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长大,但已经明白了。
天意弄人便是,脚上没有草鞋,路上荆棘遍地,背上没有雨伞,狂风暴雨来袭,千辛万苦攀上崖顶,拽手的藤蔓却忽被虫蛇咬断,以为终于在黑暗中捉到了一缕光,但下一刻,上苍便会陡然降下惊雷霹雳。
他本应该逃走,却并没有逃,院子里停着两具尸体,一具是余家公公的,一具是余家婆婆的,两位哥哥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谁也不肯叫他靠近。
他远远蹲在院外的墙根下,只有狗儿陪着他。
邻里都说他是灾星,蜀人都是灾星,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家也不会遭此大难,他们指指点点,说他是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蛇,余家婆婆也不是农夫。
那天他只是听摊子上的食客谈论蜀人盗食婴孩,他觉得族人无辜,心里难过,便躲在一旁暗自哭泣,是婆婆瞧见,上前关切询问。
婆婆说,青r天白日,朗朗乾坤,善恶自有法定,公道自在人心。
婆婆说,燕人不会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婆婆说,公堂上有青天大老爷,定会秉公决断,问出真凶。
婆婆说完,便擦净手掌,拉着他上官府击鼓鸣冤。
可是他并不想去,因为父亲说过,官府是吃人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但婆婆却说那是胡言乱语,官府是为民申冤,为民做主的地方。
他不知究竟应该相信谁,可婆婆抓着他拳头的那只手粗厚温暖,坚实有力,让人心里踏实。
后来……没有后来了。
父亲说得对,官府是真的会吃人,只是婆婆面对吃人的官府没有半点畏惧,那一身凛凛正气叫好人折服,叫恶人心惊。
父亲虽然对了,可贪生怕死让人鄙夷,婆婆尽管错了,但威武不屈令人敬佩。
他以后也想做婆婆那样的人,为人世间的公平正义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那一刻,他知道族长没有说错,到了燕国,蜀人就能得救,因为这里有恩人和婆婆这样的人,他们的脚下生来就盘着侠义的根苗,是天神播撒在人间的火种,能为每一个风雨中迷途的人照亮前方的路。
“呜……汪!”
狗儿瞪着一双可怜的黑眼睛,低低叫唤了一声。
他伸手将狗儿抱进怀里,抬起头,天上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很快就在棺顶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很轻,但看起来很暖。
慕容胤抬脚跨过宰相府半人高的门槛,心情难得有点复杂,如果他没记错,裴家的正门,他二十二岁之前应当一次也未曾走过。
二十二岁那年,头一次走正门,走得风风火火,惊心动魄,不单惊动了大半个燕京城,之后还被连同裴家在内的各路追兵,一口气追了三千里。
原因无他,他扛走了裴景熙,既没请示裴家老爷子,甚至没问过当事人的意思。
自作主张斩断与西戎的合婚,自关外逃脱后,他依照锦囊中的提示,去往封家虎啸营,凭着那枚兵符与封氏达成协议,将最初的落脚点放在了荒僻的西凉地。
西凉一带东面柔然,北邻乌孙,赤地千里,诸羌混杂,燕国虽名义上设有职官,却并无纳土收治之实。
封家主张他在此地休养生息,强兵治民,他也知晓这是盟友在合作之初对他的考验。
那之后,他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收揽了一帮亡命之徒,在诸羌割据的浩瀚沙海与广袤戈壁上,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
又二年,收服吐谷浑部,进驻张掖、酒泉,从灰头土脸,四处为家的流寇,摇身一变也成了一城之主,一地之王。
手底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来来去去的边民与日俱增。
放眼望去,地盘虽不算太大,却也抵得上燕国多半个州府,而最让人头疼的是,他手下尽是些羌人胡虏,粗汉白丁,莫说通晓文墨,能识文断字的也少得可怜。
封氏又多武将,拓疆征战能替他行兵布划,理政安民却实无可用之人。
封俊驰异想天开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叫他回京去请裴景熙。
彼时那人已经出仕,尽管只是在礼部混了个闲差,但他一早就知道,以那人的聪明才智,早晚是当宰相的料。
封俊驰开的是个玩笑,一则,那人肯不肯来还是其次,即便那人自己肯来,裴家也决计不会应允,二则,慕容胤已是叛臣一个,这些年所作所为,又从无遮掩,早被新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凡是沾了他的事情,无论大小,皆是投敌叛国的死罪。
就是这么个玩笑,他憨头憨脑地当了真。
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当晚就招呼了一帮兄弟,飞马出了城门,一路直奔燕京。
他们已经四年没见,见面之时,却没有太多说话的时间,他扛起那人就走,大多数的话都只能在路上边逃边说。
“好哥哥,你来了,我给你黄金万两!”
