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奄一息的人基本没有力气咬舌自尽,弓捷远示意那个狱卒把他口中布团拽掉,问话之时并无半分温情,“大人可有什么遗言想说?”
周阁珍贪婪地享受享受面颊轻松的感觉,而后又痛快地呼吸着空气,好似之前的布团非但堵住了嘴,连过气的通道也给塞住。
过了半晌他才口齿艰难地道,“司尉如今得意,可能知道得意多久?棋局还摆着咧!镇东将军赢了这局就能永远赢吗?下一次的对手不是我了,却也未必更好对付。”
弓捷远的目光幽冷如霜,“我爹哪里惹到了你,为什么非得害他?”
“这账怎么算呢?”周阁珍都已到了这步田地,自然什么都不怕了,说话非常直白,“我也没有惹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的人,娶我敌家的女儿呢?也没少下力气拉拢他,不上道就罢了,偏往对面去走,安什么心?他谋功名我谋富贵,文武本来不干,怎么就不能相安无事呢?”
跟这种人没的掰扯,弓捷远心里早有准备,表现分外沉稳,“你赢了好多局,柳大人,我外祖一门,还有王爷的娘,这些人的性命全都丧在你的手里,只输这一局真算便宜的了。”
周阁珍竟然点头,“我也觉得便宜。”
弓捷远没被他给气到,态度仍旧从容,“我没见着他们死的样子,也没见着周运亨如何受苦,只听说他筋骨皆断,肉融在血里,血包在皮里,看上去如同泡久了水发起烂的小猪仔。唉,也是命歹,落在你的家里,当爹的还给取了好名字。运亨运亨,运气还真不一般呢!当日春射之时我们曾遇到过,令郎身材虽瘦,倒也笑语吟吟,看着像个可爱孩子,怎么就没生在匡铸或者许正大人那样的家里面呢?”
周阁珍虚弱已极,不堪这般刺激,他想控制表情,肌肉却已不听意志的话,扯着嘴角狂搐起来。
弓捷远很是嫌恶地看着他的丑样,“你这脏像,后日上路,若能赶上令郎的魂魄莫再忘情牵扯,急着奉劝他长点眼睛投个好胎去吧!唔,只怕也不容易,鬼差不记今世的债?他虽年小,到底还是想要帮你做坏事的。为点儿肮污血脉,只活这么几年便留孽账!”
周阁珍虽遭着绑,手脚仍旧颤抖起来,强自回怼,“你不必唬人,又能料到自己的来日么……”
“我和我爹,”弓捷远眼神定定地看住他,“便有死时也会痛痛快快,绝对不会如你这般丑陋。此生也没什么好想的了,周大人还是忧虑忧虑阴司路上怎么捱吧!贪多少财也带不去,拿什么贿赂各路小鬼不打你呢?有的罪受!”
“你还不是凭着朔王?”周阁珍终于嘶声喊了起来,“男生女态床帷伺候,好本事吗?他……将来能怎么样,还说不准……就是……就是……”
“我就是凭着他,”弓捷远不叫周阁珍把恶心人的话讲完,竟然往他身边凑凑,忍着扑鼻臭味,近似宣布地说,“就很本事。你还是盼着他好,不然再去那边追你,大人就在阴曹地府也没办法得个消停!”
周阁珍急怒攻心,眼睛猛然一翻,人就厥了过去。
狱卒但见弓捷远说完便走,也不怎么惊怕,使劲儿掰过周阁珍的脑袋,撬开嘴巴重新塞上布团。
他的动作极其粗鲁,差点儿气死的周阁珍噎在喉间那口气息硬被他给扯通顺了。
还得再熬两天方能去死。
弓捷远大步走出诏狱,在阳光下站了一站,仰头望望天空,默默地道:娘,我替你来看过这狗东西的下场了,总是善恶有报!
梁健得了谷梁初的吩咐,这会儿又问他道,“小主子还去看看范佑和时樽吗?”
