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玄武城的环境做出了如此之多的描述的意思是,当商长殷睡了一个少有的、过于舒适的好觉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莫凭阑。
后者毕竟只是一个堪堪到人腰高的小人儿,就算是这样和他缩在一张床上也占不了多少的位置。——可即便如此,也不该是商长殷丝毫都没有察觉到的理由。
“你怎么会在这里?”商长殷问。
莫凭阑像是一只翻肚皮的小猫那样迷迷糊糊的伸出手来,抱住了商长殷的手臂,把脸埋过去蹭了蹭之后才慢吞吞的睁开眼睛:“早上好,哥哥……”
商长殷给气乐了。他伸出手来,揪住了莫凭阑的两边的脸颊,用力的一扯,白面团子软乎乎的脸颊就被捏的变了形。
“不说实话?嗯?”
莫凭阑表现出了无比的委屈:“明明以前你都允许我和你一起睡的……”
在非常非常早的时候——在诸天万界尚未成型,五大超等位面的存在与地位都没有确立的那个时候,某一个位面当中,太阳的金乌在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里,从雪堆中捡到了一只冻的僵死的告死鸦。
小小的,捧起来还没有掌心大,肉没有几两,即便是那些从雪地上飞过去的掠食者都不屑于将其作为猎物捕食。
命运线在那一刻发生了转折,原本在既定的安排当中会死亡的告死鸟迎来了新生。
那个位面最终成长为了凌驾于诸天万界之上的超等位面,而当初险些被冻死的小小只的渡鸦则更是成长为了亡灵国的死之主,万世的死亡皆握于他的掌中,不过是一念之间。
莫凭阑扁了扁嘴,看着商长殷,最后还是将那些话全部都咽了回去。
还不对。现在……还不是时候。
即便只是小孩子的思维,但是他也依旧是模糊的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并且本能的避开了不该说的事情。
商长殷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以为那是小孩子不成熟的抱怨。他穿过走廊,来到了房子的正厅,店老板早就已经非常殷切的准备好了饭食放在篮子里,只需要随自己的喜好取用就可以。
柳浮生正在从篮子里面讲那些菜一道一道的取出来,在桌上摆好——他似乎致力于在所有的自己能够做到的细节上都尽可能的做好,以此来取悦商长殷。当听到商长殷走过来的脚步声的时候,柳浮生才抬起眼,朝着这边看过来。
“您起来了,殿下。”
商长殷走过去,目光在桌上的那些过于丰盛的菜上扫了一圈儿,随后原本扬起的眉眼都压了下来,露出了某种奇异的表情来。
柳浮生以自己的认知去大概的揣摩了一下,觉得那大概并不是什么高兴的情绪。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判断出商长殷的情绪为什么突然晴转多云,甚至眼看着还有朝着狂风骤雨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在其中。
“七殿下?”柳浮生小心的试探和询问,“是这里面……有什么您不喜欢的菜品吗?那我现在就去撤掉……”
商长殷摇了摇头,制止了他的动作,只唇角挂着一抹看上去漫不经心的笑——但是那笑绝对不是愉快的,反而在其中淬了极致的冷意,让人下意识的便想要避让。
“在我来之前,你有没有吃过这上面的菜?”商长殷冷不丁的问。
柳浮生下意识的摇头:“您都还没有来,我怎么会做那样失礼的事情?”
“那实在是太好了。”
商长殷走到餐桌边,看了看桌上的那色香味俱全,能够馋的人不停流口水的、卖相极佳的饭菜。他的面上依旧还挂着笑容,但是手中已经毫不留情的、没有打算遵守一丝基本礼仪的将整张桌子上所有的菜都全部掀翻,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殿下!您这是?!”柳浮生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引起商长殷更多的愤怒。
“这些,全部都是人肉。”商长殷指了指那满地的狼藉,一双眼眸看上去极冷,“我虽然知道,既然是黑店,必然是有那么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但是以人类为食……”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商长殷所能够容忍的底线。
而且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就在玄武城的主城当中,距离玄武所栖息的灵台也算不得太远的距离,这样的事情是如何能够这样正大光明的发生的?
