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意识全部清醒时在雪境中死亡,会发生危险。”
“我当时就想问,具体是什么样的危险。”
现在许黯然能够依靠的人只有我一个,告诉我,总比他一个人行动强。
许黯然沉默了很久,长长地叹息,抬头盯着并不真实的天空。半晌,他垂下头说:“当意识全部觉醒而死在雪境里,会陷入意识洪流,对大脑有极大的损伤。”
话音刚落,我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
“为什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这可能会害死我?”
许黯然说:“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们依靠暴雪,设计安全门,可以很好地规避这个问题。”
“安全门?”我戒备地看着他,“怎么在培训时不说?”
许黯然语速飞快地为自己辩解:“我们当时没有考虑到晏如会这么难缠,也没有想过启动濒死方案!”
戏演到这里就够了,再演说不定适得其反。
我点点头:“许总,我理解你的心情,相信你能保证我的安全。但我也很担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这种没有安全门的该怎么办呢?我大好前途,不想折在这里。”
许黯然说:“安全门依靠代码就可以打开,没有排他性。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秦顾问你可以用我的安全门避险。”
是吗,那可太感谢你了。
“小孟,情况怎么样了?”
陆安弛和谢宁一起匆匆赶到,却还是错过了和两名苏醒的技术员交流的机会。
“两个技术员很虚弱,需要隔离静养。那边医护人员很强势,拒绝了我们的探视。”
孟懿很不安,顾蓝山的话让他充满困惑。
嫌犯和秦顾问互换了身份?
什么意思?
他不太了解暴雪的运行机制,只觉得这句话在挑战他的想象力和理解力。
难道杀人犯是秦顾问?
不是吧……这听起来就很玄幻。
是大梦一场,脑子给睡糊涂了?
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胡言乱语?
但是临别时顾蓝山那么激动,殷殷期盼就盯着孟懿,就像是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到了他身上一样。
他得去给实验室里的技术员们说道说道吧。
“我们警方探视也不可以?”陆安弛走得匆忙,连警帽都没有带。他瞥了眼紧闭的金属门,如鹰隼般的眼神无比锐利。
孟懿点头,无奈地说:“嗯,说我们会影响他们工作,一律拒绝探视。”
陆安弛敛眉,若有所思。
这和把他们两个软禁起来,有什么区别呢?
微曜是怕他们说错了什么话吧。
孟懿突然起身,往实验室走去。还没沾到门,就被两个魁梧的保安给拦了下来。
“我是警察,有重要的事情要通知里面。”
保安身材高大,看孟懿时都带着俯视:“实验室涉及行业机密,谢绝所有探视。”
孟懿愤然道:“我可不是胡说,是你们技术员要我转达的,那个顾蓝山!”
保安从鼻孔里嗤笑一声:“他就是个低级技术员罢了,懂什么?许总在二次入雪境的时候交代过,实验室里只许出,不许进!”
这副做派,俨然是只听微曜科技的话,连警察也不放在眼里了。
“你!”
孟懿还很年轻,心性不稳,容易急躁冲动。病号不让看,实验室不让进,微曜什么意思?
他还要再说,却被谢宁一把拦下:“闭嘴吧,你没有搜查令,别人凭什么给你开门?”
说着,谢宁回头看了一眼陆安弛,两人视线相对,彼此眼里都是黑而沉的漩涡。
晏艳到得很快,与当年一样。
她是我名义上的养母,是这两年给予了我一个屋檐的人。陈大鸿不太喜欢我,如果不是她,我在“新家”里更是举步维艰。
村民见了她,眼睛都放光了,看活菩萨般盯着她。
“晏艳儿啊,你总算回来了!”一个婶娘上前去,亲亲密密地拉住她的手,“你是为了晏如的事情吧?”