弓捷远摇了摇头,“他们不配看。你莫总是这般唤我,倘若外人听见……”他话说了一半,眼睛望见一人,暂时停下。
梁健顺着他的视线瞧瞧,眼见那人迅速去了,不由蹙眉,“吕值怎么随便出宫?这蠢家伙如今在混什么?”
弓捷远低声说道,“宫里的事不好打听吧?留意留意他的近况。”
“是。”梁健应得自然而然。
这夜谷梁初来得很晚,弓捷远自然问他,“你忙什么去了?”
谷梁初神色不佳地道,“被父皇留在宫里说话。”
弓捷远便瞧住他,“为周阁珍还是为侯爷要去南京?”
“都不是。”谷梁初仍旧皱着眉头,“是尚川。”
“他怎么了?”弓捷远立刻关心起来。
“夏收即至。”谷梁初似很不快,“江南各省却都联名上书,请轻赋税休养民生。父皇在朝上问大臣们的意见,别人没说太多,就这个尚川脑袋坏了,当即应和,咋咋呼呼地说什么朝廷难题已解,又逢新元,应当让利于民以慰庶黎。”
“他说得没有道理吗?”弓捷远觉出谷梁初对于此事非常抗拒,不由就问,“查出这么多贪腐没收了许多贪银,侯爷也去卖铜矿了,朝廷的难题是解了啊!”
“他是只有书生意气的呆官!”谷梁初双眉不展,“匡铸没教好他,只有眼前没有长远。”
“让利于民怎么不是长远?”弓捷远自然说他,“王爷生为贵人,不知道黎庶之苦。”
“捷远!”谷梁初瞧着他叹,“你也是傻。以为这些人说的让利于民就是真的让给种田砍柴的人?受盘剥的仍受盘剥,应了轻税,只不过是听凭国库空虚反而肥了那些欺上瞒下的东西罢了。也不想想江南各省最是肥美之地,他们要轻赋税,常年荒旱的地方不得倒贴?也得国库里面能有那些银两才行。”
牵一发而动全身,谨慎也是对的。
弓捷远心中略紧,“那就想办法掐死这些人的贪心啊?”
谷梁初不说话了。
弓捷远跟着沉默了会儿,明白此事之难更甚于揭开周案,不由微感沮丧,“你爹留你说什么呢?不管怎样,他们的名头都堂皇得很,无职无衔的王爷管什么用?”
谷梁初长长嘘一口气,“堂皇也不能准,除了饿着国家撑着下面的小官小吏们,百姓根本就没得着半点儿好处。朝廷只是暂时解了燃眉之急,总是没有积余,哪处有了灾情拿不出银子来,放粥都放不成。况且暂时没有战事,谁知道何时又起?若因缺军费纵了敌蹄,有钱的东西们跑得飞快,受践踏的不还是贫民百姓?”
“你爹应了?”弓捷远见他烦恼至此,不知怎么评论。
谷梁初似甚烦燥,“他也不全是武将脑子,其实懂得其中厉害。只不过站在那个位置上面,得用堂皇去对堂皇,不能似孤对你这般直说罢了。”
“没人愿意帮他堂皇吧?”弓捷远有些明白了。
谷梁初点了点头,“所以他想让上一步,不轻赋税而轻徭役。”
这下换成弓捷远立刻反对,“不行。运河黄河都得修了,否则必有祸患等着。减了徭役谁去干活?那些富绅们吗?”
他在工部这段没有白待,已知运输灌溉于民之重,更遑论建殊在位数年一直心系集权削藩,久未关注这些,再耗下去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谷梁初浅浅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不爱讲烦恼,如同冯锦评价,正话语迟,这夜却也没有旁的兴致,只是默默躺着。
弓捷远也躺下去,见他始终心中有事,伸手扳过那张脸颊细看一看,玩笑地说,“你这人生来有些眉弓压眼,本来就不够柔和,再多思虑,仔细中庭越来越长,变丑了去。”
谷梁初终于轻松了些,“丑了你便嫌弃孤么?”
