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归—— by麻辣烫多醋
麻辣烫多醋  发于:202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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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卫去后,夫人急忙召来管家,“去查一查,伏鸳小姐的生辰八字,品貌如何,是否已经定亲。”
午间裴公子吩咐厨房做了一碗酒酿圆子,府里的厨子自然煮得精细,可不知为何,总觉不如那晚的可口。
“三哥,给你在留香居买的点心!”裴景佑提了一包吃食兴高采烈跨进门来,
“多谢五弟了。”
“谢什么,我是你亲弟弟,你想要什么,尽可同我说,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想法儿为你弄来。”
“五弟的伤可全好了?”
“三哥你怎么又提这档子事,都说了是我大意。”
“没事就好,三哥不再提了。”
“说起来皇帝真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才关了他多长时间,就这么不打不罚地给放了!”
“刺客找到了吗?”
裴景佑一愣,“他不都已经承认了?还抓什么刺客。”
“那六皇子从京兆府领走的又是谁呀?”
裴景佑一脸不解,“不是说……那个刺客已经死了吗?”
“大张旗鼓领回去就是为了杀人灭口?”
裴景佑恍然,难怪大哥总说他遇事不动脑子,“我这就吩咐手下去查!”
“若是查到了,别忘了告诉三哥一声,成么?”
“我定第一时间告诉三哥!”
裴景佑心情十分复杂,从前待他像陌生人一样的兄长,现在不仅同他如此亲厚,还跟他有了秘密。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庆幸他三哥忘了,三哥若是不忘,他恐怕此生再无颜见他,万万想不到他赏识钦佩的剑师,竟然是意图不轨的贼人,三哥虽眼睛瞧不见,却自来敏锐,早有察觉,是他任性独断,一意孤行,险些害了自家兄长。
那日他正在园中练武,大哥不分青红皂白,张口便吩咐他,“五弟,那位段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三哥对生人甚是恐惧,我看还是叫他到别馆暂住吧。”
他听得此言,顿时变脸不依,“你可不要与三哥一般蛮不讲理,我已听先生说了,他是瞧见三哥院中有黑影闪入,不放心才跟进去瞧瞧的!”
“叫他暂住别院,又不是将他撵走。”
他越想越气,“三哥常年不见生人,难免疑神疑鬼,段先生应召而来,本就是为他治病的,难不成他还能有心害三哥吗?”
大哥长叹一声,无可奈何,“景佑,懂事一点,你三哥还病着,你顺着他些不行吗?”
“我还不够顺着他吗?哪家弟弟见哥哥一面要三请三告?全家无一人嫌弃他,偏是他自轻自贱,不肯见人!我们将他当兄弟,可他何时替我们着想过分毫!”
“你再胡言乱语,当心我对你家法伺候!”
“待我与他理论罢了,你再对我家法伺候吧!”
“景佑!”
他不顾小奴的阻拦,满腔怒火冲进院子兴师问罪,可推门而入时,却真真吓了一跳,里头的人衣衫未整,披头散发靠在床头,对方闻声朝他转过脸来,更是将他骇得连连后退,那张脸铅白黯淡,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哪是一张脸,根本就是……就是一只活的骷髅!哪怕现在想想依然叫他后背发凉。
那骷髅吓他一跳不当紧,还出声唤他,“景佑?”
他强行稳住自己因为惊吓而狂跳不止的心,“是……三哥,是我。”
三哥好似已猜出他的来意,“五弟是为了那位段先生来的?”
他想起正事,勉强提起精神,可张开口时,却又半句话也说不出。
那人只轻轻笑了笑,“景佑,你瞧三哥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这点小事都不肯顺着我么?”
他终归没能顺着他,拧着性子强行将人留下了,但留下的人并没治好他三哥,还总是叫病人提心吊胆,后来比武当日惊鸿一面,来而复去的天玄宗宗主来了相府,带来了能就三哥的高人,万没想到那贼人竟然在高人施救时,行刺阻挠,亏他自负武功,不单识人不明,关键时刻却连保护兄长的能耐也没有。
治病的老先生从头到尾也未明说,三哥究竟得的什么病,母亲好似知晓,却只字不提,也不许他们过问,只说好了即是万幸。
对,好了即是万幸,他望着面前人,高兴之余,又眼角泛酸,“三哥,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去哪里玩,尽可告诉我,我都替你安排。”
裴景熙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愧疚与迫不及待想要弥补的心情,“好。”
裴景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三哥,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去东湖玩,明日我带三哥去东湖泛舟可好?”
