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归—— by麻辣烫多醋
麻辣烫多醋  发于:202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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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相配
慕容胤自小是个逃学篓子,慕容臻也强不到哪儿去,但他六哥是典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夫子管与不管,父皇来与不来,该逃还逃。
他就不一样了,起码逃学之前已经把夫子打发得服服帖帖,遇到父皇前来视察,不说悬梁刺股,也定然口不绝吟,故而从小到大,四处碰壁的都是老六,左右逢源的都是老七。
六哥逃学都做些什么呢?慕容臻一直很好奇。
他自己溜出学宫,不外领着一帮奴才斗鸡遛狗,走马看花,但这些好玩的事情,六哥从来不参合,他总是一个人远远走开。
有一次,他实在奇怪,就悄悄跟了上去。
跟上去才发现他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削竹刻书,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坏,六哥还带他一起玩,可造那老古董太过麻烦,并且实无趣味。
竹片要削得厚薄均匀,削完了还要火炙杀青,火小了竹子不发汗,火大了又易焦糊,做完这些,能用的材料已经十不存一,再要将纸书上印好的字句一个一个翻刻在简牍上,更是既要耐心,又考究功夫。
反正他是一支简都刻不成,他六哥的手也笨得狠,简直比他还笨,不单刻不成,还动不动叫竹扦扎穿皮肉,被刻刀划破手掌。
但六哥比他沉得住气,也比他有耐心,他打小就这样,没见比旁人聪明到哪儿去,可旁人做不到的事情,他总能做成。
刻这竹书,也是一样。
他原本觉得这老古董殊无用处,可挥尽毛屑,卷轴铺开的那一刻,方才惊觉古物之美。
根根细简修长雅致,匀齐秀丽,简上刻出的文字,龙伸蠖屈,刚柔相济,好似猗猗绿竹,透骨生花,实在赏心悦目。
他一见就喜欢了,立马央求他送给自己,可六哥却说他有纸书便好,竹书对他没半点用处,无论如何不肯给。
他气得很,好多天没理他,后来六哥为了赔罪,给他做了一串占风铎,挂在殿中,风吹玉振,击髓敲骨,绿竹成诵,比那卷轴更得他欢心,他这才勉为其难不再生他的气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渐渐疏远,变成路人,对手,甚至仇敌,互相攻讦,互相算计,可那串占风铎依然挂在他床头,每到风来时,就好像六哥在他耳边说,兔崽子,你怎么每次闯祸都叫我背锅?
“主子快瞧,那不是六殿下么?”
慕容臻白了身边大惊小怪的奴才一眼,“推什么推,我瞎么?”
那人一进门他就瞧见了,他是提前得了信儿,晓得父皇今日会过来,这才老老实实来进学,可慕容胤到学宫来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改邪归正,读书长学问来了?
他恭恭敬敬跟着其他人一道,在一片山呼中向君王问礼,眼瞅着他六哥敷衍了事,连腰都没肯弯,忽然又觉自己想多了,这副破罐子破摔的德行,哪像是改邪归正的样子。
礼毕,他自恃宠爱,在诸皇子中,率先亲热地走上前去,给老父卖了个乖,“父皇好些日子不来陪儿子读书了。”
慕容肇笑说,“那七儿不若先与父皇讲一讲,近来都读了那些书?”
慕容臻哪里是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父亲询问,却也不怕,他径直望向最后排角落里的那张书案。
书案后的人自顾自翻着一卷书,难见这般认真模样。
他回过头来,笑对老父说,“父皇,儿臣蠢笨,夫子教什么,便读什么,倒是六哥,近来极是用功,父皇不若问问六哥。”
众人闻言,尽皆顺着他的目光朝后望去,果然瞧见久不在人前露面的六皇子。
在场诸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神情俱是不同。
慕容胤晓得这兔崽子没安好心,不过无所谓,他今天本就是来露脸的。
皇帝其实也早就瞧见六儿了,他不是那等狠心的父亲,再说六儿也早与他认了错……勉强算是认了错吧。
他近来一直在琢磨如何叫这小子搬出寒露宫,今日也许恰巧是个机会。
听闻七儿如此说,他从善如流开口询问,只不过询问之前,稍稍迟疑了片刻,六儿自小不爱读书,还是不要问他太过深奥的问题,免得答不上来,当众出丑。
孩子大了,晓得面子要紧了,与老父说几句好话都说得脸红脖子粗,再叫他出丑,可不得气歪了鼻子。
慕容臻望着老爹面上诡异的慈爱笑容,只觉背上汗毛倒竖,旬日里父皇见得老六,少有不吹胡子瞪眼的时候,怎的今日这般古怪?
