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骑们齐声呼哨一下,裹着天将般的谷梁初往外涌去。
几百个人眨眼便驰远了。
春暖花开没有冰雪。
弓捷远却又起了冷意,和从前目送父亲时的感觉一样。
他们都去疆场了,他们都丢下了自己。
耳边迅速恢复了安静,弓捷远呆呆地凝望着前方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意识到自己一动未动一言未发。
今天的谷梁初比穿什么衣服都要好看。
肃杀之气随着那一身亮甲披在了朔亲王的身上,也将他给化成冷酷无情的人。
但愿这样就能保他平安。
五百骑,城里奔驰显得人多势众,真正上了战场却也不算什么,变化莫测的死生之地,他们的遭遇都会怎么样呢?
朔亲王爷被前呼后拥地护送到边境上去,犯境的敌兵却不会管谁是王爷谁是将军,他们的心里大概只有几个简单的字——杀!抢!掠夺!
弓捷远木然转身,背对着洞开的城门往回走,街道上仍旧阒然无人,他觉得晨风寒凉刺骨,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
牵挂也得面对,分别是早已料好的事,朔王爷放得下,自己也需迅速放下。
工部事务甚为繁杂,弓捷远品阶不高,却不能同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官员一样专有分管。
宋栖事事都问他,干点儿什么都要指派他,两个人总在值房和兵器厂之间来回奔跑,饭也吃不消停,成日里脚不沾地。
彼此都觉得天经地义,宋栖认为弓捷远是皇帝派给自己的助手,样样都需知道,弓捷远则想自己等了这么久不就是想做点儿事吗?
忙起来好。
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弓石心疼自己少爷杂役似地劳碌劳累,又骂宋栖是个没见过官都怎么做的老疯子,又替弓捷远想念不系。
“用在城里城外代步太委屈它,”弓捷远倒很淡然,“也太扎眼,陪着伴飞挺好。”
弓石知道少爷和谷梁初这回闹得凶,因此颇有一点儿小人之心,“我是怕在那儿留得时间长了王爷不肯还给咱们。”
弓捷远转身就去院里练功。
不想谈及谷梁初。
分离总需适应,提也是种刺激。
第152章 欲速清各定计谋
反正白天怎么疲惫夜里也睡不稳,硬熬太过难受,干脆就多修习修习功夫。
郭全虽以下属自居,却也不吝指点。
弓捷远感激之后不免叹气,“师兄的功夫这么俊,师父还不满意,我定要令他失望了。”
郭全并不认同,“小主子的进展比我刚学的时候快太多了。再说功夫这个东西非常奇妙,说不定哪一天突飞猛进,就像竹子一样,过了某个关节就开始猛拔。我看小主子就是心太急了,需知练功也得循序渐进,太猛太狠伤了根骨也不好的。”
“我是闲得烦躁。”弓捷远顺口说道,“找事分心而已。”
“小主子是在牵挂王爷吗?”身旁没有外人,郭全说话也不遮掩,直接问道。
弓捷远面现尴尬,顿了一顿,还是以问代答,“师兄在京城待得时间不短,军报这种事情可能打听着吗?”
郭全点头,“之前一直在帮王爷做事,自然认得点儿人,并没得到什么消息。”
弓捷远微微有些急躁,“十几天了还没有信儿吗?这是新朝首役,谷梁立必然极为关注啊!”
“确实没有。”郭全说道,“小主子想,若有什么消息,便是我查不到,官署也不会全无风声。谁不关注此战?”