裴公子怔愣一瞬,最喜欢的……东湖么?
风和日丽,天气晴明,绿水在春山之中好似一条粼粼玉带。
见招拆招,实不过瘾,但对方有伤在身,陆行舟也不能强求,好在对手胸襟豁达,并不藏私,哪怕门派绝招也愿意与他一同参研破解之法。
“杀个蜀王而已,折了自己半条性命,真是辱没了天玄正宗数百年的威名。”
“吾派讲究得是修身养性,师父又未曾教我暗杀。”
“看来蜀地亦有高人。”
“天下之大,何处没有高人。”慕容胤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不会要大老远跑去蜀地找人比武切磋吧?”
“有何不可?”
慕容胤讪讪,“我是怕你一个不高兴,又灭人宗派,杀人门徒。”
陆行舟理所当然,“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
慕容胤心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人活一世,殊为不易,冤冤相报,只怕永无宁日,何必呢。
“蜀中虽有高人,亦非我对手,陆兄何必舍近求远,再过些时日,我必痛痛快快和你打。”
“你说的。”
“决不食言。”
陆行舟提刀要走,慕容胤愣了一下,“这就走了?”
“既已无事,回去打坐。”
“难得天气这样好,游山逛水不比打坐有趣?前面不远就是东湖,我少时常来呢。”
“习武之人,正该心无旁骛,四时风景有什么区别,你自己逛吧。”
裴公子应弟弟邀请早早出门,预想之中的游湖原是轻舟一尾悠游自在,可谁想,五弟盛情,实叫人不堪消受,竟给他弄来一艘阔如楼船的画舫。
画舫中管弦丝竹一应俱全,歌伶舞姬成群结队,听星竹在耳畔形容,船上雕梁画柱,花团锦绣,滚珠垂帘,菱纱飞舞,张扬浮夸便罢,更豪奢璀璨,惹人侧目。
“这艘船三哥可还喜欢?”
他听着弟弟兴高采烈的问话,强笑着点点头,“五弟有心了。”
裴景佑见他满意,心中也觉欢喜,“三哥喜欢就好,以后你想要什么,只要同我说,我保证都给你弄来。”
弟弟一片盛情,他也不好再说,兀自端起一杯茶,将脸面转向窗外,饮下一口冬日将去未去,暖春当来未来时的冷风。
裴景佑说是陪哥哥游湖,可他三哥天生话少,不是个热闹的人,他凭栏闲坐,百无聊赖,这湖上又没什么好看,坐不多时便急躁地招呼乐师奏弄管弦,叫起歌妓前来献艺。
一时间船上舞乐齐起,丝竹昭彰,嘈嘈切切,音声错杂,裴景熙听得心里七上八下,如坐针毡,身旁的人却还兴奋地同他指点介绍,“三哥,你瞧,梅姑娘可是吟香楼舞技最好的女子,你看那三寸金莲,何其曼妙。”
“哦,好。”
“那个是落英阁的兰馨儿,歌喉最是婉转动听,一会儿叫她给三哥唱一曲清平调,可动人得很哪。”
“……好,也好。”
“还有那个,那个,悦宝喜宝是一双姐妹花,生得一模一样,并且唱跳俱佳,人也娇俏水灵。”
“十分可人。”
星竹在旁想说,却又不敢说出来,五少爷怕是高兴得忘了,他主子眼睛瞧不见,这般指指点点,主子能分清谁是谁么?
裴景熙在满船的脂粉气中,被贯耳的器乐闹得头昏脑胀,忍了几忍才没说出想回去的话来,难得五弟费心安排,能多坐片刻,便多坐片刻吧。
裴景佑见身边人虽面上带笑,可好似对美人并无太大兴致,他愣了一愣,忽想起三哥目盲,不能视物,自己一时高兴,竟将这茬儿给忘了,心中实在懊恼,转身忙不迭取出私藏的美酒,“有乐无酒不足兴,我特地带的桃花春,城中最好的酒酿,斟来三哥尝尝。”
裴景熙拦住他,“五弟有心了,这杯茶方才满上,酒且稍后再饮吧。”
裴景佑哪敢说不,想起他三哥瞧不见,便也叫停了舞蹈,指向一旁的伶人,“你们,唱些好曲儿来,唱好了有赏。”
“是,五少爷。”
慕容胤没想到会碰上那人外出游湖,裴小五的品味,他一贯不敢恭维,老远就听见船上吵吵闹闹,犹豫半晌,他到底还是拿起了手上的玉箫。
裴景熙头疼得很,刚想说莫再唱了,可弦管交织越奏越急,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想叫船快快靠岸,却在此时,远处忽有洞箫惊起,箫声低缓悠长,不绝如缕,既无跌宕起伏,也无波折往复,落在耳中竟将那丝竹之声尽数涤荡开去,画舫内繁弦急管倏忽错乱,连歌声也渐渐偃息。
裴景佑皱起眉头,面露不悦,“怎不唱了?”
