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非常清楚地发现自己想要时刻依偎在谷梁初宽厚炽热的怀抱里,想要用不着寸缕的后背去汲他身上的温度,想要仰脸就能看清这人下颌上的须根,愿意咬就咬上一口,想要眼巴巴地瞧着他说话之时喉结滚动,气息缓缓拂在自己脸上……
太吓人了!
出生至今,对谁也不曾有过的强烈情感。
也太吸引。
恨不得溺在其中永不离开。
李望儒看出弓捷远的精神大大不如往日,整个上午都是一种恍惚之态,不由问道,“郎中身上不爽快吗?”
弓捷远立刻脸红起来,心里的犹豫也在这刻变成决定,“哦,没有。明日我要走了,还没与主事一处待够,心里有些难舍。”
李望儒有些诧异地道,“明日就要回去?不是说过还能待两日吗?”
“有点变化。”弓捷远只得含糊地说,“今晚可能会去拜访韩将军,若能见着,大概直接返程,或者不与主事告辞。”
李望儒闻言点了点头,“没有不散的筵席,郎中也不该在这里久留。”
弓捷远瞧他片刻,突然伸手抓住了李望儒的臂膀,“好教主事知道……”他快速望望左右,压低一些声音说道,“我身边还有几个可用的人,是那种只帮我的,主事能明白吗?”
李望儒愕了刹那,立刻点头,“明白。”
“将来或有事情需要主事帮忙,我若无法亲至,可能派遣他们前来求教?”弓捷远又问。
“不吝何事。”李望儒郑重点头,“我家原本兄弟四个,名排三字之‘愿’,二字依次下来是‘在愿从望’,因为三兄未满周岁便夭亡了,唯有家里知道,外人多不得晓。只要来者提起这四个字,小人无不从命。”
弓捷远用力拍拍他的手背,“海防也不平静,我这一趟时间仓促,必有许多没能想到的东西漏下了!这四个字便为你我联络之用,不论书信还是别的,后会必然有期。”
李望儒还待再说什么,郑晴已来寻人,他便闭上了嘴。
跟着郑晴回住处去,弓捷远先喝了药,刚想用饭,一名小校由外进来,看清弓捷远身上服饰便行礼道,“敢问大人可是弓郎中吗?”
弓捷远瞧了瞧他,“是我。”
小校再次与他行礼,“我家总兵大人特请郎中移步府中相见,已经备好了午宴款待,车驾就在外面候着。”
谷梁初走时曾说安排韩峻下午请他,不想竟然提前到中午,弓捷远暗叹这人手腕太强,要做什么没不能的。
说是府中相见,韩峻却不住在城里,而在校场后面的山上辟了一方院落,独门窄户,紧邻着个规模不算太大的和尚庙。
弓捷远赏着清幽景色攀了一段山道,立在那扇隐士居所般的柴门面前,失笑地看看两旁戍卫的军士,“就草房子还守什么?老远射只火箭过来便烧着了。”
“捷远!”谷梁初的声音从旁传来。
韩峻的石头脸上也有一丝笑意,瞧着实在违和,“郎中真是性情中人,草房确实易燃。反正也不值钱,烧就烧么,塌了再建就是。”
弓捷远光顾好奇,脱口说了不当的话,此刻脸颊已然红了,“下官孟浪,将军恕罪。草庐之雅等闲不懂,是我太过俗了。”
韩峻开门迎他进去,淡淡地道,“没有雅俗之分。既到了家,就没什么上官下官,郎中远来是客,请随意些。”
弓捷远只能再道,“能为将军之客,荣幸之至。”
韩峻边往草房里走边交代说,“侯爷早来了信,让我照顾郎中的饮食起居,军务在身只怠慢了,今日就算赔礼。”
弓捷远见他竟然主动提起冯锦,不知怎么接好,偷偷瞟瞟旁边的谷梁初。
谷梁初似未察觉,没有什么反应。
“侯爷看重,”弓捷远只得跟进门去,“明日回京,捷远必去侯府面谢厚恩。”
“明日就回去吗?”韩峻转身站在堂内的饭桌前面,做个请入座的手势,问的同时看了看谷梁初。
“已与船厂的人辞别过了。”弓捷远答复韩峻的话,同时也在知会谷梁初,“明早动身返程。”
韩峻拍拍手说,“如此今日之酒可尽兴了!来人!”