“六儿,你跟朕说说夫子今日都讲了些甚么。”
慕容胤胡蒙乱猜了一个,“四书?”
皇帝本已打定主意父慈子孝,不再在朝臣面前父子对呛,叫旁人看笑话,可闻听此言,还是禁不住黑了脸。
今日课业方才坐堂夫子已与他报备过,显是这小子半个字也未听进去。
“哪门子四书!国之大道都不用心学习,你一天到晚究竟都学了甚么去!”
胡蒙乱猜不行,慕容胤只好实话实说,“国之大道是国君的事情,跟儿臣有半文钱关系?”
慕容臻瞥眼父皇的脸色,奈何站得离君王太近,想笑却不敢笑,再瞧离得远些的那群小皇子,果然早已埋首笑作一团。
裴正寰知晓今日的主题绝不是教导皇子,乃是为他的三儿赐婚,他迫不及待要去贞女阁相看未来儿媳,实不愿叫君主在此浪费时间,“六皇子此言差矣,国之大道,国君以之治国安民,臣子以之襄王辅政,岂有不学之理?”
太子也做出一副关爱幼弟的姿态,开口维护,“父皇,六弟还小,这些道理,往后便懂得了。”
慕容肇冷哼一声,回头看向立在身旁的长子,“小甚么小,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往后定会懂得教子之难。”
慕容詹知晓君王此话并不是针对他,这般怒气也不是朝他撒来的,只觉老六今日倒是说了句大实话,若人人都似六弟这般有自知之明,他又何来那么些烦恼。
“父皇说得是,儿臣省得。”
慕容肇面上无光,深恨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真孺子不可教也!”
贞女阁内琴声断断续续,姑娘们早搁置了画笔,撂下了围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眼瞧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穿针引线,一言不发的少女。
虽然无人明说,可风声早已传遍,谁都晓得冰清玉洁的十公主,马上就要嫁给相府那个身染重疾的三公子,更有甚者,暗地里还说,裴家公子病得已活不了几天了,此番急着成亲,就是为了娶个贵女来冲喜。
慕容雪羞耻地抬起头来,难堪地避开周遭的各色目光,再过两个月,她就及笄,满十五岁了。
听说裴家公子眼睛看不见,也不能行走,自小便靠汤药养着,眼见得活不了几年,跟她梦想中的夫婿一点也不一样。
母妃说,是你自己投错了胎,得了个女儿身,怪不了他人,女儿生来就得认命。
皇兄说,妹妹,你嫁进裴家一定要好好服侍裴景熙,讨得公婆欢心,要在他一命呜呼之前想法怀上孩子,最好是个儿子,这样才能早日在裴家站稳脚跟,往后皇兄还要靠你帮衬。
她不想认命,也不想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生孩子。
从小到大,她没跟母妃顶过一句嘴,没跟皇兄说过半个“不”字,甚至对宫里的奴婢都没有红过一次脸,更没做过任何一件让人侧目的事情,为什么现在人人都要来勉强她。
忽然传来的喧哗声,猛得唤回她的心神。
她一如既往跟随众姐妹起身上前,向尊贵的父亲屈身行礼。
她瞧见了父亲身旁仪容庄重的男子,这便是相国大人了,父皇便是要将她嫁给这人的儿子。
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皇兄皇弟,官员奴仆,父皇好生过分,竟领着这样多的人来看她出丑,看她明明心中不愿,还要欢天喜地,谢主隆恩。
君王照例问了女孩们几句闲话,接着便大笑着望向身旁的爱臣,“裴卿家的三郎大好年华,尚未婚配,朕的十公主,配你的三儿,你意下如何呀?”
哪里还用得着裴正寰意下如何,他家夫人早连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都请人算过了,高兴得多少日子都没能睡得好觉,况且此事也不须他来奉承,闻听君王此言,早有人争先恐后说起了好话。
“郎才女貌,实是郎才女貌!”