伶人尽皆跪倒,“回五少爷,不知何处传来的洞箫,扰了我等的节律,箫声萦绕耳旁,我等捉不住原先的曲调了……”
裴景佑自然也听到了箫声,可那声音距此遥遥迢迢,不知有多远,况且轻得好似一缕风,叫这一缕风便扰得捉不住调子,他这请的都是群什么乐师!“你们自演自的,将他压下去不就是了?”
乐师们面面相觑,个个满脸作难,这箫声好似远在山外,更似近在耳旁,虽无曲折跌宕,可耳语一般,更撩动心肠。
裴景佑第一次请兄长玩乐,就出这等岔子,实在面上无光,正要发作,只听身边人笑说,“好了,五弟,这曲方才已听了,甚是悦耳,今日已是足够,湖上风气寒凉,三哥有些累,想回去歇息了。”
他精心准备的节目还未在兄长面前如何表现,哪肯叫他现在就回去,况且这才刚刚出来不到一个时辰,还抵不住路上花费的功夫,“上头风凉,要不三哥到下面的舱室里歇息,燕都最好的厨子都已请到了船上,稍后叫他做些好酒好菜来给三哥品尝?”
“且待下回吧,星竹,去叫船工靠岸。”
星竹得了吩咐,急忙下去传话。
裴景佑见对方心意已决,虽不甘心,却也不敢拗他意愿过分强留,不多时,船已调头,朝岸上靠过去。
小奴将人背上湖岸,裴景佑正要过去亲自护送,忽闻远处传来一阵笑语陈杂的马蹄声。

第46章 哎哟,见鬼
“哈哈,瞧见没,昨日就听闻裴小五弄了一艘花船,还请了不少美人作伴,我没说错吧!”
“这小子,有好事不喊咱们哥儿几个,竟独自享用!”
“快快快,凑凑热闹去!”
裴景佑远远望着山道上轻裘慢马的公子哥儿,只觉这帮狐朋狗友来得太不是时候。
裴景熙却暗松一口气,“五弟,友人应约前来,你且好生招呼。”
他连忙澄清,“三哥,我可没约他们!”
“无妨,五弟与友人聚乐欢游,星竹与我同去即可。”
“那怎么行!我先送三哥回去,再来整治他们。”
“三哥还不至于连回去的路都摸不着,况且我有星竹在旁服侍指引,还有卫士随行,你若因我慢怠友人,往后我可再不肯同你外出了。”
裴景佑见他甚是坚决,知晓兄长是不愿同那些京中纨绔见面,他召来随行侍卫,转脸望向对方身旁小奴,出声吩咐叮嘱,“星竹,好生陪着我三哥,你们几个保护好公子。”
“是,五少爷。”小奴闻听,忙不迭上前将自家主子推走了,连他都觉出自家公子怏怏不乐,五少爷实在粗枝大叶,太不体贴。
二人转过山弯,眼见得离湖岸已远,星竹低声问道,“公子,现在回府么?”
“这里就是东湖吗?”
“是的公子,刚刚过来的地方就是东湖。”
“东湖的风景好吗?”
小奴听他询问,四下望望,照实答道,“主子,不怎么好,就是一片湖。”
耳畔偶有风声,叶声,水声与孤寂的鸟鸣声,再过一些日子来才正好,那时春日的杨柳风会更轻更柔更暖,贯吹袍袖,让人身心舒展,叶声会褪去滞涩,变得稠密,像海浪一样翻滚呼啸,幽潺的水声会变得鼓噪喧闹,孤寂的鸟鸣也将缀连成一串澎湃的欢歌。
“星竹,你看看附近有人吗。”
小奴依言望去,“公子,没瞧见什么人。”
座椅中的人眉间衔着淡淡的失落,“回去吧。”
裴府钟鸣鼎食之家,晚膳甚是讲究,一顿饭吃罢,已过了酉时,子孙各回各院,孙氏一把拉住刚将碗筷放下,又迈着急步要回书房料理公事的丈夫,“近来朝事竟如此繁忙,到得家中也不能片刻安闲?”