柳浮生听商长殷这么一说,心头登时感到了一阵的后怕。
如果不是因为商长殷发觉了这一切,又或者是他要以臣子之间的礼仪来对待和商长殷之间的相处的话,现在他说不定已经将那些菜给吃了下去。
柳浮生并非是什么好人,甚至也不如他外表看上去的那样是光风霁月的贵公子,可是即便如此,吃了自己的同类的肉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也是太过于超前和无法接受的,能够让一只都接受着儒家思想礼教的柳浮生为之而直接崩溃。
“多谢殿下点醒!”他朝着商长殷深深的长鞠了一躬,声音中都夹带上了几分的庆幸。
“你们两个先在这里待着。”商长殷做出了决定,“我去看一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柳浮生倒也罢了,但是莫凭阑已经极为不满的噘着嘴,心头开始了疯狂的痛骂。
如果说昨晚能够以人之身睡在商长殷的身边的时候有多么满足,那么现在,莫凭阑就开始憎恨自己化形了。
他现在要是还是一只渡鸦的话多好啊!商长殷就会把他也一起带着,而不是像是这样单独留下来。
只是,不管莫凭阑如何想,显然是不可能动摇商长殷的决定就是了。
商长殷将莫凭阑和柳浮生留在房间里,自己出门,朝着旅店的厨房走了过去。他像是一道幻影,一个融在水中的起伏的影子,就算是从你的身边路过了,也几乎没有办法被察觉到。
旅店的厨房并没有想过要做任何的隐藏或者遮挡,就那么大大咧咧的放在那里,仿佛对于自己其实不是什么能够见人的私下里的营生这件事情毫无自我认知。
商长殷于是闪身从开了半扇的门溜了进去。
厨房里面看着是干净的,窗明几净,食材、厨具都整整齐齐的堆放在应该在的地方,就连地板都光可鉴人。
然而在整间厨房当中,却又都充斥的有无比浓郁的血腥味,熏的人几欲作呕,简直可以说是一阵一阵的往上冒。
商长殷的面色都跟着阴沉了下来。
商长殷自诩不是多么道德模范标兵的人,但是他也有自己绝对不能够被逾越的一些底线——好巧不巧,吃人就是其中之一。
尽管还并没有真正的看见人类的躯体,但是那不妨碍商长殷确认,在这里正在发生一些惨绝人寰的事情。
在商长殷将要更加细致的对这里的情况进行探索的时候,他的耳朵动了动,听到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商长殷的目光快速的在室内搜寻了一下,随后纵身一跃,落在了房梁上,将自己的身形在上面小心的藏好,连半分的踪迹都没有泄露出来。
厨房的门很快被人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个壮实的像是一头熊一样的、戴着头巾,做厨子打扮的男人,手中拖着一个巨大的蛇皮口袋。从那口袋的后面留下了长长的一道血迹,如同垂在他身后的尾巴。
而跟着这厨子一起走进来的人也并不陌生,就是这旅店的店老板。他双手都袖在了宽大的衣袖里面,面上的眼睛都笑的眯成了一条缝,显见得是心情非常好的模样。
厨子一脚踹开了厨房的门,将手中的那个沉重的蛇皮袋朝着桌板上一扔,发出了非常大的一声沉闷的声响。有更多的血水因为这样的挤压的动作,所以从里面被撞击了出来,沿着桌面滴落,淅淅沥沥的留了满地。
店老板顿时就不高兴了起来:“你又把好好的厨房给弄的脏兮兮的!”
厨子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只是那是一双眼睛里面却流淌出来了无匹的凶光:“老板你放心,我一会儿就会收拾干净的。”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吹嘘:“您就放心吧,你看我这灶上,哪一次不是弄的干干净净?就算是城卫军来查,也绝对看不出什么来。”
他说的大抵的确是实话,因为听到他这样说之后,那店老板的面上虽然依旧是露出了些不虞的神色,但是确实没有再针对此继续说什么了。
厨子“嘿嘿”一笑,将那个蛇皮口袋敞开,从里面稀里哗啦的倒出来了一大堆的东西——那些全部都非常明显的能够看出来,尽是属于人类的残肢,甚至还有一颗完整的头颅。
“哟。”店老板眼前一亮,探头过来看了看,“很新鲜啊,你去哪里进的货?”