晏艳的短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髻,多余的头发垂坠下来,凌乱地散着。她的皮肤蜡黄,不知道是身体不好还是因为常年的劳作。寻常的外表下,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清澈,盯着人看时总不自觉地带着可怜巴巴的意味。
晏艳是晏安德的堂妹,娘家就在这里。听说当初和我家是极亲密的,只是后来她出嫁之后,和我们的来往就渐渐少了,至少我从小到大,直到我母亲出事,才第一次见到她。
晏艳抿唇,一点笑意转瞬即逝:“是啊,我很担心他……”说着,她的眼珠子一转,看到了不远处废墟边上的秦月章。
秦月章用全然陌生的眼神回视。
晏艳便苦笑着,缓缓走上前去,想要去拉住秦月章的手。
秦月章立刻躲开,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我。
我用嘴型无声地提示:“养母。”
秦月章脑子那么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晏艳没有拉住秦月章的手,也不强求,微仰着头,说:“小如,跟我回去吧,你……陈叔叔他不会再说过分话了!”
秦月章思索片刻,说:“他说的那些,我已经忘记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没想到晏艳却更难过了,她有些无措地看着周围装作无意却实际在看热闹的人们,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那个辈分很高的阿祖站出来,说:“晏艳儿,你好久没有回来了,到阿公屋头坐一下吧。带着晏如,你跟他说清楚,把他带回去吧!”
晏艳感激地应了一声。
阿祖见秦月章还站在那里不动,脸色一变,肃然地说:“你还愣着干啥子?跟着走!”
秦月章细细地把目光在阿祖和晏艳身上转了一圈,略一思索便提步跟上。
我隐约听到晏艳叹息般的倾诉,言语间是无尽的悲苦和对命运的怨怼:“小如!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们,可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
声音随着几人的远去而隐没。
许黯然说:“我们不跟着?”
我看着晏艳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莫名生出些愤怒和屈辱。
“我们跟上去反而显得刻意。”我说着,偏过头看许黯然,“你之前说的安全门……我还有些不了解的地方。”
许黯然沉吟片刻:“秦顾问,事关我们微曜科技的商业核心机密,你要保证不能对外吐露半个字。”
我肃然道:“我秦月章保证,微曜的机密绝不会透露给无关人员。而且许总你放心,我是懂法律的,胡乱说话是要付刑事责任。”
许黯然这才脸色稍霁:“我信得过秦顾问的人品。安全门,本质上来说是一串数据代码,它也可以像云端一样储存信息。每一个技术员的数据设置都不同。”
我说:“是公司分配吗?”
“不。雪境里情况复杂,技术员的身体和心理素质也各有不同。为了防止他们在雪境中出现遗忘安全门代码的事故,数据都是由技术员本人设立,并且数据对他们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对技术员本人,有特殊意义的数字。
而且魏钦州很笃定,齐幼萱也是知道这串数字的。
六年,足够改变很多。
她刚入行时,和孟懿一样热血,一样自视甚高。她以为每天会和各种大案相伴,她迫切地想要揪住罪恶,让温暖的阳光铺洒在每寸土地。
但是现实好像和她的理想相差甚远。
每天要处理不知道多少鸡毛蒜皮的小事。邻里纠纷,街头斗殴,醉酒闹事,夫妻不和……甚至还有行人迷路。
有一天还有一个小孩儿打电话,哭着问怎么系鞋带!
警察这个职业,被天然地赋予了无所不能、维护正义的标签。
说没有职业倦怠,那肯定是假的。她是个人,又不是可以永远保持积极热血的中二漫画男主角。
谢宁后来主动申请去管理资料,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过渡期。
后来她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整理近三十年雪城及周边城市的失踪案件。
久不发挥的专业性与天然的职业嗅觉,让谢宁发现了不对劲。
这三十年来,雪城的失踪案件比其他城市,要多得多。
这绝对不是巧合。
谢宁越整理越心惊,同时心头产生了一个疑问。
命令的下达者——雪城公安局局长陆安弛,是怎么发觉这一切的。
他现在要整理这些案件,目的又是什么?
