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熙扶着小奴的胳膊,“请夫人……告诉夫人,六皇子当众辱我,又坏我姻缘,我实在气恼,定要当面教训他,这口气才肯消,否则日夜幽愤难解,恐怕要叫他气死了。”
茂竹傻眼,但瞧主人神色凛凛,半晌才觉出不是玩笑,“可……可可当真么?”
当真,怎么不当真,如今裴家上下个个蒙羞被辱,义愤填膺,已将那人视作仇敌。
父亲兄长,立朝用事,轻则阻遏他的前程,重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家里那帮小的,做事更无分寸。
他既时日无多,便不能再容此事慢慢消解了。
“熙儿果真是这么说的?”
裴正寰听罢夫人所讲,一时瞠目结舌。
孩子受了这般委屈,最怕他隐忍不发,如今主动要爹娘替他出气,孙氏心里反倒踏实了一些。
“千真万确,你快些想法儿将那六皇子弄来给我儿出气。”
裴正寰哭笑不得,“真是胡闹,君臣有别,我纵是宰相,也没有将皇子弄到家里来出气的道理。”
“那我儿这委屈便白受了不成?”
“夫人,若要出气,法子多得是,我裴家要想整治他,随便捉个错处,一封奏表呈上去,你要将他贬为庶人也好,流放边疆也罢,时机到了,皆非难事,何必如此?”
孙氏长叹一声,眼中含泪,满面哀愁,“也不知我这个做娘的造了什么孽,事事都报应在三儿身上,我这心里近来总是七上八下,方才见了三儿,更觉不安,你等在朝堂上如何对待六皇子,我一个妇人不敢置喙,可三儿只是心里憋得慌,想出口气罢了。你便下个拜帖,全当请六皇子过府做客,他若能与我儿赔个不是,你跟景灏往后也莫在陛下面前为难他,若此子果真不通人情,往后的事情,便往后再说,如此还不成么?”
眉如墨画,鬓若堆鸦,一双奕奕星眸明光浮泛,大清早七尺昂藏,偏学那醉玉颓山,垮肩松背,一身疏懒。
老太医瞧着面前拱着腰身趴在桌沿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小子,不满地哼了一声,“叫六殿下来陪我老头子用顿早膳,竟如此这般不情愿?”
慕容胤哪里是不情愿,只是老爷子大清早叫他过府,原以为是那人的病有了什么进展,可谁知老人家却絮絮叨叨跟他拉了一早的家常,扯东到西,说得他一头雾水。
“伏老请我吃早膳,自然欢喜都来不及。”
老爷子嘴角一抽,“花言巧语,三儿便是这么给你骗到的吧?你看上他哪一点,他又瞧上你哪一点了?”
“我也不知看上他哪点,他兴许是瞧上我的美貌也说不准。”他顺嘴一说,与人开起玩笑来。
老爷子叫茶水呛了一下,便是美貌,三儿也得瞧得见才是,胡诌乱扯,也亏他说得出口。
慕容胤想了想,许多模糊的记忆好似一路匆忙行进中遗失的物件,如今又在不经意间转回来路时,被他一一拾起。
“他少时是极惹人讨厌的,总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与他说话,他不理会,我送他东西,他叫人扔出来,我一片好心,他当成驴肝肺。那天也是这般冰雪时节,我又翻院墙溜进去看他,墙上太滑,我年纪又小,一跟头栽得狼狈极了,可他不单半句好话没有,还冷言冷语,骂我蠢笨。我恼得不行,当即便发誓再也不去找他了,可等我第二天从院子外路过时,却无意间发现墙里架着一座梯r子……自那以后,我便知晓,相府的裴景熙是世上最口是心非的人。再往后我便晓得了,他说烦我,便是爱我,他说不肯见我,便是巴不得我天天跑去,我不晓得看上他哪一点,只知道我若半途而废,定然令他难过,他若难过,我便心如刀割。”
老太医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臭小子,你要酸死我老人家。”
从绿柳巷出来,慕容胤正要往京兆府探探城外丢失的孩子是否已经找回,案子又是否已经水落石出,谁知未走出多远,却叫迎面而来的伙计给扑了个正着。
“六殿下,可叫我寻着了,我家公子正找你呢!”
“齐业?找我?”
那伙计连连点头,“殿下上次放在货栈里的那群少年手脚实不干净,总在货栈里偷东西,公子现下正大发雷霆,叫我前来通报,问问殿下,人该如何处置?”