厨子咧嘴一笑,露出了八颗大牙:“我找了点关系,买的新鲜货。”
商长殷站在房梁上,冷眼看全了下方发生的一切。当那一颗头滚出来的时候,商长殷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继续看下去。
于是,无论是店老板也好,还是厨子也好,没有谁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人给直接掼到了地面上死死的按住,是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摆脱的可怕力道。
店老板勉力的抬起眼来,发现那暗中发动了攻击的敌人,居然是昨天才刚刚接入店里的那位花钱如流水,一点也不吝惜的大金主。
“客人,您这是……?”看在那是一叠又一叠的钱的份儿上,店老板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起反击,反倒是极为真诚的看着商长殷,试图解除这当中可能存在的误会。
“我问,你们回答。”商长殷俯身看着他们,冰冷的目光像是一柄抵在脖颈上的锋锐的刀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直接这样一刀划下去。
店老板和厨子相互对视了一样,从他们交汇的目光当中流露出了一种浓浓的不可思议来。
他们听到了什么?
这个少年,居然在威胁他们?
这可当真是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店老板和出自当即就面露凶光。原本看在对方是一个大金主的份儿上,他们是不打算动这几个人的;可是既然对方都自己这样主动的给送上门来了,那么再不加餐一下的话,都显得有些不礼貌了。
他们几乎是一瞬间从地面上猛的弹了起来,身体都在这个过程当中开始膨胀,长出了许许多多的与人类相去甚远的——而明显属于“妖魔”的特征,看上去狰狞而又可怕。
但是这注定是无用的挣扎,他们甚至都没有看清楚那个少年是怎么动作的,似乎只不过是唇角边一个若有若无的寡淡的笑,以及那一双宛若古井深潭一样的,漆黑而又平静的眼。
而下一刻,他们便像是两只被摔到了案板上,毫无挣扎能力的鱼,除了弹跳几下之外,再做不到其他的什么。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无形的力量降临在了他们的身上,像是绳子那样将他们任何可能的行动都限制禁锢。
那个少年平静的走到了他们的身边,蹲了下来,目光凉飕飕的落在了他们的身上。对方的手腕上戴着质地奇异的骨白色的骰子,足足有十八面,如今其中的某几面似乎正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光芒。
“配合一点。”他说,“我不喜欢会给我带来麻烦的、不听话的东西。”
原本口中还在“呜呜”的叫着、身体也不断的在地板上扭动挣扎的店老板和厨子都猛的安静了下来。
——如果不听从对方的话,那么一定会死的。直觉向着他们做出了如此的预警。
于是他们只能忙不迭的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听话。
“你们是妖,还是魔?”
妖产生于人,魔诞生于仙。弄清楚他们的来历,几乎可以瞬间就判断出如今整座玄武城的形式。
“我们是魔,大人。”厨子和店老板都低下头去,一副再配合不过的唯唯诺诺的模样。
“玄武城中,为何不见仙人的存在?”商长殷又问。
店老板大着胆子去看商长殷:“大人可是有好些年没有来玄武城了?自五百年前开始,玄武城中星纪、玄枵、娵訾三楼皆空,再无仙人。”
这话若是传出去,必然能够引起可怕的巨大动荡。可偏生在玄武城当中,这似乎已经是一件司空见惯、甚至不被放在眼中特别重视和注意的事情。
商长殷的手指屈起,指关节在桌上敲了敲:“是么?那这玄武城当中的仙人都去了哪里?”
被询问的两只魔的面上便都流露出来了一种无比古怪的神色。
“这、我们其实也不甚清楚……”店老板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注意着商长殷的脸色,“……或许是都去填了灵台吧?”
——而这玄武城当中,能够被冠以“灵台”之称的,毫无疑问只有一个地方,那便是四象之一的玄武所栖息的那一方高台。在进入玄武城的当日,商长殷还曾经在灵台上短暂的停留过,并且见到了玄武的二相之一的灵蛇。
只是那个时候,就算是商长殷也没有想到,在这灵台之下,或许压着千余名的玄武城当中仙人的性命。
他隐约觉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是隐藏在这玄武城当中的秘密,但是商长殷暂且还无法将其勘破。
于是他只能更紧的去逼问这两只魔:“为何要去填灵台?玄武——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而什么都不做?”