草房之外进来一名军士。
“去把郎中的马匹行囊取到这里,今夜酒宿在此,清晨直接出发。”韩峻吩咐着说。
军士应诺要去。
弓捷远连忙挡住,“有劳将军费心,我的马不爱听别人的话,好在有个亲随陪它,只告诉他说我在此处,让其自己来寻就是。”
韩峻点了点头,示意那个军士去船厂传话,而后说道,“上午和王爷一起游山,顺路打了一只野鸡一只野兔,我的厨子手艺尚可,更是新鲜整治,味道应该还好。郎中这些日子必清苦了,且快尝尝。”
弓捷远从善如流地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着,赞赏地说,“确实美味。”
韩峻又给他布了一块烤兔子,“既是因不善饮才与炮厂的李主事闹了龃龉,我就不与郎中倒酒了,只多用些菜肴便是。王爷大概还不知道此事,等下听了恐要心疼。”
弓捷远见他竟然说出“心疼”二字,手指不由一抖,夹着的兔肉跌在盘里。
谷梁初淡定看他,“怎么回事?”
弓捷远待要解释,韩峻却又阻道,“若是郎中自述必然简单,很失趣味儿,我这儿有个听过内情的小兵,唤过来讲讲,正好助助酒兴。”
弓捷远万没料到韩峻竟然还有这个兴致,又是吃惊又是脸红,“将军说笑。”
韩峻已经扬声喊人,“邓取!进来!”
外面应了声诺,一个看起来和弓捷远年纪相仿的少年军士噔噔跑了进来,“将军!”
韩峻伸手点一点他,“这小子最好听热闹,嘴巴能说书的。那日我在屋里和侍郎大人闲话,他在外面扯着两个工匠,把郎中与李主事斗武的经过打听得清清楚楚,回来乐滋滋地跟卒子们讲着玩,本将听得清楚。”
弓捷远越发涨了脸颊,直给谷梁初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出声阻止。
谷梁初似未看到,饶有兴致地瞧着那个军士。
韩峻又对邓取说道,“今日正主儿来了,你再口灿莲花一遍,也好纠纠错误之处。”
邓取憨憨地挠脑袋说,“小的不敢,只恐惹恼了郎中性命不保。”
韩峻哈哈笑了,“王爷坐在这里,他保着你!”
谷梁初果然就道,“但说无妨,错了无事,讲好了孤有赏钱!”
那个邓取立刻就得了胆子,神色陡然亢奋起来,张开一张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嘴巴哇啦哇啦,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玄乎了一遍,什么郎中妙帚拨千斤啦,什么李主事脸如猪肝气喘如牛……
弓捷远听不下去,连连打断,“没有的事,快别说了!”
邓取得了自己主将的纵容,也不管他反应如何,眼睛只是盯着谷梁初的脸色瞧,见他始终都是笑吟吟地,一副爱听样子,越发添油加醋,到最后竟把弓捷远吹成了武学奇才。
弓捷远实在坐不住了,起身想走,“真是以讹传讹。”
谷梁初伸手捉住他的腕子不给逃走,微笑地道,“倒也精彩。”说完便从腰封里面摸出一块碎银给了邓取。
邓取高兴接着,眼睛亮亮地瞅回韩峻。
韩峻也笑着说,“厨里提一壶酒,找人去喝!”