这些失踪案里,还涉及了十二年前的公路少女猝死案的受害者付小灵……这和最近晏如的玫瑰杀人案有着虽不明晰,却又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宁心头动荡,她还没有捋清楚关联究竟是什么,但她直觉要发生大事了 。
秦月章决定跟着晏艳走。
这个决定并不让我惊讶,毕竟他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
当年晏艳也是在阿祖的家里,拉着我的手,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滚滚地滴落。她一边诉说着她生活的不易,一边不停道歉说着“对不起”,涕泗横流,看起来很丑。
但任谁来看了都会心软同情。
只是当时的我没有。
我的家已经被烧没了,但没关系,我可以自己修。我的父亲,晏安德,当年也是凭着自己的手,建了一个栖身的家。
我宁愿去流浪,也不会再回那个所谓的“新家”了。
后来因为情况特殊,我申请了长住学校宿舍。雪花村本来就多留守儿童,宿舍多的是寒暑假不回家的孩子,学校自然没有拒绝我的理由。
我最后一次见到晏艳,她脸色蜡黄,头发蓬松凌乱,在脑后松松地扎了一个小髻。
“你回去吧。”我隔着学校的铁栅栏,皱眉看她。
晏艳用那种无意识的可怜兮兮的眼神盯着我:“我会来看你的,小如。如果缺钱,可以给……给我说。”
我嗤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她是同情我吗?还是为了弥补什么?不管是哪种,我都不需要也不稀罕。
她并没有履行她的承诺,再来看我哪怕一次。想也知道,陈大鸿是不会让她来看我的。
我并没有失望。
我怎么会失望呢?
我早就告诉过自己,只要不抱希望,就永远不会失望。
钱,她倒是托人带给我几次,金额都不大,皱巴巴的纸币,带着黑色的压痕,上面还附着了不可忽视的油烟的臭味。
简直像在市面上流通来几百年的古董。
我甚至能顺着这个味道,想象出她是怎么拮据地挣下这了了几百块钱的。
钱我不会拒绝。
谁会拒绝钱呢?
我深吸一口气,抬眼去看秦月章。我这才发现,他一直低着头,用那种黏腻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眼神看我。
“你看什么?”
秦月章说:“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笑了笑:“我有什么好气的。”
“你不喜欢她,她一出现,你就一直在回避。”
他竟然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我确实是一看到晏艳,就下意识拉着许黯然商量。
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是一种回避。
“这算是心理学家的职业本能吗?”
秦月章说:“不算,是我的本能。”
他后面半句声音很低,但还是顺着风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他什么意思?
我心头一动,似笑非笑地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模棱两可,也不喜欢自作多情。你刚刚的话……”
“东西收拾好了,出发吧。”
我话未说完,刚好许黯然走了过来。他一边拉着挎在肩膀上的布口袋,意味深长地打量我们:“怎么了,在这里吵架?”
我:“……没什么。”
他身后跟着晏艳,我不想见她,立刻返身离开。
转过身时,我的余光下意识瞥向秦月章,他伸手想要拉住我,可抬起的手在注意到晏艳时放下了。
晏艳上前关切地抓住秦月章的手臂:“小如,你不会反悔吧?你和朋友是不是闹矛盾了?”
我背对着他们,并不能看清秦月章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无孔不入。
“没有,我和他很好。”
“那就好!你从小就孤僻,我也没见你交过什么朋友,这次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我……我也很开心。”晏艳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担心她一闭嘴,秦月章就会消失一样。
雪花村分了好几个小村落,被直白地称作内村和外村。虽然同样闭塞,但外村好歹修了公路,即使车辆不能通进村里,但也方便许多。
乡间的水泥公路上总不缺各种各样的脚印,人的、动物的,他们总是喜欢迫不及待地要在关键时候破坏别人的劳动成果。
我从不知道晏艳有这么多话,絮叨起来简直和我的母亲一样。巧言如秦月章,竟也不能插嘴。
可很快,我却发现四周的环境不对劲。
道路两边,原本应该是一块一块被精心切分好的农田,作物自由地摇曳生长。偶尔会有几块池塘,漂浮翻白的死鱼或者浮萍,泛着恶心的鱼腥味。可现在农田不见了,池塘也没有了,都被两边的常青树取代。
这些树木的枝叶都是绿得发灰。倒不是因为什么奇怪的原因,只是路过的车辆很多,车轮碾压过后总能带起一阵阵飞尘。尘埃弥漫,沾在枝叶上。日积月累,树木也脏兮兮灰扑扑的。
我的脚步顿止。
暴雪再现人心深处的伤疤,它逆着时间轴而走。火车上的恶意揣测,是真实存在过的;雪花中学的欺凌,是真实存在过的;支教团的祸事,是真实存在过的;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家被烧干净,也是真实发生的。
那么,现在它要挖开我哪处伤疤呢?