弓捷远仰头望着天空飞鸟,不说话了。
他总心系战场,先上战场的却是谷梁初。
五百京营刚到万全都司界上便被韩山派来的迎兵接着,一路陪进了宣府镇,规格极高地招待起来。
韩山四十有二,是韩骏的亲堂兄,从小一个府邸长起来的,他是蓟州总兵参军入伍的带路人,只不过当弟弟的已经管辖州境,他自己却还是个卫指挥使。
不为别的,谷梁立甚爱他的忠勇,要留在自己的军里使用,却也叹他只有忠勇,脑筋却嫌简单了点儿,所以只给指挥使做,不肯把整个儿北线交给他管。
好在有点儿资历的老将领们都深知谷梁立非常信任韩山,因此这人虽无总兵之名,实际上做的也是总兵的事儿。
这次北元兵马逼近宣府,由他来接待谷梁初自也正常不过。
连着睡了好几天的软床吃了好几天的上等酒肉,谷梁初忍不住了,亲自找到韩山,“父皇派孤来此不是做摆设的,韩将军是想软掉孤的兵权吗?”
韩山赶紧就道,“朔王别吓末将,韩山长了熊心豹子胆么?”
“前面都已经杀起来了,”谷梁初不受虚假恭敬,“你既不肯正经布兵,还只把孤关在宣府卫所里面摆着,却是什么意思?”
“杀是杀起来了,只在大白堡外面对了几阵,那些蛮子还是捅咕捅咕就撤,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韩山说道,“彼此搓火小磕小碰,且还不必大动干戈。王爷没少见过北元蠢兵,肯定知道他们除了冲袭其实不会别的。这次来的人很不少,胳膊粗,刀也硬,咱们同其硬拼确实浪费力气,可他们如今攻势不猛,咱们水粮充足心也不虚,且拖一阵,让这些家伙在野地里蹦跶蹦跶,吃吃蚊叮虫咬,急躁起来再说。”
“韩将军的想法放在平时算有见解,”谷梁初撑腿坐在韩山面前,手掌杵着面孔,神色不明地说,“毕竟养兵不易,既要克敌也要懂得拖拉之道,保证好钢用在刀刃上面。宣府一带的卫所都能称得城坚墙厚,以守抗攻以逸待劳非常明智。可是将军却忘了如今是什么时节,大祁新朝刚立迁都未久,正是四夷窥伺之时,此战不但要胜,还得速胜,才能让这些羌蛮知道什么叫做天朝威仪,让他们懂得敬畏。因此不能总是耗着。”
韩山闻言认真思索一会儿,也没什么抗拒之意,“虽未得到朝廷明令,然则王爷如此说了,末将明日便亲自去大白堡,整出三军主动出击便是,必将他们冲溃在边境之外。”
谷梁初点头同意,“将军自可整军出击,孤却不想只将他们冲溃。”
“王爷想要速胜,还得吞掉他们的三万兵马?”韩山讶道,“那不易吧?且莫说他们不会蠢到一拥而上,必然沿线分兵,咱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肚子。”
谷梁初的眼眸骤然起了凌厉之色,果断地说,“不吞也得清掉。北疆距离京城甚近,他们胆敢过来侵扰,就是想欺大祁刚历南征和迁都之冗,无力速惩,讨不到大便宜也能沾点儿好处跑掉。孤绝不给如意,需令他们知道自己打错了主意。”
“怎么清法?”韩山越发吃惊,瞪着眼问。
“将军正常去打,”谷梁初有些讳莫如深,“分我两千骑兵就是。”
韩山嗖地站了起来,“王爷,御驾亲征也不是这个征法。”
谷梁初定定地瞧着韩山,“孤只是个王爷,什么御驾亲征?”
韩山瞪了谷梁初一会儿,被他无声的弹压给制住了,烦躁地搓手,“王爷要用奇兵,胜了老韩无功,万一有甚差池,大祁可就不留老韩了!”
“战前思忖后路。”谷梁初的声音非常冷硬,“韩将军到底想不想赢?北元境压大祁东、北两线,西面的察合台也跟他们多有勾结,三万兵马就能长久地牵制住宣府兵力,需得时刻提防这些混账蛮子突然冲到哪处防守薄弱的地方去,把境线撕开口子进来夺掠,指挥使觉得有颜面吗?敢在北疆为将就得有不容滋扰的气势,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性子,从前干嘛跟着北王当兵?不是把脑袋掖在了裤腰带上?”
