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伸手卸下弓捷远踝上的金环,和他腕上那只套在一起。
昨夜不敢响的声音终于天籁神音一般奏起。
月亮往下落去,光线斜照在峰顶,两个人的身影纠缠牵扯,毫不保留地投在巧夺天工的石镜子上,远远望去,如同仙人起舞。
一场较量只有高下没有输赢,两个人都筋疲力倦地撤下阵来,瘫在平石上面淌汗。
“我后悔了!”弓捷远恨恨地分开两只金环,喃喃地怨,“你要害我的命。”
“不准悔!”谷梁初霸道地说,“讲出来就得作数。”
“我偏不作数。”弓捷远觉得自己今天尤其吃亏,为了讨饶没少说好听的,这会儿特不甘心,就不讲理。
谷梁初虽是强弩之末,仍能吓人,他侧头看看弓捷远,“孤有办法让你作数。”
弓捷远真吃这个威胁,立刻就投降了,“不悔不悔!你可行了啊,咱们再不回去人家军士真要找来,成什么样?”
下山也不容易,如在峭壁行走。
谷梁初一天之内登峰两次,便有过人的强壮也需强撑精神,他怕护不住弓捷运的脚步稳健,一只手揽着他腰,一只手提着腰刀当拐杖用。
弓捷远反而把来时的谨慎小心丢一边了,身体的重心放心大胆地倾在谷梁初的臂上,嘴里很是轻松地问,“我当着那么些人逼你爹找尚川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谷梁初听他竟然高高兴兴问起这个,有些诧异,不知该怎么答。
朔王爷万千心思,也很有些言辞功力,绕乎谷梁立冯锦或者韩山韩峻等人的时候从不犹豫迟疑,对弓捷远,威吓或者疼哄也能信手拈来,但要把一本正经的事讲成甜言蜜语还是有些许难。
不太擅长。
他长这么大,只需要道成败析厉害,除了容儿,连谷梁瞻也没怎么费口舌宠溺。
弓捷远是个例外。
这个人还精,不好糊弄,表达不好反而坏事。
第176章 叙心情直抒胸臆
“我知道你恨我。”弓捷远见他不吭声,半嗔半怪地哼了一下,“就想知道恨成什么样子,不敢说么?”
满满的撒娇让谷梁初放下了戒备,微微笑道,“恨得想打你。”
“那怎么没打?”弓捷远立刻耷拉了脸,有点儿不悦地问。
“当然是不能,那么多人都在,孤若是沉不住气却该如何收场?非把皇上逼得捉人下狱才了事吗?”谷梁初又迅速收敛了表情。
“你总这么冷静!”弓捷远仍旧有些不豫,口气绝非夸赞。
谷梁初稍稍静了一刹又再说道,“也还因为不敢。冬至节的事情孤悔了良久,只怕再悔。”
这回换成弓捷远默然。
谷梁初等他一会儿,询问,“你不信吗?”
弓捷远不答,反问,“你也不会主动去打谷矫梁健,干嘛总想打我?”
谷梁初轻轻一笑,“因为你不一样。”
“因为我不一样,”弓捷远有些气愤也有些严肃起来,“谷矫梁健总能和你一心的,我则不能。”
谷梁初停下脚步不走,“捷远……”
弓捷远不让他说,抢了话道,“刚入府时被你……那样,我可不仅想要打你,总想趁你不备,睡着了或者没防范的时候一刀杀了。杀不杀得且不去提,一次也没行动,也不外个不能和不敢。辽东的安稳和婕柔的终身都系在你身上,你死了我就没靠山了。”
这是不能。
谷梁初静静听着。
弓捷远却又沉默下去。
谷梁初只好追问,“那不敢呢?”
