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子收到主子的眼刀,赶忙谄媚地搓搓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主子,裴公子去转街!”
转什么街?裴景熙从来不转街,单是叫旁人似观异类那般好奇打量,他都受不住,又怎会大晚上出来转街。
他正要开口劝说,那人已自顾自出声吩咐,“茂竹,你领小安子和元宝四处转转。”
茂竹瞧了眼面前眉头紧锁的人,心知他主子有话要讲,忙上前将另外两个小鬼领走了。
慕容胤晓得这人怕冷,可不意怕成这个样子,里三层外三层捂得严严实实不说,还恨不能连头脸都缩进衣帽里。
他转到那人身后,想推他进去,“天色已晚,街上也没什么好转的,回去吧。”
“我想转街。”
慕容胤听着对方斩钉截铁的回话,下意识顿住脚步,“你不是从不转街?”
裴景熙呵出一口白汽,认认真真又说了一遍,“我想转街。”
慕容胤不晓得这句话是说“我今晚忽然想去了”,还是说“我虽然从不转街,但我心里一直很想去”。
他盯着对方藏在兜帽底下固执坚决,好似还带着一点任性的神情,半晌,终于认命地走到那人身前,强行拉开他对揣在袖筒里的胳膊,二话不说将人驮上后背,“转就转吧。”
背上的人一边熟门熟路将凉冰冰的双手捅进他的领口,一边不满地出声质问,“你这话听起来如此不情愿。”
慕容胤叫胸口忽然贴上来取暖的两只手冰得倒抽一口冷气,“嘶……好凉!”
五指贴覆的胸膛坚实火热,是得天独厚的暖炉,裴景熙直管暖热了手心,又翻过去暖手背,“有人昨夜对我说了一夜的花言巧语,今日领我转街都不情愿,与我暖手还出口抱怨。”
慕容胤心情不好,不想说话,这人若叫他自己静静,兴许一会儿就没事了,可他偏要这时来碰面。
背上的人轻得很,轻到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都瞧不出第二个人的重量来。
对方眼睛瞧不见,又心血来潮要转街,他也只能尽量拣热闹的地方走,好叫他听个响动,也不算白出这趟门。
秦楼楚馆正是迎来送往之时,瓦当酒肆内,说书人惊堂木一响,也不时换得满堂喝彩,市坊中各色商铺,琳琅满目,更多的是货郎摊贩,在道旁沿街叫卖。
这是他们一起长大的地方,这里繁华,富庶,异彩纷呈,却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自小一个困守深院,一个囚居宫闱,外头的事,裴景熙听一听便好,那都是旁人的热闹,和他没有半点关联,慕容胤瞧一瞧也就罢了,偶尔偷出宫来瞧一瞧,不管情不情愿,瞧罢就得立即回去。
但今夜,一切似乎又有不同。
慕容胤曾经想背着他到天涯海角去,但在这番热闹景象里忽然改变了主意,或许,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须这样背着他,一边走,一边瞧,与他讲一讲旬日里最是无趣的所闻所见,再同他一道,趁着茫茫夜色,信步而返,便已是余生最好的归宿。
“未曾想,燕都的夜晚这般热闹。”
“那是出来得巧,今晚没赶上宵禁。”
“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
“一路上都对我爱答不理,还说没有?”
慕容胤并非对他爱答不理,只是他一路上走哪儿都能看见那张碍眼的告示,想不气都难。
回去的路上,较来时寂静,裴景熙在令人心安的寂静中,重又将下颌靠进对方温热的颈窝里,他始终惦记着今晚想说,却又一直没说的事情。
“阿胤,我想与你说件事。”
“你说。”
“我少时有一把玉梳,那梳子材质上乘,雕工精美,世上独一无二,我心里极是喜欢,为了它,我特意买了许多其他的梳子留作日用,只将它收藏在锦盒里,偶尔取出抚摸,从来不舍得拿它梳头,生怕发丝磨损它的光泽,玷污它的美丽。”
慕容胤心有所感,“若此梳有灵,定当气你,你不用它,他怎知自己有用,你将它弃置在旁,他恐怕还以为自己不讨主人的喜欢。”
背上的人默然良久,“如此,往后只有叫他日日劳累了。”
慕容胤得他此话,心下稍定,也惦记着他一路上想问,却同样未能问出来的事情,“三哥,我也有事要问你。”
“你问。”
“你院子里的梅树,我不甚喜欢了,开春想刨了它,移到别处去,你同意么?”