“天生一对,大好姻缘哪!”
“陛下圣明,真天大的恩宠!”
“一桩好婚!一桩好婚!吾等在此先恭喜相爷了!”
喧嚷的屋宇下,众人争相阿谀之际,忽听一声与他等器宇腔调格格不入的轻笑,“父皇,你怎还不把这些厚颜无耻,口蜜腹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奸臣统统拖出去斩了,问问他们到底是哪只眼睛瞧出十妹跟裴家哥哥天生一对,我怎看不出,这二人有半分相配之处。”
此言一出,原本喧哗吵闹的学舍,登时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音声传来处,惊诧错愕者有之,瞠目结舌者有之,腹诽心谤者有之,凭轼旁观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唯独人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六皇子,轻描淡写,不慌不忙,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方才是如何平地掷下一道响雷,将连同皇帝在内的所有人砸得人仰马翻。
慕容肇瞥眼身旁当众颜面扫地的老臣,直觉火冒三丈,“竖子安敢胡言乱语!”
三皇子慕容誉一把按住身旁好友,低声提醒了一句,“景灏。”
裴景灏脸色铁青地立在臣僚中间,许久才勉强压下胸中的怒火,这个他从没留意过的六皇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有胆。
不等老皇帝怒极发作,裴正寰已抢先一步上前道,“陛下,六皇子所说不假,我儿实在配不上十公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久无言语,在场之人却个个心中有数,此事已无可转圜。
裴家为了脸面,拒婚势在必行,六皇子这当面一耳光,打得实在响亮,自今而后,两家若是再谈婚嫁,便是一场笑话。
不单如此,皇室与相府的姻亲恐怕也要自此断绝,往后世世代代,不必再言嫁娶之事。
慕容肇怒瞪着堂下无事生非的六儿,恨得咬牙切齿,“是朕教子无方,慕容胤今日就给朕跪在学宫前,背不出《立国篇》谁也不许叫他起来!”
慕容雪怔怔望着众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离开。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她的终身大事,原来与她没有半分关联。
她现下还不能全然明白六皇兄话中的意思,也预想不到那句话将会带来的后果,只知晓因为六皇兄不慌不忙插了一句嘴,她便不用再嫁给不想嫁的人。
明明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母妃不肯帮她,皇兄也不肯帮她,到头来竟是这个从小到大几乎连话也未如何讲过的六哥帮了她。
她见那人要走,急忙起身追上去,慕容胤顿住脚,回头看着跟过来的小丫头,“你是来骂我,还是来谢我。”
小丫头张张口,慕容胤却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骂我的人多了去,不少你一个,谢我,就不必了。”
“六皇兄……”慕容雪当然是要谢他的,可皇兄的表情却好像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满眼都是愧疚。
慕容胤摸摸小丫头的脑袋,“好妹妹。”
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不管不顾,任由二人成亲,这丫头总有一天会懂得那人的温柔体贴,而那人也当如世间寻常男子一般,后半生夫倡妇随,子孙绕膝。
他一句话不当紧,是真正坏了一桩天造地设的姻缘。
可即便如此,虽心中有愧,但无怨无悔。
尊严脸面,一概可抛,唯独所爱,不能相让。

慕容臻是真觉得老六疯了,这下很可能不用他动手,老六就把自己作死了。
他瞧着老五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忽觉没趣,裴家老五原先还故作矜持,这下恐怕想不入伙都不行了。
武司阳目送小公主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出学舍,少女窈窕的身形好似一株亭亭细柳,婉约动人。
他扭头一脸佩服看向身边人,“怜香惜玉,我辈楷模。”
“我若说,我是为了自己,你信么?”
武司阳听他话里有话,反应过来不觉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睛,“令人发指……你莫不是对自己的亲妹子存有非分之想?”
慕容胤并不解释,只是朝这二傻子轻轻笑了一下,笑得他一脸迷茫,满头雾水。
武司阳与人比肩跪在学宫前的石子路上时,当真悔青了肠子,“被你害死了啊!”
慕容胤白了他一眼,“老头子叫我跪,又没叫你跪,你干什么来?”
