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吾弟,见字如晤。
听闻你还是找不着媳妇儿,你哥我已经带着对象跟孩子回家见爹亲了,真是天伦之乐呀。咱爹让我转告你找不到媳妇儿就别回来了,看到你就头疼胸闷……为兄作为过来人,体恤你的辛苦,特意支你几招,有相中的找准机会便英雄救美,必定能让对方对你情根深种以身相许……】
捏着这张信纸的手指骨瘦如柴,打眼看去就是一副骷髅架子模样,这男人脸上没有二两肉,使得这一副好生生的眉眼平白无故变得阴沉忧郁,偏偏他身量又高,横看竖看都是一根瘦竹竿子,怕不是多咳嗽一声都得散架。
他对着这封家书左看右看,最后拧起眉头叠好收起来放进床头的匣子里去,一边上锁一边面无表情的思量着。
他是个走方郎中,前些日子为了躲清闲来这小村里已有三四个月了,也不知他那好哥哥是如何找到他的行踪,不过这村子里待着久了也实在没什么意思,估摸着也是时候收拾包裹继续云游了。
他正发呆想着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去,就被外头急吼吼的声音给叫回了神。
“艾郎中在家吗?”
“何事?”
艾迁闻声而出,就被村民给拽住了胳膊。
“出大事了艾郎中!快去救人!有人从天上掉下来了!”
就很离奇。
说是天上掉下来,其实不然。
这赵家村地势低,村子的尽头有个瀑布,这人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落了水,顺流而下就从瀑布跌落,把周遭浣衣的大姑娘小哥儿都给吓了一跳。
有胆大会水的把人捞了起来,发现这人虽然一身是伤还落了水,竟还有气。村子里人纯朴,几个腿脚利索点着急忙慌就找来了艾迁,毕竟他们村里也就这么一个大夫,总不能舍近求远跑去镇上喊人。
艾迁到的时候,岸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一个个都在打量这这位“天外来客”。
“也不知道是谁如此心狠,对一个哥儿下这种毒手!”
“这身子骨怕不是还没成婚吧,年纪轻轻就伤成这样,看脸肿得模样都看不清了,可怜可怜。”
“看身上的衣服不像穷苦人家,总不能是京城的哪个公子哥吧。”
领着艾迁来的人赶紧给他开路,送他进人堆里,生怕谁冲撞了艾迁把人撞出毛病来。
“快让让!快让让!艾郎中来了!”
艾迁蹲下身,拉起昏迷人的一只细白手腕沉着脸把了脉,又毫不温柔地翻了翻人家的眼皮,再看了看这人一身皮开肉绽的伤口,摇了摇头。
周围的人脸色都吓白了。
“艾郎中!可是这人没救了?”
“没救倒是好事。”艾迁伸手把人抱起臭着脸往住处走。
就是有救才烦人,他的药材很贵的。
好浪费。
【华府九公子,罔顾廉耻与人私通,现宗族除其姓名,杖责八十,沉塘!】
“我没有,冤枉……我冤枉……”
艾迁刚给人上了药,就听见这人直哼唧,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魇住了,眼都不睁,光在那儿一大颗一大颗的落泪,像是委屈得不行。
这要是换了旁的男子,见到这般场景不说柔肠百转,也得怜香惜玉几分,不过艾迁郎心似铁,不仅毫无动容,还烦躁的拿了块破布塞在这人颈窝里。
“哭什么哭,一会儿把药哭掉了还得上一遍。”
艾迁一边说一边拿着两块刚削出来的木板往这人断了的右腿上一压,又用布条给狠狠捆起来固定住,疼得昏迷的人都直叫唤,艾迁听得心烦,又扯了块破布条子塞他嘴里,让人别出声。
真是心烦,也不知道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刑罚,浑身上下当真是一块好皮都没有,从上到下都是青紫的淤痕,右腿还被敲断了,如果不好好将养,以后就是个残废的命。
一个哥儿搞成这个样子,艾迁挑了挑眉,要是这人自己没钱又找不到夫家岂不是没人给他付诊金?
啧,赔本买卖。
艾迁守了这个赔钱货三天,才等到人睁眼。
结果对方一睁眼就看到他这副病痨鬼样子又给吓晕过去了。
这人缓了半天,才可怜巴巴睁了眼,沙哑着嗓子问道:“无常大人,小的是到了阴曹地府吗?”