韩山咬牙琢磨一会儿,嘴巴使劲儿咂了个响,“罢了,就给王爷两千骑兵。老韩也没别的话说,求您自己保重就是。”
谷梁初淡淡而笑,“将军无需忧虑。孤这条命若是扔在两国边境之上,当真是大祁的耻辱。”
翌日一早,韩山挥兵出击,左右中军整肃齐备,浩浩荡荡,正面御敌。
北元兵马果然狡猾,听到韩山要来迎对立刻耍起腾挪牵制之术。
他按照谷梁初的吩咐,只管死打,捡着逮得住的痛歼,却总不离城池五十里外,以免中其调虎离山之计。
这边朔亲王也披上银甲,率领韩山分给他的两千精骑和从京师带出来的五百人,悄悄离开大队伍,径直穿入西面一处山谷。
这片山谷绵延甚广,两侧虽无特别高耸之峰,却是一丘连着一丘一岭挨着一岭,地势极其盘绕复杂。
两千多军走得甚为艰难,将近三天才穿出去,外面就是无垠的平原,因为距离边境甚近,北元牧民也不怎么来此放牧,植被原本要比更寒更冷的地方葱郁肥美。
然而去冬虽多雨雪,开春时的几次倒寒却太苛酷,清明先后又旱起来,以至于往年满眼葱绿的平原此时草苗还没发齐,看上去一块黄一块黑的,像个癞头的脑袋。
谷梁初在山谷的出口处勒住了马,抬眼眺望一会儿,轻声叹道,“此处都甚干荒,远处更可想见。这便是他们为何要集三万骑兵犯境的缘故了,明知今年必会十分难熬。”
谷矫不甚关心这个,只奇谷梁初精于地形,“咱们之前也没来过这里,王爷怎么竟很熟悉似的?一点儿冤枉路都没走。”
谷梁初仍旧极目远处,“这几年孤没别事,只琢磨《柳下记》了。”
梁健要比谷矫心思深沉,轻轻叹了一声,“这般旱法,竟要养不活牛羊了。北元百姓也都是人,都可怜,尤其是小孩子,吃不饱肚子的滋味儿实在难受。”
谷矫哼了一声,“别老当你自己还是草原之民,回来试试,看可容你。”
谷梁初的眉头也紧紧锁着,“天灾是上苍的安排,孤也只能管管大祁。”
梁健看看脚下,心里暗想:可是咱们已然出了大祁。
燕京终于得了韩山对敌的战报,谷梁立单独召见匡铸商讨军情,“他和初儿怎么定的应对?如何不僵持了?”
匡铸答道,“只来报说即日对战,还没接得其他细情。”
谷梁立嗯了一下,“总算不傻守了。北元能集三万兵力,野心自然不小,他们善于奔袭,若给这些东西分兵牵制住了咱们的主要卫所,线上其他地方倒被突开,却是大失。”
匡铸认真琢磨着谷梁立的神色,“韩山跟随皇上多年,该有谋略。”
“他有勇猛,”谷梁立轻轻摇头,实话实说,“审时度势的本领还差了点儿,远远不如韩峻。若论当即立断就更不行,所以朕才迟迟不肯提他,就是存着历练之意。北疆不是寻常地方,一将不利就是国之大误。”
“可他甚熟北疆地理,”匡铸又说,“在几个指挥使里也算有资历的。朔王爷敏思聪慧,既已过去督率,彼此配合便能相得益彰。”
“初儿也太年轻!”谷梁立仍然有些忧虑,“朕这些年琢磨着他,心中似有些许武略,就怕军里的老家伙们不服他,阴奉阳违,以致事倍功半。匡大人看密点儿吧!军报再来得慢便着人去催上一催。朕敢这么放心大胆地空着北军,始终不设总兵,也就仗着个近。实在不行自己骑马出去也来得及。”
匡铸点了点头,“皇上放心,老臣必然紧盯!皇上万金之体,自能震慑外蛮,只是宝剑岂可轻易出匣?北元如今国力虚弱,不用太看得起他们。”
听他这么说,谷梁立的眉峰反而越发紧了,“北元虽弱,毕竟占了中原二百多年,自被开武皇帝打出去后卷土重来之心从未止歇,要想边境消停只能狠打,令其只忙自保没有工夫琢磨别的。朕做藩王之时就恨不得统领大军踏碎其巢,苦无决策之权,如今虽然成了国主,仍旧身不由己。不叫周阁珍的事情还没彻底利索,匡大人以为朕不想亲自出去扫扫边城吗?只不过朕要出去,却不是把他们赶跑就完事儿的,还想再往前面去建几个卫所,疆土阔过开武朝时才算真的威慑四方!这事也不能急,且等国家内息调养起来再说吧!”