“我稀罕!”
“我封你为王!”
“你浑蛋!”
“我给你当牛做马!”
“……善。”
“你治下现在有多少百姓?”
“不少吧。”
“手下有多少将校兵丁?”
“有个一两万?三四万?七八万?”
“粮仓内有多少存粮?”
“没粮仓……”
“屯田呢?”
“……好似无人种田。”
他那时年轻气盛,遇事做得多,想得少,尽管后来人人都说,抢了那人来,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断,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更多的却是后悔。
因为豪气干云将人带走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想到,西北粗粝的风沙会摧毁他的肌肤,咸浊苦涩的井水会让他无法下咽,夜来突降的严寒会让他彻夜难眠,贫瘠困苦的西凉地更没有什么良医好药来保养他的身体。
他们本该在最艰难险厄的环境中相濡以沫,但是没有,即便有,也远远不够。
两个人,一个事事三缄其口,一个生来粗枝大叶,我不问,你不说,秘密就会永远成为秘密。
跨入正厅时,慕容胤拉回飘忽的思绪,厅中裴老头跟夫人端坐主位,那人坐在二老下手。
裴景灏紧跟着他步入厅堂,径向父母请安复命,“父亲,母亲,六殿下已请来了。”
孙氏瞧着这竖子便气得心发慌,即便没有学宫里的事,“六皇子”三个字在她眼中也早就是人间败类的代名词。
有顾家的前车之鉴,老丞相处事谨慎,哪怕在自己家,也不肯失了臣子的礼节,授人以柄,他率先起身,“恭迎六殿下入府。”
“裴大人客气了。”
孙氏开口吩咐一旁侍立的小奴,“茂竹,去给六殿下上茶。”
茂竹听命,刚刚迈开步子,却被主子叫住。
“茂竹,不必麻烦了。”坐在父母下手的人推了下手边的茶盏,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华顶云雾。”
慕容胤愣了一下,这是他最喜欢的茶,原以为是专为他准备的,遂在对方示意下,上前坐进那人身旁的空椅,端起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孙氏大惊,竖子竟这样粗鲁,三儿喝过的杯子,他怎能端来就用!
裴景灏也看直了眼睛,那杯沿三弟已沾了唇口,莫说他身染重病,本就该有所顾忌,便是寻常之人,也不该这般随便。
裴父粗枝大叶,心不在焉,胸中还在计较请皇子入府给臣子赔罪,此举是否妥当。
慕容胤觉得气氛不大对,下意识瞄了眼边上的小奴。
茂竹一脸的爱莫能助,老爷夫人大公子都在,他可不敢造次。
孙氏实不愿那竖子再在眼前多待半刻,只道此子不仅没有德行,还殊无规矩。
她望向自己的儿子,出声催促,“三儿,六皇子已来了,你有什么话,说来便是,爹娘在此,你无须顾忌。”
裴景灏深知家中三弟自小辟院独居,闭门养病,鲜少与兄弟姊妹亲近往来,三郎的脾气也远非“不好相与”那般简单。
他天生一副病体,令人同情,却并不惹人喜爱,父母待他小心翼翼,自幼及长,言听计从,有求必应,可阿弟倒好,稍不如意,便恼怒光火,直言抗逆。
兄长关怀备至,事事迁就,他却从来不假辞色。
弟弟们敬他,却更怕他。
怕他幽暗浑浊的眼睛,怕他弯折在座椅里的身子,怕他房里终年不散的苦药味,更怕他那张写满了怨气的脸。
病来易怒,谁都清楚,下面那些个小的,旬日里无心冲撞都要招来一顿斥责,更不必提六皇子惹出这样大的祸端。
裴景熙面无异色,依言转向坐在身旁的人,“今日请殿下过来,景熙想问一问,殿下何故坏我姻缘?”
