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疆病—— by瑜飒飒
瑜飒飒  发于:2024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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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副番话一出,不但李愿儒和几个工匠,连那陪官都松口气,暗道要论起来自己也有责任,总是大事化小才好。
韩峻正式看看弓捷远,“郎中量宽,自该成全,只怕李主事带了坏头,以后都跟他学不敬上官。炮厂虽非本将所辖,毕竟是蓟州的要所,都是脸面上的事情,也当帮忙管管。”
几个工匠闻言齐齐跪好,认罪而又求情地说,“还请将军宽恕主事鲁莽,来日必然不敢忤逆上官。”
弓捷远又再说道,“这也是我不好,为了杯酒就跟几位大哥斗勇,将军放过这回,莫让人言京城来的小官恣意妄为不成体统。”
韩峻这才缓了脸色,“如此且便罢了。你们几个要长记性,不是本将正好过来探望宋大人,这一场闹可好收场?”
李愿儒沉声应是,垂头不语。
酒是不能喝了,弓捷远眼见韩峻转身出去,边走边和宋栖说些耽于军务未及相见之类的寒暄,自然而然跟了上去。
韩峻的品级高于宋栖,然而文武有别,倒不端着,客气地讲久仰大名,又问这几天的心情感受。
宋栖假作不知他是得了线报来阻止炮厂的人得罪弓捷远的,认真表示感谢,“老头子没有什么大用,承蒙皇上看重,委工部事,自得用心。这两天虽然没少瞧看,若说摸清了门道却是骗人,将军今夜不来,明日后日老头子也要找上门去拜访的。此身归属皇上,无暇闲聚,却为请教。”
韩峻被他请进暂时居住的屋子,也不在意主位客位,随便坐下,“我也不是行家,排兵布阵还能谈论谈论,制造之事可当不起老大人请教。”
宋栖摇了头道,“我确老了,从前也曾带过兵的,最知道兵器火器这些东西趁不趁手,只该询问使唤的人,将军何必过谦?”
韩峻闻言不再装逊,先问宋栖当年用过什么样的火铳大炮,都是怎样运输,效果怎样等等,而后才慢慢地说自己心得。
两个所辖甚近的老少将领畅谈起来,竟然滔滔不绝,一不留神就用掉了大半个钟头。
弓捷远始终在旁听着,同时仔细观察韩峻的相貌举止。
这人似乎天生就该当武将的,脸颊下巴还有面上的五官都如刀砍斧凿一般,半点儿柔和线条没有。
若说谷梁初的长相偏于凌厉,韩峻就不能讲类鹰似隼,而是近乎同类了。
这样的人未免阴沉可怖,却又奇怪地吸引,让人畏惧戒备的同时忍不住要去端详体会,还能发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看,如个内容难测的深洞,总想跳进去探探才甘心的。
不怪冯锦那般人物也会给他栓住了情思。
弓捷远暗暗地想:这人果然如同谷梁初所说,经年领军面皮略粗,不是那种寻常的美男子,却如魔神一般勾人心魄,同时还有一点浅浅的落拓味道无意挥散,真能做人的克星。
倘若不是先遇到了谷梁初,弓捷远觉得自己都有可能把持不住,即便不能以身相许也会不顾一切投奔效忠,以他的理想为理想,以他的目标为目标。
真不知是好事坏事。
这般人物,谷梁初却说他极忠谷梁立,也是不可思议。
感觉到弓捷远一直都在端详自己,韩峻趁宋栖说累了话停下歇气儿的工夫抬眼看一看他,缓声问道,“郎中虽然新管虞衡司事,日日跟着老大人勤勉办差,当也有些见解。我们刚才说的这些,哪里善哪里误?不妨一处参详参详。”
弓捷远见他说话直接,也不藏拙,认真答道,“将军和大人的见识我是比不上的,只这些日子琢磨下来,心里觉得炮厂所制过于贪大,竟是力求每一门炮都要火力威猛。”
“两军对敌,自然威猛些好。”韩峻便说。
“对敌情形也不雷同。”弓捷远道,“若是摆阵相峙,或者狙人攻城,自然是越威猛越好,一弹出去伤亡过百才算好炮。可我也在辽东随过军的,深知敌人来扰,未必便是原地站稳叫骂,都知道边打边奔,虚实游击。恁般沉重之炮,只适合架在城头上面威吓震慑,实际用途并不广泛,多数时候还是要靠健马和弓矢取胜。”
韩峻眸色本深,听了他的话,越发黑沉了些,只把眼白也给染乌了似的,“郎中什么意思?”

