……都会被关起来。”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如果我能活下来。”
宋清淮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茫然地盯着头顶的吊灯一圈一圈的光晕,他害了傅识均。
傅识均说的对,他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只要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结局。
所以老天才会给他安排了这样一个结局啊。
警察叮叮咚咚地闯进来。
卓鸿跑到他身边抱起他,“清淮!”
“你父亲还活着,清淮!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见到坏人被绳之以法。”
宋清淮气若游丝:“卓警官,我也是个坏人,我做了好多好多错事。”
“没关系,没关系,人怎么可能不犯错,你已经走过了人生所有弯路,以后都是坦途。”
傅识均被送上了救护车,宋清泽简单止血后,戴上手铐上了警车,每个人都有去处。
只有他,从此流浪一人。
宋清淮迅速衰败下去,每天吊着一口气等庭审。
每天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宋清淮一一瞧过,谁也记不住。
“淮淮,我是爸爸。”宋徽商每天陪在他身边,可是宋清淮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爸爸。”宋清淮叫了一声,然后就不说话了。
他好像进了个玻璃房,透过磨砂玻璃看这个世界,内心完全隔绝了起来。
“清淮,我也去做了检查,我可以当你的供体。”
“当年宋先生救了我们一福利院的人,现在能回报他一些,是我的心意。”许潇抓着他的手,压抑住哭声,“清淮,你看看我啊,打起精神来。”
“清淮,宋先生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啊。”
宋清淮反应迟钝,从果篮里抓出一只红彤彤的苹果,轻声问:“你要吃苹果吗?我妈说,吃了苹果,一辈子平平安安呢。”
许潇捂住脸,终于忍不住放声哭泣。
宋清泽那一刀扎进了傅识均的肺部,他在ICU躺了好几天才出来,然而还是受到了极大损伤。
庭审那天,宋徽商推着宋清淮,卓鸿推着傅识均一起坐在观众席。
这是一件横跨了数十年的大案,涉及金额巨大。
部分媒体认出了宋清淮和宋徽商,他们这才知道,宋清淮竟然就是宋徽商的儿子。
这一次的庭审全程直播,上面的大领导发话,一定要彻查此案。
这一次动用了几乎全国的刑侦和经侦的中坚力量,终于查清了这一桩透着腐朽的金钱大案。
一项项陈词在众人面前宣读。
在赵聘之陈词当年李常学的手段时,宋清泽大喊一声:“不可能!这是假的!”
原来,当年宋清泽的父亲之所以会和李常学勾搭得如此牢固,是因为宋清泽的父亲宋黎川和李常学的妻子婚内出轨。
这也是李常学一手促成的。
利用一个不太喜欢的女人牢牢套住了宋清泽的父亲,迫使他上了自己的船,一步步利用宋徽商对宋黎川的信任埋下了大雷。
而傅识均的父母竟然也参与了其中。
他们被一时的暴利蒙蔽了双眼,参与了部分走si,宋徽商那天晚上是去劝他们回头是岸。
这一切都被李常学一伙人窃听了。
在他离开后,李常学假借谈话的由头控制了傅家夫妇,伪造出一氧化碳中毒而亡的假象。
办案负责人隐藏了部分真相,粉饰太平。
难以想象,李常学当初究竟铺了一张多大的网,他们利用这一大笔钱财铺下天罗地网,不断拉拢收买上层。
被审讯的不止他们,还有很多……新闻才能见到的大人物。
这一场举国轰动的案子在五年前掀起了一场波涛,在主人公宋徽商出狱,真相才大白于天下。
多么讽刺啊。
李常学不认罪,但证据确凿,这是卓鸿和一干精英抓住蛛丝马迹,一路追查,寻找出来的完整的犯罪经济链。
其中包括了李常学如何进行某活动等等的经济链。
赵聘之冷冷道:“其中证据表明,宋黎川夫妇二人为李常学所害。”
宋清泽大声哭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宋清泽打小就和李常学亲近,李常学经常带他出去玩,带他吃东西,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为了支开他,维持宋黎川和李常学妻子的奸情。
难怪李常学这么爱护这个外甥,原来是于心有愧,全部弥补在他身上了。
这一次的庭审还没有完,还会有二审三审。
但是案情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了。
李常学多项罪名齐下,被判处死刑。
宋清泽持刀伤人、做伪证等等罪名,被判了十五年。
“我那是正当防卫!是宋清淮先攻击我的!”宋清泽大喊大叫,手铐哗哗作响。
赵聘之扫视了一眼旁听席,“在场人证均证明,是傅识均和你发生纠纷,圆珠笔上只有傅识均的指纹。”
这是卓鸿的默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清泽猛地回头,那双总是闪着算计的眼睛里落入阴霾,宋徽商失望地看着他。
这是他曾叫了十几年的父亲。
所有人,没有一个站在他这边。
宋清泽突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泪,“我才是那个可怜虫。”
“真没想到,宋老板是被污蔑的,也是,他可是有名的慈善家啊。”
“诶,我有个同事就是他资助上的大学,以前他替宋老板说话,我还觉得他是非不分呢。”
“谁能想到呢,太离谱了,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淮淮,对不起,我……”
傅识均得知了真相,却更加没脸说话,他的头低垂着,等他痊愈就要去服刑了。
那天他为宋清淮挡刀,故意让宋清泽刺伤他多几分,只为了把宋清泽送进去,短时间再也不会出来,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宋清淮。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人间三月,北城的太阳刺破乌云,终于洒下了久违的阳光。
春风骤起,万物复苏。
这是沈如是和宋清淮最喜欢的季节。
“我……”宋清淮抬起手,接住一缕跳跃的阳光,“没有遗憾了。”
他那透着病态白的皮肤被阳光穿透成一层淡淡的红色。
“淮淮!!”