两只魔便都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容十分的诡谲,其中又似乎夹杂了几分微妙的怜悯之意。
“这位大人。”店老板斟酌着说,“您应当知道,我们这些魔是怎么诞生的。”
总不过是仙人的欲念与堕落,从那当中有魔物悄然孕育。
可是如今,整座玄武城当中都已经再无仙人,那么【魔】又该从何而来?
……不对。
这玄武城当中,可并非是“一位仙人”都没有的。
如果一定要论起来的话,这玄武城当中是有仙人的。——并且还是非比寻常的、足够强大和高贵的【仙人】。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惊世骇俗一般的猜想,只听店老板大笑了起来,声音里面带着一种堪称快意的报复般的语气:“没错,诚如您所见,我等诞生于玄武的恶念!这玄武城中万魔,皆由尊者而生!”
本该是守护城市的、最尊贵高洁的仙人,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屏障与依靠,却摇身一变成为了站在对立面的敌人,是助纣为虐的帮凶——还有比这更让人感到不可置信、绝望乃至于是信仰崩塌的事情吗?
店老板曾经见过不止一位仙人在这样的现实的冲击下心境失守,甚至是当场道心崩溃堕魔,成为了他们的同类。
那些仙人当中不乏比面前的少年模样的仙人年长者、早已有声名者、力量强大者,但是无一例外,全部都没有能够挺过这一关。
然而出乎店老板的意料的是,他预想当中会出现的、面前的少年惊慌失措一类的景象并没有发生。对方无论是面上还是眼底都是淡然的,仿佛即便是天在他的面前塌了下来,对方也可以依旧不动如山,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的心境。
“这样。”店老板听见对方发出了不知道算是感慨还是喟叹的声音,只是其中唯独没有崩溃,仿佛世间万物落在他的眼中皆不过寻常,“那么,我就差不多都明白了。”
自从进入玄武城当中所见的种种疑点皆为散落的珠子,而从两只魔的口中问出的线索便是将珠子串起来的线,将这一切都全部给串了起来,将绝大多数的真相在商长殷的面前展开。
或许在这当中,还有一些小的细节没有补充,不过那并不算多么重要,已经不影响整体的大局了。
店老板毕竟是能够在这玄武城当中开黑店的魔,往来的行人见了不少,早就已经练了一身的察言观色的功夫,以及对于危险的本能的预警。
而当商长殷这样说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面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正在高频的“滴滴”的响个不停,甚至是眼尖的看到了面前的少年正要抬手的动作。
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出于某种本能的、来自于求生欲的驱使,店老板垂死病中惊坐起,朝着商长殷高声惊呼:“等等,请您别动手!我还有用!”
几乎是在他的话音响起的同一时间,有一道算不得轻柔的微风在他的面前险之又险的停了下来。店老板咽了咽口水,看到的是恰好悬停在自己眉心的、骨白色的匕首的刀尖。
显然,但凡他刚刚没有福至心灵的喊出那一句话,那么现在一定已经被对方给直接消减了。
这……明明看起来是足够霁月光风的少年仙者,怎么动起手来这么没声没息的,而且杀心这么重啊?