慕容胤想起那些蜀中少年,虽然他也确曾被人偷过,可若说那帮小鬼在齐家货栈里偷东西,总觉得不太可信。
“偷东西?你肯定么?”
那伙计言之凿凿,他只得随对方到货栈去瞧瞧。
方一步入正厅,便见齐老板翘着二郎腿气急败坏坐在堂中,其余大大小小埋首立在一旁。
大点的少年下意识将视线与他错了开去,倒是边上那些小的,个个一脸委屈,眼泪汪汪瞪着他,想叫又不敢叫的样子。
他笑着上前询问主人,“齐老板,这是丢了几千金?”
齐业哪里听不出这人是在挤兑他,越加来气,“几千金倒不至于,可你小子把这些偷儿放在我这里,也忒不地道了。”
慕容胤听来好笑,“他们偷你什么了,犯得着生这么大气?”
齐业不说话,只斜着眼睛瞪着这些外族人,“你叫他们自己说!”
站在前头的少年闻听此言,朝前迈了一大步,开口时斩钉截铁,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意态,唯独起伏不定的胸膛,显露出他心中并不似面上这般无所谓,“东西是我偷的,二位对我等有恩,我却恩将仇报,过错在我,要杀要剐,悉随发落。”
涂山虎张张口,想说话,却被涂山鹰一眼瞪了回去,身旁的涂山显拽他的衣袖,更被他烦躁地扬手甩了开去。
慕容胤听得一头雾水,“说到底,齐老板你到底丢了什么贵重东西?”
未听应答,人后的小娃娃忽然从同伴中间钻出来,大哭着上前抱住了他的大腿,“馒头哥!没有偷!我们都没有偷,只是将东家给的饭食省下来了!”
慕容胤一听更加摸不着头脑,“我说齐业,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至于?”
若说方才还有玩笑的成分,那么此时座上人却是动了真火,“你怎么不问问他们省下来干什么呢!”
慕容胤怔住,“干什么?”
“接济城外的难民!”
“接济城外的难民又怎么了?”
齐业气极反笑,“你堂堂大燕国六皇子连朝廷的公文都不看么!凡燕国百姓接济流民者抄没家产,几个馒头糕饼是小,可我偌大的家业险些就赔在几个馒头糕饼上了!”
涂山鹰双拳攥得死紧,眼中焦灼愤恨又夹杂着委屈彷徨。
蜀人背井离乡,四处流亡,是命途舛讹,无怪旁人,燕国拒纳,情势所逼,也无敢过分苛责。
可燕人竟以如此卑鄙手段,诬陷蜀人是食人的妖怪,哪有这般荒唐的道理?
先是七皇子乖戾不仁,后是燕国君王不辨是非,他真恨透了大燕王室,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恩人竟然也是王室一员。
“不是已开了广济仓赈济流民?”
慕容胤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刺耳的冷笑。
他无暇深究是谁在蔑视尊贵的王权和国君的政令,只听跟前的小娃娃哭得更加厉害。
“坏的,坏的,那些粮食早就坏完了,老鼠都不吃的!而且粮仓已关闭了,坏的也没有了,天太冷了,叔伯婶婶他们没有衣裳,没有吃的,走不了多远就会冻死在野地里,馒头哥,你是好人,你是皇子,你救救他们吧,救救蜀人!”
齐业在旁乐得不行,“小子,你求他半点屁用没有,他这个皇子自己还在冷宫里受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翻身,指望他,你还不如到别家再多偷几把粮食。”
涂山鹰虽感恩那人慷慨收留,此刻却也叫对方一句话冲得积羞成怒。
他上前一把拽回哀求哭泣的小崽子,“我蜀人历来同甘共苦,荣辱与共,二位若不将我等送官治罪,我们这便出城去。”
齐业看不惯这小子寄人篱下还趾高气扬,可他也不是心肠歹毒之辈,“出了城去,你们必死无疑。”
可惜他话音未落,对方已携了同伴,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齐老板叫自己家的长工撂了脸,气得大骂,回头瞧见身边人一脸深思,他顿时眉头一紧,“我可警告你,此事你再莫沾手了!”
慕容胤望着对方那根快戳到自己鼻尖的手指,“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么?”