邓取乐颠颠地走了,并不管屋里的弓捷远正如他刚才形容的李主事那样面似猪肝。
谷梁初将人送回座里,既带安抚又露调笑地说,“捷远也够厉害,拿个扫帚便教训人。”
韩峻已趁邓取胡诌之际敬了谷梁初好几杯酒,这时又给斟满,“厂里的人经年都干苦活,便是小有官衔之人性子也都粗燥得很,加上州府体恤他们辛苦劳累,平日纵容有加疏于管理,难免就会张狂了些,郎中出手教训教训也是好事。”
弓捷远忙又解释,“只是一点儿误会,后来倒和李主事做了朋友,并没有教训之说。”
韩峻点头赞许,“不愧是将门之后,懂得威慑也懂得施恩,会笼络人。”
弓捷远不欲认可这个评价,待要反驳,抬眼看见谷梁初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眼神里面竟然藏着骄傲,就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屋内暂时冷清下来。
谷梁初和韩峻都非夸夸其谈之辈,他们上午相见,想必已经聊了不少,这会儿除了喝酒也没更多说的。
弓捷远本和韩峻生疏,虽然知道他是冯锦心爱之人,只给他冷酷煞人的长相镇着,心里近不起来,就更没有什么话语。
昨晚几乎没睡,这时气氛一沉,倦怠感立刻就袭上来,弓捷远的眼神不由自主发粘。
韩峻似未注意,扬声唤人,“添些菜来。”
第174章 借草庐鸠占鹊巢
桌上佳肴根本都没太动,弓捷远刚想阻止,外面进来的人却向韩峻报告,“启禀将军,韩老爹突发风疾头痛难忍,军医正在为其诊治,不知轻重如何。”
韩峻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先是往外走了两步才又回身与谷梁初施礼,“王爷勿怪,这人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老跟随了,感情不比平常,必须得去看看,还请宽宥失陪之罪。”
谷梁初立刻便说,“将军且去,不必在意。”
韩峻听了便唤,“来人!”
另外一个生脸的军士进来。
韩峻吩咐他说,“由你在此伺候王爷,午膳晚饭,务必照顾周全,本将若是牵绊住了,便将两位贵人安排在客舍里面安歇,茶水巾帕,一样不能少了。”
军士利落应下。
谷梁初听后更说,“将军快去吧!孤会自便,不需如此叮嘱。”
“草屋茅舍,王爷且自在些!”韩峻仍旧说道,“这些人都是我的亲兵,绝对不会泄露王爷行踪。末将定会尽早返回。”
谷梁初起身把他送到门边,“风疾凶险,需要仔细看护,既是已有春秋之人,自然疏忽不得,将军莫耽误了。”
弓捷远跟在谷梁初的身边,眼望着韩峻如飞去了,有些不知所措,“这……”
谷梁初携着他手坐回席边,先是温声遣走那个奉命伺候的军士,“且去外面歇歇,有事唤你!”
军士听命去了。
谷梁初这才动手给弓捷远夹菜,态度轻松地说,“好好吃饱,然后躺一觉去,韩峻不会很快回来。”
“啊?”弓捷远没有听懂。
“他没地方安排孤,”谷梁初神情平淡地说,“只能藏在家里。勉强陪着转了一上午的荒山,还得好言好语地跟着吃饭,心里早就不耐烦了,这是借故躲出去的。什么添菜?一大桌子菜还添什么呢?就是暗号!着急也是演出来的,戏头倒好!”
“那……”弓捷远向来心思敏感,听了这话心里立刻不太舒服,“咱们还要厚颜赖在人家这里?直接走吧!”
“走就留了嫌隙!”谷梁初把块鸡肉从骨头上剔下来,轻轻塞进弓捷远的嘴里,“孤猜他后半夜,或者快凌晨时必然回来送行。咱们且装糊涂混着,反正好酒好菜,还有这般雅致的房子。你不是困了吗?自在睡个饱的。此处山水别有味道,傍晚起来孤陪你出去看看风光嗅嗅林气,当游玩了!”