艾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考自己长得有多像冤魂索命,见这人还一脸恐惧望着自己,伸手戳了戳人家的断腿,惹得对方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痛吧。”艾迁正色道,“痛就是没死。”
“我……我竟然还没死?”听闻自己没死,这哥儿一跃而起,却中道崩卒又给重重摔了下去,不知道是牵拉到了哪块皮肉,又咳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天晓得是不是疼得脑子发晕,这人咳着咳着就又痛哭起来,“我竟还没死,竟还没死……”
“你眼目下是没死,不过你再这么多折腾一番,应该也快见阎王了。”瘦削的人说出口的也是刻薄话,“你姓甚名谁,这药费诊金谁给你付?”
“我……”可怜人被问得一懵,抽抽搭搭擦了擦泪水,脸上又哀愁下去,左右半晌也说不出他自己的姓名来。
“我看你那破布上绣了个珍字,那就干脆叫你……”艾迁也没几个耐心,见人不言语就直接道,“朱一只吧。”
朱一只这名字可把人难听得跳脚。
“什么?本公子可是……”
“可是什么?”
“罢了。”兴许是想到了什么,朱一只闪光的眼里又满是落寞了,“朱一只便朱一只吧,恩公说什么便是什么。”
“别别别,可别瞎喊。”艾迁摆了摆他枯树枝一般的手,“你这上嘴皮搭下嘴皮一句恩公喊了,我在你身上花的钱要从哪儿讨回来?”
“我……”这可把朱一只臊得脸红,“自然,自然是要付钱的,只是在下如今身无长物,拿不出银钱,能否宽限些时日……”
“宽限?宽限到何时去?”艾迁一摆衣袖往这吱嘎作响的破木板床上一坐,居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算盘来,“你这三日里吃我的住我的,还用了我八钱灵芝,十两虫草,三根人参,草药若干,光是药钱便欠了我三千两雪花银,更别提这人工照料三十六个时辰不眠不休,这可是花银子都买不来的。你轻轻松松一句宽限,利息如何算?若是你没脸没皮当个老赖,拖到下辈子去,我岂不是要去阴曹地府抓你去了?”
“三千两?!”
朱一只百口难辩,若是过去不说三千两,就是九千两黄金他也未尝不能拿出来,可是如今别说三千两了,就是三文钱他也是没有的。
“那……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艾迁笑出了声,“小少爷,如今不是我待如何,是只有两条路摆你面前。要么,你把这诊金付了,我保你康复无忧。要么……”
“要么什么?”朱一只看着艾迁的阴沉深色,心内发慌。
“要么我就自认倒霉之前的诊金药费当作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现下就把你丢出去,你今后自生自灭,有本事活就活,没本事就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艾迁说罢就要把他给丢出去,吓得一身是伤的小哥儿梨花带雨。
这赵家村本就偏僻,十里八乡都没有一个正经大夫。他如今浑身是伤,还断了一条腿,若是被这么给丢出去,还不等他找到别的大夫,这条命怕就是交代出去了。
“唉,你哭得像是我欺负人一般。”艾迁蹲下来盯着人看,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得人直胆寒,他却毫无察觉,“我都给你选择了,你还要如何?”
“求恩人救我……”一向娇养的哥儿哪里经历过这般恐吓,泪流满面不说只能哀哀切切的拉着艾迁外衫的下摆恳求道,“我真的不想死。”
“笑话,这世上就没几个人一心求死。”艾迁把自己的衣服从对方手中拽了出来,郎心似铁,“我此生行医问诊,除了自家人,就没有不收费的道理……你有空求情,不如赶紧把钱筹备好,我还能救你一命。”
“自家人?”朱一只听见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
“恩公可曾婚配?若我嫁与你,可能算是自家人了!”
“你说什么?”这哥儿的话可是把艾迁给镇住了,他那一张沉闷的脸都露出震惊神色来,“你要嫁给我?”
