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该扇你巴掌,不该叫你做全陪,不该逼你养猫,不该阻止你和荀呦呦亲近,抢胡萝卜……”
西里厄斯:“……停。”住脑,不要再反思了。
“啊,你诈我!”荀桉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无意识地被西里厄斯牵着鼻子走,他昂起了脑袋,卷翘的头发被风吹散了,团成好几个漩涡似的可爱圈圈。
西里厄斯忍住伸手摸两把的冲动,往后一靠,平躺在地上,面朝晚霞:“今晚还回——”
黑影忽的从眼前闪过,他条件反射去抓,只听吱的一声惨叫,一只圆滚滚的土拨鼠被他倒抓在了手上,可爱的尾巴竖直朝上,短胖短胖的手脚胡乱扑棱着。
荀桉立刻瞪圆了眼睛:“快松开,你抓的它不舒服!”
愧疚呢?不安感呢?在荀桉身上咋都持续不到三秒呢?
西里厄斯:“……它踩的我也很不舒服。”
“它多大你多大?!”荀桉居然上前掰他的手,意图把被抓的鼓起双颊,舌头微吐的“大耗子”救出魔爪。
可是他还没掰开西里厄斯的一根小拇指,有一道黑影从他脚边擦踵而过。
他眨了眨眼,今天土拨鼠族群搬家吗?被西里厄斯那一棍子捅到老巢了?
西里厄斯接收到质疑的信号,难得试了一次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没有,我不是。”
说着把证鼠丢进了荀桉的怀里:“要不你自己问它。”
荀桉:“……心虚?”
西里厄斯百口难辩:“真没有。”
土拨鼠趁机溜了,短胖短胖的小腿倒腾成了风火轮,呼啦呼啦地一圈圈转,荀桉被逗乐了,这才作罢。
入夜,两人生了堆篝火,一人一边靠在树下睡觉。
荀桉身上盖着一片巨大的树叶,睡着睡着忽的坐了起来,动静大到把西里厄斯都惊醒了:“荀桉?”
荀桉缓缓转头,神色清明,没有一丝睡意,只是那张小脸惨白惨白:“西里厄斯,今天山里下了雨,老鼠搬家。”
“睡前才普及过,土拨鼠是松鼠不是老鼠。”西里厄斯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感觉自个儿睡着的时候,似乎又被某种松鼠科的胖爪子们踩了几下。
“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荀桉站了起来,神情严肃,身上的巨型树叶滑落,有一头甚至烧到了篝火,噼里啪啦作响。
“听见石块撞击的巨响了吗?”
其实没有。
比起古地球人得天独厚的精巧结构,严重依赖精神力的星际人体质虽强,五官灵敏度却差许多。
西里厄斯调动身体里为数不多的精神力,扩散探查,果然收到了百米外传来的轰鸣声,伴随着大地异常震动,沙砾泥土,古树顽石,都开始剧烈晃动,巨大的裂口仿佛深渊之中张开的巨嘴,吞噬了摇落的鸟巢,也吞噬了夜里黑蓝色的流云。
精神力再这样浩瀚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被碎片似的击沉了,裹挟着西里厄斯向下坠落,他甚至看见固体湍流中无数野马,白肢野牛四蹄朝天,奄奄一息掠过了他的身边。
熟悉的原始星,在这一刻变成了他不认识的狰狞模样。
“西里厄斯!”
荀桉一嗓子把西里厄斯拽回神,贸然抽出的精神力在自然之力的巨大冲击下溃不成军。
西里厄斯被撞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晃了一下按住身边人的肩膀。
难道,原始星崩溃的节点已经到了吗?
耳边传来荀桉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西里厄斯,通讯帝国森林局,定位B625原始星,突发灾难性巨型泥石流,山体滑坡严重,请求支援!”
“预测爆发定位为白霞沟,楚河沟,受损程度星际特等S级!”
一长串一长串的专业术语从荀桉嘴里炮弹似的吐了出来,他甚至忘了西里厄斯有光脑,直接拽掉自己的通讯器丢进了他的怀里。
绷紧着身体,煞白的脸上慌乱与恐惧交错,但还是强行冷静下来,毫不犹豫地控局:“快啊,往东边高处跑,哪里信号最好!”
“快去!”
西里厄斯攥着掌心又黑又小的硬盘,因精神力溃散而失了血色的脸冷硬一片,他一把抓住了荀桉的袖子:“你呢!”
“冲进泥石流里送死吗?!”