第171章 逢缘故行家里手
弓捷远瞧瞧他的神色,毫不迟疑地说,“大炮制作不易,所耗非只铜铁,更是精匠们长日心血,造是该造的,多少外城墙垛需多少架,该好好算。这大玩意儿搬运艰难,各处内城也都跟着按例发放,一时半会儿无处使用,久了就会生锈发烂失掉准头,实是浪费。反过来边城想换新的,工匠们还不及做,两面耽误。莫不如削了无用供给,专补边城,再有盈余铜铁就毁了大料用小料,多造些火铳之类发到军中,用心在准星火弹上费些神思,更利于战。”
韩峻缓缓收回目光,“火铳也不能过盛,朝廷是有制数的。”
弓捷远颇有一点儿不以为然,“制数当真够用,军士们也就不练弓箭了。朝廷这是舍得让子弟死,也要防着他们所向披靡造反生事。”
“弓挽!”宋栖立刻呵斥一声。
韩峻似未在意,接话说道,“为将者若不能以武功威严震慑部下,确实易生哗变。泱泱之军人心复杂,火器过于充沛,未必都会用在对敌之上。这些苦衷,郎中今日不屑一顾,将来若自领军,必有体会。”
弓捷远听了这话只能闭嘴。
“不过你之前说的那几句,好好算出所需数目,计划制造火炮却是对的。”韩峻又道,“大家伙又耗材料又费时间,人力更不消说。各处内城早备这个东西也无用处,都是等着废置,白白消耗国力。仔细地拢出边城所需,按数来做,定时更换维护也就是了。这个我也无权上奏,还请宋大人斟酌行事。”
弓捷远心里舒了口气,暗道为了争点铜料冯锦费了多少心思?怎么也该用在正经地方。
“数定死了。”宋栖沉吟地道,“万一突逢大战所耗增多,着起忙来如何调停?将军也知皇上性子,最最在意军情军备,用不上总比没得用好。”
韩峻未直接答,只是看着弓捷远,“郎中以为呢?”
“我以为军器一事就不该只给工部管着,非得做好了再往外发,或者由各省制出来凑起了数再往境线上送,根本就是费力又不讨巧!就应把钱发给边军,自己酌情制造,热热乎乎就上战场,哪里不合宜了即刻更改,朝廷只管调拨统计,岂不是好?”弓捷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又胡吣,”宋栖继续斥责,声音却不如之前高了,“乱出主意。”
韩峻哈哈笑了,缓缓站起身来,“大人这个属下是难管的。时候不早,韩某告辞,还请早歇。”
宋栖也忙起身,“老头子来日还要去船厂那边看看……”
韩峻边走边点头道,“我会吩咐一个副将陪着大人,必然不会再有今日之事,想问什么调用什么也随便些。”
宋曦这才送他出门,“回京之前,望再相聚。”
韩峻闻言在外站定,正色地说,“我乃兵将,大人却是朝廷基柱,内官外军见得太多不是好事,或会妨碍彼此尽忠,不如神交,各行其事。今日这一番谈,咱们心中都有计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会思量。峻是粗人,有君无他,唯祝大人前程似锦施展抱负。”
这便是堵住了后面再见的话,宋栖噎了一噎,瞬即抱拳,“将军爽快!老头子佩服!”