裴景熙愣了一下,本就是这人叫栽的树,他哪有什么同意不同意,“你想刨便刨了去吧。”
“我想栽棵旁的树。”
“什么树?”
“这回想听你的,你说栽什么好?”
裴景熙想起从前一直想栽的花,“桃树如何?”
慕容胤倒没意见,“好是好,只是你旬日爱坐在树下,今后结了桃子,掉下来砸你脑袋可如何是好?”
“……你便不能说些好话来么。”
是日无风无雪,天色晴明。
大清早,茂竹将院中散落的木梳一一拾起,拾罢走回房中,瞧着屋里的人一脸不解,“公子,你与六殿下吵嘴,与这梳子何干?他怎旁的不扔,专与这梳子过不去?”
座中人摩挲着掌中的玉梳,笑而不语。
他实未见过这样记仇的人,那人昨夜进了门,二话不说便将他那些梳子全给扔了出去。
跟着又翻出锦盒里的玉梳,非要他说到做到,“物尽其用”,还抽了他的簪子,逮着一把头发玩了大半夜。
茂竹猜不出这是什么哑谜,但他主子显然不想告诉他,他也只好不再多问。
正要上前倒茶,忽听他主子吩咐,“去将我的药拿来吧。”
他愣了好一会儿,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旬日药送到嘴边,如何劝说,这人左推右推就是不肯喝,今日竟主动提起。
他忙应声说道,“主子稍候,我这就去。”
裴景熙听着小奴步出门去,面上笑容悄然隐去,他希望是真如他以为的那样,昨夜只是累了,可即便是累了,也不至连躺着说几句话都觉得头晕目眩,两眼发黑。
他想好起来,想活下去,这念头从未这样强烈过,而与这念头相伴而生的,是恐惧,每一个将死之人都能感受到的,死神步步逼近时的恐惧。
他不想死,不想这样离开人世,哪怕曾经很多次恨不能一死了之,但如今,只要能活下去,再大的苦,他也肯吃。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变得懦弱,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愿对一切神明摇尾乞怜,祈求上苍多赐他几年阳寿,好陪心上人白头到老。
两个小鬼头天不亮就被人从被窝里拖出去拎走了,小安子揉揉半天也没睁开的眼睛,“主子,天都还没亮呢……”
顾元宝“嘤咛”一声,表示附和。
慕容胤也困,两眼垂萎倦怠,满是惫懒之色,“就是天不亮才好走,等天亮了再叫人捉奸在床么?”
小安子一听,瞌睡顿时醒了三分,“主子你莫不是被捉过!”
“那倒不曾,差一点罢了。”
少子挣扎着从他手里跳下来,“差一点被谁捉住了?”
“……裴夫人。”
小安子摸着下巴,老神在在盯着他,若有所思道,“主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慕容胤伸手推开小崽子在跟前摇来晃去的脑袋,“胡言乱语,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说着,刚刚才见舒展的眉头,此时又不由自主拧在了一处。
他下意识探手入怀,自怀中摸出一把纠结的乱发,这是昨夜他从玉梳上悄悄抹下的,他虽不懂医道,可也知晓发丝脱落是气血衰颓的征兆。
他感到一阵心慌,不,不,不,该是他想多了,上辈子裴景熙外理邦交,内合朝议,分明好好的。
他当不会记错,至少十年内,那人不会有事,给他十年时间,山海都能寻遍,还怕找不来灵药么?也不知那封信送到阿舅手里了没有。
“主子,你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 “没什么,你刚刚问我什么?”
“问你什么是了不得的事呀!”
慕容胤扬手要打,“小小年纪,你问那么多作甚。”
少年机灵,赶忙矮身避开,“不问就不问,做什么又凶我。”
他见主子装腔作势,也不是真要打,扭回来接下顾元宝,想起昨夜三人一道转街时欢聚玩耍的时光,忍不住一脸羡慕地瞧着面前人,“主子,茂竹哥好有钱,有一大袋银子呢!”
慕容胤听出他话中之意,没好气地赏了他一记白眼,“我没给你钱么?”
少年皱皱鼻子,低声咕哝了一句,“就那么几个钱,主子你也好意思说……”
慕容胤语重心长地拍拍小奴的肩膀,“人呢,要艰苦奋斗,不要一味攀比。”
小安子惆怅地瞪着两只大眼,“主子,艰苦我瞧见了,可怎没见你奋斗呢?”