“这里离白霞沟,楚河沟不算近,等我过去泥石流早就停下了!”荀桉想把他甩开,却感觉扼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铁钳一般,越抓越紧,“如果我能及时赶到,很多生物都能活下来!”
“我能救它们!”
“那不是偷猎贼,荀桉!”西里厄斯绝不松手,语气强势而不容拒绝,“一旦二度暴发,甚至会引发星球解体,现在原始星状况极不稳定,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绝不能胡来!”
“松手!”
“听我的荀桉,联络军部应急网点!跟我乘星舰离开!”
“不行!”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地心深处动荡的中心似乎在挪动,逐渐逼近二人的位置。
泥浆的轰鸣声交织着石块骇人坠落,撞得这一一方天地挤压变形,仿佛要把四蹿的生灵永久禁锢下来,将胸腔里每个器官都压成血泥,碾作化石尘渣,虚无地漂浮在宇宙间。
荀桉盯紧西里厄斯的眼睛:“我是森林巡护员,我属于这里,在它完全毁灭之前,我哪都不会去。”
“犟什么!”西里厄斯死死扼住荀桉,瞳孔隐隐开始泛红,“你的命是你自己的,用不着吊死在原始星上!星际之中宇宙法则大于一切,它们的生死你改变不了!”
荀桉摇了摇头:“总要试试。”
西里厄斯咬牙切齿:“你这就是在送死。”
没等荀桉回答,他恨恨地咬了下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厉声道:“阿瑞斯!”
荀桉第一次听见西里厄斯呼唤自己的光脑,又或者不仅仅是光脑,指令之下,牢牢抠住他的那只手腕上,代表帝国的星芒散发出耀眼金色。
像那夜密林深处熠熠生辉的萤火虫——
白金色的粒子强行撕破暗夜空间,悬空虚构出巨型机械机甲山体似的庞大轮廓,然后瞬间凝实,露出寸寸被战火淬炼过的银色骨骼、肌肉和经脉。
荀桉瞳孔地震,他从没有亲眼见过真实的星际战甲,之前甚至还以为那只是和古地球的手办差不多大小的人工智障玩意。
可他当真正站在这只庞然大物面前,竟不自觉地感受到了压迫,那种排山倒海碾压而来的强大气场。
而且,这只全副武装的机械产物——
俯瞰着他,分明还会呼吸。
鲜活无比。
荀桉来不及纠结前沿的星际科技,更没有在意杀伤力TOP的精神力武器如何做到的生物活性共振,被西里厄斯拉着上前。
刚一抬脚,机甲便自动弹出只悬浮阶梯,将两人送至隐蔽舱门前,瞬息完成激光扫描,露出透明的银白色内室。
荀桉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被西里厄斯按着坐在了流水体的墨色副驾驶座位上,这种感觉就像是坐在了古地球全息灾难片影院里,眼前就是毁于一旦的白霞沟。
“接通帝国森林局和军部应急办,以最高权限介入。”西里厄斯居然面无表情地同时向两方下达命令,且两方都是毫不犹豫地立刻接收执行,没有一丝质疑。
这根本不可能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副官能达到的量级。
又或者可能,这架强横到变态的机甲,以及这个权威的通讯账号,并不属于他。
“西里厄斯?”
西里厄斯绷紧了脸,替他系好拦腰安全带,转过身飞速操纵着成千上万的仪表盘,某种明显狂躁超标的精神力同步接通机甲光屏,能量填充般渗入轴承零件。
就在这瞬间,机甲蹬地腾空而起,像一颗燃火的流星,擦破空气,瞬间驶向灾难现场!
“西里厄斯,原始星磁场紊乱,没有能源供给,这么大的机甲随时都会失去控制!”
就像坐上了云霄飞车在大气层里狂飙,荀桉在失重与超重反复横跳,耳边轰鸣着骇人的音爆,与下方泥石流的咆哮重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哪一个更为危险。
西里厄斯一言不发,操控着机甲,不到三秒便悬停在了山谷上空,俯瞰着下方整个大地被洪流淹没,蜕皮脱茧似的倾覆重来。
他的前额布满了细汗,瞳仁也像被烈火舔舐般殷红一片。
荀桉倒吸了一口冷气:“西里厄斯,你——”
“没事,我可以凭精神力驱动机甲。”西里厄斯死死咬住后槽牙,掰下了替换能源的控制引擎,随着精神力填入凹槽,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剧痛,像被抽空了气力再恶狠狠一棍子打碎。
“危险警告!危险警告!空间受外力扭曲,磁场异常,舱体压力过大,超出正常承受范围,请驾驶者尽快远离危险地段!”