“你倒安然。”弓捷远使劲儿嚼着鸡肉,样子有点儿赌气,“堂堂的王爷也不在乎脸面,给人撂在家里还能怡然自得。”
“这有什么失脸面的?”谷梁初笑笑地道,“孤也没在他的房子里胡来。”
弓捷远更加别扭了些,“胡说也不要脸!”
谷梁初见他只是不能放松,就打岔问,“还没说你和那个李主事怎么成了朋友?”
弓捷远道行不够,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当下就将李愿儒怎么不计前嫌地给自己带字条,认识了李望儒之后怎么提到李猛等事说了一遍,边讲述边被谷梁初哄进半碗饭去,末了还要强调,“你可别听那个邓取胡诌,我没那般厉害,估计是李二哥念我毕竟是个京官,比划时候束手束脚未得施展。”
“嗯!”谷梁初趁机又喂了他两口鸡汤,“只教你未吃亏便成。打架还能打出情分来,也是难得。不是说还要待上两三天的么?怎么明天就回去了?幸亏孤没先对韩峻明说要住一住,否则当真打嘴。”
弓捷远已经被他逗开了胃口,一面吞着鸡汤一面回答,“你在这里我也静不下心,多留也是耽误工夫,不如回去。”
谷梁初见他吃得香甜,情绪甚好,“为何静不下心?是思念孤,还是担心给人发现孤的踪迹?”
弓捷远被他说中心事,立刻反驳,“别那么美!就是心烦而已。”
谷梁初抓着他逞口舌厉害的工夫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块鸡腿肉,弓捷远含着那肉就躲,“饱了饱了!别再搥了!”
谷梁初一语双关地道:“真饱了吗?”
弓捷远看出他的神情开始不对劲,啪地打了一下,“再不正经咱们这就走吧!”
谷梁初不再玩闹,好说歹说,把弓捷远骗到韩峻的客舍里去按着躺下,“眼睛都成了兔子,且睡一睡再说别的。”
弓捷远虽然困得不行,这里毕竟不是驿舍,躺在主家不在的地方周身难受,只不安神。
谷梁初只好吓唬他说,“再不老实闭眼,孤就不管前话当混账了!反正也在忍着。”
弓捷远没法想象那般情形,果然害怕,乖乖闭眼躺平,没大一会儿当真睡了过去。
谷梁初一番长途纵马,之后又是同弓捷远缠绵又是拜访韩峻,也未好生休息,这时也极倦怠,偎在榻边睡了一大阵,听到外间有些动静方才起身出去,“是谁?”
之前被韩峻吩咐伺候二人的那个军士见他出来,非常谨慎地道,“可是扰了王爷休息?天晚了,小的进来看看要不要重新整治饭菜。”
谷梁初抬头瞧瞧天色果然黑了,便对他说,“这些都撤掉吧!告诉厨里准备一些茶点摆在这里就行。孤与郎中出去转转,回来自用,并不需要准备别的。”
那个军士闻言立刻便说,“此处虽有屋舍庙宇,却实是个野山,林中野兽不少,没有门墙保护之处毕竟凶险,王爷还需小心。若是定要游玩,小的去喊几个人来陪着保护。”
谷梁初哂然笑了,“孤未必能打过虎豹猛禽,逃跑的本事却有一点儿,你并不用担心,过了子时不见转回再带同伴搜山不迟。”
那个军士还待再说,谷梁初已挥手道,“去吧!”
弓捷远等那个人走了才从客房出来,“你还真有这个雅兴?”
谷梁初弯起一边唇角,“孤与你长日守在房宅里面度日,也未同游过的,今日可以补补遗憾。虽然没能看到林间夕阳,出去听听山泉叮咚也很不错。”
弓捷远见他这样说,心中起了旖旎之情,刚想说句什么,郑晴由外进来,“小主子不急出门,且等一等时辰把药喝过。”
弓捷远看向她的眼神十分惊讶,“这都可以找来?我也将你忘了,实在抱歉。”
说着发觉谷梁初越发笑了,立刻横他一眼。
安顿好了郑晴,二人穿出草房后门,踩着屋边小路往山上走。
因那野径甚窄,衣衫袍角只给路旁的高茅蹭着,发出沙沙之响,幽夜之中传入耳鼓,微微有些瘆人。
谷梁初低声询问,“你怕不怕?”