弓捷远一本正经地点了头说,“我这人最是以貌取人,你本来就不如女子娇柔,好歹尚占个俊,再丑起来自然嫌弃,还是小心些个。若是变成你爹那副模样,肯定不爱要了。”
谷梁初觉得他挺有趣,“这可难说。人总越来越老,面相难免变化。孤得怎么小心才能不遭捷远的厌?”
弓捷远作势想想,“至少得比韩峻好看一些。我比不上侯爷,你就得比总兵大人强些。这样加在一处计算,咱们也不会输。”
谷梁初失笑地道,“且莫说孤并不觉得你比不上冯锦,只讲为何非要计算比较?”
弓捷远幽幽地道,“是个京官都知道咱们什么关系,样样输人,只剩被笑话了。”
谷梁初正色看他,“今日去诏狱受了委屈吗?”
弓捷远果断摇头,根本不提周阁珍那句“床帷伺候”的话,“别人想给我受委屈并不容易,得看小爷肯不肯的。”
谷梁初就又笑了,“这么厉害?”
弓捷远点了点头,“我如今认了你,就算是我自己的选择,别人想来耻笑也讨不着什么便宜。”
谷梁初不由敛起笑容,注视了他片刻才又说道,“提起以貌取人孤才想起,你既然回了京,婕柔的事也该张罗起来,什么时候纳彩问名,见着刘跃便该商量商量,这个孤也不能代劳。”
弓捷远嗯了一声,“明日送过侯爷再说。”
冯锦启程甚早,弓捷远并没送上。
因此他也不到官署,直接等在宫道上面堵着宋栖,见到人就亦步亦趋。
“这是要做什么?”宋栖自然问他。
“有些话大人不好直说,” 弓捷远紧紧追着他的脚步,“我官职小,顶多被责没有见识。”
宋栖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停下脚步看一看人,“要说兵器的事?把你带在身边站朝就已摆明了态度,皇上没脑子么?”
“不说这趟蓟州还何必去?”弓捷远就将宋栖的军,“大人不急我也别僭越了,浪费与否也不耽误我的俸银。”
宋栖自然知道弓捷远是在激他,仍旧笑道,“你这小子心眼不少,摸着了老头子的脾气呢!也罢了,今日就带着你,皇上若是骂人你就只管好好跪听,大逆不道的心思认真憋在肚子里,不许露出来!”
弓捷远立刻应了,乐颠颠地跟到宋栖身边。
谷梁立见弓捷远没在殿外站着就知道了宋栖的意思,直接问道,“工部是有事情说么?”
宋栖躬身上前,“老臣身衰无力,有事启奏,唯恐气息不足说不顺畅,既累皇上受罪也会耽误清晰表达,因此特地带了属官弓挽来禀皇上。”
谷梁立没有不悦之意,点点头说,“那就讲吧!”
弓捷远略跨上前,缓缓说了蓟州所见,将炮厂船厂里的见闻感受一一讲了,也把对韩峻讲过的撙掉内城配给专供边防的意思申述明白,只没说那多制火铳和让边城自制兵器之事。
谷梁立认真听完,微露赞许地道,“看出你确实用了心。韩峻也会管理,蓟州两厂设置未久,可以井井有条,他与州府都有功劳。按数制造的事儿么,容朕思索思索,再与宋大人参详。”
已经算是大肯定了,弓捷远听了这话立刻退身向后,不再多言。
“还有别的事吗?”谷梁立瞅瞅众官,又问了句。
“皇上!”尚川果然出列。
弓捷远不动声色地想:真得感谢你这一刻不容的狗急性子,教我没白央求宋大人这回。
谷梁立看见尚川说话就锁了眉,似很烦恼,“尚大人还说减税之事?容朕再想一想。”
“皇上,”尚川永远不依不饶,“夏税在即,朝廷若无动静,下面就该按照旧例张罗起来了。微臣不大明白,这等利国利民的好事,皇上为何犹豫不决?”