他禁不住崩溃大呼,“我是你的伴读啊,皇子犯错,伴读也要一道受罚,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慕容胤想了想,也觉这人受他连累,实在可怜,“这个给你吧。”
他说着扔给对方一本厚书,又指了指他的膝盖。
武司阳看着封面上御笔亲提的四个字——“大燕国史”,待明了这人的意思,直气得两眼发黑。
“你叫我拿这个垫膝盖?你想害死我吗?”他说着又烦闷地把书丢还给对方,“你还是赶紧把《立国篇》背了,才是真的解救我好吗!”
慕容胤看看全不领情的人,自顾自把书垫在了自己的膝下。
武司阳想起方才学宫里的事情,眼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压低声音,忧虑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口没遮拦把裴家全给得罪了。”
“景佑!你去哪儿?”裴景灏一把拦住怒气冲天从禁卫营里出来的人。
“我要宰了那小子!”
裴景佑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按住腰上的佩刀,咬牙切齿吼得路人频频侧目。
“他好歹是皇子,你这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裴景佑猛得推开拦在面前的兄长,“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这么羞辱我三哥!”
裴景灏望着风风火火跑掉的人,也忙抬脚跟了上去。
裴景佑生来一副急脾气,他已打定了主意,就算豁出这条命不要,也一定要将那个当众折辱他父兄的混蛋碎尸万段。
大步奔到学宫外,他一眼便瞧见了罪魁祸首,正要上前,却又被紧随而至的兄长硬生生截了下来。
“五弟,你连大哥的话也不听了?”
裴景佑怒张的双目愤恨中带着不甘,不甘中藏着委屈,“大哥,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大哥也咽不下,有气慢慢出便是了,你这般冲动而为,不单对你三哥没有好处,还会给裴家带来灾祸。”
裴景佑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远处的仇人,眼底寒芒毕露,杀气腾腾,五皇子的船,他原本还在犹豫上不上,现在看来,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慕容胤少时的朋友不多,武司阳算得一个,这小子愣头愣脑的,不过傻人有傻福,不单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夫人,更一心一意与妻子恩爱到老,在燕国传为佳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叫你背《立国篇》,怎背起情诗来了!”
慕容胤没答他的话,“你前些日子娶亲,还未曾向你和新夫人道喜。”
武司阳念起新婚妻子,不觉满面红光,“本要请你,可你方才惹了陛下怒,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子……”
“提起来便喜形于色,成婚这般好?”
“那是当然,芙蓉帐暖,红袖添香,人生一大美事。”
慕容胤上辈子三宫六院,后妃成群,夜夜芙蓉帐暖,也未曾缺过红袖添香,倒实未发现美在何处,反倒是内宫日日勾心斗角,叫人烦不胜烦。
“夸大其词,你莫诓我。”
武司阳摆手,“待你成婚自然知晓,你想,娶个贤惠体贴的女子,相濡以沫,嘘寒问暖,与你朝夕相处,陪你聊天解闷,还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将来再给你生一双儿女,这该多好。”
慕容胤并没应声,武司阳自顾自接着道,“我从前总觉人生殊无趣味,浑浑噩噩,自从与蓉蓉成亲,才知还有这么些赏心乐事我未曾发觉。”
“那京中可还有李小姐这样的好女子?”
武司阳一听,连忙摇头,“我的蓉蓉,世无其二,谁也比不上她。”
慕容胤瞧他这副憨傻模样,也心有所感,在旁附和,“他在我心里,也是一样。”
“诶?她是何人!”武司阳望着说完话站起来就要走的人,“哎,你的《立国篇》还没背呢?”
裴景灏口舌费尽才勉强安抚了弟弟,回到府中,正要拜见父亲,老远便听闻父亲房中传出争吵,母亲气急败坏正哀声哭诉。
“老爷,你好歹也是一国宰相,就看着我的三儿叫人如此羞辱!”
“夫人,事已至此,莫要再说了。”
“莫说皇后娘娘不在了,便是还在,也不能任由孩儿这般任性妄为!实在欺人太甚!”
“莫说了,莫说了,此事已了,再说也是枉然。”
“我不管,你明日就上书陛下,严惩那竖子,这等狂妄无礼之徒,就该贬到蛮荒之地,叫他永世不得再回京城!”
“夫人哪,如此宣扬,你生怕景熙不知道么?”
“我的儿啊!怎如此命苦啊!”