气势汹汹的齐老板顺着对方诡异的目光照直望过去,正见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五指伸张,食指立,余四指微弯,拇指指面轻贴中指指节,标标准准,婀娜曼妙,掐得好一朵兰花。
他面上轰得炸开两朵红云,嗖得一下将手缩了回来,气急败坏道,“你少给本少爷打岔,天天逛戏园子,还不兴我学两手么?”
慕容胤大摇大摆坐进他刚刚坐过的那张椅子,自顾自埋头揪起衣裳角,玩得专心致志。
齐业自己一肚子话未说,这人竟在此打住,不再接腔,叫人好不失望,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试探着喊了一声,“六哥哥?”
坐在椅子上的人闻声抬起头来,“怎么了?”
他无趣地也拣了张椅子坐下,烦躁地哼了一声,“没什么。”
“哦。”对方应罢,又继续玩起衣角来。
第27章 黄粱
齐业左腿叠右腿,右腿叠左腿,难受地坐了片刻,跟着起身在屋堂里来回走了两趟,走罢又禁不住凑到那人跟前。
慕容胤抬起头来望他,故作不知,一脸不明所以,“有事儿?”
齐老板干笑两声,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那张椅子重新坐下,也学着对方的样子,低头玩起袖口上金贵的毛皮子,眼见得貂毛都快薅完了,也未玩出什么趣味来,只觉心里憋着,好似猫挠一般难受。
他下意识瞄了六哥哥一眼,见他果然半点也不好奇,顿时气闷地将袖子一甩,“嚯”得站了起来,没事找事又提了一遍,“我再跟你说一遍,此事万万沾不得。”
“我说我要沾了?”
齐业瞧着他一脸认真,禁不住嘴角一抽,郁闷地打了个哈哈,可笑声哽在喉咙里,半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未……曾。”
慕容胤眼见得他快要将自己憋死了,这才好心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齐业听这人总算开始追问,顿时长舒一口大气,心里巴巴想跟他分享秘密,嘴上却可靠至极,咬得死紧,“你莫胡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慕容胤见状,也不心急,“我跟你保证,我不沾,现下可以说了吧?”
齐业烦躁地抓抓后脑勺,原地转了几圈,“这事儿我真不能跟你说。”
“就算磨到天黑,你不一样还是要跟我说。”
齐小老板哪哪都是好处,唯独一点——守不住秘密。
若然知道些什么,恨不得扭脸就给人说出去。
他爹知道他这臭毛病,起初甚至连当家都没打算给他做。
后来他总算有了个靠得住的朋友,索性便想个了法子,所有事情都只跟他一个人讲,以至于他家里有多少庄子,多少银子,他老爹养了多少外室,他娘有多少私房钱,他爹的小妾跟哪个护院有染,慕容胤全知道。
他见对方满脸都是挣扎苦恼,索性自己先说了,“你知道城郊的案子究竟是谁人所为,可那人来头很大,不单查案的官员包庇他,甚至国君也默许了主审官的做法。”
齐业叫人字字句句全讲在心坎上,他一脸惊恐地瞪着面前人,语无伦次出声质问,“你你你……你还是我六哥哥么!”
慕容胤笑瞧着他,“不是么?”
齐少东家忽觉背上一阵发毛,忙撤开步子,一躲老远,“我六哥哥不是个粗枝大叶,事事后知后觉的糊涂蛋么?我的亲娘,你是何方妖怪!”
慕容胤起先并不觉得此事棘手,可现今看来,是他想得简单了,“齐业,跟我讲讲外间的情势。”
齐业挠挠鼻尖,不知该说不该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是四海无闲田,农民犹饿死?”
慕容胤斜了他一眼,“你怎么不直接说燕国该亡了呢?”
齐老板右眼噔噔跳了两下,他急忙抬手按住眼皮,“哥哥慎言,慎言!”
“快说。”
齐小哥不甚确定他想听些什么,学着酒肆说书人的腔调,弱弱开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说些实在的成不成?”
齐少东家拍大腿,“我一介商人哪里晓得君王事,你不是强人所难么?”
慕容胤听不出所以然,只好自己开口询问,“蜀中近来如何?”
齐业想起家中管事从巴蜀传回来的书信,“谯氏霸占蜀王宫,已在蜀中自立为王,前些日子还弄了个登基大典,城中乱兵到处杀人。”
“陈国那边?”
“陈国倒没有什么动静,事不关己,他们不是向来不闻不问?”
“北方呢?”
