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熙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六儿回来,还望伏老莫与他多说。”
老人虽不知这裴家三儿与皇帝家的六儿何时这般要好了,可心中也明了他的意思,但这脉象着实凶险,如若这般日日亏损下去,要不了多久,再好的人也会油尽灯枯,精气衰竭……不……不对……脉象突变,定有变因,又或者说,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三儿得的根本不是病!
裴景熙听长者缄口不言,只怕那人随时会回来,“伏老,六儿细致入微,且莫要忧愁,叫他瞧出破绽。”
老人家气闷地哼了一声,自己已是这般模样,还在一心一意顾念旁人,倒是这“旁人”……何以叫他这般顾念?
慕容胤提着烫好的酒返回室中,见二人有说有笑,他悬着的心到这时才算是真正放下一些,“恕我来时冒昧,行事唐突,扰了长辈的清静。”
老爷子得人百般嘱托,无论如何,戏要做足,他闻听此言,大笑摆手,“老头子闲来寂寞,巴不得你等晚辈日日来陪我喝茶。”
慕容胤望着身边一刻也不叫他安心的人,情不自禁又开始絮叨啰嗦,“明明身子不适,怎还勉强叫我游湖,既累了,就该躺躺,该歇歇,往后切不可这般大意。”
面前人一脸顺服,“知晓了,六殿下。”
慕容胤瞧他一副敷衍模样,无可奈何,“我巴不得代你将一生病痛受尽,好叫你余生平安顺遂,再无半点坎坷磋磨。”
老爷子猝不及防叫茶水呛了一下,呛罢不觉笑道,“六儿啊六儿,若是个女子听你这番话,怕是当下便以身相许了!”
“果真么?”慕容胤殷切地看向了身边的人。
老爷子像模像样,掐指一算,“哎呀,六殿下与我那小孙女倒是八字相合,来日请人好生算上一算,我虽瞧不上你那糊涂爹,但你若做我老头子的孙女婿,那可再好不过!”他说罢,还兴冲冲看向一旁半晌不言语的年轻人,“裴家小子,你说是与不是?”
裴景熙不会说是,也不会说不是,对他来讲,活着都是奢侈,哪敢妄言是与不是。
慕容胤当然不会给他说“是”的机会,“伏老莫再取笑我,我已有了心上人。”
“哦?小小年纪,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他看看身边人,转又望向跟前长者,神情郑重其事,言辞掷地有声,“非是哪家姑娘,相府三公子景熙,我当矢志不渝,爱他一生一世。”
裴景熙心头遽震,未曾想这人竟真能堂而皇之将此事道于旁人,他一个残废,长居深宅内院,可以不惧外间是非,可这人贵为皇子,传了出去,定然遭人耻笑,便是君王哪里,恐怕也难以交代。
慕容胤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哪能不知他心中所想,“伏老是自家长辈,说与他知晓又如何?难道他还会笑话你我不成?”
老爷子生性旷达洒脱,非是拘于俗礼之人,乍听青春少年爱慕一个男子,亦觉震惊,可转念一想,裴家三儿待他这般小心翼翼,看来也绝非这小子一厢情愿,“昔者,抱背之欢,安陵之好,皆世间风流韵事,有甚么见不得人?老头子定然保守秘密,绝不外传。”
慕容胤面露感激,“多谢长辈关怀体恤。”
老爷子拂髯大笑,裴家三郎自小多病缠身,是他看着长大,裴正寰夫妇忧心他立业艰难,成家不易,不想竟是上苍另有安排。
老皇帝虽不怎么样,生出的儿子却龙章凤姿,出类拔萃,小小年纪胸怀气度已叫人侧目,更难得心地光明,行事磊落,连用情也堂堂正正,一腔挚诚,他真是越瞧越喜欢。
再看身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裴家小子,他忍不住出言打趣,“皇帝六儿如此爽直大方,倒是三儿遮遮掩掩,殊不痛快。”
裴景熙张张口,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
老爷子知他心事,也体贴地揭过此事不再多说了,转而一脸好奇向身旁少子低声问道,“听闻六殿下前些日子当众砸了陛下的金丹,可有此事?”
慕容胤实不想提他老子,“叫伏老见笑了。”
“砸得好,砸得该,老头子还是那句话,服食丹药,那是饮鸩止渴,早晚得不偿失。”
他闻言,心头微微一动,“伏老可有法子教父皇益寿延年?”