慕容胤叫裴夫人的眼刀子戳得如坐针毡,面前这人又未曾提前与他知会此事,他下意识别过脸去,不由自主又将目光投向了对方身旁的小奴。
茂竹绷着脸不肯瞧他,今日事公子也未同他讲过,便是讲了,老爷夫人面前,他还能有法儿与他通风报信不成?
眼见小茂竹那里也得不到半分提示,慕容胤只好又看向面前人,“……我未听清,你再讲一遍?”
裴景熙面上露出笑容,依他所说,原话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坏我姻缘?”
“莫不是你真的想娶十儿?”慕容胤压低声音担心地咕哝了一句。
这话旁人未听见,裴景熙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端起手边方才叫人用过的茶盏,丝毫也不介意与人同饮一杯。
孙氏瞧见,登时气得大骂,“茂竹,你是死人么!不晓得快些给你主子换杯茶来!”
茂竹反应过来,正要应声前去,却又被他主子出声叫住。
裴景熙转向主位上的双亲,“娘亲,无妨,正事要紧。”
孙氏听着那句轻描淡写的“无妨”,也不知为何,心里七上八下,这孩子说正事要紧,可这半天了,也没见说到正事上去,倒是那六皇子坐没坐相,怎么瞧都碍眼。
慕容胤被这人整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又凑过去低声问他,“你当真想娶十儿?”
孙氏见那少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孩儿神情都变了,以为他又说坏话来作弄她的孩儿,“竖子,你人在我府中,还敢对我儿恶语相向!”
“母亲误会了,他只会哄我开心,哪会对我恶语相向。”座中人说着将手伸向了与他比肩并坐的客人,“扶我起来。”
裴家大哥立在父母身旁,以为三弟目盲,不辨方向,寻错了人,急急上前帮忙。
却不料那人好似长了后眼一般,不单没认错,听他动作,还分毫不差地将脸转向了他,“大哥,不须你动手。”
裴景灏越发奇怪,这又是哪一出?
慕容胤起身上前扶住对方递到跟前的手臂,眼见那人攀着他的手竟是有离座之意,他急忙一把搂住对方的腰身,将他无处支撑的重量全数倚靠到自己身上。
他并不知晓这人意欲何为,却也不多问,只依着他的意愿,将人扶抱到二老座下。
那人到了地方,便使力推开他的手,看样子竟是要折了双腿屈膝跪下,吓得他急忙将人扶得更紧。
怀中人抓着他的手臂,正脸却向着跟前的父母,“二十多年,孩儿不孝,还未给父母叩过头,行过礼,多年养育之恩,儿无以为报,今日便叫我向双亲拜上一拜。”
第29章 世间情爱
座上二老,连同长兄急忙上前阻拦,慕容胤那双数十年不跪天,不礼地的膝盖在同一时分毫不犹豫代替心上人折在了双亲面前。
裴景熙靠在他怀中虚跪在侧,身上的重量依旧落在他那条结实稳当的手臂上。
“这是做什么!”二老受惊,急急想将人搀扶起来。
“三弟,有话自家人好好说,何必如此。”
裴景熙推开大哥的手,“父亲,母亲,兄长,且先听我把话说完吧。”
裴正寰猝不及防受了皇子殿下这般大礼,吓得心惊胆战,“殿下先起来吧。”
身边人不肯起,慕容胤如何起得来。
孙氏瞧见自家孩儿叫那无良少子这般搂在怀中,心里着实别扭,“景灏,扶你弟弟。”
裴景熙未肯领受兄长的好意,“母亲放心,他摔不了我。”
孙氏不好再说,“那你快讲,究竟何事啊?”
“是孩儿不孝,父母为了我的婚事,苦心操劳,陛下念我余生无着,忍痛割爱,可孩儿生来不识好歹,不愿结这一桩婚,奈何皇命不可违,我不想父兄作难,便求了六殿下帮我这个忙,他日前所作所为,俱是我授意指使,此事错在儿子,是我令阖府蒙羞,更累得他受了这多冤屈,还望父母悉知,兄长明鉴,往后勿要记恨,更莫再问难。”
裴正寰与夫人面面相觑,裴景灏更是一脸迷惑不解。
慕容胤见他想说的都已说完,忙挟着对方立起身来,将人扶回座上。
裴景熙抓着他的手,“殿下,你去吧。”
慕容胤张张口,许多话尚未说出口,却都已悉数哽在喉中,“好。”
裴景熙听着对方的步子远去,他猜不出父母的神情,也不知大哥现下所想,但都已不重要了。
“茂竹,送我回去吧。”
目送阿弟离开,裴景灏心中虽有疑虑,一时间却没能猜出个中情由。
比起儿女事,老丞相更关心大局,三儿一去,立刻敲打了长子,嘱咐他此事揭过不提,无论三郎方才所言是真是假,拒娶公主,传了出去便是欺君大罪。
母亲孙氏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六皇子从未到过府上,她的三儿又足不出户,这两人如何相识?