匡铸默然不语。
第153章 解恩仇偿还旧债
“刘知睿不日便解到京,”谷梁立又接着说,“匡巡抚也就能回大人膝下。”
匡铸面色无大变化,“他这趟是白走了,没甚用处。”
“不叫他的震慑,周阁珍岂能连出昏招?”谷梁立不认可道,“怎能说是白走?只不过如今非只朝官,便是各省也出许多空缺来,乌泱泱地抓了一干黑心烂肺的东西进京受审,倒没管事的人在地方上干活了,朕实烦恼。”
匡铸听出弦外之音,又沉默了。
“朕知大人爱惜羽毛,不想个个儿子都被朝事束缚,且又年纪大了,总想有个能得闲的承欢在侧,淡薄功名顾全氏族,可是你看国家有急,大人忠贞之臣,总归不能袖手不管。”谷梁立接着讲道。
话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匡铸不得不接,“皇上是想让匡瀚接那山西知府的位子吗?那还何必命他回来?”
谷梁立摇了摇头,“如今苏州也缺知府,那里是大祁的米仓,倒比山西还要重要,必须得有好人管着,朕想让匡巡抚过去那里。”
“山西怎么办呢?”匡铸微觉奇怪,便即询问。
“此次京察,”谷梁立悠悠地说,“朕也捋出点儿人,这便与大人商议商议。如今恩科擢选来的几个翘楚还是冷水,无法泡茶,只能先放在各部历练着,朕想把京里有阅历的派出去几个,再从外面换进来些使用,大人觉得这般想法可对?”
匡铸看看谷梁立,“皇上怎么不问许大人呢?”
谷梁立侧首看着御桌,没有吭声。
匡铸便不啰嗦,“调换之策甚佳,静水搅活便是生机。就不知周案还有没有更多牵扯,需得作速结了才好安排,省得新官出去就受掣肘。”
谷梁立点了点头。
公孙优早已不是锦衣卫了,既无审案之权,更不该到牢里看人,但他如今是冯锦近前的亲信,出入各处倒比从前做千户时还要方便一些。
卢极见了他的面就揽到跟前搂脖子拍肚子,“老哥实羡慕你,因祸得福,离了苦哈哈的地方逍遥去了!瞧瞧我们,这么老些犯人等着,甭说挨个审了,简直都没地方关押。”
公孙优仍施旧礼,十分恭敬地道,“有罪之身,让镇抚使大人见笑。”
“欸!”卢极又说,“笑什么笑?跟着侯爷怎么不好?又轻省又得尊重,未必没有前途。”
公孙优仍只回道,“借镇抚使大人吉言。”
“来做什么?”卢极便问,“可是侯爷有什么吩咐?”