弓捷远虽然胆大,深夜进山游晃还是生平初次,多少有点儿紧张,就反问道,“你怕不怕?”
谷梁初摇了摇头,“神明鬼怪多不扰人,不需害怕。你放松些,有孤在呢!”
有他在呢!
弓捷远听了这句心里果然好些,眼睛望望不远处的庙墙,找话说道,“这个韩峻也怪,在哪儿盖房子不好?非要盖在山上,硬跟人家和尚当了邻居。”
谷梁初浅浅地笑,“和尚有什么不好?遁入空门,没有是非。”
“人家遁人家的,也不会带着他。一将功成万骨枯,身上那么多杀孽还往佛门净地跟前凑乎,也不怕菩萨厌恶。”弓捷远先遭这个总兵戏弄一把,后又被他晾了一道,心里只不舒服,没好听话。
“菩萨总在庙里待着?”谷梁初与他不同,仍淡淡道,“这些老人家可太忙了,没有工夫厌恶谁!”
草房原就建在半山腰上,他们没走多远脚下的路就陡起来,野径更窄,两旁树木越发高大茂密,月影非常遥远。
弓捷远觉得自己好像是只被巨大草丛笼盖在尘土之间的小蚂蚁,对山林的敬畏感再次浓重起来,下意识地往谷梁初的怀里靠靠,“白天走了这儿吗?”
“别怕!”谷梁初不答,直接搂紧他的腰杆,“孤带了刀。”
弓捷远伸手摸摸他腰侧的刀,“还是第一次见你带兵刃呢!出来就有还是进山之后预备的?砍野兽用?分明也知乱逛危险,干什么一定要出来吓唬自己?”
“独自出门,所以带着,以备不时之需。”谷梁初说得轻描淡写,“被这小山唬住,孤还能做什么事情?”
“王爷不是好较劲儿的性子啊?”弓捷远见他如此,又要责怪又想逗戏,“大黑天的,就想胜一胜它?”
谷梁初却很正经,“没有那个念头,是想让你好好记得和孤在一起时的情景。”他缓缓说,“平素过得都太过普通,容易模糊混淆,将来回忆,或会分不出具体时日想不清实在心情。这就不一样了,紧张会让人的感受深刻。”
弓捷远更讶,透过夜色去望他的眼睛,“干嘛非要记得?”
谷梁初的脚步越发放慢了些,侧首看住他的脸庞,“以后若再分开,你就不会像这一次,忙起来就把孤给丢在脑袋后了。”
弓捷远听他说出分开二字,心头蓦然难过,强辩了句,“什么脑袋后……”
话音未落,头上呼啦啦飞过一只鸟去,突兀迅速,如同鬼魅穿行。
弓捷远吓得扑在谷梁初的怀里,把人狠狠抱住。
第175章 晚登峰石映佳影
谷梁初立刻说了一句,“是山鸟!”同时连连拍抚弓捷远的后背,直到觉出他的呼吸平缓下去才低笑道,“这是辽东总兵生出来的少将军吗?是拿扫帚教训炮厂主事的俏郎中?敢在御庭直言不讳的人,走几步夜路就吓着了?”
弓捷远又羞又恼,往他脖子上面咬了一口狠的,“少将军为什么要钻这山破林子?大半夜的不歇着,找这罪受!你是不是还在记我气着你爹的仇,想要趁夜杀了,借着黑暗好埋掉啊?我就是害怕,人都丢完了,不想继续忍耐,咱们回去吧!”