“你不说我倒忘了,这谯史夺下蜀地,不理政安民,竟带着蜀王宫里搜刮来的奇珍异宝,跑去认了柔然部的汗王做干爹,真是丢人现眼。”
“那这柔然部近来可有动作?”
“这寒冬腊月,能有什么动作,跟往常一样打秋风就是了。”他说着忽又想起什么,“倒是有件事,从前这帮人打了秋风便走,近来却总在关外徘徊不去,不知有什么意图。”
柔然骑兵风驰鸟赴,倏忽往来,威震漠北,莫说这般徘徊不去,便是旬日打打秋风,一封边报呈上来,也要叫殿上君王坐立不安,几天睡不好觉,
慕容胤差不多清楚了这个中缘由,皇帝忌惮谯氏勾连柔然,南北用兵,威胁大燕,已对流亡在此的蜀人失去了耐性,急于甩开这块烫手的山芋。
赵唐猜到了君王的心思,无论是否已经查出真凶,无论真凶是不是蜀人,为逢迎国君的心意,他都会想方设法将罪名推到蜀人身上。
一向秉公办事的京兆尹此次明知案情有存疑之处,却不敢发声。
谁人能将老臣辖制到这般地步?除了他的父皇,当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老头子安排得天衣无缝,明面上将案子落在京兆府,以老府尹的威望取信于民,再叫善于揣度上意的大理寺少卿主审此案,足见他从一开始关心的就不是什么婴儿失窃的案子,而是究竟能不能借此机会解决掉叫他作难的蜀人。
齐业张口想接着往下说,但这一回是真的忍住了,“我们自小要好,你当懂得我对你没有坏心,你混不出头,不能给我当靠山也没什么,安安稳稳在寒露宫里当个皇子便是,还是那句话,闲事莫沾。”
慕容胤看着好友脸上愁闷的神情,“如果不是蜀人掠食婴孩,谁会盗走这么些孩子?猛虎野兽没有这个能耐,山中匪徒更不至于叫官家也来包庇,你平日出城若非游玩打猎,便是巡视自家产业,这个时节,想来不会有什么游玩打猎的兴致,说到齐家在城外的产业,不外乎那几十亩药田,对了,你家的药田在哪儿呢?万寿宫附近,对么?”
齐业听得目瞪口呆,他小心翼翼伸手摸上对方的脸,许久才满眼不可思议地颤声发问,“六哥哥……你果真不是叫妖魔附体了么?”
慕容胤没有答他的话,他此时在考虑的已是另外一件事,皇帝的位子他坐过,一面是谯氏耀武扬威,现下又加上虎视眈眈的柔然铁骑,任谁都会选择舍弃那些无足轻重的流民。
此事如何料理,眼下对他而言,亦是两难。
袖手旁观,将错就错,来日谯氏灭亡,两族交恶,甚至还有记忆中那场被燕人视为天神震怒,百年不遇的恐怖瘟疫,这后果,他担不起。
若强插一手,保全这些蜀人,一着不甚,授人以柄,挑起边衅,轻者劳民伤财,重者蹙国丧师,这后果,他更担不起。
齐业见他走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唤回对方的神思,“六哥哥,你这副忧国忧民的神情,瞧得我甚是害怕。”
慕容胤拍开眼前那只摇来摆去,生怕他瞧不见的手,重新坐回身后的座椅上,“近来戏园子有什么可听的戏,说来叫我也晓得晓得?”
齐业见他不再深究,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人猜到万寿宫,但应当并未猜到万寿宫抓那些孩儿究竟作何使用,否则以他这发小的脾气,哪里还能坐着与他说戏。
“多得是,有一出观者最多,叫做《黄粱》,说是有一位少年,自小郁郁不得志,一日行游在外,道中忽逢一过路仙人,二人于山野茶寮,相谈甚欢,仙人赠他一只青瓷枕,说能助他心想事成,得偿所愿,少年倚枕而眠,梦中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如花美眷,应有尽有,生老病死,快活一生,可谁知醒来时,茶寮里那一锅黄粱米还未蒸熟,你说可笑不可笑!”
慕容胤点头称是,将提未提的嘴角终是没能扯出笑来,说起来,他的一生,不也正是这黄粱一梦,梦中应有尽有,醒来不过一场虚空。
正三品紫袍加身时,赵唐如愿以偿,本该抚掌慨叹此生圆满,可那老婆子的冤魂不散,日日夜夜在他周遭盘旋,一如公堂之上雷嗔电怒,发上冲冠,凛凛不屈那般模样。
他只消闭上眼睛,耳畔便响起老妇人临死前,裂眦嚼齿,疾首痛心的怒骂,字字句句,声振屋瓦,条条罪状,切骨诛心。
“处心不正,你做什么官!”