“永州的张家是不是关在这边?”公孙优倒不借冯锦的威,直接说了来意,“我姐弟都在朔王妃家里长大,算是受过恩的。”
卢极闻言立刻赞他,“这当口了,别人躲都不及,你还记着旧恩,实在难得。确实是有几个关在这边,你要见谁?不妨说说名字,我叫下面找找可有此人。”
公孙优便道要见张鹏。
卢极并没叫人去找,他素粗中有细,此案又是非同小可,自己管的地方关着些什么人心里一清二楚,闻言便点头道,“还真在我这里。不过老哥虽与你有旧谊,咱们锦衣卫的规矩还是不能破的,吃饮之物皆不能带,只可隔着牢栅说几句话,也不合太久,否则老哥很不好做。”
公孙优立刻躬身行礼,“大人厚恩,小人铭记在心。”
到案不足半月,张鹏脸上的油光已经没了,身体虽还肥胖,却似是只内充亏空的鞠,瞧上去又旧又瘪。
公孙优进去的时候外间轮值的几个低阶锦衣卫正在喝茶吃花生,张鹏许是饿了,一双鼠目紧紧盯着那些花生壳瞧,并没注意身边来了什么人。
“我小时候瞧少爷吃烧鸡,”公孙优轻声说道,“嘴里也蓄口水。”
张鹏这才瞅见了公孙优,先是一愕,神情瞬即恶毒起来,“你的口水真多,从前给我舔的时候也用不完。”
“那都是我爹作下的孽,”公孙优倒似不甚在意,“自己贪了恶财,不得亲养儿女,把我和姐姐送别人家里去做奴仆,小小孩童寄人篱下,哪有好日子过?受些屈辱也不奇怪。可我如今毕竟好好活着,衣裳干净三餐有继,姐姐也在王府里面荣华富贵,少爷却变成了阶下囚,大概没有机会出去,世间变化怎有准呢!”
“你靠卖主求荣三餐有继,”张鹏恨不得把目光变成刀子使用,“不知羞耻地来显摆什么?”
“主?”公孙优冷冷地哼,“我卖了什么主?你是我的主吗?还是你家老爷?太爷?只几斗米,就想养出死愚的狗?少爷还是放明白吧!进了这诏狱还能活命?儿子都剩不下,别只记着从前的风光。你给别人受过的委屈,以后都会应在自己女儿身上,她们都是受了祖上连累,这辈子也没办法摆脱,结局肯定不如我和姐姐,说不准给谁买去做了活盂,也是造孽。”
“你就特地来说这些?”张鹏咬牙咬得唇边见血,“跟着朴清鸡犬升天的臭东西,你们混出了脸就得意忘形了?还不是借了张家的力?”
“我是替王妃侧妃过来告诉你,”公孙优一点儿都不生气,只用阴冷的眼神瞅着他,“莫存侥幸之心,早早伏法早早超生。什么叫做张家的力啊?王妃未嫁之时得了你们多少欺凌折辱?不过是徒有小姐之名罢了。如今她的生母早不在世,更无同母手足,绝对不会去想什么办法保全张家一人一狗,别抱任何幻想。”
张鹏竟也冷笑起来,“你当我们都是傻的?她便想保又能保得了谁?宁王妃肚子里还揣着个种,不是也被弄死了么?朴清那样凝蕊那样,朔王爷能留着她们活着也不差什么了!什么时候废黜什么时候弄死,都不好说。还有你,公孙优,官都丢了的小跟班子,也并不用到我面前趾高气扬。少爷毕竟吃过用过,死便死了,你曾经的那些下作,咱们是不干的。”
公孙优缓缓退后两步,盯着他说,“太爷老爷不把我们姐弟当人看,毕竟也不怎么搭理,所以我也不用搭理他们。少爷从前对我当真不薄,来日等你死了,我会替你收尸,把猪身子葬在粪水沟里,脑袋埋进茅厕底下,看看怎么投胎。你和外面那个姘头生的儿子才只五岁,官家若是查出来自然活不成了,若查不出,我就让公孙不辜给抓过来,日日不做别的,只是为我洗脚穿鞋,擦屁股倒马桶。”
“公孙优!”张鹏目眦尽裂地扑到牢栅上面,似要啖他的肉。
公孙优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只轻声骂,“烂了心的东西,这些年只见胁迫毫无亲谊,倒也半点儿攀扯不上王妃,算是做了好事。下辈子若还能做活物,认真记牢,坏需有度,不要以为钱财真能买通鬼神。”说完对几个看守诏狱的锦衣卫拱了拱手,抬脚离了内牢。
一路面色阴沉心也压抑,直到回到冯锦身边,公孙优的情绪还不太好。
冯锦笑着拍他一下,问说,“激到他没?”