裴景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终究还是转身去了别处,母亲的气不消,父亲怕是也不会有闲暇议事了。
裴府偏院中,茂竹早将外头听来的话全都告诉了房里的人,他蹲在床边轻声问向靠在床头阖眼假寐的主子,“公子,你生气么?”
“生气,气得狠。”
茂竹也十分生气,“六殿下此次确实过分了,怎能当众说主子配不上十公主。”
裴景熙睁开眼睛,“他说我配不上十公主了么。”
茂竹微微一愣,“外头的奴才下人,都是这么说的,连五少爷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完,只瞧见自家主子笑。
他不明白那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知趣并不多问,只是起身去给人端药那一刻,听见主子缓缓开口说,“他们只会以讹传讹,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那样讲,纵是逼急了他,他也只会说,我与十公主并不相配。”
主子说他气得很,是当真气得很,气得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着,无人在旁就唉声叹气,两眼一阖便潸然泪下。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茂竹才晓得他究竟为何生气。
“配不上”与“不相配”言语间一字之差,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些将“不相配”听成了“配不上”的人,不是耳朵出了毛病,而是他们打心里就觉得他主子配不上那位十公主。
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外头那群看笑话的陌生人倒还不要紧,可竟连老爷,夫人,府里的公子,小姐也不能例外。
他们口口声声说六皇子当众羞辱了他主子,但谁又知晓,真正羞辱了他主子的,正是他身边这些最亲近的人。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主子的身体不但没好,反而像是更坏了。
他跟着主子八年了,主子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他生性要强,又好面子,旬日里能坐着,绝不肯躺着,能衣冠齐整地见人,绝不肯披头散发,邋遢度日。
但自那日游湖归来,公子便好像再也没能从床上起来,即便偶尔起身,也只是靠在床头小倚片刻。
茂竹想问问他,却又不敢问,正坐立不安时,忽听下人在外召唤。
他急忙起身走出去,只见照例前来问诊的老人家,身后还跟着一位西南夷打扮的妇人。
“伏老来了,这位客人是……”
“这是我家师妹白清,苗岭的巫医,我带她一道来看看你家公子的病症,快些前去禀报。”
他闻说不敢迟疑,“伏老,白夫人,且在前厅稍坐,我这便去服侍公子起身。”
小奴去后,妇人望见师兄满面愁容,出声宽慰,“是与不是,还须我看过再说。”
老太医摇头叹息,“三儿的病是叫我给耽误了,都怪我年轻时心气太高,自恃正统医家,未将那些奇门诡道放在眼里,我医了三儿二十多年,竟从未想过,他是受毒蛊所害。”
“师兄勿要自责,若不是你拿良方保养他的身子,他恐怕也熬不到今日。”
“若当真是毒蛊作祟,师妹可有解救之法?”
妇人直言相告,“便是师兄的医术,也不敢说能医得世间所有病症,更何况,百家之毒,变幻莫测,这蛊就更是难说了。”
老太医满面羞愧,情难自制时,竟禁不住抬手抹起泪来,“我老头子信誓旦旦与这孩子保证,要叫他长命百岁,岂能食言哪!”
“人有旦夕祸福,便是身强体健之人,长命百岁者亦是少数,师兄何必自苦,你行医一世,怎还看不透生死定数。只是……燕国不是一向禁绝此物,为何这大燕丞相府,竟会有毒蛊出没?”
不等二人细说,茂竹已自室中转出,趋前相请,“公子已收拾停当,二位长辈请随我进去吧。”
裴景熙向两位长辈问了安,便将小奴遣出了内室。
房中只余医患三人,他强忍羞耻,一动不动挺在床榻上,任由医者观探诊察。
白清瞧罢,久无言语。
老太医从师妹脸上瞧不出端倪,心中越发急火,“究竟如何?”
妇人面露难色,有意压低了声音,“师兄且随我来。”
床上的人匆忙撑起上身,切切恳求,“还请长者当面言明,勿要隐瞒。”
白清见师兄对她点头,她沉吟一瞬,“老妇人问公子一句,望公子据实相告。”
“夫人但说无妨。”
“公子可有心仪的女子?”
裴景熙微微一愣,未等他答话,早知内情的老太医已在旁替他讲明,“你莫问他了,女子没有,小子倒有一个。”
老妇人知晓这话问来实在伤人,可身为医者,最不该有半点忌讳,“公子与那人可做过什么越轨的事情么?”