“议法不平,你断什么案!”
“是非不分,你枉为人!”
“为恶的逍遥法外,无辜的含冤受屈,你高坐公堂之上,对得起身上的官服,掌中的金印,对得起头顶公正廉明四个大字么!”
“举头三尺有神灵,做官的贪赃枉法,掌权的草菅人命,老婆子命如尘芥,死不足惜,却不知多少含冤冢,多少枉死魂,才能换得大燕国三尺湛湛青天!”
老太婆一头撞死在公案上时,血溅上了他崭新的官袍,他心心念念的正三品大理寺卿的官袍,也溅上了他的脸,那张迎上阿谀谄媚,对下贪婪伪善的脸。
他查了那婆子的来历,不过是文殊坊松子巷一介贫户,独子早年进山打柴葬于虎腹,儿媳改嫁,远走他乡,丈夫疯疯癫癫,不能理事,家中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孙儿,可谓一贫如洗,一家老小,全靠她一人起早贪黑,卖命养活。
邻里都道,老阿婆生来一副豁达心肠,虽命途多舛,却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哀苦抱屈,反而心地仁慈,乐善好施,遇不平事,仗义执言,遇可怜人,慷慨周济,她做的包子,肉馅最是丰满,卖的馄饨,从来不多赚食客一文。
“儿啊,你今为父母官,当处心公正,议法平恕,做到狱中无冤,才能流芳百世。”
“你执掌刑律,推情定法,务求明允,使刑必当罪,庶几方可不负皇恩。”
“宦海浊浪,最易湮杀情志,荼毒人心,你当时时自省,俯仰无愧,抬头挺胸地做人。”
离家时,阿娘如是讲。
赵唐告诉自己说,他没有错,分明是那老婆子多管闲事,家徒四壁却还不自量力收留蜀中乞儿,与她全无瓜葛,她却无事生非替蜀人击鼓叫冤,公堂之上,更是她心中义愤,自己寻死,与旁人没半点干系。
“大人!”
他抬眼看向送完尸首回来复命的差役,“事了了么?”
差役“扑通”一声,折膝跪倒在地,“大人,卑职将那老婆子的尸首送回松子巷,她家中疯傻的老儿扑上来便朝我等悲吼嚎哭,大打出手……”
赵唐神色一凛,“你等可有为难他?”
差役忙道,“众兄弟自当不会与一疯老儿作难,甚至连他一根头发也未曾碰得,可是……”
座上人听他话说一半,欲言又止,登时不耐烦地出声呵斥,“可是什么?回个话来也吞吞吐吐!”
差役实不忍言说,“可是……那疯老儿悲痛过度,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当场便气绝身亡了,如今家中只剩两个年幼的孙儿。”
他话音落下,堂中久无音声,半晌才听自家大人开口吩咐,“你去支些银两,替她家将丧事办一办,再为两个孩儿另找个人家。”
差役满面羞愧,连连伏地叩首,“非是我等不肯帮忙,如今邻里尽皆视我等为鹰犬豺狼,人人喊打,卑职与众兄弟已连门庭也进不得,实在作难。”
赵唐缓缓从大理寺卿的高座上站起身来,脸上威严肃正,神情冷淡麻木,“不识好歹的刁民,既然如此,就随他们的便吧。”
雪岭问春春未至,遥观远道有来人,五皇子慕容琛笑吟吟瞧着自官道上策马而来的带刀少年,“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来人拱手拜礼,“五殿下相邀,景佑岂敢不来。”
慕容琛满意点头,“我虽嘴上说是叫你前来护卫,可你是我的好友,近来烦心事颇多,一道去寺里散散心也是不错的,顺带还能替你三哥祈福祝祷,愿他早日康复。”
裴景佑得他宽慰,心中熨帖,“多谢五殿下。”
慕容琛挽起缰绳,掉转马头,“姑母的车驾已向前去了,我们也赶上吧。”
裴景佑殊觉奇怪,“你莫不是专程在此等我?”
慕容琛扬眉大笑,“有何不可?”