“应该吧!”公孙优闷闷地答。
“那就等着看吧!”冯锦便道,“关这么一阵本快疯了,你又去了这趟,臭东西应该要讲条件了。”
“皇上会应他的条件吗?”公孙优问。
“皇上哪有工夫理他?”冯锦淡淡地道,“要应他也是卢极和汤强,不过这两个人都比他还坏些,应会应得痛快,转眼反悔眼睛都不眨的。当官的会同牢犯讲信用?你也做过锦衣卫的,说说可不可能?”
“侯爷觉得他会讲什么条件呢?”公孙优又问。
“这种作恶多端的家伙也还是人,”冯锦说道,“我猜他会同周阁珍一样,妄想还能留个血脉。”
冯锦却猜错了。
张鹏开出的条件是要锦衣卫逮捕公孙不辜,说是只要亲眼看见他入牢狱,立刻便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供述清楚。
冯锦得到消息自嘲地笑,“他是算准官家查不出他的私生子来,只忌惮你父亲那身功夫。”
“从前恶事做得太多,所以深怕报应不爽。”公孙优淡淡地道,“我只是吓他,哪会真去折磨一个小儿?”
“卢极答应了他,”冯锦则说,“画像已经快马送至各城各县,令尊此番不太好过。”
公孙优缓缓垂下了眼,“他从前做了许多错事,此生不还,将来怎么面对容儿郡主?已比那些被害之人多活了好几十年,不算亏了。嫡亲外祖伤了嫡亲祖母性命,郡主身上带的恩仇,由锦衣卫帮着解了也好。”
“都说大义灭亲,此关实在难过,难为你想得开。”冯锦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微露赞许。
公孙优久久不语,眼见冯锦只瞅着他,终于叹道,“在我心里,还是郡主更重一些。”
冯锦听了点一点头,“我若是你,也必如此。都说亲恩难报,可这世间父母,也不都是慈爱有加,你爹是个坏的,也没坏到尽头,还有比他更混账的。”
公孙优跟了他一段时间,多少知道了些冯府旧事,没有接话。
第154章 急行军铁石心肠
这天没去兵器厂,弓捷远依照宋栖的吩咐梳拢各省兵器制造的纸账,以便掌握数目统一调拨,正忙活间瞥到匡勤进来,连忙起身见礼,“佥事何故到此?”
匡勤对他也甚客气,还了礼问,“宋大人可在官署?”
“又给皇上留在宫里说话。”弓捷远回答他说,“想是和匡大人在一处呢!”
匡勤扑了个空,脸上似有些愁。
弓捷远自然要问,“若有要事我与佥事传话可好?等得大人回来立刻派个人去相请?”
“郎中不知。” 匡勤稍微躲开些人,单独对他压低声音,“传话并没有用。我这是没见到大人,便见到了也不一定能说动他,所以才愁。”
“什么事情如此为难?”弓捷远不免有些惊讶。
“是我祖父,”匡勤实话实说,“知道宋大人还在赁房子住,觉得太不像样,非要出资帮忙买个小院子。没承想这事情却是个极为难办的差使,宋大人根本就不领情,只说没有必要。他不肯去相看,我能硬买不成?为此已经折腾许多次了,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我也不能追到官署来找。”
弓捷远听是这事,不由笑了,“却是无奈!佥事便硬买了,宋大人不肯去住,谁还能绑着他吗?别人不知大人的脾气,我却深有感触,认定的事劝不动的。”
“唉!好愁好愁!”匡勤连连地道,“这边受罪,家去还要被祖父责骂没用。”
弓捷远见他拱手要走,便送出去,行了一段才试探问,“佥事可能听到北疆军情?”