慕容胤叫这小鬼噎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小安子朝顾元宝作了个怪脸,心里还惦记着昨夜吓得他整晚没睡好的另外一件事,“主子,陛下何时才会把城外的蜀人撵走?”
慕容胤微微一愣,“都已撵到城外了,还要往哪儿撵去?”
少年想起昨夜在街上听到的传闻,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主子,我听说,那些蜀人坏极,没有东西吃,就从村子里偷小孩煮来吃……”
慕容胤蓦地顿住脚步,此语实在耸人听闻,“这话你听谁说的?”
小安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他拉紧顾元宝,紧张兮兮道,“昨晚转街路上听人讲的,大家都这么说,城外的村子里已经有好些小孩儿被抓走吃掉了,好几个都跟元宝差不多大呢,实在怕人得紧。”
慕容胤脸色难看至极,灾荒之年,人相食并非奇事,但现下无论如何远不该到这个地步。
天色未明,早点摊子已生火开灶忙碌起来,小娃娃卷着袖子,蹲在炉边,麻利往灶膛内添着柴火,“阿婆,恩人何时还会来呢?”
老妇人呵呵笑道,“这个老婆子可说不准,哪天再被人打出来的时候,兴许就来了。”
涂山鲤摸摸卧在脚边的狗儿,闻听此言,面上尽是担忧,“阿婆,何人驱打恩人?可是城里的恶霸吗?”
老妇人笑瞧了他一眼,“来与不来有甚么打紧,你还要报答他不成?”
涂山鲤连连点头,“恩人救我性命,予我衣食,大恩大德,自当回报。”
“嚯,小小年纪,你欲如何回报他?”
小娃娃想了想,“我为恩人当牛做马!”
老妇人闻言大笑,“当牛也不过牛犊一个,做马也只是马驹一匹,你那恩人已说了,不须你报答。”
涂山鲤蹭蹭脑门上的柴灰,“可我总要知晓恩人是哪般模样。”
“莫急,莫急,你那恩人风仪姿态,世间少有,他若经过,老婆子定当指给你瞧,届时,你上去磕三个响头,也不枉他一枚上品玉簪,换你一条小命。”
老妇人掀开笼屉,香喷喷的白汽窜将起来,她捡了一个烫手的肉包,递给灶前烧火的娃娃,“快些吃一个,趁热呢!”
涂山鲤高兴地接过肉包子,一口咬下去,香掉了鼻子,再咬第二口,却又忽然心头一酸,悲从中来。
他在这里穿棉衣,睡暖床,吃肉包,可是族人却都还在城外挨饿受冻,钻山挖地,四处求食。
尽管他们并不喜欢他,对他也不好,但族长说过,他们同族同宗,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果,注定从生到死血脉相连。
一想到那些人还在城外受苦受难,他便觉自己在此独享衣食,实在是天大的罪孽。
“阿虎,接着!”
“好嘞!”
“哥,我来帮你!”
“你们几个当心着点儿,那个放上面,这个,这个放底下!”
齐业端着算盘珠子不动声色从货仓外走过,待离了货仓,才回头看向身后亦步亦趋的管家,“我记得我没交代叫这帮小子干活儿吧?”
管家低眉顺眼,实话实说,“东家,此事无人安排。”
“奇了,合着还自愿给我干活啊?工钱开了没有?”
“回少爷,未曾,他等不要工钱。”
齐业想起方才仓房所见,孩童不论大小,无一人贪懒,尽皆卖力,尤其是那几个大的,手脚麻利,甚是能干,“六哥哥这回倒是没诓我,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赔什么本钱。”
管家谨慎,“少爷,外头传言纷纷,城外的蜀人,还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我们收留这些少年,已是与官家旨意相悖,来日恐怕惹祸上身。”
齐业一声哀叹脱口而出,“谁叫我押错宝,攀上这位六哥哥,我一介商贾,原以为抱上了皇子的大腿,今后生意场上也能有几分排面,未曾想,他如此不争气,不单自己吊儿郎当混得灰头土脸,还甚爱多管闲事,总拖我下水。”
管家早觉这位六殿下前途渺茫,旬日不好直说,今日东家自己提起,他没道理不多讲一句,“少爷,城里皇亲国戚这样多……”
齐业不待他说完,脸色已沉了下来,“胡言乱语!我二人自幼相识,多年来恩德相结,腹心相照,声气相投,这番情谊,谁人也比不上,便是他无权无势,他也是我齐业的挚交好友,我爱他柴立不阿,爱他不法常可,爱他落拓不拘,爱他一身的风流蕴藉,旁的那些皇亲国戚,莫说我攀不上,便是攀上了,也入不了我齐某人的眼!”