弓捷远诧异地陪送一段,沉默返回,又听宋栖自嘲地说,“从来是我这老头子给人尴尬,今日倒叫韩峻送我尝尝。”
弓捷远只好安慰他说,“只剩船厂要去,也并不用什么关照。”
宋栖拍拍弓捷远的肩膀,“我并不是在意什么关照,韩峻不乐意凑合咱们是真的,说会派个副将陪着也不会含糊。只剩船厂,却是最该用心在意的地方,好多东西,咱们在京里憋着是琢磨不出来的。”
弓捷远仔细看看宋栖神色,没再说话。
三日后二人整理行装,往船厂去。
李愿儒堵在路上送行,脸上并无尴尬之色。
宋栖直话直讲,“主事这是不打不相识,和咱们郎中闹出情谊来了?装不知道就过去了,还特地送?”
李愿儒豁达笑道,“小人只是性子混,心却不混,大人和郎中都是好官,十分难得。知道你们要去船厂查看,专门过来废上几句闲话。老李家都是干活的子孙,我在这里造炮,舍弟却在船厂造船,他和我的性子不同,棒子打在身上也不吭声,只怕耽误了大人们耐心,所以特地写个字条送给郎中带着,舍弟看见也能知道好好伺候。”
宋栖听得惊讶,“倒是一门能工巧匠,令弟叫做什么名字?”
李愿儒答,“弟从兄序,他叫李望儒。”
宋栖点了点头,示意弓捷远接过李愿儒手上的字条。
弓捷远仔细揣了,认真道了句谢。
李愿儒低声说道,“郎中大人大量,来日必有更大前途。”
弓捷远对他笑笑,“我也努力练一练酒,不负主事这句良愿!”
李愿儒哈哈笑了,深施一礼,转身走了。
上马出门,宋栖感慨地道,“粗人总是难答对,却也最最仗义,这一场酒,让你去喝竟是对了。”
弓捷远笑吟吟地,“只省了大人专门去找韩将军见面才是真的,李主事到底丢了脸,他不计较还是自己有心胸。”
听他这么说,宋栖啧一下嘴,“以后再要和人打架,好歹莫用扫帚那种东西,输赢都很可恶。听闻你爹最是刚强正直,却很知道收敛性情,否则如何能为三军之帅?你这不管不顾的脾气却是像了谁呢?”
弓捷远越发乐了,“我也常常疑惑,大概是给叔叔们骄纵坏了。”
船厂其实接着炮厂,因其更加广阔,而且各有管理,要寻入口还需绕上半个时辰的马。
这里主官早知宋栖要来,韩峻派的副将也已到了,一起等在门口迎接。
此次住所安排得甚是用心,屋舍干净不说,房间也多,弓捷远不必为给郑晴单腾一处落脚之地而与宋栖挤着,整夜都听他的震天呼噜。
安顿好了出去,弓捷远不与宋栖等人一路巡看,先走到旁边拽住个小工匠,问他叫李望儒的人在何处。
小工匠说,“李主事是管舱锚的,还得再往前走。郎中有事吩咐,小人帮您唤来?”
弓捷远听着李望儒也是主事,便谢过那个小工匠,自往前方寻去,一路遭了不少窥探。
京外毕竟不同京中,不是个个都会掩藏心思,因这张脸,出来这段日子,弓捷远也被人给看习惯了,因此并不在意,只做要做的事。
终于找着了人,弓捷远将李愿儒的纸条递了过去,留神打量面前这位大工匠。
但见此人身形略矮,外表不如兄长威武,却有精悍之气无意透出,此外脸膛黝黑五指短粗,是个常日干活的模样。
李望儒看过字条,轻声笑道,“家兄脾气粗直,两厂隔不甚远,无事从不联络,今日特地捎来字条,句句嘱咐,足见钦佩郎中为人,他的身份虽微,这般推崇也难得了。”
弓捷远非常和气地说,“我并没有什么长处,还赖李兄豪爽宽和,不多计较。”
李望儒不再多言前事,只询问道,“郎中不和侍郎大人一起查视?”