【有相中的找准机会便英雄救美,必定能让对方对你情根深种以身相许……】
他哥家书里的话一瞬间跃然于脑中,艾迁这张总是口出恶言的嘴一时半会竟然没了言语。
“若你已有婚配……那自然也是不作数的。”朱一只先前豪言壮语了一番,现下又丧气起来,“再是如何我也断不可与人做小的,若是那样不如死了清白。”
“这会儿倒是有骨气。”艾迁瞥了他一眼道,“你可想清楚,倘若嫁给我,那是三书六聘一个没有,洗衣做饭通通得做……你这副娇惯样子往日里被人伺候惯了吧,连五谷都分不清楚的贵公子,我虽只是个穷大夫,可也不愿娶个菩萨回家供着。”
“你这人……你这人好生无赖!”从小生在高门大户的小哥儿哪里遇到过这种无赖混子,当即给气得面红耳赤,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形势比人强啊小少爷。”艾迁扯唇一笑,显得越发阴险,“不过我艾某人也不做强取豪夺的腌臜事,你只说是愿还是不愿吧。”
我有什么好选的吗?!
朱一只的眼里都气出了一层薄泪来,他哪儿争得过艾迁这种在街头市井打滚的浑人。
“嫁嫁嫁!”
不就是结婚嘛,嫁谁不是嫁。
说结就结,这才不过三日,赵家村的里里外外老老少少都知道了暂住在他们村里的艾郎中要结亲了,娶的还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从天而降的哥儿,懵里懵懂的就带着贺礼上了门,
“阿珠,这是你的户籍文书和你俩的婚书,可要收好了,千万别再丢了。”
“谢谢村长。”阿珠头戴着一朵大红花,接过了村长递来的文书。
他如今本就是个黑户,也不晓得那个黑心郎中如何去操作的,总之是给他搞到了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来,好在落的姓名不是“朱一只”,艾迁最终还是给了他一丁点体面,不过“赵宝珠”这名字也不见得就好听到哪儿去。
“今个儿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我们就不打搅了,新婚吉祥,长长久久哇!”
“多谢村长了,在下就不送了。”艾迁一边赶客一边锁门,他这屋子本就是村里的废屋,破烂得很,连正儿八经门栓都没有,只用一根破树枝别着,就是个样子货。
他们今日这亲结得朴素,连个席面都没有,艾迁就上山了一趟,采了些玉米和芥菜,一起磨成了面做了一堆粗粑,来送礼的村民一人拿几个走就算回礼。赵宝珠身上穿的还是落水那身衣服,只不过是头上插了朵花。艾迁就更是不将就,身上的补巴块子,从肩膀一直连到脚踝,比要饭的还不如。
赵宝珠看看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又看看自己的断腿,竟然一下子笑出了声。
一向知书达礼的小公子也学会了脏话。
娘的,这他妈都是什么日子。
好好的大喜日子,洞房花烛夜,艾迁连个蜡烛头子都舍不得多点,眼看着人走了就要去吹了。
前些天赵宝珠头晕脑胀腿还疼,每天在房里闷头睡觉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如今脑子清醒了些才觉得怕了,他本就胆小,如今这满屋子黑漆漆的,就只能借着那么一丁点月光看到个模糊轮廓,这破房子还漏风,夜风吹得整个屋子一阵阵怪响,搞得人直胆寒。
艾迁倒是习以为常的洗洗涮涮,还把剩下的玉米粑给串起来挂到梁上,准备以后当饭吃。
赵宝珠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自求安慰,只可惜这被子也不是什么好料子,粗布面子硌得人脸疼。
“夫君……”他只能寄希望于这屋里唯二喘气的艾迁快点过来陪陪他,“明日再收拾吧,时间不早了,早些就寝吧。”
艾迁嗯了一声,却还是自顾自的收拾完了才上了床。
他们这床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破门板,艾迁一坐上就嘎吱作响,听得人牙酸。
赵宝珠这个哥儿本就害怕得胡思乱想,这一下子一恍惚,紧张得直往艾迁怀里钻,
“你扒我衣裳做什么?”艾郎中看着怀里的新媳妇儿,那双冷淡的眼都瞪圆了,“你这浪货,一滴精十滴血,你好狠的心肠,竟然想要我的命!”
“我……我?!”赵宝珠气得直翻白眼。
天啊,天啊!