这里不是通向外村的道路,反而是一段我非常厌恶,也极度熟悉的公路。
“秦顾问?”许黯然见我脸色不对,狐疑地问。
我已经无暇去管他了。
我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目光前移,站在秦月章身边的人,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晏艳!
她穿着单薄的布衣,因为瘦而突出的脊梁骨把布料轻轻顶起。女人的头发剪得短,有的地方还长短不一,最短处就差露出头皮。
雪花村的集市有专门收头发的贩子。他们剪发时,会用一些小心思。就算卖主再三强调——只能剪这么多,但他们也会在剪发时把刀子往深处挖拐。
因为这样可以收到更多头发。
他们可不管卖主最后的发型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八岁那年,我的母亲,带我去集市里卖头发。那天她很高兴,因为蓄了五年的长发,卖了一百五十块钱。
她拿到钱,数了三遍,然后才想起照镜子。她当然看不到崎岖的脑后,只一个劲地重复:“真好,真好!又免费剪了头发,又赚了钱!小如,妈妈带你去买糯米白糕!”
而现在,那袋糯米白糕就提在她的手里。
我想,暴雪真的是个很歹毒的东西。
雪境里的,包括现实之中。
之前她当局者迷,心心念念的是再与魏钦州多呆在一起,哪怕是片刻也好。想到魏钦州,胸口又传来一阵闷闷的痛。
她不能再消沉了,不管害死魏钦州的凶手是谁,她都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这些事情都太可疑了。
首先,帮晏如与秦月章换身份的人是谁。这件事不是晏如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他进入实验室的全程,双眼被蒙,手脚被锁。是被严密地控制住的。
而且这个人必须能够接近实验室,并且进去过。
是微曜的技术员吗?
齐幼萱皱眉翻身,从心底里否认了这个答案。参与这次行动的,除了顾蓝山,都是高级技术员。微曜给他们开的薪资报酬可不低,这些人没有理由去帮晏如。
那这个人就在警察里了。
进入过实验室的警察并不多,一共就三个。
局长陆安弛,愣头青孟懿,还有那个很干练的女警察谢宁。
齐幼萱努力回忆,但是她和这些人的接触并不多,实在摸不准究竟是谁。
之前那些医护人员打着静养的名义,收走了她的手机。疗养房里又没有任何电子设备。
疗养房就在微曜科技的顶层。这其实是微曜的员工福利,方便给员工定期体检。每次任务结束,身体检测报告出来之前,员工最好不离开疗养房。
可这次的检测报告,拖着迟迟没有出来。
这不得不让齐幼萱感到忐忑不安。
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糯米白糕。
是那种便宜的,一块钱三个的糯米白糕。圆形,中间鼓起,味道清甜,软软糯糯。
但是后来我就不吃了。
此时此刻,我看到她的背影,一时间喉咙里卡住了一根刺,想要说什么,却哽痛得难受。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了,我要尽力把眼睛睁大,才能不让视野变模糊。
我的母亲——陈玉芳含着温柔的笑意,对秦月章说:“小如,你今天怎么这么乖,不吵着要吃糯米白糕了?”
秦月章愣了愣。
“今天这么乖,那妈妈奖励你一个好不好?”