若说方才只是宽衣诊病,无可奈何,但现下当面一问,便直似将他最后一层遮羞布也当众扯了去。
裴景熙含垢忍耻,无地自容,“夫人且给晚辈留几分颜面吧。”
“傻孩子,老妇人实无笑话你的意思,与心仪之人做快活之事,人之常情,人之常欲,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老太医一颗心已是千斤重,“师妹,且有话直说吧。”
面前长衣妇人默然良久,“实不相瞒,公子身上确是蛊物作祟,依症状看来,当是传说中的子虚蛊无疑。”
老太医惊疑地瞪大了双目,急不可耐上前催问道,“那是何物?可有法子驱除!”
白清将床上的人扶躺回去,“此物我也只是听说,蜀王宫自古以来便有圣女侍神的规矩,为保证侍神的圣女一生性纯虔敬,故而历代圣女自降生便被种下此蛊,一旦妄动情/欲,体内蛊虫便会苏醒,将她血肉肌理蚕食殆尽,是为天罚。这蛊原是一双,还有一只名叫乌有,意指世间情爱都是镜花水月,一旦触碰,便知子虚乌有,百年前蜀王恋上宫中圣女,不顾朝臣阻拦,强行废除了圣女侍神的规矩,自那以后,这子虚蛊便也跟着被废除的圣女制度,再不被人提起了。”
不等老太医深究细问,床上已明了一切的人忽然打断了长辈的谈话,“敢问夫人,我还剩下多少时日。”
白清知晓事到如今,隐瞒亦是无用,“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老太医仍不肯信这个邪,“阿妹,我虽不通毒蛊之事,可也听闻,若有蛊物作祟,想法取出便是,偏这甚么子虚蛊,竟取无可取么?”
“若我猜得不差,这蛊当是自母体进了孩儿的身子,实乃胎中带蛊,沉睡之时原本寄居在丹田之处,如今醒来,便随血脉肆意游走,吸食寄主精气,莫说取出,恐怕寻也寻之不见……”
室中渐渐安静下来,裴景熙想说些什么宽慰老人家,可开口时,却又拿不准该说什么才好,三个月,近百天,上千个时辰,不算短了。
老妇人纵使看惯生死,到此时亦是心有戚戚不忍见,“我当即刻修书一封,叫族人去往蜀中,看能否查出此物的解法,只是谯氏凶狠残暴,乱政之时,早将蜀王室一脉屠戮殆尽,此物又失传已久,莫敢抱太大希望。”
裴景熙此时已缓过劲来,“有劳夫人。”他说着转向一旁悲不能已的老太医,“伏老可帮景熙一个忙么?”
老太医抹干眼泪,抢上前去,“好孩子,你讲。”
“此事,你知,我知,夫人知晓,勿再叫第四人知道。”
老太医明白他的用意,虽觉不该,却也只能依他所言,“老夫晓得了,暂且替你瞒着便是。”
“尤其是六殿下。”
老太医一听,更生叹息,“若非这竖子胆大妄为,你也不至……”
裴景熙笑着驳了他的话,“伏老再说他的不是,我可不依了,胆大的是我,妄为的是我,越轨的也是我,怎扯到殿下身上去?”
“可……”
“我之所为,无怨无悔,若说连累,也只是我连累了他,生前我待他不好,死后入土为安一了百了,还不知他小小年纪要遭多少困厄,受多少折磨。”
老太医还想说什么,却被身边人拉住了衣袖,他怎会不知师妹的意思,谁不曾年轻过。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居然被锁了 (°ー°〃)真的已改,跪求过审orz

茂竹忐忑地送走两位客人,回到房中时,他主子已经起来了。
他急忙上前扶住歪坐在床沿上的人,“主子怎起身了?”
“嗯,起来了。”
茂竹听他连应声都喘气,心中越发不安,“索性无他事,还是躺下歇着吧,方才两位大夫可说了什么吗?”
“说了,说叫我莫要老是躺着,人是越躺越没精神的。”
“那我扶公子起来坐坐。”
“你去将夫人请来。”
茂竹有些不情愿,因主子与十公主的婚事,夫人正在气头上,院子里的奴才下人,这两日可没少挨骂,他现下实在不想去触这个霉头,“主子,请夫人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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