这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赵宝珠一晚上没睡好,他一闭眼就会想起艾迁昨晚在被窝里对他的谆谆教诲。
“我知晓我乐善好施风度翩翩,怕不是把你这小东西迷得五迷三道,你想与我肌肤之亲也是应当的……但你如今伤势未愈,腿还是断的,我实在是下不了口。”
这个庸医简直是个疯子,倘若不是形势所迫赵宝珠怎么可能嫁给他,不能以礼相待也就罢了,说话还如此刻薄,叫人如何自处。
赵宝珠迷糊到天亮才勉强睡着,等他醒神,就看到艾迁拿着把刀在屋里磨刀霍霍,背着他不知道是要干啥。
“别人家娶妻都是贤良淑德,我娶妻就是娶个懒骨头,天亮得太阳都要把屁股晒烫了这人也不起来……”艾迁背对着他,却像是后脊梁骨上长了眼睛,一边说一边起身从桌子上端了个破了边的土碗过来,“懒婆娘,来把药喝了。”
赵宝珠被艾迁念叨得气不打一出来,但是他如今身体抱恙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接过来这个破碗一口把这苦药喝了,苦得他一张小脸都皱成一团。
他如今脸上身上的皮外伤几乎已看不出来了,但是右腿还是打着绷带,伤筋动骨一百天,想来是还需要不少日子,也不知道这卧床的日子还有多久。
艾迁见他喝了药又不再管他了,提着刀就去院子里劈劈砍砍。
赵宝珠只能无聊的打量起他的新居,当真是破屋烂瓦。
虽说成婚只是权宜之计,倒也是正儿八经领了婚书,如今他也算是成家之人了。
不过他这夫君就跟茅厕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也不知道要如何相处。
唉,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总之如今命保住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赵宝珠没能忍住,心酸的抹了一把眼,还没哭出来就听到艾迁的说话声。
“躺了这么多天差不多了,别成天窝在床上养膘。”艾迁提给他一个木头做的拐棍,“你起来试试这玩意儿称手不称手,去外头晒晒太阳。”
“夫君……”
“下了地就快快适应生火做饭打扫除尘,不然这天天躺着,究竟是谁伺候谁呢。”
赵宝珠眼泪都退回去了。
这人可真讨厌!
好在艾迁的手艺当真不错,赵宝珠人年轻本就恢复得快,如今有了这根拐棍,还真能一拐一拐走动走动了。
白日里艾迁要进山里去采药还要给村里的人看诊,赵宝珠没得事干也不愿一个人待在这破屋里,就晃晃悠悠跑到村口大树下跟村里的其他人聊天。
村里的哥儿们喜欢聚在一起一边做活计一边闲聊。以前高门大院里的小哥儿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他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叫人矜持守礼,可没见过这般把铺盖窝里的那些事都搬到明面上来讲的场面。
“哎,艾家媳妇儿,你跟艾郎中还得嘛。”
“啊?”正听人家小夫妻苞米地里播种的闲话开心的赵宝珠给问懵了,“什么?”
“艾郎中那身子骨,弱成那样办事的时候可得小心点呢。”
办事,办什么事?
赵宝珠耳根臊得通红,捏着旁边放着的拐杖不说话。
他才不跟这庸医搅和呢,一身破骨头,别把他给硌死。
赵宝珠也不是全然只在外头跟别人闲聊。
结婚前他夫君说了得要媳妇儿洗衣做饭打扫除尘。他这人别的没有,就是要强,虽说他过去是个娇养少爷,但是别人也不比他多条胳膊多双腿,人家结婚的哥儿能料理家事,他定然也能学会。这不,从结婚起到现在才不多少日子,他都能跟别的哥儿一样择菜洗菜做做手工活了。
眼看着太阳要下山,大家也都散了场要回家和男人小孩做饭,赵宝珠也把自己收拾好的菜拾掇到背篓里,拄着拐慢悠悠往回走。
他过去不知道,如今糊里糊涂结了婚,才发现这平民百姓过日子,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问题。
艾迁是个外来客,也就是因为有一门看病的手艺才被村里人看重。可即便如此,他住的房子也是村里的废屋,哪儿哪儿都是破的,外头下小雨里头下大雨,真没办法了还得跑屋外头躲雨,还是艾迁心态好,还能借着下雨把衣服给洗了,他看着都头疼,穿了家里唯一一件烂蓑衣在门槛上坐着直叹气。
自打那以后,赵宝珠每日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把这日子过得体面点,不过他只要一看到艾迁那个永远不动如山的冷脸就觉得憋屈。
虽说他们俩这关系跟搭伙过日子没什么两样,除了晚上躺一个门板上,可连梦都是各做各的。
唉,结都结了还能怎样。
凑合过呗。
赵宝珠一到门口就看见艾迁在院里劈柴,他人还没到,阴阳怪气已经抵达他的耳朵。
“喔唷,别人家媳妇儿每天相公回家就有热饭热菜,我回家呢,空屋冷灶。”艾迁看着瘦,劈柴却利落得很,一斧头下去就能把那腿粗的木料劈成四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个柴火都不会劈,简直不中用得要命。”
他说得就是赵宝珠前些日子在家里待着的时候想要煨饭却没柴火用,自己个儿瘸着个腿举着斧头乱砍,也不知道是他劈柴还是柴劈他,搞得一身泥灰不说,还又摔了个屁墩儿,要不然那天艾迁正巧回来,怕不是爬都爬不起来,要在地上坐个一天。
“我刚去外头摘了菜,这就去淘米。”赵宝珠背着背篓就往灶房赶,结果背上一空,艾迁单手提起了他的背篓往里看。
“土豆,蒜苔和白菜?”艾迁脸色一沉,“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你这撒钱篓子,治病要钱也就罢了,吃得还这么多,我要怎么养得起。”
赵宝珠被艾迁说得头都大了,他也就准备了三个素菜,连一点油荤都没有,这怎么又算奢侈铺张了?