或许是很久没有人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对秦月章说话了,他明显不太适应,很别扭地“唔”了一声,接受或拒绝表达得很不清晰。
她却不恼,反而打开劣质塑料口袋,认真地挑选出一个白糕。
而公路的尽头,已经出现了一辆黑色的汽车。
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后面的事情!
我必须改变什么!
对,我一定可以改变什么的。
一次就够了,我不可能容忍我的母亲,死在我的眼前两次。这次我不会和当年一样,是个懦弱无能的孩童,什么也无法改变,无法挽救。
“秦顾问,你做什么?”许黯然突然拉住我,目光凛冽。
我没有时间与他多费口舌,翻手撇开他的纠缠。可许黯然却突然阴魂不散起来,再次按住我的肩膀。
“秦顾问,从刚刚开始你就不对劲。怎么,你和她很熟吗?”
我心头一沉,转眸对上许黯然的眼睛。他的眉眼并不似秦月章锋利深邃,面目可以说是很柔和,没有攻击性的长相。
但他的瞳孔却极黑,像中式恐怖电影里的鬼怪,让人心生不祥。
我蓦地冷静下来。
如果我贸然行动,肯定会引起许黯然的怀疑。虽然他现在对我看起来很信任,但这个人绝对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那……那就解决掉他好了。
现在线索已经断了,没有魏钦州的安全门代码,一切都是枉然。
其实任务早就宣告失败,我却迟迟不想脱离雪境。不仅仅是不甘心,还有更多的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下意识看向前方,秦月章背影高大挺拔,把单调的衣服都穿得很好看。
现在,我忽然理解了齐幼萱的想法。
我曾经发自心底里地讽刺嘲笑过她。我想她是个多愚蠢多自欺欺人的女人啊,明知道雪境里的魏钦州是假的,可她还想保护他。
一个潜意识的投射而已,甚至没有真正的生命。
原来,我和她一样,也是这么愚蠢,这么自欺欺人的蠢货。
既然现实已经没有办法改变,那就让这一切到这里吧。
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只是在这场雪境结束之前,让我改变一次、改变一个结果吧。
我可以接受被人污蔑是小偷,可以忍受被身边的人欺负,可以接受被一度非常信任的人指责埋怨,可以再次看着自己是家被大火吞噬。
可我不能接受再让我的母亲死在我的面前,第二次!
就当这场漫长的梦境终点,是个美好的结局吧。
我抬眼盯上许黯然,已经为他想好了结局。
一个最好,最适合他的结局。
我说:“许总,是这样的……”
后面的声音我刻意压低,许黯然果然下意识靠近我:“什么?”
“我和她啊,是……亲母子!”
我话音一落,许黯然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和错愕,好像不能理解我话里的意思。
我冲着他微微一笑,然后用尽全力将他往公路边的坡崖下推去!
这段公路地形特殊,公路与下方有五六米的高度差。为了加固地基,公路两边铺着网格状的水泥。
而在最下面,则是因地形形成的一段沟渠。常年无人清扫,排水也不通顺,沟渠里面荡着乌黑的臭水。
“啊!”
许黯然没想到我会突然发难,双目圆瞪,短促地惊叫一声,反手想要拉住我。
可他这次什么也没有抓住。
许黯然身不由己地在重力下翻过公路边不到膝盖高的栅栏,大头朝下地栽落下去。
我亲眼看着他头重重地磕在水泥上,登时失去了意识,身体就软绵绵地翻滚下去。他滑到了最底端,一头埋进了沟渠里。
他还活着,或是死了?