“清淮!!!”
一阵兵荒马乱,宋清淮被推进冰冷的抢救室。
沉重的大门在傅识均面前缓缓关上,他曾目睹过他的亲人离世,而后又送走了宋清淮的母亲,他的一生都在离别,一生都在填补自己犯下的错。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但亲眼看着爱人倒下的那一刻,他发现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宋清淮,他的淮淮,一定要回来啊。
只要他能活着,无论自己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认了。
宋清淮已经够苦了,而自己是那个带给他最多伤害的人。
他已经不敢奢求他的爱,只求他能活着。
医院才是听过最多愿望的地方,傅识均以头抢地,膝盖挨着地板,他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无论路过的哪个神明都好,只求能救救他的爱人。
滚烫的泪珠倒流进眼眶,最后又往心里流去。
傅识均无声地哀鸣,路过的行人偶尔匆匆瞧上一眼,没有人留意,这是他们熟悉的光芒万丈的影帝。
“识均,你别这样。”宋徽商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百感交集。
傅识均身体还没好,一身病气,来医院的哪个不是背着一身的病痛。
“清淮呢?清淮在哪?”陆绪风连衣服都没换,穿着睡衣顶着个鸡窝头就赶来了。
“傅识均!你不是说好会照顾好他的吗?你就是这么照顾的?!我要是当初知道你是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绝对……”陆绪风突然禁声了,因为傅识均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好,双目无神,泪痕挂在脸上,没来记得及刮的青色胡茬,额中央一片青紫,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陆绪风松开手,傅识均没了支撑,靠在墙上缓缓滑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陆绪风去抽了几根烟回来,傅识均仍旧一动不动。
“喂,滚去休息一下,我在这儿守着就行,别一会儿你倒下了,害得连累清淮照顾你。”陆绪风踹了他一脚。
傅识均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连个表情都没有,只是直直盯着那扇门。
陆绪风不做声了,片刻后傅识均起身。
“你去哪?”不是他关心傅识均,而是他这幅样子他怕下一秒就多一个需要抢救的人。
傅识均沙哑地开口,“我怕我在这儿,他恨我,就不肯回来了。”
陆绪风哑火了,听着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傅识均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过来医院接我。”
阿斯顿马丁冲上高速,“距离无定寺”三十公里的指路牌一闪而过。
傅识均十八岁那年和宋清淮一起去无定寺求平安,其实他藏着一个私心,因为民间传说无定寺求姻缘十分准确。
后来父母双亡,他所求皆破灭。
当年住持曾劝诫他不可过于贪心,傅识均不以为意,他求的不过是家人、爱人,怎么就贪心了?
住持最后一句话是“施主,若有缘,我们八年后再见。”
他早已忘记这一句约定,却发现原来命运一直按照它既定的方向走。
难怪住持让他莫要贪心。
命运起于此,傅识均望着高九百九十九的台阶,在心里默念,一切因果报应他愿意一人承担。
傅识均弯下腰,膝盖“咚”的一声撞在青石板上,额头结结实实嗑下。
一步一跪,叩响虚妄,祈求神明,大发慈悲。
夜晚的温度急剧下降,傅识均面色发青,蹒跚爬起又跪下。
“傅总你这样不行的,会死的!”助理急得团团转。
傅识均推开他,“你去帮我随时联系医院那边,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
“好,好。”
助理长得人高马大,一米八几的汉子偷偷抹眼泪。
北风咆哮,像极了哀嚎哭泣,傅识均机械地重复动作,细细的沙子磨破了他的额头。
人呐,总要到了最后时候才发现,很多事情根本不重要。
八年前的子弹兜兜转转正中他的眉心。
天亮得晚,天空灰蒙蒙的,好像是上天于心不忍,故意给人延续编织未完的梦。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傅识均跪在地上,晃了晃没能起来,但他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似得了糖的小孩。
寺门缓缓打开,与此同时,几百公里外的抢救室门也在打开。
“施主,多年未见,你还是来了。”住持毫不意外地上前扶起他。
傅识均抓住了救命稻草,抖着苍白的嘴唇问:“敢问师父,我所求一事可有结果?”
住持待他站稳,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施主虔诚,上天有好生之德。”
傅识均松了口气,连连说了几个好字,他眼睛瞪大,嘴唇干燥起皮,和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没有相似之处了。
住持深深叹了口气。
“傅总,医院那边来消息了,他们说,他们说……”
傅识均神情凝固,短短一分钟内经历了大喜大悲,有些承受不住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傅总!!”