管家听了这话,如何还敢再多说,“东家恕罪,是我多嘴了。”
“看好那些蜀中少年,莫叫他们乱跑生出事端,有事速来报我。”
“是,东家。”
少子道听途说之事,着实匪夷所思,慕容胤对此倒并不十分担心,京兆尹刘恕德高望重,做过三代帝师,为人刚正不阿,素来明察秋毫,辟谣安民,于长者并非难事,况且,他实也无暇再操旁人的心。
多情如病,其苦难医,自那日起,他便总觉梦魇缠身。
白日心神不宁,夜夜蘧然惊起,那人一日不好,他便一日寝食难安。
现下除夜来入府,替他舒筋理疗,陪他谈天,守着他入睡以外,白日里他几乎从早到晚扎在兰台阁馆,只盼望能找到有关那两味灵药的更多线索。
数日之间,已是翻遍了大燕经籍库中所有疆域图刊,历朝会典,遍览北疆山川风物,纵使野史轶闻,神怪传说,都恨不得一字不落刻进脑中。
“蜀人装神弄鬼,凶残无度,只因我朝不予留居,便逞凶作恶,连我京畿孩童都不放过,实在罪大恶极!”
“陛下,现而今,城中流言纷纷,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新年将至,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蜀地与我朝有天险阻隔,两方素无往来,燕国开仓赈济,已是仁义之举,这些蜀中叛民却胆大妄为,乱我国都,定不能轻易饶恕。”
朝臣争论不休之际,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京兆尹,忽然上前一步,启声奏禀,“陛下,此事老臣近日已着人前往京畿调查,但目下暂无实据,不可妄下断言。”
君王浓眉紧锁,自蜀人入京以来,国中便风波不断,他望向殿下老臣,“那依恩师之见,该如何是好?”
“目下最要紧的,是将孩童失窃一事查明,令城中流言蜚语早日平息。”
臣列之中,有人出声询问,“刘大人,不知此事几时才能查明?”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望向老臣,蜀人是块烫手的山芋,成王败寇,谯氏虽为叛臣,可如今大权在握,远交戎狄,近结邻邦,已是一副天命所归的姿态,连素来与蜀国王室交好的陈国都这般不念旧情,燕国就更没道理不识时务。
刘恕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为恶之人想必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方在此时,趁乱行凶,“陛下,来者是客,事情尚未查清楚,便妄加罪名,实属不义,请陛下再给老臣几天时间,定将此事断个明白。”
慕容肇当然不会不给恩师这个面子,只是如今流言一起,蜀人在燕地想必再无容身之处,怕只怕,狗急跳墙,当真在国都为祸作乱。
他斟酌片刻,“京兆府琐事繁多,恩师旬日操劳,这样吧,赵大人,即日起,你去京兆府协助调查此案,务必尽快有个结果。”
赵唐急忙上前,“微臣遵命。”
刘恕虽不欲旁人插手,但见君王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赵唐此人,人品不佳,断案确是一把好手。
第19章 嫌我碍眼
那人再没出现过,涂山鹰只听货栈的伙计叫他六公子,可到底是哪家的六公子,谁也说不清。
阿虎已离开半日有余,他不甚放心,转出货栈寻找,却远远瞧见魁梧少年蹲在街角无人处,掩面哭泣。
他心头一凛,大步走上前去,“怎么了!”
涂山虎想起山中所见,越发痛哭不止,“京畿不知谁人作恶,不少人家丢了婴孩,燕人竟说是蜀人偷来吃了,如今见我族人,个个切齿痛恨,人人喊打喊杀,今日族叔到附近村庄乞讨,谁知燕人不分青红皂白,二话不说竟群起而攻之。”
涂山鹰一把将他拽到近前,“人怎样了?”
涂山虎连连摇头,“是族兄将人背回来的,现下不知是死是活。”
涂山鹰眉头紧拧,“丢失婴孩……莫不是山中野兽叼了去?”