“危险警告!危险警告!检测到输入的精神力破坏性超越一般等级,不建议接管中枢!”
警示的弹窗一直在往外跳,但被西里厄斯眼也不眨地粗暴关闭,即使那闪动的红光鲜血一般扎眼,就像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着。
整个星际没有谁比他更疯了,敢在脆弱期强行驱动精神力,何况还是皇室血脉觉醒期间,那种狂虐到席卷八荒的量级!
或许全帝国最强战力“阿瑞斯”的摇晃颠簸并不是因为外力,反而是因为承受不住他的力道,就像是把一克钠含在了嘴里,产生的爆炸足以毁灭内脏和四肢。
“利滚利它们在那!”荀桉眼尖,一下就看见了叼着肥崽与滑坡方向垂直,极限狂奔的花斑猛虎,两只发光的眼睛在夜里如同火炬!
果然还是当了父亲的虎,危机时刻,它居然没有丢下平日里嫌弃的不行的三只累赘!
眼看着就要被夺命泥浆裹挟,阿瑞斯机甲从侧壁唰的伸出机械臂,一下子便钳住了一大三小,呼啸着把它们挪到了安全地带。
“吼——”
微弱的虎啸在天崩地裂的杂音下被削弱到毫无存在感,利滚利昂起头,半只虎脑沾的不知是泥泞还是血浆,糊到眼睛都不睁不开,而得救的三小只更是瑟瑟发抖蜷缩在它的腹下,也完全不敢动弹。
“太多了根本救不过来。”
西里厄斯的操纵看似像抓娃娃那样简单,但荀桉已经注意到他极速泛白甚至开始发乌的嘴唇。
可这离通讯军方和森林局还不到十分钟!
荀桉垂在身侧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憎恶这个懦弱且无能为力的自己。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身为除了体力一无是处的古地球人,永远都没办法做到像西里厄斯那样调动精神力,狠厉地战斗。
荀桉嗓音干哑:“你说的对,即便赶上了,我还能做什么?我什么也——”
“抱住我。”西里厄斯艰难地从牙间挤出三个字眼,一个比一个用力,像是强弩之末时的挣扎。
怕荀桉不信,他又困难地重复了一遍:“抱紧——”
没等他说完,荀桉想也不想就松了自己的安全带,从后面一下子搂住了西里厄斯的腰,这个姿势也不会妨碍他操纵仪表器械。
危急关头西里厄斯这么说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其实副驾驶从未坐过人的某皇太子,想的只是小巡护员能侧身往他身边靠一靠,用那与生俱来的治愈能力让他稍微好受一点。
一点就好。
可现在荀桉整个人抱上了他的后腰,脸也贴了上来,肉乎乎的一团,那具柔软且温热的躯体存在感极强,只激的他身体一僵,干枯到冒烟的精神海,久旱逢甘霖般得到了滋润起来,效果立竿见影。
西里厄斯微微垂下眼,掩住了疲惫:“别松手。”
下一秒机甲俯冲朝下,两人也跟着垂直朝下,原始星失控了的重力似乎要将他们全都拖进地狱,荀桉抱着他的手紧了紧:“绝不会松,我抓你抓的很紧!”
西里厄斯忽的低笑一声,像镶了绿宝石的华贵羽毛,尖锐的根部轻轻从人耳畔刮过,又痒又烫。
荀桉脸上微微有些泛红,抬高了音量,再度强调:“我真的把你抓的很紧!”
“知道。”
西里厄斯恢复了五成精神力,极度的压榨与及时的充盈来回折腾下,整片精神海竟误打误撞扩展了数倍!连瞳孔里涌现的狂躁之火也熄灭了许多,像是终于融入大海的溪流,归于平静,黑曜石一般沉寂下来。
“呼叫B625原始星——”
“呼叫阿瑞斯——”
两条通讯同时打了过来,西里厄斯一边捞上一只黑麝,一边把森林局地的话筒扔给了荀桉,自己接通了军方的那只。
荀桉也没多想,单手揽着西里厄斯贴上耳朵,只听那头开始一板一眼报备:“阁下,您的申请被驳回,理由是经森林局高层研讨,原始星并没有救援意义。”
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自然错过了西里厄斯那头故意压低声音的“别叫我殿下。”
荀桉死死抓着话筒,用力到指尖泛白:“请求转接负责消亡星球的项目主任,工号A86332,甘布勒。”
对面传来一声“稍后”,然后便是断断续续的嘟嘟杂音。
泥石流最强烈的那一瞬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并发的滑坡塌方和淤泥堆积。
眼下一只幸存的斑林狸刚挣扎起来,抬脚踏错就重新陷进了无底深渊,倒插着被吞噬殆尽,整个脑袋被瞬间活埋,数秒后绷直的尾巴还在抽搐,继而便像是被硬生生折断了似的,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荀桉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像被泥石流一齐堵住了,除了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
“喂?军区哪位?”