弓捷远摇了摇头,“大人对船能算行家里手,我不一样,从前虽也到过船厂,却不知晓门道,早早来寻主事,就是要从点滴学起,笼统地看并没益处。”
李望儒闻言更加细瞧瞧他,“从前到过哪里的船厂?”
“胶州!”弓捷远如实说道,“我父亲是辽东总兵,昔日也管胶东一带,曾经跟他的副将去看过的。听说现在那里并没船厂了。”
李望儒闻言面色顿凝,“郎中竟是弓将军的虎子吗?”
镇东将军威名远播,弓捷远见他知道也不奇怪,只苦笑道,“是不肖子。”
李望儒闻言再次拜礼,而且叹息一声,“兄长若是知道此节还写什么字条?真真要给郎中负荆请罪!咱家长兄李在儒就是将军麾下之将,一直追随左右。”
弓捷远想不起父亲身边还有个叫李在儒的将领,不由沉吟。
李望儒见状便道,“兄长初战即立大功,救了向左将军于困,合军都称他声‘李猛’,本名倒不怎么提了,家里也是后来才知那是咱的荣光。”
弓捷远不由大吃一惊,“主事竟是李将军的弟弟么?他现在是我爹的亲将,总管前军。去年我爹领着左右两位将军回返燕京,东疆事务都是交给他管的。这可真是一家人了。”
李望儒又是欢笑又是喟叹,半天才道:“本来也不打算给二兄回信的了,既然论到这节,却得告诉一声,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有多鲁莽。”
弓捷远高兴不已地拉住李望儒的双手,“我真什么都不会的,只恐给人笑话,如今遇到主事,还有什么可担忧啊?”
李望儒这才想起来问他,“郎中生在将门,只管冲锋陷阵就是,且要琢磨这些管什么用?”
弓捷远闻言轻叹了声,“这话以后再细说吧!我且没有冲锋陷阵的能耐,能做什么便先做点儿什么。”
李望儒深深望他一眼,没再多说。
晚间李愿儒便驰快马赶到船厂,进了弓捷远的房门倒头就拜,口中连呼自己有眼无珠冒犯了少将军。
弓捷远赶紧搀他起来,“哪里有什么少将军?我也硌涩了些,总不合群。既已揭过了去,只论情谊莫说其他。”
李愿儒又连声说,“怎地郎中见了鄙弟就知提提身份,在我那里却不说的?否则哪有孟浪之事?”
弓捷远笑得好看,“实是没有赶上话头。”
李愿儒被他的笑艳着了眼,只懊悔道,“真不能怪老李眼拙,本也未曾见过将军的面,少将军又长得这般……过人,任谁也联想不到一处去。”
弓捷远听他句句真心,伸手拍拍他的厚背,兄弟朋友般地安抚着说,“一者我是跟着上官来的,二则真真是不善饮,所以今日虽然惊喜,也不能与两位哥哥把酒言欢,咱们只管促膝长谈,也好慰我数月不见父亲和军队的思念苦闷。”

第172章 慰相思情郎探厂
三人凑在一处谈到夜深,李愿儒意犹未尽地驰着骏马回去,此后弓捷远时时跟在李望儒的身后,问东问西细学事务,半点儿都不含糊。
宋栖自然看出二人相与,这日就问,“那个主事收了你当徒弟吗?郎中以后不做官了,专门造船?”
弓捷远给他逗得笑了起来,“大人何必羞我?船舶一事我实不通,跟大人比不得,所以得下功夫。”
然后方与他说了李望儒与李猛的关系。
宋栖这才点头,“原来如此。我也听过这个李猛,却不知道他还有两个弟弟在这儿。既然原非军户出身,战场立威之后多改本名,防着敌人买通江湖市井回去害他的亲人,并不奇怪。你能在这儿遇到这般缘故也是造化,咱们来了不少日子,可有收获?”