怪不得这人瘦得跟个骷髅架子一样,成天喝水吃糠能不瘦嘛!
赵宝珠才不听他说什么屁话呢。
他是打算好了跟着人搭伙过日子,可他从没想过跟这人一起当骷髅架子。
他前些日子刚得救的时候浑身是伤还只能卧床,艾迁成天除了给他喂苦药就是给他喝玉米棒子磨粉做的粥。
那粥简直了,喝起来什么味道没有,还粗糙得卡嗓子眼,喝完了生疼生疼的。赵宝珠被这么喂到成亲那天,换上先前的那身衣裳的时候发现衣带子都宽了大半圈,不知道是瘦了多少下去。
所以艾迁一给他做了拐棍,赵宝珠下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隔壁的芳哥儿学做饭,再也不吃艾迁的大碴子饼大碴子粥了。
赵家村田地多,粮食不缺,谁家都有种菜地。赵宝珠没向艾迁要钱,就靠着自己能识文断字,给别人家写写家书对联,念念文稿信件,换些调料蔬果。
他虽然也是厨房新手,但是学得仔细又舍得放调料,再怎么都比艾迁那不甜不咸的糊糊好吃,艾迁最开始还嫌弃他炒菜放油,可吃过他做的饭之后也闭了嘴,不再干预他做饭,还会把柴火提前劈好放在灶台旁边。
就是那张臭嘴堵不上,总让赵宝珠无语凝噎。
“我想再等些日子腿好些了,把屋子收拾收拾。”
“收拾屋子?”艾迁夹菜的手一顿,“这屋子四面漏风有什么好收拾的。”
“就是四面漏风才要收拾呀。”赵宝珠如今也没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了,他身上虽还穿着当初的锦袍,可是衣袖全被粗布做的襻膊系了起来,显得还有几分不伦不类,他争辩道,“眼看着夏天就要过了,等到了立秋,这天气一日日冷下去,日子可怎么过。”
他问了村里人,这儿冬天可是要下雪的,这破房子倘若下的雪大了些,怕不是都得压垮了。
艾迁啃着烤土豆没说话,赵宝珠就当他默认了,继续道:“还有院里的土地,我想翻翻种点菜……”
每日跟村民换菜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还好,等到了年底家家户户都得屯粮,还是趁着现在种点萝卜白菜来得安心。
“就你?”艾迁嘲讽出声,“连个斧头都拿不动,还要逞强扛锄头了?”
“所以我才想托你把土翻翻,只要松松土,后面播种施肥什么的都不用你费心。”
“说得好听。”艾迁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去夹醋溜白菜,“肥从哪儿来?还不是得我去挑,我可不想天不亮就去挑粪,没事找事。”
赵宝珠气得胸口发痛,也顾不得自己腿还没好,伸手就把菜盘拖过来全扣自己碗里了。
“那你就别吃了!”