店老板在心头暗暗腹诽了一句,但面上仍是努力的挂上了自己最为灿烂的笑容,讨好的同商长殷道:“小人知道一条路……”
“可以在暗地里,直通灵台基座。”
第118章 长生道(四十二)
任何看上去再诡谲可怖、坚不可摧的防线,一旦从内部就开始被摧毁的话,那么速度向来都是极快的。
——而就算是将这一点换到这云天仙城当中,也左不过是一样的道理。
有了店老板这个内鬼专供,商长殷非常顺利的、没有引起丝毫注意的,通过一条幽仄、阴暗的地下小道,进入了那灵台当中。
店老板连一句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就在进入通道之前,商长殷才刚刚面上笑意盈盈的在他面前,将那已然“无用”的厨子给一刀直接斩了。妖在手上和死亡的时候,会像是人类一样流出鲜血,也能够看到被撕裂的肌理,但是魔可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身上如果出现伤口的话,那么从伤口当中所流淌出来的将不会是鲜血,而是丝丝缕缕的黑色的烟雾。厨子就这样在店老板的面前之,以被扎入心口的那一把骨白色的匕首为中心,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便彻底的消散掉了,面上甚至还残留着根本来不及抹去的惊恐。
那种惊恐仿佛是在店老板的脑海当中被凝固住了,时时刻刻都有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的悬在他的头顶,让店老板根本不敢放下心神来。
如果不能让面前这个看起来状似无害的少年满意的话,那么他也一定会像是厨子一样,被不由分说的杀死的。
店老板无比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并正因为此而无比的卖力。
这一条路当然算不得短,因此在前行的过程当中,商长殷也会时不时的询问店老板一些问题,而当然也会得到对方诚惶诚恐的回答。
于是,玄武城如今的情况,便也就逐渐的在商长殷的面前徐徐展开。
灵台并非是一开始就存在于玄武城当中的,而是最近的几百年里面才被修筑出来、以供灵蛇在其上栖息。而与之伴随的,一个算是在仙与魔当中半公开的秘密是——玄武半步堕魔。
店老板是诞生时间算不得短的大魔,因此也能够清楚的记得那日所发生的事情。无声的钟响荡起波纹,传遍了整片海底。
那一日仙人顿首,千万水族同悲,星纪、玄枵、娵訾三楼明珠皆暗,仿佛象征着这里不再是往日的乐园。
也便是在同一天,千丈高的灵台拔地而起。不需要任何的人的号召与动员,一位又一位来自玄武城、来自这三楼的仙人怀抱着必死的信念献祭己身,仙人遗骨垒铸了无法离开的灵台。
那是他们为玄武城争取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是他们能够帮助玄武尊者做的一切。玄武两相一体,半步堕魔仍有摆脱困囿重回正途的可能……只要情况能够不继续的恶化下去。
而玄武城的仙人们所做的一切,便是孤掷一注的以己身去化作那唯一的枷锁。
只是来自半步堕魔的玄武的恶念仍旧是在不断的成长,并且从中孕育出了无数的魔。没有了仙人、也没有了玄武尊者的玄武城无疑是被圈养起来毫无抵抗之力的猎物,在看似平和的、凡人毫无所觉的表面下,有无数的暗潮在其中翻涌,随时都有可能掀起巨浪滔天。
但因为玄武城的所在太过于特殊,位于深海之下,平日里本就少有外人前来——再加上朱雀陨落,烛龙自顾不暇,白虎那边也不知为何没有注意到,以至于玄武城的情况一直都隐而不发,有如一颗被深埋下去的雷。
他们如今其实已经进入了灵台的下方,灵蛇就在头顶千丈远的高台上盘绕着。或许是因为这里是深埋入地底、而非暴露在地面上给人看的部分,因此也就没有费心的去做什么伪装。
于是入目所及都是森森白骨,因为长久的泡在水中而导致表面显得有些过分的光滑。
商长殷将手指轻轻的覆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白骨上。指下的骨带着些微的凉意,看上去像是什么质地绝佳的玉——想来也是,这毕竟是仙人的遗骨,自然与寻常有所不同。便是从上面敲下一小块儿来,当做是什么宝物拿出去,想来也足以糊弄到不少人。
而就在商长殷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的时候,他微微一愣。
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而商长殷观察自己身边的店老板,对方似乎是对此毫无所觉——显然,那声音只有他能够听到。
商长殷想了想,将手从白骨上收了回来。那声音立刻就消失了,恍若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这些仙人的遗骨,似乎是想要向他传递什么信息。
商长殷于是又将手重新放了回去。那声音便再一次的浮现。
“……我要面见灵蛇尊者。”那个声音这样说。
商长殷发现这居然是九色鹿的声音。