弓捷远听他这样讲话,不由诧异,“咱们到船厂不过三五日,哪得许多收获?大人这是着急回京了吗?”
宋栖叹息,“我不着急,是皇上急。已经派人来催过了,你蹲在李主事那边聚精会神看东西,没注意到。”
急什么呢?
是嫌殿前人稀,还是真怕内官外将多来往了?
弓捷远闻言分外失落,“不瞒大人,我只知道了些许船造的粗略,比如帆桅如何使用航速如何调整,许多事情还不熟悉,这么仓促便要回去,简直等于没来。”
宋栖见他一副不甘心状,想了想说,“明日我先走吧!再给你五日,不准更多,也需回京复命。”
弓捷远闻言大喜,立刻拜谢,“大人如此恩待,弓挽感激不已。”
宋栖瞪他一眼,“高兴个什么?只多五日,你就成了海船行家?”
也不想当行家,只从门外汉变成门内汉便可。
翌日送走了宋栖,弓捷远越发寸步不离李望儒的左右,嘴里时时询问,没个消停,只把人家熬得实在受不住了要去休息才肯返回自己房间。
如此过了两昼一夜,这晚亥时摸回居所,弓捷远立刻觉得屋内气息不对,人只探进半只脚去就急抽撤。
仍旧慢了,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里面的人已经鬼魅般地伸手,一把将他扯了进去。
弓捷远立刻出拳相击,同时要扬声唤,可那个人身手十分敏捷,也能料到他的意图,一臂缚人,另外大掌立刻捂来,死死掩住他的口鼻,根本喊不出来。
弓捷远吓出一身冷汗,正要拼死相搏,鼻端嗅到熟悉味道,马上张嘴咬了那掌一口。
谷梁初迅速抽回手去,哈哈笑了,“这是什么京官?动不动就咬人呢?”
弓捷远恨得脸都歪了,“你干什么吓我?”
谷梁初重新把他搂住,“好多天没见着,逗来玩玩。”
惊慌消散了去,心跳又因别的东西加了些速,弓捷远放任自己靠进他的怀里,深深吸了口气,将那熟悉味道吞进胸口里去,半天才问,“怎么会来?”
“宋大人都到家了!”谷梁初轻轻啃着他的耳朵,“孤的捷远还不回来,自然着急……”
“你能随便离京?”弓捷远正过身去,用自己的胸膛肚腹贴住他的胸膛肚腹,似才知道想念。
“也没多远……”谷梁初给他贴得急躁起来,牙齿添了些劲儿,“都道孤在庄子里住,谁还敢去查吗?”
弓捷远还要啰嗦,“你也真能折腾,伴飞且不能骑,不系又没在家,只当蓟州是……”话没说完人已被吻住了,气息迅速被夺干净,很快变得昏昏沉沉,完全失了主动。
等到剥开衣裳胸腹袒露,钻进室内的微风才提醒了沉醉的人,弓捷远气喘吁吁地哼,“这是什么地方?”
“无事。”谷梁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欲望,“孤谨慎些。”
朔王爷说话算话,行事果然谨慎,不给别人察觉的机会。
头一回那般小心翼翼,竟比初次还要收敛。
因为克制压抑,反而发掘了些未曾体会过的特殊滋味。
谷梁初伏在弓捷远的颈窝里面叹气,“挽儿,你怎么能这样好?”