此话说得难听,谷梁立马上黑了脸道:“怎叫犹豫不决?朕就不能细想想吗?”
“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哪能拖延不决?”尚川继续说道,“好政当速……”
“真无害么?”
谁也没有想到刚刚闭嘴的弓捷远竟又开口,殿内的朝官们尽皆一惊。
宋栖悄悄咬了咬牙,心说怪道这小郎中今日如此积极,原来还有别的打算,老头子被他给糊弄了。
尚川更加意外,不可置信地看向弓捷远,“这非工部之事……”
“这是天下之事。”弓捷远截了他的话去,“尚大人言说减税之事有百利,弓挽不敢反驳,否则便成了心无庶民的恶官,可你刚才说无一害,下官就想辩驳辩驳,此事之害显而易见,怎能硬说没有?”
尚川乃是性情中人,惊愕之下,甚至无暇斥他僭越,非常生气地说,“那倒真是我见识短浅,并不知道害在何处。”
弓捷远料到谷梁立不会阻止,侃侃说了下去,“我曾陪伴朔王爷查过户部之账,那时虽是周阁珍在管,还不与尚大人相干,历年支出和所需数目毕竟明白记着,所以深知即使周案抄出了些贪银,侯爷也已动身往南京去卖矿了,国库也只能算勉强平了旧账,并无积存,就指望这次夏税缓缓亏呢!尚大人却就忙着沽名钓誉,与民请命来了。你既然说百利而无一害,下官斗胆问问,账上总没银两,哪里起了战事哪里生了灾荒,朝廷要怎么办?拿尚大人这个总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厉害嘴巴去抵挡吗?”
尚川万没料到他竟比自己还要咄咄逼人,气恼愈甚,“夏税之后还有冬税跟着,况且只说轻赋,又未说免,不至于就没用的了!此时四境安宁风调雨顺,你这里红口白牙地瞎咒什么?”
“天威难测,未雨绸缪,怎么能说诅咒?”弓捷远毫不示弱,“哪朝哪代不得遇上些许灾情,尚大人以为大祁只有南京燕京,广阔疆土都一样的?你说四境安宁,可是忘了朔王爷刚从北疆回来,觉得他这一仗胜得漂亮痛快羌夷就永远不敢妄动了是吗?夏税所以能叫夏税,自然是和冬税隔好几个月,这中间若是有点儿军情急变,需要大动粮草,轻免之后不够支配用度,大人去和边防战士们说守到冬税再打?你既然说只减未免,不妨当庭算算能收得的具体数目,可是足够支撑横生的变数。”
终于出来个人帮忙去堵尚川的嘴,谷梁立虽然微感讶异,心里却觉痛快,一声不吭地眯着眼睛看这两个都不怎么得他的心的臣子交锋。
“你……”尚川恼得不行,至此终于想起身份攻击,“我凭什么给你算呢?户部欠你们工部的银子么?便是欠,也该宋大人出来说话,轮得到你?这是僭越!”
“僭越!”弓捷远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话,立刻冷冷地道,“尚大人前日力主卖矿,倒不计较僭越,此时却又分得明白。就是说凡与钱粮有关的事,大祁文武都只能够听你安排,不准有异议的。我是工部郎中不假,自小却在辽东长大,十数年间都和将士们吃住一处,最知边疆难处。冒昧地问问尚大人,你既为民请命,为什么就不包括这些经年为大祁浴血戍边的兵士呢?难道他们不是平民之子,都是将相家里出的,可以自带粮食酒肉去上阵么?”