“谁人知晓,只怕燕人已认定是我族人所为,族中男女老少现今生路断绝,只能在山中躲藏。”
涂山鹰沉默良久,“东家慷慨,我等衣食丰厚,叫小的们每顿少吃几口,省下给族人送去。”
涂山虎泪流不止,“杯水车薪,难以为继,若叫东家知晓,我等该如何交代?”
“婴孩无故失踪,定有官员彻查,即便燕国不是久留之地,也要想方设法熬过这个冬天。”
午间,君王宽衣小憩却辗转难眠,复又披衣起身,踱至外殿。
这几日宫中甚是宁静,妃子们不来作妖,儿子们也不见闹腾,实在乏味得紧。
“顾衍。”
皇帝一声低唤,玄衣卫士应声自暗处现身,“陛下。”
慕容肇随口问道,“六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顾衍如实答道,“六殿下日日在兰台看书。”
“奇也,这兔崽子不是自小不爱读书,怎如今竟转了性儿?”
顾衍知晓君王这话并非询问,知趣缄口,并不多言。
“去将他召来,朕问问,他这日日读书,可读出什么道理来了。”
顾衍应声而去,到得馆内,正见少子埋首故纸堆中,果如耳目回报的那般,专心致志,旁若无人。
“六殿下,陛下有召。”
“告诉他,没空。”
此子入府那日,顾衍在宫中当值,回府后听亲眷复述,原以为妇人之口,难免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后观他言行做派,方知老祖宗所言不虚。
是不是潜龙在渊,他还无法断定,但不知死活,倒是真真不假。
“殿下,卑职奉命而来,还望殿下莫令卑职作难。”
慕容胤闻听此言,总算抬起头来,他虽然不愿跟老头子碰面,但有些事情还当真非面谈不可。
无论他有多么不想承认,那日他是真真切切在几位老祖宗身上看到了父皇的影子,也意识到那个曾经在所有儿女眼中高不可攀的男人,正在一天天老去,正在独自品尝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光,正在以最坏的方式对抗衰老与死亡。
这一次,他选择认输,不为别的,父亲老了。
李珲接过女官捧上的香茶,殷勤地送到御座前,“陛下。”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午时刚过。”
慕容肇叹口气,“真是人老了,坐时疲倦,睡时辗转,怎么都不舒坦。”
李珲低眉顺眼,“方才万寿宫仙长差人来报,说又炼出一批丹药,可安神宁心,祛病消乏,延年益寿。”
君王闻听精神一震,“快快与朕拿来!”
李珲应声而起,方退至殿门处,便被不宣而入的人一脚踹翻在地上。
“狗奴才,你安的什么心!”
君王瞧见来人如此作为,登时又惊又怒,“逆子!你想造反吗!”
李珲躺在地下惨嚎半晌才挣扎着爬起来,想起方才从小道士那里得来的好处,再瞧少子威仪凛凛,不输主君的严厉目光,背上的冷汗刷得一下便冒了出来。
慕容胤原本打算跟老头子好好说上几句话,谁想未进殿门便听见他急吼吼召唤丹丸,“昏君,你再吃几颗仙丹,就用不着我造反了。”
慕容肇叫这逆子气得两眼发黑,“朕……朕朕怎么生出你这种混账东西!”
李珲赶忙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君王,“陛下保重!”
慕容胤扯开那见钱眼开的狗奴才,亲自扶住老父,“我还纳闷,我怎么有你这种糊涂老子。”
君王急瞪眼,“三番五次以下犯上,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慕容胤觉得,自己是真不该多此一举跑这一趟,“反正你儿子多,杀我一个不算什么,可我的亲爹,只有你这么一个,我虽不孝,可待你之心,丹诚一片,你若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随你的便吧!”
“回来!朕这里是由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孩儿渐次长大,心思重了,城府深了,欲求也多了,父子渐渐沦为君臣,慕容肇已很多年未再有过这般感觉,叫软刀子戳了心,疼也不是疼,痒也不是痒的感觉。
慕容胤不耐烦地顿住脚,“还有事?”
君王自顾自坐到暖炉边,瞥了眼极没眼色的儿子,没好气哼了一声,“给朕过来。”
慕容胤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压着火气坐下了。
父子俩就这么守着火炉干坐着,慕容胤该说的好赖都说了,此时已是无话。
半晌,君王瞧着幼子身上单薄的衣裳,无话找话,没好气地问了他一句,“寒露宫的日子舒坦么?”