匡勤听他这问,顿住脚步看来,神情非常迟疑。
弓捷远的心立刻就揪起来,“可是听到了什么信儿吗?”
“郎中与侯爷关系甚好,他没对你说起?”匡勤仍旧犹豫。
“怎么了?”弓捷远无心计较别的,语气越发小心起来,只怕自己一急就会追出什么坏消息。
匡勤轻声叹息,“昨儿送来的呈报上说朔王爷孤军深入北元腹地,已经数日联络不上。祖父夜里都没回家。”
弓捷远只觉脑里突然长了琴弦,声调最高那根被谁死命扯紧之后弹了出去,发出铮铮的锐鸣,刺得他眼皮狂跳不已。
几日联络不上?
失踪了吗?
冯锦眼见弓捷远匆匆跑进自己官署,不由望望身边的公孙优。
公孙优面无表情地退下去了,那双被睫毛挡住的眼睛里却流动着无声的恨意。
弓捷远没有精神在意旁的,只问冯锦,“侯爷为何要瞒着我?”
冯锦只好安抚他说,“捷远莫太忧急。北疆据此虽近,快马也得两日多的行程,呈报总是迟滞,也许此时王兄已与大军汇合。”
“也许?”弓捷远死死瞪着冯锦的脸,也不觉得他长得好看了。
冯锦有些无奈,拔步凑到跟前,伸手搂了搂弓捷远的项背,“此事已然惊动皇上,北疆不敢怠慢,必会一日一报,你也不要太过焦躁,耐心等着消息就是。”
“侯爷上过阵吗?”弓捷远忍不住问。
冯锦看着弓捷远雪白的脸,不说话了。
南京城里的那一仗不能算是上阵。
“轻敌是死。”弓捷远喃喃地道,“孤军深入,失去支援没有补给,若是闯进了包围遇到了埋伏……”
冯锦伸手按住弓捷远的肩膀,制止他说不吉利话,“王爷数陪皇上征战,不会那么鲁莽。”
弓捷远无力地闭闭眼睛,此时斯人在远,没有音讯,多说也没用处,便只低语,“劳烦侯爷,听得军报也给我去递个消息。”
此后果然日日都来军报,却也日日都没有谷梁初的消息。
弓捷远一刻不曾误职,精神异常亢奋,觉都不用睡了。
只教躺下,耳边就会响起谷梁初曾经说过的话——“孤若不成,他们可贵什么?”
万一……
万一他出什么事情,世子怎么办?还不能好好走路的小王子怎么办?
自己又怎么办?
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更还有……那些身心与共密不可分的纠缠啊!以后都会成为梦魇,夜夜逼走人的睡眠。
谷梁初……
谷梁初已经远离所有卫所。
这天已经是他孤军深入的第九日,沿路谁也没有遭遇,两千五百兵马都在朔王爷的带领之下摸进了草原腹心,悉数藏进了一处孤岛般的矿坳。
那坳不高,被私采过,废弃了许多年,早被岁月摧残得面目全非,若非十分熟悉地形,很难寻找。坳的四面都是硬石,高不过人,立在里面堪堪可以挡住野风扑脸。
谷梁初命人全部卧在坳中,马也拽趴下去,嘴里衔了铁环。
此处早给经年的荒草淹得不可分辨,只要人马都不喧哗,敌方哨探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王爷怎知此处?”这天起了非常大的风,谷矫被吹得睁不开眼,又问又骂,“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师父的先祖曾经来过这里,”谷梁初淡淡地说,“在柳下记里画下了图,不过太不好找,孤还以为能再早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