弓捷远沉思了半天,把脸贴在谷梁初的肩膀上面,“不敢意气用事,也怕自己以后要悔。这个家伙实在混账,随随便便就欺辱人,并不管我怎么气恨,可也实在好看,白天会惦记我吃药吃饭,夜里逼过来……王八蛋的时候,很会勾引……我没遇到过这样的坏种,虽然那么憎怒,也忍不住……需得时时咬紧牙根在心里骂你咒你才能不动声色……”
谷梁初听得钢心化水,要从腔子里面流淌出来,他不敢动,只怕扰了这个喁喁低言的人儿,内里软得一塌糊涂,外表却又僵成个硬壳子。
“你想打我也没打,”弓捷远仍旧说道,“还让师父把暗卫都送过来,北僵返回纡尊降贵地半夜找上门。我想杀你也没杀,死命抗了那么久也没抗住,刚才在上面……什么都不顾了,所以咱俩算扯平了。我说过的那些话,说你利用我和师父什么的,别记着了。”
兜了这么老大的圈子,原来为了道歉,为了和解。
谷梁初心里感动,仍旧想笑——分明已经要什么给什么了,用得着专门说一遍吗?
弓捷远见他不作声,有点儿着急,催促地道,“你怎么不应?不行吗?”
“孤在算账。”谷梁初偏要慢慢悠悠,“怎么个扯平法。”
“这还有什么好算的?”弓捷远越发急了,“你赚我,我惹你,就平了。你对我好,我现在……愿意,不也平了么?还怎么样?我刚才……我刚才……”急赤白脸的,却说不下去了。
谷梁初实在没忍住笑,把他使劲儿地往怀里搂搂,“傻捷远,哪有什么平不平的?哪有什么账啊?”
弓捷远这才知道中计,使劲儿哼了一声,“你说没有不行,我得摆摆。谷矫梁健他们都觉得你吃亏,当我不知道吗?”
“能得到你,还有什么亏的?”谷梁初啄吻他的额头,一下一下,似想将人嗛进心里,他是翅强爪坚的巨鸟,弓捷远则是体型娇小羽靓毛美的小锦鹰,不管雏嫩还是雄健,他
都想仔细护着。
两个人依偎在陡坡上缠绵暧昧,眼看又要全情投入,根本忘了身处野兽出没的野林之中。
下面有亮起来的松明在往山上移动,弓捷远虽然闭着眼睛,先听到了声音,最忌也嗅到了气味,立刻睁目查看,“咱们回得太晚了吧?是不是有人来找了?”
谷梁初也往下面看看,见到亮光兀自疑惑,“这么快就到子时了么?”
韩峻已经回来,等在草房子里,见着二人的面松了口气,要罚那个奉命伺候的军士。
谷梁初赶忙就给说情,不肯连累无辜的人。
韩峻听了半天解释方才作罢,“野山难攀,王爷必很疲惫,快请入客舍安歇吧!”
实在累了,谁也没多啰嗦,扑进客舍一通好睡。
清晨起来简单用过点心就告了辞。
韩峻一直将他们送到官道上面方才停下脚步,竟似有些艰难地说,“侯爷势孤力单寂寞无助,还请王爷和郎中多多照顾。”
在意的人,不管多么厉害,也总觉得他还孱弱。
总觉得他会随时吃亏。
能令韩峻口齿迟疑的人,这世上大概也没别个了。
弓捷远听他再次提起冯锦,便又问道,“将军可有什么话捎?”
韩峻微顿一下,之后摇头,“京城繁华蓟州太平,没有特别的事。”
弓捷远闻言朝远望望,语含深意地道,“总要太平才好。”
韩峻不接这话,只说,“二位一路顺风。”
弓捷远从郑晴手里接过缰绳,翻上不系的背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将军,这山唤作何名?”
韩峻好看看他,答说,“与君。”
弓捷远再抱抱拳,这回真的驰起马来没再回头。
奔了一段路上无人,谷梁初下了自己的马,把缰交给郑晴,疾步追上不系,翻身就跨上去。
弓捷远特不乐意,“放着好好的马不好好骑,干嘛要累不系?”