饿死算球。
艾迁惹了媳妇儿生气。
他没得了菜吃,只能攥着半个土豆啃得没滋没味。
不过他不讲究,没成亲的时候大多也是吃这些煮熟的土豆玉米红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赵宝珠火冒三丈的一个人吃了两人饭,拖着瘸腿去院里打水洗碗。
他们平日里用水也是从村里水井打好,放到院里的水缸里存着用,艾迁以前三天用一缸,现在有了赵宝珠,一天就得打三缸。
这小公子哥儿太讲究了,早晨晚上都要洁面,晚上还要擦身洗脚,自己洗了不算,还要艾迁也跟着洗漱,不然就发脾气不让人睡觉,说把他给臭到了。
也不知道他一个瘸子哪儿来这么多规矩,简直烦人透顶。
赵宝珠腿没好蹲不下去,拖了个小木凳坐在院子里洗碗碟。
他洗碗也洗得仔细,要用皂角仔仔细细把油污都给去了,还要用清水清上三遍。他那双手被土碗一称,跟个青葱似的,上头还有几个燎泡,是他做菜时不小心被油溅到烫出来的伤。
“水快没了我去挑回来?”
赵宝珠深吸一口气,他倒是想不蒸馒头争口气怒喝一句不用你费心,可惜他是个瘸子,自己走路都费劲更别提挑水了。
更何况今天他出了热汗,虽然之前擦了擦身子,可夜里还想好好洗个头发,实在是没办法跟艾迁硬刚,只能怒目圆睁当作是反抗了。
“艾郎中好呀,晚上吃了没?”
艾迁挑着水桶往水井去的路上遇到了不少吃了饭出来纳凉的村民。
他虽然性子冷淡,但也不是不通人情的呆子,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点点头应上一声好。
“吃过了。”
“这是媳妇儿叫你出来打水呢?”村民热情,也不在意他的疏离语气,“果然成了亲就是好哇。”
艾迁不解,成了亲跟出来打水之间怎么联系的上好字。
“就是就是,看着人也精神了。”
艾迁低头看看自己,还是那身粗布补巴衣服,没看出来有哪里不同。
他没再多聊,去井边打水。
他其实也不明白,成不成亲有个什么不同。他家里人都说成亲好,一个劲的要他也娶个媳妇儿回家,可是他当真娶了,也没发现有什么好的。
成天不是要折腾人洗漱就是跟他使气,这才几天过了,当初那可怜巴巴求他救命的谨小慎微样就全没了,今儿又在家里跟他生气甩脸色,那双眼睁得跟铜铃一样,都怕他掉出去吓人。
艾迁一边打水一边思谋。
他今年冬天还不一定继续待在赵家村里,到时候把手头这个包袱带出去,回家里给家里人看看,应付个差事,再写封放妻书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艾迁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当真是不错,挑着担子的步伐都轻快多了,他看着骨瘦如柴,力气却着实不小,两大桶水说挑就挑不说,还稳稳当当半点不洒。
他回了破屋,把水倒进缸里,再动身准备叫那个坏脾气的赵宝珠洗漱,还没进屋子他就从破窗里看到赵宝珠正坐在破板床边上,认认真真的穿针引线给他缝补昨天进山采药被刮破的裤腿。
他的衣服满打满算就只有三套,反复浆洗得都脱了线,加上他总往深山老林钻,就总有被刮破的口子,他以往都是随便穿个三两针差不多连上就算数,哪像赵宝珠仔细,遇到破洞大的地方还要重新裁一块布称在里头仔细缝上。
这哥儿当真是奇怪得很!
艾迁叹了口气,转身眼不见心不烦的去锄地去了。
不就是种菜嘛,想种就种呗,他挑粪便是。
赵宝珠听到院子里的倒水声,知道是艾迁回来了,但也没做声。
先前吃饭的时候他一时激动一个人吃了两人饭,现在撑得直反酸水。
不过就是撑吐了他也不会后悔的,艾迁这个庸医就是当真很烦,明明他也是为了两个人以后生活考虑,怎么就不能好好商量呢?
成亲过日子果然不像话本里说的那样花好月圆,他们俩不仅没有浓情蜜意,就连挑粪都得吵起来。
赵宝珠对着手里的针线直叹气,现在想起他还在华府的日子,仿佛跟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他的亲生母亲是个下人,生了他没多久就血崩去世了,从小他就被放在祖母膝下教养,祖母疼惜他,他的日子也一直好过。只是祖母终究年迈,还没看到他成亲就因病去世,他的好日子也到了头。祖母的丧期还没过,他就被陷害与外男有染,不容辩解的沉了塘,只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池塘竟是活水,他一路漂浮,在昏迷中漂到了这里还被人救起,活了下来。
前尘如烟,他如今已是赵家村的赵宝珠了,他当时仓促答应跟艾迁成婚,也不仅是为了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俗套理由,他也实在想要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只是现在他这家,漏风漏雨冬天还不知道会不会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