“捷远!”谷梁初仍然拍哄着他,扯着被咬出伤痕的脖子,仰头去看山的上方,“前面有一块大石镜子,底下也是一块很阔的平石,都如仔细打磨过般光滑,浑然天成鬼斧神工。孤白天来时就想着要带你上去躺躺,一起沐沐夕阳之辉。现在虽然没有了阳光,照照月亮也是好的,也让天地看看,孤和捷远在一块儿呢!”
他说得吸引,弓捷远被他煽动起来,心里生了向往,暂时忘了害怕,扭头朝上望去,“还有多远?”
“不太远了!”谷梁初说谎骗他,“你再坚持一下。若有野兽鬼怪也不会只害你自己,干什么这样畏惧?”
半哄半激,弓捷远果然中计,跟着他继续往上攀登。
又走了好久,脸颊都被林中枝叶给刮痛了,还是没到地方,弓捷远的力气已经用尽,黑着俊脸不肯爬了,“你这人说话有准没准?什么石镜子,到底在哪儿呢?”
“还有几步。”谷梁初仍旧说着,“咬牙就到。”
弓捷远说什么也不走了,不管不顾地往下一蹲,“我不咬牙!让老虎来吃我吧!一步走不动了!”
谷梁初瞧着言辞无用,只好把腰一弯,“真就几步,孤背你上去。”
弓捷远怪他欺骗,且亦无力逞强,赖唧唧地往他背上一趴,任凭被带哪去。
几百步更不好走的陡行之后,果然到了一处平地。
弓捷远从谷梁初背上溜下来,站定身形展目四望,却是登到了顶。
峰是平峰,上面没有大树,只有浓密的矮枝高草,人立其上清风徐来,真有一点儿傲视红尘身在仙境的意思。
峰顶中央有块地方不长植被,月辉之中泛起金光,折进人的眼里。
弓捷远定睛望望,便是谷梁初之前提到的那处石坪石镜。
他很欣喜地蹿过去,伸手摸摸地上光滑如璧的石面,乐道,“你还真没骗人!”
谷梁初背着他爬了最陡峭险峻的一段山路,此时也疲惫了,身子一歪就在平铺着的石面上躺了下去。
弓捷远立刻躺到他的身旁,美滋滋地体会了半天幕天席地望天观月,气力渐复急躁消散,心里慢慢安静下去,“山风不算太凉。”
“也不是太高的山。”谷梁初轻声说道,“只是没凿好路,难攀了些,因此你才觉得漫长。”
“我想在这儿睡觉。”弓捷远看够了苍穹,微微眯了眼睛。
“那就睡吧!”谷梁初半真半假地应。
“等会儿老虎出来吃咱怎么办啊?”弓捷远的神情竟然像个小孩儿。
“你只知道老虎。”谷梁初恶意吓他,“必然还有蟒蛇山魈林鬼洞妖,哪个不吃人的?好在它们总是胃口极大,也不会把孤剩下,黄泉路上倒不寂寞。”
“哼!”弓捷远不乐意了,“就是说死也甩不掉你!”
谷梁初已经歇过了劲儿,侧过身去看他,低声问道,“想甩掉孤?”
“甩得掉吗?”弓捷远弄不明白这人的声音如何做到既沉且润,不答,只问。
谷梁初轻轻摇头,“甩不掉。”
弓捷远心里起了温柔,越发往他怀里靠去。
头天夜里那种情绪又泛起来,他低声问,“我到底有什么好?”
谷梁初不说话,搂住他亲,亲了好大一阵才说,“捷远,这里肯定有神明在。”
躺得久了,山风吹在身上,多少有些冷意,弓捷远缩他的怀里躲着,随便唔了一声。
“可这不是谁的地方。”谷梁初又凝声说。
弓捷远听明白了,他扬起脸,认真去看这个温声细语的人,也怕惊着什么一般,声音很轻地说,“谷梁初……”
谷梁初垂目看他。
“我好像……”弓捷远又把眼睛闪开,去望遥遥的月。
谷梁初耐心等着,半天不听他再继续,就催了句,“好像什么?”