谷梁初笑吟吟地,“它只等着两匹寻常伙伴脚步,只不尽兴,孤来与它欢上一欢,跑过瘾了前面安心候着。”
就连郑晴也被抛下,弓捷远拿他无奈,给人搂在怀里飞奔起来。
不系似知谷梁初与自己的主人关系匪浅,一点也不觉得多载个人有什么难为,四蹄腾空身躯疾掠,不着地地向前跑去。
来时需得将就宋栖,弓捷远也没得着肆意,这时终于得劲儿起来,脸红眼亮神采昂扬,恍惚就在辽东边境。
谷梁初跨在不系的后面,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从他欲蹿欲跳凝满了力气的腰腹就能知道这人高兴。
那腰很有意思,堪折的时候,柔得像根柳枝,可以随意去扭,颤得撩人心弦,这刻却又成了劲弓,绷得硬硬,一条一条的肌肉瓜子生机勃勃地覆在上面,随时都能变成箭矢飞射出去。
谷梁初心猿意马地抚摸着它们的条理,高声问道,“干嘛问那山的名字?”
“怕它叫的不好!”弓捷远也大声说,“亵渎了小爷的良夜。与君,还不错!”
难得听到弓捷远这样自称,他的意气风发又回来了。
谷梁初如获至宝般地捡起那两个字,珍重放进心里,同时轻轻呢喃了句,“捷远!”
“捷远!”弓捷远竟然听见了,他起了豪兴,越发支起些身,立在马背上喊,“出师大捷,逐寇敌远!”
谷梁初也拽着他腰支起了身,和他一前一后并立马上,高声吼道:“弓捷远。”
此时没有王爷也没有少将军,只有两个傻呵呵的锦绣青年,在天地间恣意飞驰,风驰电掣之中尽情享受人生畅快。
跑够了翻到地里去滚着,两个男人一匹神驹都趴在草里,望天的望天,闲嚼的闲嚼。
如此天荒地老,有什么不好?
郑晴许久才跟上来,看看天时,立刻就拢把火,将备好的药汁温上一温。
弓捷远远远躺着,嗅着药气,轻叹了声,“没我这么啰嗦的人,来时宋大人都笑话了,什么时候能不吃药啊?”
“养伯快来了!”谷梁初安慰他说,“再摸摸脉。”
弓捷远眨巴眼睛想想,又起了坏心,一翻身子看住他说,“摸过了脉,养伯若说我这不足需得娶门亲事才能大好,可怎么办?”
谷梁初作势张望郑晴,“那也不必费心去寻,郑晴仔细,你们也熟悉了。”
弓捷远立刻踹他一脚,“浑说什么?谁都能亵渎吗?”
“哦!”谷梁初伸手揉揉被踹的地方,“郑晴不能亵渎,孤就能。谁先浑呢?”
弓捷远又仰回去,眯眼望着上方碧空,“再这样厮混下去,我怕忘了自己是男儿了。”
谷梁初也望着天,不接这话。
“这也罢了,记不记着我也总是男儿。可如今总是看着你打盹的样子,”弓捷远又说,“我更怕忘了你是狮子老虎,能吃人的。”
谷梁初这才歪了些头,认真瞅他,“不是狼了?”
弓捷远定睛与他对视一会儿,又笑起来,“狼什么狼?是会咬人的大狗!孜孜不倦地咬。”
谷梁初也笑起来。
笑够了,弓捷远重新望天,安静了半天才说,“谷梁初,朴清和凝蕊我管不着,此后,不管男的女的你都不能再有,公孙优那样的也不成。”
谷梁初直直地看他,好久才道,“孤也管不得公孙优!”