“饮食得当,动静相宜,若再配上老头子编补改进的五禽戏,岂愁不能长命百岁?”
慕容胤眉头皱得很深,“可惜他一意孤行。”
老爷子替皇帝欣慰,“六殿下一片孝心,是你爹的福气。”
他摇头苦笑,“伏老不知父皇已叫我气病了么?”
老爷子想起儿孙们近日捎回来的宫中趣闻,“你那父皇,老来旁的不行,装病倒是能耐得很,只不过老夫还听说,自六殿下闹了那一出,陛下已多日不曾再进丹药。”
慕容胤却是不信他老爹这么容易听劝,“怕是新药尚未出炉。”
老爷子斟上两杯热酒,“深宫内院,虽不比百姓人家,可任他世间英雄豪杰,一旦上了年纪,这儿女的孝心就是最好的良药。”
伏家儿孙满堂,能耐着性子陪老人家闲坐的实在不多,然那人身子不爽,慕容胤急着带他回去歇息,小坐片刻,便起身拜辞。
老太医也惦记着闭门谢客,将三儿的病症再做研究,故而也不多留。
老少话别,慕容胤将人稳稳背在背上,出得门厅就瞧见小奴气喘吁吁跑来。
“公子!六殿下!”
“出了什么事?”
“殿下,车马正在门外,夫人急着喊公子回去。”
裴景熙伏在那人背上,将脸转向来人,“何事这般紧急?”
茂竹目光闪烁,“我……我也不知。”
慕容胤见状,知他为难,也不再多问,转而将人送上马车。
临走时,他想起什么,忽又转回去,取出怀中的书简,递给车中的人,“新刻了一卷,你慢慢看。”
裴景熙伸手接过,将对方手中余温犹在的简牍珍而重之收入怀中,“我看不看不打紧,你莫伤了手才是。”
慕容胤知他府中有事,应了一声“好”,便不再言语耽搁。
第22章 失足老人
车帘放下,马儿迈开蹄子,车中人这才转向身旁伺候的小奴,“现下可说了,到底何事。”
原本是件好事,茂竹却忽然舌头打结,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我听大公子身边的洗砚说,陛下欲为公子指婚,已选中了纯妃娘娘的十公主,夫人急着唤主子回去,怕就是要给公子通报这个好消息……”
“陛下!臣妾就这么一个女儿,求陛下开恩!”
君王睁开惫懒浑浊的双目,两眼迷离地望着跪在脚下伏地悲号的女子。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纯妃了,那个曾经在花朝节上倾城一舞,便自此叫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他们的确有过一段恩爱的时日,这女子还为他生养了一双儿女。
岁月夺去了他的英武,也磨灭了她的美貌,她已不再似年轻时那般娇艳动人,嗓音也不如过去妩媚婉转。
“爱妃,朕怎样才算是开恩?”
女子闻说,以为君王心中动摇,忙不迭叩首谢恩,“陛下,雪儿还小,恳求陛下,再让臣妾留她两年吧!”
慕容肇微微一笑,“再留两年,不一样要嫁?”
“届时陛下再为雪儿挑选一位满意的夫婿。”
“也就是说,眼下这一位不满意了?”
她怔愣一瞬,知晓是自己误会了,人主这般神色,哪里像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望着面前这个天底下最薄情的男人,口中含冤衔恨,眼中泪水涟涟,“雪儿可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君王并不恼怒,依旧温声慢语,细细说与她听,“你的意思是朕薄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燕国四大家之一,折辱了她吗?宰相嫡出的公子,配不上她吗?”
他知道爱妃仍然有话要讲,有许多话要讲,可他已不想再听下去了,“朕以为这么多年,你该明白了,可你竟然还是不明白,自你入宫的那天起,便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闺阁女子了,你,你的儿子,女儿,包括朕,都是这大燕国的一份子,谁也没有能耐随心所欲地活着,下去吧,朕会给雪儿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不会叫她受委屈。”
女人心中最后一丝天真的念想,终于在君王冠冕堂皇的无情话语中支离破碎,她恭恭敬敬朝御座拜了三拜。
这一刻,她拜的不是皇帝,是年少时听信的荒唐诺言,是前半生在这牢笼里虚掷的青春,是一厢情愿念重的夫妻情分。
慕容肇望着座下的女子擦干眼泪,轻道一声“臣妾告退”,接着昂起头颅,转过身去,头也不回步出大殿。
那端庄的仪态像极了他的母妃,当年那个柔弱的女子,也是在父皇下旨要将他送去战场的那一刻,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连他都不曾想到,自来将父皇看成是一切的母妃,有一天竟当真会狠下心来,在他的汤药中下毒。
兴许,这就是帝王家,败寇成王,从来没有什么对错是非。
李珲扶着老腰一瘸一拐走上前来,“陛下,甄仙人正在殿外等候。”
君王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吓得他登时两腿一折就跪在了地上,“主子,奴才这回真没收旁人的好处!”