在他的眼前也开始逐渐的浮现出了虚影,商长殷能够“看见”九色鹿正站在灵台的入口处,面前是将它拦下的是负责守卫灵台的城卫军。
诚如商长殷之前所推测的那样,九色鹿并没有被列入通缉的行列之中。而这些人知晓九色鹿是从青龙城来的仙使,自然更不敢对它有什么不敬的。
只是九色鹿所提出来的要求,也并非他们点点头就能够决定。因此这些人的面上就流露出了非常为难的神色,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灵蛇尊者愿意见您。”为首之人说,“仙使大人,请从这边走。”
在一阵窸窣的响动之后,他们对九色鹿放行,让开了通道。商长殷所能够看到的视角便也跟随着九色鹿的行动而同样产生了变化——他猜测这或许是因为整座灵台本质上都是由仙人的遗骨所形成的,而这些遗骨又不知为何对他青眼有加的缘故。
只要商长殷把手放在上面的时候,就能够和这些遗骨共享感知,见它们所见,听它们所听。
九色鹿并不知道它要找的人其实就在离自己非常近的地方。此番前来同灵蛇对峙,九色鹿已然是鼓足了勇气,并且心头也做好了觉悟。
余口惜口蠹口珈○
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九色鹿以一种自己都会为之感到吃惊的顺畅程度来到了灵蛇的面前。
只是这一次看着那玄玉一样的黑蛇,九色鹿的心头却只有浓浓的戒备和堤防。
“灵蛇尊者。”它以一种极为哀伤的目光望着灵蛇,“请您告诉我,与我同来的那位仙人,以及他身边带着的两个随行的仙侍,都去了哪里?”
灵蛇从高高的灵台山垂下身子来,半悬空的吊挂在九色鹿的面前,吐了吐蛇信,充满了丝毫不打算加以掩饰的、打量的意味。
“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青龙便是这样教导你礼仪与尊卑的?”灵蛇冷声发问,那又尖又细的声音现在听上去居然是有着一种十二分的渗人,即便不是刻意,都已经带上了某种无形的压迫感。
九色鹿自然同样感受到了那种被可以的加诸到自己身上的压力。它告诫着自己绝不能后退哪怕是一步,努力的昂起头来,试图直视灵蛇。
“若是我的礼仪有缺,之后我自然会回去同青龙大人领罚;但是您如今的所作所为早已偏离正常的轨道也是试试。灵蛇大人,还请您给我一个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
灵蛇“嘶嘶”的吐着信子,看起来很是为了九色鹿的话而感到可笑。
“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祂的声音里面充满了某种无从去探听和窥测的诡谲,“不过是小小的一方仙使,也胆敢如此放肆?!”
伴随着祂的震怒之声,有无比可怕的气势扑面而来,将九色鹿彻彻底底的压制,根本无从去躲避。而伴随着灵蛇的情绪激荡,九色鹿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的看着从灵蛇的身上居然有无数的漆黑的气流冲天而起,都不许亚搜如何去感知,便已经能够察觉到从其中所表征出来的可怕的不详。
这一下,九色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事情?
它当即又惊又怒,看着面前的灵蛇的时候,对方在它的心目当中已经不再是值得被崇敬的尊者,而是自甘堕落的、已经完全站在了对立面的敌人。九色的灵光从它的身上亮了起来,因为使用者极端的情绪而越发的亮眼。
“你已堕魔!”
堂堂玄武的二相之一,居然已然是魔身!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九色鹿再想起无故失踪的商长殷等人、想起来对方留在房中的那一封不告而别的信、还有一路行来大街小巷上都能够看到的、对于三个人的通缉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事情?
然而,纵然被这样一口道破了身份,灵蛇看起来也并没有哪怕是半分的慌张的情绪。正好相反,祂看起来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目光扫过九色鹿的时候,像是在看什么愚钝而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妄图向着伟大的天发起挑战的蝼蚁。
“你知道了——那又如何?”灵蛇长长的躯体在灵台上盘绕游走,“沙沙”声不绝于耳,带来某种无形的压迫感。
祂的声音猛的低沉了下去,不怒自威,像是瞬间将一切都击沉的毁灭性的打击,甚至根本生不出什么反抗的心思来。
“把它待下去,关在灵台最下面。”灵蛇冷声吩咐。
这灵台之下曾经填进去千余名仙人的遗骨,固然是成为了对灵蛇的无法摆脱的桎梏,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于所有的仙人都极为有效的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