裴正寰也觉疲倦,无可奈何长叹一声,“春祭,春耕,春蒐,又赶上州府官员三年述职之期,不瞒夫人,真是条理万端,令我焦头烂额。”
孙氏哂笑,“年年若此,不早该驾轻就熟!”
裴正寰听来直摇手,“夫人可莫来取笑为夫,国无小事,纵年年若此,也不敢掉以轻心哪。”
“你可莫只惦着国事,忘记了府中的家事。”
他瞧着妻子意有所指的神情,会心点头,“夫人放心,我记着呢。”
孙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记着,记着,你究竟记到哪里去了?”
裴正寰叫人当面拆穿,也不好再推脱敷衍,国事是事,家事也是事,哪边都误不得,他见爱妻面有得色,忙笑问道,“夫人可是有心仪的人选了?”
孙氏将丈夫拉到一旁,“近来三郎总往绿柳巷跑,好似跟伏家的二姑娘甚是投缘。”
“伏家的二姑娘?”
“二房的嫡女,医术得了老太医的真传,年纪与三儿也正相当,我已叫人探过她母亲的口风,一听是咱们裴府,徐氏可欢喜得很呢。”
“确是一件好事。”
孙氏得了丈夫的话,心也定了下来,“眼见得三儿身子大好,实在叫人高兴,若能早日将婚事定下,那是再好不过了。”
冰雪未消,山中草木已暗发新芽,涂山伯玉认真想过要对族人说出实情,但总还需要一个时机,他走上坡顶,望着迎风而立的少年,“孩子,你依旧不能释怀。”
涂山鹰眼中纠缠着愤怒与彷徨,彷徨背后又藏着落寞,“族长,我们何时回蜀中。”
“春来之日,便是启程之时。”
他轻舒一口气,“那我回去收拾行李。”说罢,便迫不及待旋踵而去。
涂山伯玉将人叫住,“你心中为何怨恨?”
涂山鹰顿住脚,“族长,我只是不明白为何感激,我族一路受尽磨难,来到燕国却还叫燕人百般折辱,明明能够容留我等,却推三阻四,坐视我族人枉死,明明能够助我锄灭贼酋,却眼睁睁看我王朝覆灭,燕人收留蜀人,是因为蜀人替他们的皇帝承担了过错,他杀死谯史,是因为族长救他好友性命,我们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拿同等的付出换来的,既然只是交换,我为何还要感激?”
他看着少年挣扎困惑的神情,“你之所以迷惘,是因为心中抱定了,他们理所当然救我族人于水火,理所当然出义兵助我族铲除叛逆,可你想一想,他们果真理所当然么?出手相助,是道义驱使,作壁上观,也无可厚非,世间爱恨,皆有因由,待你长大,便会明了。”
涂山鹰默然良久,他其实只是无法接受,心中又敬又爱的人,说到底也不过凡夫一个,为了“道义”二字虽能挺身而出,却终要为利益考量,纵能架海擎天,也无可避免要对世事妥协。
“三哥!”
“五弟来了,有事么。”
裴景佑兴冲冲奔进来,“三哥,你前几日不是让我查慕容胤当晚带走的刺客吗?”
“查到了吗?”
“我让人问了京兆府当值的差役,还有街面上的伙计,都说当天晚上他们抓去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看样子不及弱冠,面皮白皙,五官俊俏,眼尾有一颗红痣,但这人当晚就在京中失去了踪迹,身份不明,此后也再没人见过。”
“所以什么也没查到?”
裴景佑叫自家兄长噎得无话可说,这还是他费了老大功夫才问出来的,满以为能听三哥夸他两句,到了兄长这里就成了什么也没查到了。
“好了,五儿辛苦了,你去吧。”
“那……那三哥我走了,等有其他消息了,我再来对你说!”
“知道了,去吧。”
裴公子若有所思,查不出身份,而且当晚就在京中失去了踪迹,乔装改扮了么?