“你的老腰可好了?”
李珲欲哭无泪,六皇子这一脚踹得半点也不含糊,愣是叫他在床上躺了几天,他一时也猜不透主子话中之意,只能老老实实将脑门贴在地下,不敢吱声。
慕容肇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主子,奴才收些好处,他即便晓得,也睁只眼,闭只眼,况且,他还没有糊涂到能被一个奴才干扰决断的地步。
“起来吧,叫他进来,瞧瞧仙长今日又给朕送什么好东西了。”
李珲抹把额上的冷汗,应声而去。
不多时,一个身披鹤氅,手摇拂尘,慈眉善目的老道款步迈入殿中,不紧不慢踱至君王御座前,越过人臣之礼,只微微颔首,唱一声“无量天尊”,便在君前立定。
“仙长今日出关觐见,有何教诲。”
“特来向陛下贺喜。”
老道中气十足,拖腔曳嗓的一句话,惹得君王立时好奇地从座椅上拔直了身子,“喜从何来?”
道人手捻长须,“贫道此番闭关,潜心参研《金丹妙诀》,特依古法,为陛下采炼生气,此丹一成,莫说延年益寿,便是返老还童二十年,亦不在话下。”
慕容肇怔愣一瞬,尽管他自己也并非全然相信,可闻听此言,依然禁不住哈哈大笑,“果真如此么?”
“天佑吾主,寿与天齐,泽被苍生。”
赵唐战战兢兢候在殿前,亲眼瞧见君王毕恭毕敬将老道送出大殿,一时间,只觉得脚底发冷,背脊生寒。
毕凡跟丢贼人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甄道人替皇帝炼丹的万寿宫。
一想起那些丢失的孩儿都作了何用,他便两腿发抖,魂飞魄散。
“大人稍后,奴才这就前去通禀。”
他一把拽住面前殷勤的内官,“不必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下官明日殿上奏禀,不去打扰陛下歇息了。”
他说着,好似有人在身后追赶一般,二话不说便慌不择路朝宫外行去。
难怪君王撇开京兆府,专指他来调查此案,府尹刘恕刚正不阿,少卿赵唐佞臣一个,帝师有德,敢当廷诤谏,佞臣无耻,才能助纣为虐。
的确是送上门来的功劳,真天大的功劳,天杀的功劳!
暖室中,柴炭烧得热火,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十公主的好,简直恨不得将那天仙一般的人物顷刻便请进门来做媳妇。
裴景熙从头听到尾,既不多言,也不多语,还不时附和点头,好似与母亲同样兴致高昂,遂心遂意。
孙氏大感喜从天降,旬日说起婚事,三句话不到,孩儿便迫不及待撵她回房,今日已与他谈论了小半个时辰,也未见三儿有半分不耐。
果然这孩子对十公主也是满意的,难怪从前说了这么些女子都不成,她的孩儿,眼光真是与她这个做娘的一般好。
“娘亲先与你透个信儿,陛下赐婚也就在这一两日之间,十公主金枝玉叶,我们不能失了礼数,娘定然好生准备,叫我儿风风光光地娶亲。”
裴景熙摸到茶壶,与她添了半杯茶,“娘亲,喝口水吧。”
孙氏赶忙伸手接下,连茶壶也一并提了过来,“切莫动手,娘亲自己来,儿啊,我跟你说,十公主可真是美若天仙哪,我儿实在有福气。”
“美若天仙的,不是先后娘娘么?”
孙氏想起已故的皇后,笑说儿子痴愣,“傻孩子,先后娘娘美若天仙是不假,可早就过世了呀。”
裴景熙将火上烤热的手揣进袖口,不着痕迹将虚软的身子靠进椅背,他并非不想陪母亲谈天,只不过不想再谈什么十公主了,“听说儿肖母,先后娘娘的孩子定然也是美若天仙的。”
孙氏愣了一愣,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道,“我儿莫不是说那六皇子?”