“谁说他们不是平民之子?”尚川着了弓捷远的道,“谁说可以自带酒肉粮食上阵去的?你莫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弓捷远看向他的眼神极为讥讽,“尚大人爱民如子,动动嘴巴就宽了平民赋税,有垂青史的本事,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能耐看住大祁全境的小官小吏上传下达,把这实惠当真给到平民手里,而非肥了看砣挑秤的人!就是能,百姓们的家里都有了吃不完的余粮,他们的儿子要打仗时朝廷却拿不出钱来,是让爹娘捧着馍馍饼子秋衣冬袄送过去么?”
在场之人都料不到他的辞锋如此尖锐,竟然字字夺理,心里越发吃惊。
尚川恨得要跳脚了,“依你这个意思,战事已经在眼前了?”
“我没有说。”弓捷远仍旧声调平稳地道,“只是告诉你,皇上不是尚大人,一国之君不能如你一样轻易去赌。减轻赋税本是好政,要看什么时机施行,总不能为了成全大人的贤名就置可能的危险不顾。”
“什么贤名……”尚川到底性燥,至此颇有一些狂乱。
“是这意思。”谷梁立终于开口,幽幽地道,“减轻赋税实是好事,朕仍觉得,且等一等再行不迟。”
“等?”尚川一不敌二,冷笑起来,“新元初立,大贪已缚,此时都不能行,得等什么时候?”
“尚川!”匡铸也终开口,“此乃议政,皆为天下思虑,你且好好说话。”
“老师!”尚川神情有些悲愤,竟然不管不顾,“此议一推何时再提?军要紧战要紧,我大祁的小民百姓什么时候能喘口气?”
谷梁立皱眉瞪着尚川,阴沉不语。
“尚川!”匡铸还想再说。
“下官知道百姓何时能得将息。”弓捷远又开口道。
尚川怒视着他,“何时?”
“国强之时。”弓捷远答得铿锵有力,“从来国富民强,国强民也必富。只要大祁之将皆不畏死,内外文官勤勉清廉,上下一心上行下效,外敌不敢扰,内患无处生,百姓们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匡铸一直没有看他,此时终于忍耐不住,隔着几个人望了过来。
尚川仍旧冷笑不已,“郎中说得可真轻巧,外无敌内不贪,如何做到?”
“恁好做到,”弓捷远语气凉悠悠地,很有些不以为意地道,“还要尚大人做什么呢?难不成你以为好官很容易做?以为百姓们今天多吃两碗米饭,明朝就听说儿子死在边防之上便是幸福日子?”
“你……”尚川还要对骂。
“不要争了!”谷梁立又开口道,“弓挽言辞委实犀利了些,越权议事也不恰当,本该庭杖教训,念其近日访蓟有功,且平了错!他有句话讲得却对,这是大政,各位大人也都说说看法。”
匡铸又不言语了。
许正永远都是没嘴的葫芦。
谷梁立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在宋栖的身上,“弓挽是宋大人的属下,上官论一论吧!”
宋栖闻言才道:“老臣粗鲁,对钱的事糊涂得很,未必能如别人。只不过这些年归田在家,中间也确经历了开武皇帝薨逝建殊皇帝登基两件大事。寻常百姓不甚在意朝政,只管闷头讨食,老臣多年做官,习惯留心,清楚记得建殊改元之时也曾减过税赋,也清楚地看着真种地的并没得着好处,只有里长乡头们富了一把,这些都是老实言语,县州以上什么情形没有亲见,不敢乱说。”
听他这么一说,尚川愕然呆住。
他与宋栖不熟,留心观察之下也知不是撒谎妄言之人,绝不会为了袒护弓捷远就乱讲话。
谷梁立已从龙椅里面站起身来,缓声说道,“这就是了。人性本贪,但凡是个有关联的都能知道监管广泛实在艰难,随意改政,除了给人可乘之机,百姓究竟能得几许好处?便不因着未雨绸缪思战思灾,也得容朕再将国内吏制捋上一捋,不能仓促匆忙,倒叫好心办了坏事!此议且放一放,尚大人爱民如子是对的,弓挽将门出身,心系边防军士也在情理,都没有错。朝上的话都为国家,莫要吵出了仇。”
弓捷远想等尚川应过再应,以此显得上下有别互谦互让,等了半天不见他先出声,只得回道,“小臣年轻,不会说话,一直敬佩尚大人耿直敢言,所以东施效颦。言语过分可以请罪,绝对不会落仇。”
谷梁立嗯了一声,“尚大人年长于你,必然大度。”
尚川半点都不大度,出了殿门就当着众人的面吼,“弓挽!”