是最照顾他的主任!
荀桉仿佛找到了中心骨,干哑道:“我,荀桉,原始星泥石——”
“啊,小桉啊,那什么我听上头说了,啊,就能别管别管好吧,我过段时间派飞船去接你,你回总部任职怎么样,朝九晚五外加双休。”
荀桉哑然失声,半秒后麻木地咬了下唇:“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你别多想哈,组织上也是从大局出发,也有自己的原则和考量。”
“要不你趁机开个直播,森林局上上下下都是你的粉丝,亏了你带来的热度,日常福利都好很多,诶你那边天亮了没,我们快下班了都可以去给你捧场的……”
荀桉冷脸挂电话,看着天边灰黑交织的一片,感觉整个原始星都不会再亮起来了。
而载着他被磁场排斥的机甲也每时每刻都在震动,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挤压散架,支离破碎,即便那么庞大的一个身躯,在自然面前也如同汪洋小舟,无力回天。
另一边西里厄斯一心三用,一边眼疾手快救古生物,一边支撑机甲运行,另一边还皱着眉头告诫救援军舰换用不受磁场影响的晶体燃料。
当然这遭到了安迪和凯莱布的齐声抗议:“太浪费了,我们现在把库存全拿出用了,以后怎么办,军费不够啊。”
“凯莱布,从我的私人账户走,把亏损填满。”
“啊这——”
安迪凑近军舰通讯设备,小声提醒:“老大,那可是你的老婆本,从军校毕业攒到现在的!”
“别废话,劳资现在就在追媳妇!”西里厄斯不耐烦了,直接挂断了通讯。
宇宙中正在飞速前进且频道公放的全舰上下都呆住了,安迪甚至机械似的转眸看向凯莱布:“哥们,刚才我是幻听了么?”
凯莱布幽幽躲开:“不是。”
安迪手哦了一声,走到某掌舰校尉身边,大手一挥,指向光屏上化作蓝点的原始星:“全速前进,小爷我今天见大嫂!”
“荀桉?”
下方滑坡暂且停了下来,目及所至满是苍夷,无数动物横尸荒野,遍体鳞伤,断肢残躯七零八碎,被压毁,连根撅断的植物更是随处可见。
西里厄斯把机甲停在了一处安全地段上,却没有开启舱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血淋淋宛如无边地狱,里间银白一片宛若天堂。
荀桉扒着舷窗往外望,脸上的软肉都紧紧贴在上面,他似乎没有听到西里厄斯的轻唤,只是缓缓道:“可以放我下去吗?”