“阿娘,六皇子美若天仙么?”
孙氏一面怜惜孩儿一双眼无缘得见“美若天仙”是哪般景状,一面又对那六皇子横竖不满,“我儿,男子哪敢说什么美若天仙,况且六皇子不学无术,还忤逆不孝,便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又能怎样。”
裴景熙并不关心又能怎样,“娘亲怎知,他不学无术,又忤逆不孝。”
孙氏不假思索,“整个燕都都晓得,还能有假不成?虽说皇后娘娘走得早,没有娘亲教养,可他自己也实在不争气,动不动惹陛下生气,活该受罚。”
裴景熙不再说了,再说就过了,“娘亲,此事我晓得了,陛下尚无旨意,还是勿要传扬,免得以讹传讹,损害公主的名节,旁的待旨意下达再说吧。”
孙氏喜不自胜,熙儿果然喜爱十公主,这般替未过门的媳妇着想,“娘亲省得,定不叫人乱说,等皇上下旨,再与你爹一道为你操持婚事。”
裴景灏相信阿弟并非不通事理之人,原本也未打算就此事与他多说,可远远瞧见母亲欢天喜地,满面红光从院子里出来,反而勾起了他的好奇。
好容易送走了夫人,茂竹刚把自家主子扶到床上歇息,就听大少爷的仆从来报。
他愁闷地望着面前人,“主子先歇着吧,我去与大公子说。”
床上方才躺下的人,重又扶着他的手坐起来,“叫大哥进来吧,不叫他们安心,他们怎能叫我安神。”
茂竹受命,只好赶忙转去外间迎接。
裴景灏步入室中,见得阿弟正靠在床头,一副将歇未歇的模样,“说一声你歇着了,大哥就不来搅扰了。”
“无碍,大哥有事请讲。”
“该讲的,母亲都与你讲了吧?”
床上的人点头,“大哥要讲的,我也一清二楚。”
裴景灏心下稍安,陛下赐婚,那是皇恩浩荡,除了奉旨谢恩,没有愿与不愿。
父母之意尚可违,君王谕旨不可抗,这样也好,他这个三弟,恐怕也只有如此才能治得了他,况且十公主出身高贵,品貌端庄,足见陛下是很看重裴家的。
既然阿弟心如明镜,他也落得轻松,不须再跟人讲什么大道理,正要离去之时,忽而瞥见对方枕边的简牍,不觉眼中一亮。
他上前拿起一瞧,忍不住连声赞叹,“好家伙,《左氏春秋》!这套书刻下来少说也得三十卷,我竟不知京中还有这般技艺的工匠。”
“任你如何夸奖也是无用,旁的随你拿,此物不能割爱。”
裴景灏哭笑不得,“真好生吝啬,大哥不扰你了,歇着吧。”
茂竹将人送出门去,转回来时,主子已经倦极地睡下了。
他烦恼地蹲在床边,想问又不敢问,难道他主子真的要娶十公主么?
裴景熙听着小奴时快时慢的呼吸,伸手拿枕边的简牍轻敲了下他的脑袋,“此事如何,莫来问我,你家主子已说了不算了,想知道,且去问问六皇子殿下吧。”
茂竹一头雾水走到外间,主子方才好像已与他说了,可他思来想去,还是稀里糊涂不甚明白,刚要去收拾旁的,院外的小厮却照直领进一个货郎。
小货郎圆眼大耳,满脸堆笑,模样甚是喜俏,“可是三公子身边的茂竹小哥吗?”
茂竹摆手叫领路的小厮下去,“是我,你有何事?”
来人伸手递给他一把糖葫芦,“方才有一位六公子,叫我来给府上三公子捎句话。”
“什么话?”
货郎抓抓头发,唇口张了几张,方才答应的时候,甚是爽利,到了跟前,也不知为何,竟总觉说不出口。
“什么话,你倒是说呀!原封不动说来便是,我好前去报予我家公子听!”