弓捷远知道尚川必然生气,可他从来都是悖戾乖张的性子,并不想管谁的情绪,还笑着问,“大人何事?”
尚川见他竟然眉眼松和若无其事,更加焦躁起来,一口恶气横在胸口左冲右突,不吐出来绝过不去,“你竟过河拆桥?”
他这句话一出,本来自顾走路不欲多管闲事的许正马上停了脚步,认真望住尚川的脸。
匡铸也看过来,批评地道,“尚川,不要意气用事!皇上已经说了,朝上的话都为国家。你是什么身份?不可为了政见敌视同僚!”
或许因为有人在替自己说话,弓捷远倒没吭声,仍旧笑笑地看着尚川,不知是在气人还是得意。
尚川更生恨意,“他是为了国家?”
“那我为了什么?”弓捷远不怕死地往他面前跨了两步,“没减掉的那些税银会分我些?”
这句反问更富恶意,尚川几乎就要跳脚,“弓挽,我就不该信你!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到底大庭广众,他再没脑子,也不能明说两人一起琢磨过铜矿的事。
“嗯!”弓捷远只见这人竟比自己还不控制脾气,懒得理了,点着头走,“弓挽不是个好东西,尚大人是。”
看热闹的高官们都憋着笑,唯恐天下不乱。
尚川脖子上的青筋层层突起,还欲揪扯,“你别走!”
旁边的刘举伸手拽住他说,“尚大人消消气儿!国事还可再参详的!政见不同也莫伤了和气。前次大人有事,弓郎中可是最着急的。”
尚川就怕人提弓捷远对他有过救命之恩,闻言使劲儿甩开刘举,“大人和他是一家了,自然相帮!”
说完当即忿忿走开。
刘举未料尚川也不给他面子,愕了一下,随之面现尴尬。
弓捷远当没看到,也走掉了。
匡铸明明听在耳里,也没说话,只是咬了咬牙。
还是许正顿住脚步等着刘举,浅浅安慰了句,“侍郎大人就是这副驴脾气,皇上都不和他一般见识,刘大人也别放在心上。”
刘举有些勉强地笑,“是我说话唐突了些。”
旁边的宋栖幽幽来了一句,“怎么就唐突了?弓挽若不是我的下属,老头子便要问问这个尚川,身为朝臣都当思虑社稷,只他自己能说话吗?”
许正闻言,有些吃惊地看向宋栖。
宋栖却没看他,只是冷哼一声,“今天算是让他一招,下回若还这样,老头子就要往上冲了,没有那么好弹压的!”
许正和刘举,以及另外几个故意走得慢的官员,譬如左升孙明等人皆生惊讶,立在后面看这个犟老头子大步往外走,皆都收敛不住脸上的诧异。
末了还是许正苦笑地道,“宋大人还真维护下属。”
待人都走净了,在前殿外面列班的一个锦衣卫扭身入了后宫,将众位大官的表现如实禀告给谷梁立。
谷梁立听完,把手里的茶盏盖子丢在盏里,冷笑着说,“这个尚川果然只会计算,没别的用。刘举想护弓挽是应该的,马上就是姻亲,宋栖么,那是维护下属?根本就是护短。”
倪彬仔细听他说话,并不接口。
谷梁立又把茶盏盖子拿了起来,却不喝水,沉吟地道,“只这尚川说的过河拆桥却是什么意思?朕只知道他过弓挽的河,弓挽又过了他什么河?”