“主子,你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在发呆,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在燕国盘桓一冬的蜀人终于整装踏上了回乡的路途,君王有感于灵药之德,厚赠旅资,还派遣了精锐伍卒相送,谯氏之后,蜀地复乱,王室羸弱不堪,强军四方割据,巴掌大小的一块地方,而今已是政权林立,遍地王侯,涂山氏老弱病残方才得到片刻喘息,本不该再回去赴汤蹈火,但无论如何,那一方山水,总是家乡。
陆行舟说燕都无趣,日前也不告而别。
这个漫长的冬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年初五夜里,二叔公慕容缠走得悄无声息,人人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丧事尽管隆重,却并不如何悲伤,毕竟活到这般大岁数而寿终正寝,本就是喜事一桩,只有其他几位同辈的老叔公痛心不已,自年头哭到年尾,不知是在为离世的兄长悲哭,还是在为风烛残年,时日无多的自己哀泣。
正月方过,十公主慕容菲不声不响跑到白云庵里落了发,将本应花团锦簇的后半生交给了寒苦寂寞的青灯佛寺,他不知道,小丫头这样冲动决绝,是不是因为年前那场方才提起便被扼杀的婚事,无论如何,他应当对此事负责,可他负不起,便是将性命赔给她,也难负得起。
君王本要将剥掉官服的大理寺卿除去名籍,撵回乡下,临了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留他在京兆府做了个连品级也够不上的卑微小吏,换了旁人应当早受不得这等屈辱,干净利落辞官回家去了,可这位赵大人一面逢人便说“这都是命”,一面尽心尽力将老府尹伺候得妥妥贴贴,为来日再度青云直上铺路架桥。
余婆婆去后,余家两少年办完丧事,在邻里帮衬下,重新将早点摊子支了起来,虽然手艺及不上老婆婆,但汤面实在,一如既往。
慈不掌兵,仁不主政,老头子年关里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他这辈子定然一事无成,他原本也没准备要做什么大事,为了掌兵,为了主政,上辈子受的挫磨委屈已足够多,今生没有理由再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小安子受了冷落,不满地哼唧一声,提提手里的茶壶,跳起来打打身上的浮灰,“不理我算了,没水了,我烧水去。”他大步走到门前,忽又不放心地转过头来,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疑神疑鬼地嘟哝一句,“主子……最近寒露宫闹鬼,你跟我一块儿好不好?”
慕容胤无语望天,“自家宫苑你怕什么,就算真有鬼,也不会傻到大白天就跑出来。”
小安子瘪瘪嘴,他看眼外间阴沉沉的天,深吸一口气,只好壮着胆子跑走了。
春日一到,草木生发,寒露宫里大人小孩儿都不是勤快的主儿,慕容胤只想安置好三个小鬼就立刻启程离开燕都,其他琐事自然也就无心料理,他起身步出门去,眼见得院子里野草都没了脚踝,倒实在是叫人有些忍无可忍了。
他捋起袖子,找来工具,正要勤快一回将宫苑打理打理,忽觉眼前一片阴影闪过,鼻端也隐隐嗅到一股浓重的恶臭,他下意识皱起眉头,小安子近来总在嚷嚷宫中闹鬼,他原先全当是野猫野狗在此做窝,但现下这动静实在不像是一般的活物。
他沿着回廊走去灶房,谁知,没等走到地方,少年慌张恐惧的尖叫声已传进了耳中,他加快步子跨进小厨狭窄的木门,慌不择路从门里蹿出的少年,像只受惊的兔子,恰巧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一把按住怀中惊慌失措,连声大喊的小鬼,猛得朝前跨了一步,只见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脏污,衣不蔽体的人正蜷成一团缩在墙角痛苦地挣扎。
他忙把怀里瑟瑟发抖的少年推到身后,大步上前正要伸手去拨那人遮脸的头发,身后的小子却立时又急又怕大吼一声,“主子别碰!他是坏的!”
未等他碰到那人,对方竟像是为了应证小安子的话一般,主动朝他露出狰狞的面孔,瞪起那双妖异的绿眸,甚至还示威一样向他做出一副凶恶的表情。
他盯着眼前那张令人作呕的面目,这人的脸上遍布着拇指大小的黑斑,黑斑尽已溃烂,粘稠的脓水散发出的,正是他方才在庭前嗅到的气味儿,他扫了眼那人露在外头的手脚,跟脸上是一样的恐怖症状。
“主子……鬼……好吓人的鬼……”
慕容胤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绿眸是鬼族的标志,南方信崇神鬼,深信鬼族是上古妖邪留在人间的血脉,是南方最低贱的部种,鬼族这一脉为了躲避驱赶与诛杀,更终年藏身在不见天日的瘴气林里。
他的脑中突然跳出一个人——康王周澹。
他是在二十年后才偶然听顾斐提起康王真正的死因。

第47章 你怎么知道!