小货郎憨憨一笑,依他所言,原封不动说道,“老头子闲着没事又来作妖,无须烦扰,我自当料理,他若非要嫁一个儿女给你,叫你娘备好聘礼,我嫁。”
第23章 佞幸难为
夜深人静时,人便容易冲动而为,赵唐昨夜自斟自饮,喝了二两小酒,酒劲上头,奋笔疾书,写了三份奏章。
第一份言辞激烈,落笔如刀。
引经据典先骂了万寿宫那个丧尽天良的黑心老道,后骂了为求长生不择手段的糊涂君王,最后又将他自己这个畏首畏尾,为虎作伥的帮凶,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得酣畅淋漓,骂得痛快舒爽,折子更写得云霞满纸,文采飞扬,比那新科进士也不遑多让。
第二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查到的人证物证,事无巨细,密密麻麻,罗列纸上。
既不陈明谁人所为,也不发表任何臆断,像所有名垂千古的清官良吏一样,不偏不倚,明公正道,将一切是非善恶,都交给事实。
第三份起头胡吹乱嗙,歌功颂德,结尾臣之愚昧,叩请圣裁,中间绝口不提真凶事,三言两语叙说案情,再顺带奉承一番,盛赞陛下英明神武,皇恩浩荡。
天亮了,他的酒也醒了。
他醒来先是劈头盖脸赏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赏完又若无其事将前两份大逆不道,胡涂乱画的奏书随手投进火盆。
眼睁睁瞧着字纸叫盆里明晃晃的火舌舔得连灰烬都没剩下,他这才浑浑噩噩,伸起懒腰,打了个呵欠,出声召唤侍婢,入内服侍穿戴。
官袍方一上身,他背上忽然打了个激灵,而后猛得清醒过来,扬手一撩衣袖,顷刻间又变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大理寺少卿赵唐,从四品上,很快便会成为正三品大理寺卿,升迁指日可待,前途一片光明。
不就是放过个把恶人,不就是丢几个娃娃,不就是叫一群本就该死的乞丐背锅,有甚么不好?
陛下得了仙丹,长生不老,龙心大悦,甄老道这个把柄捏在他手里,往后还怕没有用不着的地方?他自己加官进爵,得偿所愿。至于城外那些蜀人,无论如何处置,都是为国除一大患。
简直就是一举四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做什么清官,当什么直臣?两袖清风,顶个屁用,忠言逆耳,死路一条。
还是他赵唐最为英明,人生在世,就是要荣华富贵,背井离乡,当然是为了前程似锦,入朝为官,谁不想平步青云。
他可绝不会像他老爹那般,窝憋在一个穷乡僻壤,做一辈子没出息的小吏。
御书房内,君王望着厅中侍立的臣子,劈手将方才看罢的奏章猛得砸面前的书案上,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震惊,恼怒,愤恨。
“简直岂有此理!”
裴正寰上前一步,率先开口为君分忧,“陛下息怒。”
“如何息怒?燕国好心接济,可那些蛮夷恩将仇报,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恶行!”
昭武将军闵德忠当即上前请命,“恳请陛下下旨,准末将带兵驱逐城外为祸的异族!”
慕容肇抬起虚垂的眼睑,口中余怒未消,眼中杀机毕现,“驱逐?驱逐到何处去?离了燕都,不还是我大燕的国土,国都之下,尚且如此无法无天,去到别处,我族百姓能有宁日?”
将军肩头一震,深明帝心,“微臣请旨荡寇!”
裴正寰思虑片刻,“陛下,已入年关,不宜大动干戈。”
君王眉头紧锁,“那依裴卿之意,此事该如何处置?”
裴正寰并不关心蜀人是否在都城作恶,也知晓什么才是陛下心中真正顾忌的事情。
可不待他言语,府尹刘恕已自外间大步走来,踱至君前,声如洪钟,“老臣参见陛下。”
皇帝面色稍和,“恩师来得正好,一道说说,作恶的蜀人该如何处置。”
老府尹实在无话可说,他万万想不到那位赵大人就是这般断案的。
先是在城中大肆煽动舆情,还请旨令户部封了广济仓,接着又宣发告示,禁止百姓接济蜀人,直到他们供出贼人为止,不几日,城外流民便争先恐后前来投案,个个都说是自己偷了孩子,这哪里是问案?
“陛下,依老臣看,此事仍须调查。”
慕容肇眼中显出不耐,恩师年纪大了,处事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远不似年轻时坚决果断,他便是知晓,才特意指挥大理寺接手此案。
“不是朕不信任恩师,事已至此,恩师还要如何调查?再任由异族在国都猖狂下去,我大燕国颜面何存?”
老府尹据理力争,“陛下,令真凶逍遥法外,无辜百姓含冤受屈,大燕国的颜面就保住了吗?”