西里厄斯看着被他摔在地下的通讯器,大概猜到了什么,抬手揉了揉青年垂在眼前的卷发:“军区的人马上就会赶到,急救物资充足,不要担心。”
“抱歉。”
荀桉缓缓回头,瞳孔间有几分失焦。
“是我太自私,不懂得顾全大局,还把你卷了进来。”
荀桉眼神空洞,贴在舷窗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你本来就是来疗养精神力的,而我——”
在他的身后,舱门已经被缓缓的打开了,原始星上的新鲜空气流了进来,只是这一次混合了血液和腐败的腥气。
西里厄斯摇了摇头,他反倒应该感谢荀桉帮他突破精神力难关才是,解释道:“首都的森林局——”
“我知道他们不归军方管控,一向只负责首都星建设,并每一项工程都按照价值评估。”
荀桉垂着眼睛,嗓音微微有些颤抖:“三年前我提交巡护原始星自愿申请书的时候,就该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那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我。”
青年的眸底浮现出一抹悲戚,他拒绝了阿瑞斯好心递来的悬浮梯,径直蹦下了机甲,落地时双腿被大地的反作用力撞的生疼。
周遭全是尸首残骸,荀桉双手攥紧成拳,用力到微微发抖,甚至压破掌心渗出了血来,他咬着下唇,终究还是憋红了双眼,再看见一只蜷缩在死去的母亲身边,被冻得快要失去意识的小盘羊,泪珠便决堤似的大颗大颗掉下了来。
西里厄斯是跟着荀桉一起蹦下来的,他宁见青年哭,也不愿意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从刚才起就一直屏着呼吸,直到看见荀桉缓缓蹲下身抱住小羊羔,重新变成那只熟悉的小哭包,才稍稍松了口气。
站在了青年身后,像一堵可以往后依靠的墙。
小羊羔身上脏兮兮的,本来已经冻僵了,此刻被荀桉的体温捂热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开始发抖,又怕又冷地往他领口里拱。
荀桉张了张嘴,嗓子却哑涩的发出不声音,只能沉默地脱掉外套,把它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搂在怀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
第一步差点碰到了咽了气的断腿芦蒿鹿,第两步差点踩到四肢朝天的银星竹鼠,第三步踢到了一只分辨不出物种的带血前肢。
荀桉看见利滚利一瘸一拐地带着三个崽,踉踉跄跄地往他这里走,身上不知是被砸到还是被刮伤的血口多如牛毛。
落在最后的努尔哈赤可能是跑渴了,竟伸着舌头不管不顾地去舔坑洼里又腥又臭的脏水,被眼疾手快的西里厄斯抓了个正着,揪着后颈皮提了起来,撂给了利滚利。
而又累又气的利滚利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把它掀翻了肚皮。
怀里的小羊羔闻到猛兽气息下意识瑟缩,但利滚利连眼神都没往它身上瞥一下,再累再饿也没有要下嘴去咬,只力疲地往边上一倒。
荀桉看着努尔哈赤在地上委屈嗷呜,蹲下身,叹了口气:“乖一点,泥里都是病菌,得了瘟疫遭罪的还是你。”
“难道只有土拨鼠提前感知到了灾难?”西里厄斯紧蹙眉头,倒提起了一只没跑掉的红腹松鼠,“古生物应该有本能的警觉性才对。”
荀桉沉默了一下,喉咙干涩:“它们是被星际淘汰的物种,无法适应变异的生态环境。”
“古地球,早已消亡了……”
他的嗓音又冷又轻,轻到像在自言自语,轻到像在自我麻痹,像在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接受古地球早已毁灭,古地球人早已不复存在这一既定的事实。
就像在异国他乡一觉睡醒的文物,你睁眼,消失的不仅仅是山河故人,而是记忆里的所有。你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被投影投到了难以想象的月球背面,时时刻刻面对未知的恐惧,没办法做到既来之则安之。
身穿之前,他明明那么害怕交际,害怕应酬,害怕露脸,害怕在公共场合里有没有错都被反复鞭尸,那些痛苦与狼狈每日每夜都像噩梦一般挥之不去。
可当那些罪魁祸首的同类真正消失的那一天——
整个宇宙都空荡荡的,像一只巨大的、密闭的棺椁,充斥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剩下了一个瑟缩的他。
西里厄斯注意到小卷毛又耷拉了下去,和怀里抖个不停的小羊羔蜷在一起,一抽一抽的煞是可怜,不由得叹了口气:“物竞天择,人为延长古生物的存在时限,也是对星际其他生物的不公。”
荀桉不抬头。
西里厄斯俯下身去去哄,摸了摸湿漉漉的小卷发:“不是已经陪你来了吗?”
荀桉没有动静。
西里厄斯长臂一伸,连人带羊捞进怀里:“小哭包,那么多古生物等着你,还救不救?”