“施主!!”
两天后。
傅识均醒来时精神饱满,助理守在他的床边。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替我守着他吗?”
他语气不满,直接拔掉了针头,翻身下床。
助理抱住他拖住他,“傅总,医生说你得静养!”
“放开,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还想不想要工资了!”傅识均没想到助理的手劲儿这么大,他身体虚弱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开。
傅识均无奈极了,“不是,我就去看看他,回来继续养着,行了吧?”
然而助理死活不肯松手,他试探地问:“傅总,你还记得自己晕倒前听到了什么吗?”
傅识均顺着他的话回忆,记忆停留在住持说的那句话,而后就是一片黑暗了,他不明白小助理怎么突然执着了起来。
陆绪风没敲门就进来了,乍一看到两人的造型,简直一言难尽,“你们两个这是演琼瑶剧呢?要不我一会儿再来?”
“陆哥,淮淮他怎么样了?”傅识均难得又叫了他一声“哥”。
陆绪风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放下果篮,语气随意道:“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他得继续观察,让我们不要随便探望,你赶紧歇着。”
傅识均听了他的话,停止了挣扎,顺着助理的力道躺回病床上。
助理喊来护士,让她重新扎针。
陆绪风从果篮里掏出一个苹果削皮,一条长长没有断截儿的皮咕咚掉进垃圾桶。
傅识均开口拒绝:“我不……”
陆绪风头都没抬,直接把苹果塞进嘴里,“嗯?你说啥?”
傅识均一言难尽,“你到底来干嘛的?”
陆绪风把苹果咬得咔嚓响,“我?我来盯着你,免得你死,呸呸呸,反正就是来监视你的。”
傅识均带着一丝祈求地问:“是不是淮淮让你来的?”
陆绪风把没吃完的苹果扔进垃圾桶,四处找纸巾擦手,傅识均看他团团转,始终不回答他最关心的问题,急得他恨不得上前把话都从陆绪风嘴里摇出来。
“嗯?是啊,所以你别作了,赶紧养好身体,后续还有很多事要做呢,这么快就垮了怎么行。”陆绪风擦好手,连道别都省了就离开了。
傅识均踏实下来,但心跳却始终有些失常,他安安静静躺床上遵循医嘱。
他很想宋清淮了,想得骨头都疼了。
但他没有当着陆绪风的面表现出来,虽然他们二人好像暂时握手言和了,他还是不习惯在情敌面前表露太多。
点滴里有镇定剂,傅识均很快就睡过去了。
梦里,他回到了和宋清淮去祈福那天。
他比宋清淮大一岁,幼时为了一起上学,他比同龄人迟了一年才开始念书。
那是高二暑假,他和宋清淮一起坐大巴车从北城去无定寺。
宋清淮险些起不来,傅识均强行把他摇起来的,因为他在网上看到那天求姻缘最准。
说来好笑,他才刚十八岁就急哄哄去求姻缘了,他不是急着脱单,他只是太喜欢这个人,不知道怎么表达。
路上,宋清淮靠在他的肩膀上补觉。
那天清晨,傅识均给他挡住曦光,悄悄侧头,借着座椅的遮挡,光明正大用嘴唇碰了碰宋清淮的额头。
心扑通扑通的,惊掠了阳光下尘埃的浮浮沉沉。
两人各怀鬼胎,先去正儿八经地给各自父母请了平安玉牌,又求了明年高考顺利。
傅识均怕愿望太多佛祖记不住,暗自说:实在不行只保佑他最后一个愿望实现就行,这个应该很简单。
他担心佛祖业务繁忙,牵错了线,特地把两人的生辰八字一一在心里默念。
宋清淮神神秘秘不肯告诉他许了什么愿,只是在功德箱捐了一年的零花钱,傅识均猜测宋清淮应该给佛祖找了个大.麻烦。
后来宋清淮在门口一个道士那里算了命,结果是他气呼呼地拽着自己走了,嘴里念念有词,“根本不准,早知道不算了,气!”
气鼓鼓的宋清淮也很可爱,他像个沙漠旅者,这人是他的久逢甘霖,是他的枯木逢春。
他无数次在梦里回顾这一次旅行,最后都是他弯腰亲了亲心爱的少年。
可事实上他并没有敢亲,只能在梦里一次次弥补这个遗憾。
后来,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大雨。
这场雨在他梦里下了三年,从此北城再也没了晴天。
傅识均挨着冰凉的石碑,黄纸打着旋儿飘散在空中,尘归尘土归土。
没有长亭古道,没有折柳送别,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有人永远留在了昨天。
七年后。
海城边陲有个小渔村,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出海打渔的渔民,祖祖辈辈都扎根在这片地域,已经繁衍出了他们自己的特色文化。
这里平时与世隔绝,几乎没有外人来。
不过近几年ZF为了开发经济,开始发展起了旅游业。
渔民们一开始很反感外人,毕竟人多意味着复杂,他们的环境也容易被破坏,这里是避世者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