相识便也罢了,竟如此要好,要好到三郎一句话,六皇子便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冲撞陛下,自毁前程?
更甚者,二人言谈举止,简直亲近得好似一个人,实在不正常。
她揣着疑惑,留下议事的父子,不动声色离开正厅,径朝三儿的偏院走去。
裴景熙知道母亲会来,早已安坐室中,耐心等候。
不多时,小奴果将来人自外间迎入。
母子围炉而坐,孙氏望着孩儿霜白的脸色,迟疑地问道,“熙儿,你告诉娘亲,你与那六皇子是如何认识的?”
“阿娘,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便不能与娘亲说说这很多年以前的事么?”
裴景熙沉默良久,“那时孩儿还小,母亲带我入宫参加宫宴,几位与景熙一般年岁的皇子贵戚,一时兴起,要带我去宫苑中玩耍,我眼睛瞧不见,路也不能走,更不知他们将我带到了何处,可惜去了却根本不是玩耍,他们围在四周,嘲笑孩儿,作弄孩儿,还将我像玩物一样推来攘去,我遭人戏笑,受人欺辱,又不知身在何处,后来是六儿冲出来,将那群人打跑了。”
孙氏乍听此言,先是愤怒,怒不可遏之际又觉陈年往事,追问起来只怕更叫孩儿伤心,便也只能强压怒火,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你可谢谢他了?”
裴景熙缓缓摇头,“未曾,他打跑了那些人,上来安慰我,我却将他一把推开,还狠狠骂了他,把对那群人的怨气全撒在他身上。”
孙氏先是失神,后又失笑,“我儿竟这样过分么?”
裴景熙长叹一声,“更过分的,我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
“怎还有更过分的?”
“我当时并不知他年纪这样小,心里又气得很,推攘之时几乎使了全力,害得他在石阶上撞破了头,流了很多血,昏睡了几天几夜。”
孙氏慈母心肠,虽是旧事,却还是开口宽慰儿子,“所幸无大碍,那竖子眼见也没磕出个好歹来,如今不是比谁都能闹腾?”
“母亲知道么,彼时皇后娘娘已病入沉疴,就在他受伤昏迷的这几日,娘娘仙去了。”
孙氏到此时方觉心中震动,“那岂不是……”
裴景熙接下母亲未说完的话,“岂不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是没见到,因我那一推,叫他错过了与亲娘的最后一面,他虽只字不提,可我知道,定当抱憾终身。”
“如此……他岂非要恨你?”
他口中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夹杂着温柔的愧疚和许许多多对过往的眷念与追思。
“我也以为他该恨我,我亦为此食不下咽,夜不成眠。”
孙氏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娘亲记得,我儿少时曾有一段时日病势忽而沉重,吓得为娘心惊胆战,便是因为此事么?”
“兴许是吧,我一念起当日所作所为,便悔恨难当,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不知从何处溜进府中,爬上了我的窗户,骑在窗台上对我讲,三哥哥,我不怨你,你好生养病,莫要多想,我虽未见得母后临终一面,可她生前,我日夜陪伴,从未贪玩惹她不高兴,更未任性叫她为我担忧,虽天人相隔,并无遗憾,待你养好了病,我还来同你玩耍。”
那扇窗叫人推开,便再也合不上了。
风透进来,雨透进来,雪月秋阳透进来,万里春光透进来。
那扇窗是他心中最宝贵的秘密,他身为人子,不能彩衣娱亲,不能尽孝膝前,不能侍奉阿娘终老,临死之前,只有将这份最珍贵的记忆,分享给生养他的骨肉至亲,叫娘亲晓得,她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虽然不近人情,不通人事,不如人意,但他活过,也被人珍爱过。
孙氏的心,在忐忑不安中,感到焦灼愤怒,“这竖子幼年时,倒还有几分可人。”
“自那以后,他便常来陪我,陪我读书,下棋,同我讲外间的趣事,”
“你远离父母,辟院独居,莫非就是为了方便那小子出入?”