弓捷远不说不动,静静听着。
人前谷梁初多会称呼自己官名,什么“司尉”、“郎中”,纵在亲热不过“捷远”罢了,即便是单独相对,“挽儿”二字也不常见,大概是因为弓捷远总要抗拒,也可能是想专门留在这样时刻。
那曾经是独属于父亲的特权,便是继母和两位亚父的叔叔也只称他为少爷或者少将军,如今却被谷梁初不由分说地用了。
弓捷远却已无力反对。
他是不情愿把自己彻底交付给谷梁初的,从前不愿,现在也不太愿,仇恨虽然凝聚不起来了,却也挡不住心里害怕。
只要落在这人的手里便会彻底失序,根本攒不成个自己,弓捷远怕这世上慢慢就没弓捷远了,只剩谷梁初的宠伴。
他害怕会和这个人融为一体,害怕自己会甘心情愿地化进他的肌肤血汗。
“不要……”忍不住就低声咕哝起来。
“要!”谷梁初的缓慢是受环境限制,很有一些煎熬难耐,自想转嫁出去,因此就要逼迫别人。
“不要!”弓捷远坚持地说。
谷梁初以大欺小地将弓捷远严密罩住,便连嘴唇也包起来,还不算完,边咬他的唇角边加了码,同时仍旧胜之不武地逼迫人,“要!”
陷于敌手的弓捷远无端地想起了阴森的诏狱,想起了血淋淋的刑架和挂在架心的皮鞭子,好像当真遭了捆绑抽打,身上皮肉猛然缩紧。
立刻就改了口,“别……”
谷梁初要被这人给勾死了。
弓捷远对自己,最亲近的称呼也不过是全名全姓的“谷梁初”,可若有人能够听到他会怎么变调,怎么有本事将这三个字喊出怒意冲冲笑语盈盈平淡冷漠和余音绕梁等等非凡意味,就会理解什么都不缺的朔亲王爷为何单要眷恋一个弓捷远了。
会把人给唤入沉沦。
好忙一番,午夜过去,弓捷远照例要睡,谷梁初却不能陪到清晨,稍眯了一会儿便即轻轻起身,在黑暗里摸索穿衣。
怎么小心也敌不过弓捷远那副耳朵,他很困难地睁开眼问,“做什么去?”
“这里不是将府,”谷梁初柔声安抚他道,“孤不能总藏你屋里,趁黑好走。且只管睡……”
“就回京吗?”弓捷远当然不能睡了,马上坐了起来。
身体足了,心里的缠还没过劲儿,不自然地露了依恋,“折折腾腾的一大趟,就待这一小会儿?”
谷梁初贪婪地享受他那点儿赖气,声音软得像哄容儿郡主,“孤不回京。这儿不能待,就去韩峻那里转转。”
弓捷远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你是偷跑来的,去他那里不等于自投罗网吗?还是回去吧!再有三天,我也就返京了。”
他的头发早已乱得不成,如玉的面容掩在浓密蓬飞的乌丝底下,越发衬得雪白的雪白漆黑的漆黑。
谷梁初爱不释手地摸摸那些头发,而后又摸着他的脸颊,摇了头说,“孤等你一路回去。韩峻虽忠,还不至于将孤捉绑起来,莫要担忧。”
弓捷远没法不忧,更要计较,“你是特地来看我吗?该不是为了找韩峻说话才会顺路拐一拐吧?”