“让他走远些!”弓捷远唰地蹿起了身,不看谷梁初了,一边大步往郑晴身边走一边低吼,“没事儿别来随便串门!实在要看姐姐和郡主,找个你不在家的时间。”
谷梁初笑着坐起身,“这就霸道起来。”
弓捷远扭身横他一眼,继续朝郑晴走去。
第177章 备离分星子释怀
这一程路当真好似同游,借着不系的四只健足,两个人总是狂奔一气之后恣意歇着,尽情厮磨缠绵,等着郑晴追来用药打尖。
人在外面,心情到底就和京中不同,弓捷远像只不断嗥鸣的燕,自由翻飞惬意极了。
谷梁初尽情享受着他快乐的样子,一份愉悦变成两份,过不多久又再融合起来,变成更大的一份。
不知不觉就奔到了京郊,谷梁初不肯痛快进城,非扯弓捷远再去庄里住上一夜,“你算提前返程,不必着急复命。”
弓捷远知道他为什么,回城之后得住将府,纵有轻功之便,多少要受拘束。王庄是谷梁初自己的地方,师父和亲随暗卫们都没在,可不随他折腾?
“不去!”非要拒绝一下,“我想家了。”
谷梁初伸手掐住弓捷远的后面脖子,认真威胁,“孤在这里,你想谁啊?都到了这儿还由得你吗?”
“到哪儿也得由我!”弓捷远自然而然地使起性子,“去了庄子你就想为所欲为?当人听不着吗?”
已经连续走了小两天路,谷梁初早在急迫,见他耍横就眯眼道,“那你怕不怕郑晴听见?”
真怕这人胡来,弓捷远连忙投降,“去去去!这回没有谷矫梁健守门,你就别听金环了成不成?”
“捷远!”谷梁初笑得意味深长,“为了护住不系伤了你后背的那座小山,名字也极好的,叫做圆望。”
弓捷远立刻懂了他的意思,脸颊死命红了,“你还野出瘾了?”
谷梁初不以为意,“那是孤的地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实是浪费。”
弓捷远也有一点儿向往,嘴里仍要使狠,“小心兽夹子掐断你的脚!”
谷梁初越发笑了,“咱们自攀,不带马儿,兽夹子若能掐着朔王爷和弓小爷,咱们以后就什么也别干,只在府里当米虫吧!”
白思甫见这大小主子竟然只带郑晴过来,心中诧异也不敢问,只是小心伺候。
谷梁初要水泡澡,同时询问后山情形。
白思甫答,“老庄户们讲皇上还在潜邸之时就不准在山上圈鸡养兔,之前的庄头只在南面山脚栽了些许梨桃之类的果树,这时花也落了,刚结小青果子,没大看处。北面山脚仍然全是野的,再往上面一些什么情形,小的始终胡忙,还没腾出功夫去看。”
“兽夹子还放不放?”谷梁初又问。
“都在山脚处放。”白思甫答,“不为捕猎,只防备着下来什么凶猛东西扑了庄里养的禽畜。它们也变精了,许久不曾捡到伤着的走兽。”
谷梁初闻言点了点头,“弄条好鱼炖上,孤吃了睡一睡,晚上找个知道夹子怎么下的庄户送孤过去转转野山。”
“王爷为何要夜里转?”白思甫闻言吓了一跳,“山虽不大,却无好路,只怕遇到蛇瘴之类的脏气,却不安全。一定要去还是等到明日太阳大时,小人好好安排几个伺候。”
谷梁初闻言略想了想,未下决定,“孤与捷远商量商量再说。”
弓捷远乱忙了这一阵,在韩峻那里精神也总绷着,到了庄子骤然放松,吃足了鲜鱼又泡够了热澡便觉得累了,根本不想爬山,赤着脊背躺凉快去。
谷梁初逮着好光亮,把他后背扳着,仔细看了一遍,但见全无受过伤的痕迹,把手轻轻按压按压,低声询问,“动作牵扯之时还有什么不舒坦吗?”