裴景熙听出母亲口中的怒气,“阿娘,儿只是不想在人前碍眼。”
“胡说!你是府中嫡出的公子,爹娘是你的至亲,兄弟是你的手足,奴才下人若敢对你不敬,自有为娘料理,谁敢嫌你碍眼,又碍谁的眼来!”
他无法解释,爹娘是他至亲,所以他更不希望他们因为看见儿子这副样子而满怀愧疚,兄弟是他手足,所以他才不想与他们待在一处,令他们小心翼翼,处处掣肘,奴才下人稍有疏忽,家中管事便会严厉责罚,可责罚以后,他们心中只会觉得三少爷心肠歹毒,刻薄寡恩,难怪上天也不肯眷顾。
府中人人待他好,可他却只有待在见不到他们的地方,心上的那块大石,才不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熙儿,你老实对娘亲说,你迟迟不愿成婚,是不是因为那六皇子?”
孙氏从没见过三儿那样笑,笑得叫她欣喜,也叫她心酸。
“娘说错了,恰恰是因为他,儿才日日夜夜盼着成婚,与一个心心相印的人,与爹娘一样,互相关怀,互相扶持,互相爱慕地过完这一生,我的心中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人,阿娘叫我还如何与他人成婚。”
“荒唐!你知不知道他这是在害你啊!”
愤怒之余,孙氏只觉悔不当初,后悔太惯着这孩子,后悔叫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后悔养成了他固执乖张的脾性,后悔关心得太少,叫他被人引入歧途!
她手足无措地在房中来回走了一趟又一趟,半晌才在孩儿跟前止步,“你只是未曾接触过女子,才会被一个男子蒙蔽,听为娘的话,往后莫再跟他见面了,娘为你择两个灵巧的丫头,给你做通房,你同她们亲近亲近,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孙氏以为孩儿和盘托出,是打定主意非那竖子不可,不想,三郎听了这些话,竟难得乖巧,脸上甚至没有半分勉强之色,“都听娘亲的。”
孙氏松了一口气,“好孩子,中院的暖阁还给你空着呢,我立刻就叫人给你收拾东西搬过去,这院子冷冷清清,离得又远,莫再住了。”
“望母亲允孩儿明早再搬,容我再同殿下说几句话。”
孙氏原本不想答应,可又怕一下子逼得太紧,反倒弄巧成拙,三儿自小说话算数,他既已说了不再见面,当是不会诓骗她,大不了,稍后遣几个侍卫过来看着。
“好,那娘亲明日一早让人来替你收拾,你告诉他,他少时对你有恩,裴家不会知恩不报,他接近你,究竟图裴家什么,尽管直言相告,只要娘能做主的,必定满足他,但若再来纠缠我儿,为娘的可不管他是不是皇子。”
“恭送夫人。”茂竹望着面沉如水的主母,害怕地缩了一下脖子。
孙氏到这时才想起知情不报的小奴,“茂竹,你可当真好得很。”
茂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头冷汗,正要开口求饶,却听主子在身后轻声说道,“母亲,儿已知错,就勿要迁怒旁人了吧,茂竹寻日伺候我尽心尽力,但有错处,也是受我驱使。”
孙氏稍敛了怒色,“只要你懂事,娘不追究便是,你还年轻,又鲜少接触外间的人事,难免遭人蒙蔽,受人诓骗,人心险恶,从前是为娘疏忽。”
“母亲说得是,儿以后都听娘亲的。”
孙氏满意点头,孩儿已长大成人,有些话她也不好说得太重,“我儿是有分寸的。”
茂竹战战兢兢送走余怒未消的主母,转回去却见他主子满头大汗靠在座椅中,脸白得像纸,额上青筋狞在一处,神色怕人得很,“主子!”
座椅中的人抓着奴儿的胳膊,“殿下还在外面么?”
“在,想是不放心主子,在外头一直没走呢。”
“请他进来。”
“我……我这就去!”
主人缓缓松开手,脱手之际忽又将人抓紧了,“我瞧着……还好吗?”