谷梁初越发笑了,与生俱来的冷淡感全都融化成了宠溺,哄人哄得自然而然,“孤去他那儿,顺路都称不上,硬找个名头套交情!好在还有冯锦能做话题,也不至于太过尴尬。你好好睡,上午也好好忙,看孤的安排,下午韩峻若不派人请你吃酒,孤就还借夜色过来陪你。”
弓捷远不由自主地想起韩峻的模样,立刻觉得眼前的谷梁初实在好看得紧,不管不顾地扎进他的怀里,“我可不吃他的酒,那人长得像个雷公。”
谷梁初轻声笑着,一边揉弓捷远乱糟糟的脑袋一边嘱咐,“回头见了冯锦可别这么说话,莫瞧他终日笑嘻嘻的,轮上韩峻的事却不含糊。你们交好,为此闹了龃龉可不太美。”
“不是说他丑的意思,”弓捷远只不乐意松开人,搂着谷梁初的腰杆磨叽,“其实也算有些倜傥,就是看着可怕,并非凡人一样,真不知道侯爷那般锦绣人物如何忍的。”
谷梁初捧起他的脸蛋亲了一亲,“只有你才总是忍耐郎君,冯锦把他当成宝贝,生怕被谁惦记了去。”
弓捷远把脑袋从他手里缩下来,用尖下巴去搥他的肚子,左右使劲儿,如个淘气孩童。
谷梁初忍着痒意,伸指弹他发顶一下,“不让走吗?这里眼目太杂,孤真隐藏不住。”
“我有点儿慌!”弓捷远既是撒娇也带点儿依赖地说。
“慌什么?”谷梁初又把他的脸颊扳起,好好看他的眼睛。
慌的原因很多,怕谷梁初去了韩峻那里也捂不住行迹,怕他现在出去晚上再来被人发现,怕王爷和将军相谈不欢起了嫌隙,怕他因为这次冒失耽误将来得封太子,也怕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和他的特殊关系,将来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自由之身。
弓捷远放虚了视线,努力想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更怕就此离不开这个人,刚做点儿事就想逃回他的怀抱躲懒,沉湎庇护不能自拔。
谷梁初没得着回答,再次揉揉他的后颈,同时扭头望望窗外夜色,温声说道,“孤真得走了。你放宽心,不会有事。”
弓捷远还要啰嗦,“你骑什么来的?带了人么?”
谷梁初不笑了,盯着他的脸说,“若再缠人孤就不准你多待了,现在就给强捉回去。”
那自不成,别的都没什么,李望儒那里总得交代交代。
弓捷远瘪了瘪嘴,露点儿委屈意思,“就问问么!”
“普通马匹!”谷梁初轻轻把他推开,心里竟生不忍,勉强按捺着,不表现出来,“孤是自己来的。安生躺好,等孤找你。”
弓捷远怔怔坐在床上,眼看着谷梁初揭开窗户敏捷跃出,自己出了好久的神。
作者有话说:
还能怎么爱呢?

第173章 觉情谊受请山林
京城到此路途不近,宋栖刚刚返程两天,谷梁初就骑着一匹普通的马找过来了,他还是当日那个代驾探病坐在将府厅堂之上对自己冷言冷语的朔王爷吗?
仔细回想回想遇到他之后的种种情形,怎么拜见怎么斗法,怎么被他赚上了榻,怎么变成了勾连纠葛早有前缘的人,又是怎么情思蔓延摘不出来,弓捷远感慨万分。
他的身上虚软不堪,人却精神起来,越发睡不着了。
只好任凭肆意流淌的思绪将他带回遥远的往昔。
弓捷远清晰看见幼年的自己抱着一只瓷碗蹒跚奔跑,猛然撞翻了迎面而来的梁健。梁健趴在碎片里面流血,自己惊慌失措,远远的地方却站着个从容自若的小谷梁初,模样还是如今这副模样,气质神韵特别像跟别人装相时的谷梁瞻。
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笑完又叹口气,弓捷远靠在床头胡乱寻思:这爷俩个命运相似,脾气秉性肯定也差不了多少,都是打小就会端架子藏心思的。
又都肯对自己好。
继而又想起从前暴打水口县主时的情景,想起那场并未亲见的驿站之火,记起公孙优在牢里讲过的那些话,记起谷梁初告诉他说实望能是自己,只觉心脏猛然悸痛起来。
比乍知时还要清晰。
弓捷远惊讶万分地垂下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赤在衣襟下的胸膛,诧异地发现这种痛楚竟然十分不同。
与父亲分别,常常怜惜幼妹,为柳大人等人不甘,替娘亲的命运愤慨,甚至憎恨谷梁立束缚自己郁闷难言之时,他心里都确确实实生过疼痛,却和此刻有的不是一种感觉。
现在的悸痛太复杂了,硬要描述,只能说是百般滋味糅合在一处,唯有眷恋占得最多的难言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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