弓捷远虽然是被父亲宝贝大的,一方主将经年忙碌,也没许多时候轻疼细哄。
此时到底不同,被人呵护的幸福像浴桶里的热水,把他蒸得晕乎乎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声音也下意识地放着赖,“没有了。一点儿都没有。”
谷梁初听了就任他去卧着,加点力气搓那后背,没几下就把人给搓成了只要睡的猫儿。
散乱的发贴在脸上,弄得人痒,弓捷远觉得发丝耽误了他享受那份倦懒,有点儿恼怒,轻蹙眉头,使劲儿拂拂。
连对自己都脾气坏,谷梁初却没笑他。
皓腕上的金环落在了眼睛里。
“咦?”他捏过弓捷远的手去端详那环,“你也没戴多久,怎就润了?”
“胡说。”弓捷远轻轻地哼,“又不是玉,润什么润?”
谷梁初看出他就喜欢那种似睡非睡要眯不眯的滋味儿,越发揉面一样揉他,“玉可不成。两个遇到一处,就撞碎了。”
弓捷远不爱听他调戏,侧翻了身。
谷梁初更得了便,可劲儿打量着他扭出来的腰线,想着一起乘马时的触觉,探掌去摸。
弓捷远回身拍他的手。
绒鸟似的胸膛又闯过来。
谷梁初努力忍住心里蹂躏的欲望,轻轻啧了一下,“捷远到底怎么长的?”
“你是怎么长的?”动了两下,弓捷远的迷瞪跑不见了,反过来问他,“柳大人我没见过,师父也是你的舅舅,我端详着半点儿不像,到底有没有些母家影子?全扒了你爹的模样吗?”
谷梁初淡淡地笑,“孤和师父的亲缘毕竟远了一些,母家么,也没想过联系,更没琢磨过相貌之事。”
“为什么不联系呢?”弓捷远忍不住就好奇,“你娘虽然不在了,外祖家里肯定还有人的。”
谷梁初静了刹那才说,“孤没本事护佑他们,只管联系起来,除了白白把他们晾在明处,深遭强人忌惮也没别的好处。”
弓捷远不料谷梁初还有这么消沉的一面,心中微闷,立刻便想转个轻松话头,“那你非把我给弄到身边,是觉得护得了的?”
谷梁初彻底不玩闹了,他看住弓捷远,很是严肃地说,“孤不能要太多,也不能什么都没有。捷远,那年你在永昌府里骂人,孤在暗处瞧得清楚,觉得便是星子掉在炭堆里面。后面日子越发阴沉,暗得死闷,自然就想把你捡回来。你不乐意用光照孤,孤硬揣在怀里,心里也亮堂些。”
弓捷远听了这几句话,不知应该如何反应,呆了半天才把白脚丫子踹了过去,“你可会说,做王爷也瞎了材料。”
谷梁初又笑起来,把他的脚攥在掌里,轻轻搔搔,“孤做什么不瞎?”
弓捷远一边抽脚一边思忖,竟真觉得谷梁初做什么都有些可惜。
他和谁都不太一样。
父亲天生就是该做将军的,即使弓捷远总因朝廷权谋皇帝猜忌替弓涤边不值,心底也得承认父亲该做将军。
谷梁立自然也该做皇帝的,他那么阴狠刚愎,那么老多的深沉心思,不做皇帝也浪费了。
谷梁初既能做得将军也有资历当皇帝,弓捷远却觉得两样都耽误他。
边关大漠的硝烟会憔悴他,深宫大殿里的龙椅也太硬,会硌着那把好腰。
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弓捷远总算得出了结论,“老老实实做我的人,不委屈你。”
谷梁初的眼眸骤然亮起,合身把他扑住,“不委屈吗?”
弓捷远仍想用脚支他,“委屈什么?我只说话难听了些,人还是好的。”
“嗯!”谷梁初连连点头,“人是好的……”
弓捷远的脚给人捉住,眼见着逼过来的那双瞳孔不断放大,似能挤走眼白一般,连忙说道,“你克制些,让我歇歇。”
谷梁初闻言只得克制自己,自嘲且又戏弄地说,“孤也没想怎样。留到明日上山。”
弓捷远有点气恼,“你这什么癖好?非要呼啸山林去么?”