茂竹慌忙拿出帕子给他将冷汗拭去,又理顺了鬓角,扶正了衣襟,“好,跟平日里一样。”
“好,那就好,你去吧。”
茂竹忙不迭打开院门,门外的人双手抱臂,背靠院墙好似一尊立像般一动不动,发上,肩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落雪,连眉上都结着霜花。
他快步走上前去,“殿下,快进来吧。”
“出了什么事情?”慕容胤见少年眼睛都红通通好不可怜,显是方才受了责备。
茂竹急得流下眼泪,他实在想不通,公子为何要在这时与夫人说开,“殿下,夫人叫主子明日就搬到中院去,往后再不与你见面了……”
“你主子答应了么?”
“答应了。”
他给了小奴一方锦帕擦脸,“领我进去吧。”
茂竹依言领人入院进屋,他本以为六殿下与他主子总要说些什么,可这二人一个比一个奇怪,就这么隔着一张桌案僵坐着,谁也不肯先开口。
裴景熙还记得,令他饱受折磨的那样东西名叫子虚,此物还存有一双生乌有,意喻世间情爱,皆是镜花水月,子虚乌有,但对他来说,周遭的一切原本便是虚幻缥缈的,唯有这个人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而只有对方在身边时,他才能感到时间的流动。
慕容胤却恰恰相反,在这人跟前,时间对他如同静止,他的心是静的,神是静的,外间一切纷扰可以全然抛开,胸中所有烦愁都能悉数忘却。
半晌,到底是主人果断,“我为人子,实属无奈。”
慕容胤虽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急着摊牌,可也明白这种事总不能偷偷摸摸一辈子,“我晓得。”
“母亲有命,明日我便搬到中院去,往后不好再见面了。”
“那你……”
“大哥说,已有不少能人应召而来,不日即将入府,无须替我担心。”
慕容胤点点头,“好。”
第30章 自挂东南枝
室中又是沉默,茂竹眼里透着焦急,人人都道他一个人打理一整座院子定然辛苦,其实半点也不。
他家公子虽然身子不便,却并非那等难伺候的主子,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肯让人代劳,便是有时发脾气,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从未真正惩罚过他。
饭食汤药有厨房来做,花草修剪也定期有园丁前来,甚至外人来了,也不必他端茶倒水,因为端了他们也不会喝。
这院子里的茶杯,碗碟,竹筷,甚至汤盅,只要是属于这个院子里的,通通刻有标记,保证任何时候都不会混淆,好似生怕主子将病气过给了旁人。
六殿下儿时第一次从主子碗里抢食时,连他主子都吓了一大跳,那时他还没调进这院子,是后来偶尔与主子闲聊时听他说起的。
那天,六殿下方才与其他皇子一道跑马归来,过来时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彼时他主子正在用膳,与往常一般,吃了几口便预备放碗。
对方瞧他不吃了,登时眼巴巴地问道,“你不吃啦?”
他主子答说,“已吃饱了。”
不想那人却喜道,“再好不过,我快饿扁了,正愁无处觅食。”他说着照直便从他主子手里抢去了碗筷,呼噜噜将半碗剩饭吃得一粒米都没剩。
他主子反应过来,急忙叫房中的小厮去厨房添饭,六皇子吃得实在香,连带他主子也禁不住诱引,陪着他又多吃了半碗。
自那以后,他主子再未给过六殿下特殊对待,任他何时来,无茶即同饮一杯,无筷便一双共用,甚至到后来同床共枕,同榻而眠,也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彼时年少无知,谁也未曾想到,天长日久,竟生出后来那般旖旎情怀。
茂竹巴望着殿下能再说点什么,可直到外间天光融于雪光,二人也没再开口言谈。
主人什么也不能说,说多了,今日的所作所为就都白费了。
慕容胤尽管有很多话,但却没有说话的立场,生养之恩大过天,前世他已拐了这人一回,害他跟着自己受了半辈子颠沛流离的苦楚,今生他总不能还这样自私。
夜风吹进屋宇,房里没有点灯,火盆里的炭也已烧得只剩余烬。
“走吧,时辰不早了。”主人开口送客。
慕容胤依言起身,“好。”
他走出几步,忽而驻足,回首朝昏暗的室中望去,“上次我说,要你陪我一辈子,你没有答应。”
“外间天高地广,山河秀丽,陪你一辈子的,不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