怀里软乎乎的两坨都动了,他听见荀桉闷声吸了吸鼻子,嗓音还微微带着点哭腔:“救。”
然后使劲在他干净的衣领上擦了擦眼泪。
西里厄斯无奈,脸上浮现出一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小森林巡护员,赶紧行动吧。”
他的嗓音很沉,在周遭凌厉的风声里,几乎听不太清,仿佛在灌满了刀片的世界里,替小家伙裹上了一层附着了精神力的厚布。
荀桉突然抬头,脸颊上泪渍未干,可他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并没有试图阻止古生物灭亡。”
“也没有干扰任何不可逆的宇宙意志,我只是不想它们的正常进程被打断,被迫的、扭曲的,加速奔向死亡。”
他说的格外认真,一板一眼到有些较真。
极近的距离,西里厄斯可以清楚地看见,青年眼底残余的泪水,被忽如其来的坚毅抹除。
天边乍然迸发出一抹橘色霞光,浓墨重彩,像是被死神掀开了黑色的沉重大氅,鲜亮的如同火焰一般旺盛生命力猛烈扑来。
灿烂的光华印上了青年的侧脸,硬生生将那单薄的身形拔高了很多,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灵魂就像踩在了过去那些灰暗时代的废墟之上。
微漠的悲哀中,那些苍凉的、破碎的、被掩埋的历史若隐若现,沉浮着从遥远国度传来的神灵咏叹,也翻涌着来自最底层世世代代拼命挣扎的呐喊,最后全都微笑着,融进了烂漫的阳光与河流……
像是亲手撕开了光明。
西里厄斯凝视着荀桉,居然在瞬间感觉到自己无比渺小,连带着不远处小山似的阿瑞斯,都卑微的如同蝼蚁。
他有那么一瞬间地嗓子发紧——
三千万年前逝去的古地球文明啊,你们到底是个怎样矛盾的存在,才能够留下最后这簇跳跃的火种!
他几乎囊括了所有记载中的同情、温良、坚毅……一切极尽美好的古人类情感,如同一颗鲜活的心脏,即便在这一方孤岛之上也能掷地有声,像萤火,时不时放射出耀眼光芒!
西里厄斯听见了自己宛若鼓点般的剧烈心跳。
他哪里是捡到了什么宝藏啊,分明是偷盗了神祗的神龛……
“老大!”
西里厄斯还在发愣,就听见安迪的大嗓门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老大啊!我们来接嫂子回家啦!”
这音量就像在全宇宙里调了广播公频似的!吼的空谷回响,余音绕梁!
“会发光的小神龛”双手一松,裹着外套的小羊羔哐当掉了下去,准砸在努尔哈赤的头顶,它本来被虎爹呼了一巴掌到现在还嗡嗡的脑瓜子,如今彻底懵圈,眼冒金星,四条短腿支撑不住,啪叽一声栽倒。
西里厄斯也是浑身一僵,转脸时都听到了脖颈发出的咔哒咔哒的骨头响声,比阿瑞斯的红色警戒还恐怖。
他轻咳一声:“桉桉——”
只见“会发光的小神龛”浅色的瞳孔里忽的溢出一丝杀意,幽冷地开了口:“叫谁桉桉呢?”
“嗯,我,你,他,不……”西里厄斯语言系统彻底紊乱,勉强一扯嘴皮,恨不得现在就掷石头砸军舰,手撕了那只脆皮副官!
军舰悬停在了百米高空,舱门唰的打开,涌出上百名帝国军士,看样子那叫一个群情激奋,一个个眼也不眨,生猛地蹦了下来,只在落地时裹挟着一层精神力做缓冲。
荀桉顿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往西里厄斯背后一躲,手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腰带。
本来脸黑得不能再黑的西里厄斯忽的一愣,竟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又沉又有磁性。
仿佛刚活吞了只播音员……
所有军士都是这种感觉,甚至毛骨悚然,手足僵硬地冲着他敬礼,生怕慢了半秒自己也会被当场扒皮抽筋。
就连一旁的跟了他许久的安迪和凯莱布也面面相觑,眼里全是见鬼一般的震惊,心里惊天巨浪压都压不下去!
这,这还是他们殿下/老大嘛?!
就在这时,西里厄斯背后突然传出一声软叽叽的“咩~~~”
然后就是小巡护员颠着胳膊轻声哄小家伙的声音。
如出一辙的软乎乎。
听起来甜甜的,像只夹心软糖。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看的那位,重新唤醒了殿下人性一面的那位救世主,此时此刻就躲在凶神恶煞的殿下身后。
安迪脑子一抽,对了声暗号:“咩吖——”
嚎的叫一个中气十足!
吓得荀桉怀里的小盘羊都不敢吱声了。
西里厄斯眼神一冷,某些大着胆子往他身后打探的目光唰的便收了回去,一个个只敢在自己脚尖打转。
呜呜呜,看一眼都不给,殿下未免太小气辽……
“阁下。”凯莱布一把捂住了安迪还想跃跃欲试的嘴,业务相当熟练,“我们带来了最新的医疗物资,清一色K961号特级试剂,不管是在人体还是在古生物身上见效都很快。”
似乎担心躲在后面的荀桉不了解,又特地补充了一句:“该试剂一周前已经过古星球研究所学者多利特院士临床测试,没有任何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