“总得不一样些,”谷梁初浅浅地笑,“以后就有的想。”
听他又这样说,弓捷远微微蹙了眉头,“怎么老预备着以后?我们哪天分开?”
“谁知道呢?”谷梁初轻声叹息,又伸出手去摩挲他的后背,“捷远,你不是总想回辽东么?孤答应过你封将拜相娶妻生子,虽然不能全都作数,总得兑现一点。现在是工部郎中就永远是工部的郎中吗?这种受制于人的官,别人稀罕,孤的捷远不稀罕,若有机会……”他顿一顿,“孤心里虽然舍不得,还是会把你送出去的。”
弓捷远没料到他又正经说起了话,不由眼眶发烫,“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谷梁初的笑容里面藏着一丝勉强,乍看过去仍旧是幸福平静的,“孤望着。星子就是星子,离了孤的怀抱也是星子,总能望见亮的。”
弓捷远抬手盖在眼睛上面,忍了好久的咽痛才缓缓道,“谷梁初,一辈子都给你爹捏在手心当质子用,我心里肯定憋屈,说不定要惹什么大祸。可我若是出去……回了辽东,也得想你。这话我对世子说过,没想到今天也会对你说。人活着,总是这么多变数,但却非得……这样两头放不下吗?”
谷梁初敛敛情绪,拉下他眼上的手臂安抚地说,“放不下才好啊!捷远,都放下就没意思了。”
弓捷远怔怔地瞅他,认真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都放下就没意思了。
大概也对。
四大皆空是修行,高僧们都说是大智慧大喜悦,却从来没说过那是大幸福。
牵挂虽苦,总得有它心才不空。
如同娘亲走了那么多年父亲还在心里爱她,倘若彻底忘记,就能过得更好?
思念便是炖鱼的料,单嚼又辛又辣,可若缺了,多好的鱼也没法子变成美味。
人生亦是一样。
至此当真有些憧憬明天的攀登。
“王山,”弓捷远扭头向窗外望望,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仍喃喃道,“为什么要荒着呢?修成一处盛景多好?”
谷梁初在他旁边躺了下去,“这山原来也不叫圆望山,孤听人说是叫鳞山,因为有一断面鳞次栉比,颇有龙背之姿,因此深得父皇喜爱,经常来此狩猎射捕,只恐多栽多养人气太盛惊走了野物,所以不许干涉使用,只准野着。”
弓捷远凑在他的脸庞听着,又忍不住插嘴,“皇王之身,喜欢沾龙的东西也不奇怪,做什么又改了名?”
“他在这座山里遇到了一个心爱的人!”谷梁初淡淡地说,“觉得达成了愿望,所以改名叫做圆望。”
“山里遇到心爱的人?”弓捷远非常狐疑,“怎么遇到的?”
“细节孤也不知。”谷梁初如实地答,“只记得少年时多次见过这个人,果然姿态不凡。父皇喜爱他的程度阖府都知道的,有一段时间当真算得上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弓捷远稍稍琢磨一下这话,感觉不对起来,“再受宠的姬妾也做不到这两个词,你父皇喜爱的这个人……”
谷梁初也没避讳,“若是女子,怎么可能在狩猎的野山上遇见呢?”
弓捷远不由瞪起眼珠,“竟然……谷梁初,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胡说。”谷梁初又得着机会去捏他的后腰,“什么上梁下梁?孤若是被父皇教坏的,谁教的他?冯锦又是怎么回事?”
弓捷远倒被这话问住,傻傻地道,“怎么回事?”
“月老糊涂。”谷梁初伸指点点他俏皮的鼻尖,“胡栓乱系。”
弓捷远不反驳他了,胡思乱想一会儿,心思又落回外面的圆望山上,“那个人呢?现在做什么了?”