他心中作难,脸上也不觉显出踌躇之色,“我原本并没打算来。”
对方像是怕他又要反悔回去,连忙伸手拉住他的马缰,“我晓得过不几日,你家别馆那些武林高手便要登擂比武,你放心,此行决计不会耽误,纵是姑母不回去,到时我也定叫你先走。”
他担心的正是此事,听眼前人如此说,总算定下心来,“那就先谢谢五殿下了。”
“谢什么,我该谢你才对,伴我出行,还为我戍守护卫。”慕容琛说着,意有所指地出言劝慰道,“我将你视作至交好友,肝胆相照,你的兄长,便是我的兄长,我家六弟行事莽撞,口无遮拦,我见了他,定当训斥,也请你多多包涵。”
裴景佑一听那六皇子便没有好脸色,“我若不包涵呢?”
慕容琛面露悲伤,嘴角却勾起笑意,“那可叫我好生为难了。”
裴景佑一日不出了这口气,便一日心绪难平,此时想起,眼中又已攒起怒火,握剑的手更下意识紧了两分,“你要我这个朋友,还是你那个兄弟,你可仔细考虑。”
慕容琛摇头叹息,“友人不可负,手足不可抛,人生在世,两难之处何其多也。”
两人比肩策马而行,裴景佑并不心急,无论有没有他插这一手,宫里不愁没有对付那位六殿下的人,不为别的,他纵使再如何落魄,嫡子的身份终究太过扎眼。
身边人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又与他说了不少闲话,这才一面看景,一面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听小七说,过些日子,他要约六弟行猎,嚷嚷着要报那日一箭之仇,这两个小子,自小便不消停,这次可不能再叫他们胡闹,失了皇家的体面。”
裴景佑当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哥叫他莫要与五皇子走得太近,可这人一向待他很好,虽然这“好”中不乏拉拢之意,但朋友之间,情义归情义,情义之外最终也逃不出利益的交换,所以他并不介意被人拉拢。
若他没猜错,这应当就是对方送给他的第一份大礼,七皇子约六皇子行猎,摆明了不安好心,这样难得的机会,莫说泄了心头之恨,便是伺机取他性命,也是轻而易举,事后还能甩得干干净净,将罪责悉数坐在七皇子头上,五皇子殿下果然替他想得周到。
第28章 见家长
慕容胤从齐业那里离开,既没去寻找那群忿然而去的蜀中少年,也未到万寿宫一探究竟,上赶着去沾那档子沾不得的闲事。
他回到寒露宫,宫里空无一人,他在一片死寂的廊庑中,徘徊许久才想起,前些日子已将两个小崽子扔到司膳房里养膘去了。
主事的公公是母后宫中的老人,攀着这点情面,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也算提前叫两个馋猫梦想成真。
他知道或许那人能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做,从前每当他感到进退两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那人在旁总能三言两语,切中肯綮。
那人离开后很久很久,他才慢慢习惯自己做决定,那些决定里,有些是对的,有些却错了,对的如何,他已不记得了,但错的那些,都是切肤之痛,不堪回首。
夜来定当问问他,问问他,我心里一团乱麻,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迈进内殿,伸手拿起桌案上的刻刀,刻完上一卷书,竹简就没剩多少了,拼拼凑凑,也不够刻完下一卷的,他正要转到后院再去削取一些,忽闻脚步声自殿外而来。
“这宫苑连个活人也见不着吗!”
慕容胤听出裴家老大的声音,不着痕迹将案上凌乱的竹简连同刻刀一并收了起来,这才不疾不徐将脸转向殿门,“大公子登门造访,如何也不通报一声。”
“你这里四周没半个奴才下人,我便是想找人通报,也得寻得到才是。”
慕容胤没有心情与他寒暄,只是好奇他的来意, “有何指教?”
裴景灏本不愿来,奈何母亲三令五申,不能违抗,他到这儿来的目的有三——一,请六皇子过府做客;二,劝说他,见了三弟的面,好生赔礼致歉,舒他心怀;三,他若识抬举,便没有三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请柬呈上,“无他,父母有命,请六殿下过府一叙。”
慕容胤诧异地接过对方手中那份请柬,裴老头便是要摆鸿门宴,也不该在家里。
他直接了当,张口问来,“叙什么?”
裴景灏憋着火气,“六殿下日前所作所为,不用当面给我三弟一个交代么?”
茶余饭后,父亲在园中吟啸抒怀时,总将“天意弄人”四字挂在嘴边。
涂山鲤从前一直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每每追着父亲询问,他却总是笑着说,等你长大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