倪彬仍旧垂头听着,眼珠却在眶里迅速一晃。
“也或者……”谷梁立仍旧皱眉,“不是他要过河,而是初儿……把汤强给朕叫过来。”
宋栖回到官署就对弓捷远狞笑,“连我都敢算计,郎中今日挨骂,也不委屈。”
弓捷远不害怕他,“属下怎敢?”
“你这孩子心眼太精!”宋栖拿指使劲儿点他,“才刚回来,谁告诉你说尚川主张减税?冯锦还是王爷?”
弓捷远不回答他,“属下若是说得不对,大人怎会殿上相帮?”
宋栖闻言自然冷哼一下,“你如今是谁的人?老头子不帮你,胳膊肘往哪边长?”
弓捷远就笑起来,“不是这个道理,大人还是觉得我说得对。”
“对个屁对!”宋栖又骂他道,“对也不该你说,没的惹了皇上忌惮。老头子对这些经济啊钱粮的玩意属实不太明白,你不知道悄悄地对我说么?难道我就不会替你去与尚川对嘴?”
弓捷远暗想哪有那个时间再下你的功夫?
脸上却露出些许苦意来,“属下想得少了,一时口痒。”
“以后少痒些个!”宋栖再哼,“好不容易放你出来做点儿事情,还想回去给朔王府看门么?”
弓捷远仍假装道,“我瞧皇上也不乐意减的,我是与其同心,为何要遭忌惮?”
宋栖不想搭理他了,“那你自己想想因为什么!老头子没官做还能回家去种种地,你也有地种么?”
弓捷远见他走开,不再故意饶舌。
谷梁初到将府时弓捷远正趴在房里的小木桌上画图,听着人的脚步也不抬头。他的耳朵有那本事,来的人是谁,弓石弓秩还是郭全郑晴,都能分得清清楚楚,谷梁初更不消说。
谷梁初伸手抽走他的画纸,粗略看看,“郎中大人想造船啊?”
“嗯!”弓捷远知道躲不过去,也不抢画,顺口答道,“造大船,效仿徐福出海,跑到谷梁家找不到的地方去,省得你爹总是忌惮我。”
谷梁初轻叹一声,将画放回桌上,“孤以后还敢随便说话么?”
“论这个,”弓捷远把那画给压好,笔也放下,看向谷梁初说,“你就比不上韩峻。”
谷梁初凝视着他,“什么意思?”
“侯爷才比我大多少?”弓捷远说,“也是一个常年关在府邸里的世家子,怎么就能样样明白?朝政军情,整个大祁的弯弯绕绕都清楚的,没人教么?”
谷梁初没法反驳这话。
“人家远隔着山水呢!” 弓捷远更露不满,“还不能正大光明地联系,说几句话多不容易?那都知道彼此信赖。咱们倒好,王爷夜夜飞檐走壁地来,就知风月缠绵。”
谷梁初轻笑起来,“捷远好会先发制人,你这般说,倒把孤的话全给堵住了。”
“你想要说什么?”弓捷远瞪着他问,“说我不该去殿里当出头鸟吧?尚川那狗脾气,连你爹的空都不容,王爷想往谁的身上使力?想让哪位当你的嘴?刘举还是孙大人?我是疼你不能亲上朝堂,生怕急出闷火,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想问我的罪啊?”
谷梁初的笑容更大,伸手搓他的唇,“这厉害嘴,孤能问得出吗?”
弓捷远作势咬他的指,“也不能全怪我意气用事,还是那尚川性子臭,非说什么夏税在即不能拖延,换了你在也忍不住。有些话交给别人去说必不痛快!我虽是临场顶上去的,宋大人都知道帮忙,你还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