谷梁初不吭声了。
他不想说那个人的结局,恐怕弓捷远沉心,推人及己。
弓捷远见状心里意识到什么,转回些身安静休息,没有再问。
翌日起身,已经去外面转悠一圈回来的谷梁初对弓捷远说,“孤让白二哥弄了两身新短打来,省得长衣服树刮草扯的,走路不够利索。你且换上。”
短打确是新的,大小也算合适,却不是给谷梁初和弓捷远这样的人准备的,两个穿惯了锦衣官袍的人骤然间变成了山夫田户,看起来特别好玩。
谷梁初不瞧自己,只是笑吟吟地端详弓捷远,“你这样的人,还真不好当个平民,不挂样子!”
弓捷远马上白他一眼,“你能吗?只藏一天就会被女匪首抢去当压寨丈夫!”
“这么说,”谷梁初把嘴凑到他的耳边,悄声玩笑,“孤还有以色侍人的天分?”
“你的天分都在口齿上。”弓捷远凉凉地哼,“要装相的时候人五人六,轻薄起来就是个登徒子,转来换去,丝毫不费力气。”
谷梁初哈哈笑了,“骂够了么?等着指点兽夹子的庄户早在外面等着了,还不走么?中午仍得回来喝药,莫只耽搁。”
弓捷远却又期期艾艾地不肯走。
谷梁初纳闷起来,“怎么了?是嫌喝药麻烦不爱折腾?这山委实不高,无需太多时间。昨日不是说好了么?”
弓捷远这才扭捏地道,“你带巾帕没有?”
“带那作甚?”谷梁初还没明白。
弓捷远马上就恼起来,“你说作甚?这么薄这么小的衣服,弄脏了都没外袍挡着,明晃晃地给人看吗?”
谷梁初这才醒悟,噗嗤乐了出来。
弓捷远抬脚就往他的腿上踹去,“笑什么笑?有本事莫要作恶。”
谷梁初没那本事,自去折了一块巾帕掖在腰间。
奉命陪着的庄户恭敬领着二人,一路弓腰弯背,若有转身之时只往弓捷远露在外面的白踝上瞄。
弓捷远满心都在山景上面,也未留意。
谷梁初却不悦了,冷问那人,“只瞅那里做什么?很好看么?”
庄户十分怕他,连忙回道,“司尉细嫩,只怕山路粗粝,看给石头磨着。”
“他不是姑娘家。”谷梁初的声音似从冰窖来的,“现在也不做司尉了,以后遇见,只称小爷便是。”
庄户连连哈腰,再也不敢乱看,“小爷脚下谨慎些个。”
过了有夹子的地方,谷梁初立刻将那庄户遣回去了,弓捷远方才哼道,“吓唬他做什么?只把没有见识的人惊恐坏了!不过是个寻常庄户,何至防备至此?不是你非弄这个金环给我,人家也未必留意什么脚踝。”
谷梁初抿着抹笑,“有什么也不该多看!庄户如何?是人就不可以。”
弓捷远立刻骂他一句,“你都啃过,人家看看就不可以?”
谷梁初轻哼着道,“莫招惹孤,否则便在这里再啃一啃。”
弓捷远不欲理他,拔腿就欲疾行。可这圆望山当真荒凉,连韩峻草宅后面那种小野径也没有,想要登顶全靠硬踩愣冲,坡度便不太陡,行走起来也快不得。
“我们要去找那块龙背吗?”林中闷热,弓捷远觉得自己被黏糊糊的气息包裹住了,人不清爽,就皱起眉。
谷梁初拔刀砍断挡住二人前行的枝条野蔓,“孤也不知它在何处,反正就一上午时间,有缘就见,无缘便等以后再说。”
弓捷远十分可惜那刀,“这又当成斧头使了,你的东西都是上等料子,也不珍惜,若是我的玄谪,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