周氏是燕国唯一的异姓王,原本周家与裴、封、严、顾四大家同是助慕容氏起家的肱骨之臣,可惜周家祖宗走错了一步,令后世子孙,空有王位,却无实权,周氏最终一步步走向衰落。
周澹的风评并不好,可他与历代康王一样,一直期望着能够振兴周家,只是燕国的大权早被世家瓜分殆尽,康王若要重振周家,必定要从其他世家手中夺权,可惜周氏衰微,虽然眼红封家手中的兵权,裴家手中的政权,严家手中的财权,奈何无力插手,最终将主意打到了顾家头上。
据顾斐说,周澹暗地里从南方买来了一批鬼族,想用药物将其炼成失去神识,对主人言听计从药人,以此来取代顾家训练的死士。
可惜就在他以为大功告成之时,那批他曾四处宣扬战无不胜的鬼灵卫却一夜之间血洗了康王府。好在御林军协同顾家及时平息叛乱,诛杀逃奴,这才免除了周氏的灭门之祸。自此,再也无人敢于挑衅顾家的权威,鬼族也更加变成燕人眼中的不详之物。
若他没有记错,离周家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年,慕容胤虽不知道眼前的鬼族跟周家那批鬼灵卫究竟有没有关系,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最为干净利索的办法就是杀了这来历不明的鬼东西。
他将目光移向案台上闲置的刀具,眼中划过一丝冷光,“小安子,出去。”
“主子……”
他瞥眼少年发白的脸色,“出去。”
小安子犹犹豫豫走到门外,却扒着门边不肯离开。
慕容胤动作的一瞬间,地上已缓过气来的怪物,几乎与他同时扑向那张摆着凶器的案台,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目标是杀人的刀,怪物拼了命抢夺的却是案上那只满是泥垢的萝卜。
刀尖在穿颅而入的刹那,生生顿住,因为那人没有躲,甚至根本不知道要躲,他只是一边警惕地瞪着这个要杀他的人,一边狼吞虎咽,连泥带灰地把脏萝卜飞快地啃进了肚子里。
慕容胤在那双绿眼睛的注视下,慢慢放下手里的刀,他重新矮下身子,眼神复杂地望着跟前的怪物,他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很久以后才明白“民生多艰”的道理。他也曾天真地以为,凡人操纵不了自己的命运,便不必吝惜自己的性命。
后来才明白,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冷酷愚蠢,活着,是万物生而有之的本能,也是终其一生的使命,就像眼前这个几乎已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也许他已模糊了为人的意识,也许他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痛苦折磨,但他却仍在拼命地努力活下去。
慕容胤的心软了,于是小安子不仅瞧见主子对那怪物伸出手,并且在那还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发狂的时候,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块糕饼,送到对方的跟前。
小安子虽然年纪小,可在宫中这些年,也算有些见识,这怪物虽说来历尚不清楚,但看那一身脓血,便知不是可碰的东西,他忍不住担心地喊了一声,“主子!”
慕容胤对他摆摆手,又把掌心的吃食往前送了送,可那双写满恐惧的绿眼睛却越来越慌张畏惧,那人犹疑地伸出手,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如此试探了好几回,不知是真的相信了面前人没有恶意,还是实在经受不住饥饿的折磨,突然暴起将他手中的糕饼一把夺了过去,几乎生塞硬填一般摁进嘴里,可没等下咽,怪物硕大的身子却猛得僵住,紧接着大口大口的污血便从那张填满食物的口中涌了出来。
小安子吓得当场就哭了出来,“主子,你不会是拿了我药耗子的饼子吧?”
慕容胤当然没有这么蠢,但这个鬼族的确毒发了,至于究竟是什么毒,恐怕跟他身上这些恐怖的脓斑脱不了关系。
小安子捂着鼻子守在一旁,自从搬到了寒露宫,他每天都得对自家主子刮目相看一遍,那怪物身上都烂完了,而且整个人奇臭无比,他在三步以外都吐得直不起腰,他主子居然能面不改色亲自动手把他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不单如此,那怪物还经常不知好歹地惊狂发怒。
“主子……真的不用请太医来看看吗?”
慕容胤取下衔在嘴里的木梳,捞过一条绸带,绑住手里那一大把蓬乱的长发,“普通的太医还真不一定能治得了。”
小安子指指他右手虎口处鲜红的牙印,“我说的是主子你,被他咬了,主子不会也变成怪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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