慕容胤实话实说,“挺好。”
君王以为少子嘴硬,不肯服软,自然是没将这两字往心里去。
炉中银丝炭不时爆起金灿灿的火星子,此后殿中寂寂无声,父子二人再未多说半句。
慕容胤觉得不说也好,省得一言不合,老头子又要对他喊打喊杀,慕容肇是在费心琢磨,如何既能保全自己的颜面,又能叫这逆子感恩戴德地从冷宫里出来。
枯坐半日,慕容胤起身要走,君王虎着脸意有所指地交代了一句,“过些日子,陈使入京贺岁,届时好生表现。”
慕容胤怔愣片刻,待明了对方话中之意,忍了几忍才未当场发作,只是神情古怪地笑了那么一下。
慕容肇见这逆子一脸不知所谓,原本不气也叫他招来了气性,“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这等好事,您老还是留给别人吧。”
慕容肇气得大骂,“兔崽子,不识好歹!”
慕容胤走前忽然想起那些蜀地流民,“父皇,城外那些蜀人,你要如何处置?”
君王不知少子因何有此一问,随口答道,“此事已交京兆尹查办,自然是待定案之后,再做处置。”
慕容胤心下稍定,这事办得倒不糊涂,蜀中叛将谯史愚蠢残暴,不得人心,在他的印象中,谯氏在位不足一年便叫蜀民推翻,且不说彼时天降灾疫是否当真与此事有关,但若此时燕国处置不当,来日两族必成仇雠。
慕容胤离开君王寝殿,回到寒露宫,进门瞧见大摇大摆裹着被子盘腿坐在他床上的人时,才忽然意识到,在宫里养一条恶犬的必要性。
两个小崽子叫一个魁梧的侍卫拿在手里,小安子懂规矩,知道来人尊贵,不敢放肆。
顾元宝那个小傻子却不管这么些,只晓得自己叫人抓得难受,见他回来,顿时“嗷”得一声大哭起来。
慕容臻叫小东西吵得心烦,慢腾腾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捂热的手,轻轻巧巧比了个手势,刚想吩咐手下——剪了他舌头,可瞧见主人在场,又知趣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拧出一副笑模样,“哭什么哭,好像我会欺负傻子一样。”
“你来干什么。”
慕容臻搁这儿坐了半天,其实自己也在琢磨这个事儿,他要说来找茬儿吧,没有由头,六哥哥最近简直安分到了一种叫他心惊胆战的地步,就好像正在埋头酝酿一个巨大的阴谋,让人既好奇,又兴奋。
“听说你最近重新做人,开始用功读书了?我来瞧瞧,你难不成现在是要去考科举么?”
他话未说完,就已经自己把自己笑倒在了床上,满脑子都是六哥哥与一群书呆子一道上贡院赶考的糗样儿。
“与你何干。”慕容胤觉得这小子实在满脸都写着“欠揍”两个字。
慕容臻笑话总是编得十分好笑,但方才讲的的确是个失败的作品,因为他自己笑完后不单没半点得意,相反还很是窝火。
他若无其事地拍拍屁股底下的硬床,“你这床烧得比我宫里还暖和,怎么弄的?”
慕容胤懒得理他,上前夺下哭闹不止的顾元宝,将小安子带到一旁,送两个小鬼出去玩耍,“你喜欢的话,我们换换,你来住?”
慕容臻脸上思索的神情,还真像是认真考虑了那么一下,只不过考虑完了,又连连摇头,“那不行,我宫里骄奢淫逸的风格,肯定不合你的口味。”
“那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滚吧。”
众多皇子中,老七其实是最得天独厚的一个,他的母亲兰妃是严家嫡出的贵女,备受君王宠爱,严氏又位列四大家之一,把持户部大权,严氏先祖商贾起家,后世子孙不忘本业,累世经商,家资富可敌国。
慕容臻内有父皇倚仗,外有母族支持,他自己稍稍争点气,要什么没有,可惜这小子就是条疯狗,反复无常,片刻也不肯消停。
上辈子他回到京城时,七儿在多年前就已经病殁了,他后来想要追查,但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太医说得出,七儿究竟得的什么病。
慕容臻叫人一句话刺得双目怒张,可发作之际忽又偃旗息鼓,往床上一躺,亮出一副臭不要脸的德行,“我就不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