慕容肇争不过老先生,也不想与他争论,赵唐此事办得甚合他心意,蜀人自己认下罪名,那便再好不过。
谯氏阴结北部蛮夷,日前已连发三道国书,着使者送入燕国。
昨日北方也传来消息,戎狄部落近来屡屡袭扰边界,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置,这个年恐怕莫想过得安生了。
他看了眼人后一言未发的兵部尚书,“王爱卿,你与府尹好好说一说眼下是个什么情形。”
“微臣领命。”兵部尚书王许低头应诺。
皇帝不想再就此事多说,离座起身,走下御案,“无事的随朕到宫中走一走,散散心吧。”
老府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君王已自顾自步出了门厅。
众人拥随在后,尽皆去了。
王许恭恭敬敬走到跟前,“老师,这不是一桩能断得清明的案子。”
刘恕叹息一声,缓缓摇头,“若连案子都断不清明,何以指望这国家风和气正,政清令明。”
慕容胤太了解他老爹的作风了,赐婚这种喜事,不会正儿八经在朝堂上讲,必定会选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要叫两方都在场。
这场合既不能太过庄重,也不能没规没矩,君王谈及此事,必须是一副一时兴起的口吻,好似只不过随口一提,便是最英明的决断。
朝臣再阿谀奉承一番,当事人无论愿与不愿,都得欢天喜地地答应。
除了节庆,这等“合适”的场合在宫中并不很多,但学宫算一个。
玉宇琼楼,浑然一素,素白雪景中,书声琅琅。
诸皇子及伴读跪坐堂下,夫子立在堂上或吟咏高呼,或抚膺长叹。
武司阳身边的位子已经空了许久,准确来说是自从六皇子被遣入寒露宫,他就成了学宫里最尴尬的伴读,可以他爹的暴脾气,这学又实在不能不上。
今日,他正听得认真,后腰忽叫人捅了一下。
他受惊回头,居然看见了久不见人影的六皇子。
“你可来了!”武司阳压低声音,欲哭无泪。
慕容胤有模有样坐到他旁边,半点也没理会周遭各异的目光,“听这话,好像你还挺惦记我。”
武司阳一脸古怪地瞧了他半晌,他总觉得自从这个发小搬到寒露宫以后,他就越来越不认识他了。
“我是你的伴读,你不来我有多尴尬你知道么?”
“多好的机会逃学,你非要坐这儿听那帮老头子摇头晃脑瞎叨叨。”
武司阳无语望天,“你当我不想逃?我爹得打死我。”
慕容胤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十分负责任地对他说,“你试试,打不死。”
武司阳想起他老子的狼牙棒,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郁闷地拍开肩头的爪子,“我信你的邪。”
他打量一番身边人,又禁不住面露惊喜,“你这是打算回来进学了?”
慕容胤随手翻了翻面前的书卷,“看心情。”
武司阳忍不住向天翻了个白眼,深觉自己一定是脑子坏了,不然当初怎么会给这家伙当伴读,“你准备就这么一直待在寒露宫里?”
“在哪儿不是待。”
武司阳反正猜不着这人是怎么想的,他自来是个好学生,不习惯上课与人说小话,偷瞧了瞧已斜了他好几眼的坐堂先生,赶忙心虚地闭上了嘴。
堂上夫子正在长篇大论地讲治国之道,下方学子不管听是没听,都显得专心致志。
慕容家老祖宗留下的定国方略是两百年前的,早已经过时,老先生却依然讲得慷慨激昂,历代君王也将其奉为圭臬,就连他,前世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才晓得因时而动,顺势而为的道理。
学宫是燕国皇宫内最受尊崇的地方,成年的王子皇孙闲来无事,在此处论法问政,没成年的,则按部就班在学堂中受教,皇室公主与京中贵女则在几步远处的贞女阁认字读书,研习女工,赏玩琴棋书画。
眼下边境虽有战事,却不至波及全国,年来偶有灾荒,也还称得上风调雨顺。
慕容胤突然发现这竟是他记忆中最惬意安稳的一段时光。
“皇上驾到!”
外间一声拖腔走调的唱喏打断他的遐思,眼见君王领着一干朝臣浩浩荡荡步入学舍,他暗叹一声,总算来了。
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用这种方式打消两家联姻的念头,可若不如此,今日不嫁十公主,明日还会有十一公主,十二公主,十三公主,能一次性解决的事情,何必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