我并不关心。
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俯视着无知无觉趴在那里的许黯然,就像当初俯视着同样在臭水沟里挣扎的魏钦州。
就让我自欺欺人一次吧,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自欺欺人。
齐幼萱是,原来我也是。
这应该算是给许黯然的,最好最恰当的结局。
魏钦州啊魏钦州,你这次才是看错我了。你的遗愿我是没办法完成,那就最后让许黯然尝尝你临死前的滋味儿吧。
房门上有一块透明的单向玻璃,她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
“孟警官,你回去吧。等我出来之后肯定会把我知道的都交代。”
齐幼萱透过玻璃,看到孟懿年轻的脸上全是据理力争。
哎,真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啊。齐幼萱想,看他这样,对于破案的急切程度都快赶上自己了。
孟懿还在说着什么“人身监禁”“人身自由”。医疗人员耐着性子解释这些都是公司规定,如果没有检测安全报告,没法确保技术员会不会受到暗伤与心理创伤。
齐幼萱摇摇头,正想离开,目光一转,与孟懿身后的人对上视线。
她立时僵硬在原地。
那双眼睛……
齐幼萱猛地扑到门上,只为了离那双眼睛近一点,她再多看看,确认一点!
那双眼睛!
是魏钦州的眼睛!
轮廓长而钝,眼角收得很宽,眼尾却微微下撇。
她曾经无数次亲吻这双眼睛,笑着说是狗狗眼。
齐幼萱瞳孔放大,心跳轰然加速,脸上的表情震惊到近乎空白!
只是她再细看,就发现虽然像,但那并不是魏钦州。
魏钦州总是目光澄澈,眼睛里含着笑意看她。而这双眼睛明显有岁月刻下的纹路,目光也锐利得多。
如一盆冷水浇下来,齐幼萱的血都冰凉。
那人慢慢从孟懿身后露出全貌。
齐幼萱终于看清,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是陆安弛。
我以前摆地摊,旁边的摊位是一个为自己挣学费的小妹妹。
她很爱读些心灵鸡汤,看个短视频都能把自己看得泪流满面。
我有一次,听到她在那里感慨:“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没有条件地爱你,在你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坚定地选择你,那个人肯定是你的妈妈!”
我当时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想反驳她却又张不开口。
没有了碍眼的许黯然,接下来我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吧。
我低头把衣服上的褶皱压了压,挽起的袖口也老老实实地放下来。刚要上前,又想到她一向说男孩子也应该清清爽爽的,便拨开额头前已经有些长的头发,将它们尽力梳到脑后去。
准备好了一切,我才快走几步,轻轻抬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肩膀上几乎没有肉,触手都是嶙峋的骨头。是了,我记得她的怀抱一向是硌人的。
终于,她很慢很慢地转过了头。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地低头看她。
可当她回过头的一瞬间,轮到我愣在原地。
她竟然……没有面孔!
在凌乱细碎的头发下,我的母亲,她的面容竟然是模糊的!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下意识看向秦月章,几乎是在求助。他神色悲哀,也理解了我无声的疑问。
我不需要他的解答,自己很快知道了答案。
我确实太想念她了。
可是人的大脑和记忆都非常不靠谱,它装得下很多很多恶毒的回忆,记得起很多张丑陋的脸。
可却又容不下我母亲的面容。
我已经遗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多悲哀啊。
那些年雪花村闭塞,家里条件又差,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我就这么把她的脸给忘记了。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很模糊了。
啊,是了,一定是我见到她太开心,泪水把眼睛模糊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她的脸呢?
秦月章看起来很难过,那双足以令他在情场无往不胜的眼睛里盛满怜悯,他说:“晏如,你别难过。”
他这样父母健在,春风得意的人,有什么资格安慰我,让我不难过?
他根本体会不了我的心情!
想到秦月章的母亲,我心里的恨又止不住地翻涌上来。
这时,母亲低头,拿出一个糯米白糕,说:“要不要试试,很甜?”
她没有说完,那个糯米白糕就如宿命般地从她的手里滚落。
尘埃立刻沾染了它,可浑圆的形状则让那块糯米白糕滚动起来,直滚到公路中央去。
如果换作别人,肯定是不要了。这种廉价的,沾了灰的食物,不要就不要了吧。
可她舍不得。
她自然不会给我吃,她只会笑眯眯地把上面的灰擦掉,说:“拿回去洗洗还能吃。”
你看,我连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怎么可能会忘记她的脸呢?
果然,她看着滚落的糯米白糕,喃喃着说:“浪费可耻浪费可耻,回去洗洗还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