弓捷远收回目光,重新看了看他,躲避什么似的,再次钻进他的怀里,把脸死死捂在他的心口。
“要说什么?”谷梁初又问一句。
“我好像喜欢你了。”声音闷在两具身体之间,透进谷梁初的胸腔里面,由外听去特别含糊。
谷梁初却被沸水烫着了般,身体剧烈一抖。
弓捷远随他一起抖了一下,却没把脸从他身上分开,仍旧那样闷着。
谷梁初僵在了石坪上面。
当日哄着弓捷远多饮了些点绛唇,只是觉得好玩,并不是安心要赚他上榻,后来赚着了也只是狎昵狎昵,或者说,轻薄了轻薄爱抚了爱抚,就把人给激得吐血生病,谷梁初表面阴狠,心里其实生过自我厌弃。
为什么会被欲望驱使无法自控?
不那样就不行吗?
他曾有过很多人,那些人都是愿意的,不管目的如何都是愿意,可弓捷远不愿意。
谷梁初觉得自己下作恶心。
甚至觉得他少年失怙,后面又遇到凝蕊和朴清的合伙欺骗是应该的,人品不好,还占了权势地位,上天怎么可能更优待呢?
因此,虽然始终舍不得放手,虽然到底把人摘到了掌心,后来弓捷远的表现里也露了情愿,他还是没有信心。
没信心能融化这个总是愤愤的,总是要挣扎反抗不肯逆来顺受的少年郎。
谷梁初想弓捷远既然是颗小硬石头,自己就当成糖粒含着吧,反正冰不坏人,反正硌不太痛。
因此即使气过这人没有真正地与自己同心同德,气他不管不顾地为尚川争口,谷梁初的心里也恨不起来,恼怒稍稍一淡就想管他是个什么混样呢,只管宠着就是。
没想到还真宠软了他。
真不容易。
真是惊喜!
预料不到的意外之得让谷梁初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又想雀跃又想流泪,忍了半天将两种情绪都压下去后才伸手去推怀里的弓捷远。
弓捷远不让他把自己推开,拧着劲儿地抵抗。
谷梁初双手支住他的脑袋细看,目光似要扎进他的心里,“捷远,在说什么?”
弓捷远不吭声。
他不打算回答。
谷梁初好声商量,“重说一次。”
弓捷远的眼尾也起了红色,便在夜里也看得清,他很有些愠怒地道,“你想得美!”
看到这副样子,谷梁初终于放下了心,笑容如波泛开,“孤没听错,捷远说喜欢孤了!”
弓捷远瞧清他的笑容,心里突然酸得难受,轻轻吸吸鼻子,“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么?”
“是了不起……”谷梁初不把话给说完就把他给咬住,辗转流连认真试探,全不似从前那般掠夺攫取。
酥麻从唇尖极速蹿起,很快游到四肢百骸,最后连躯壳深处的心房都痒起来。
弓捷远狠狠地搂住谷梁初,反客为主地吻他,爬山时候的孱弱全不见了,竟能气势如虹。
谷梁初微微掀开一点儿眼帘,用心看着这个近在毫厘的人,清楚瞧见那凝脂般的脸庞上布满了从未有过的狂热和炽烈,红晕如醉酒般染绯了熟悉的眉眼和鼻梁,连那发下的耳廓都已成了玛瑙,
再也忍耐不住,一面伸手去摸他的衣襟一面在那热吻里面嘶声询问,“捷远,这儿有神明,你怕不怕?”
弓捷远下意识地抬头,离开那副赤炭般的嘴唇,仰头去望苍穹。
谷梁初趁势剥出诱人胴体,让他露在月光之下。
怕也来不及了……
弓捷远跪在了地上。
他最厌跪,尤其是双膝着地的跪,这个带点儿屈辱意味的臣服姿势总是令他深恶痛绝,从前必要想尽办法抵抗,今夜却顾不上去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