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疆病—— by瑜飒飒
瑜飒飒  发于:2024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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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梁初点了点头,“瞻儿寂寞,你当过去给他放松放松。等下这边给你送药过去。还有,”他顿一下,认真强调地说,“在这儿‘你’、‘你’的也就罢了,瞻儿面前要谨慎些。他是生来贵重的人,耳朵灵敏得很。”
弓捷远不爱多听,拔腿就走。
谷梁初由后瞧着他那背影都是不逊的姿态,微微摇了摇头。
中庭与后院隔了五十余米,弓捷远穿过新修的木头廊子往东面去,前面有两个下人样的杂役抬着一个包着棉被的大箱子,走得较慢。
弓捷远疾行不得,顺口询问:“抬的什么?”
“回司尉话,是些鲜果。”二人中的一个答道:“前儿公孙舅爷看望郡主,郡主念叨要吃鲜果,舅爷今日着人送来 。”
“公孙舅爷,”弓捷远见那箱子不小,棉被包得也很仔细,随口问道:“王妃母家姓公孙吗?”
一时也想不起燕京城里姓公孙的大户,弓捷远心道谷梁初娶的老婆虽不一定如何尊贵,也不该是没名姓的。
“王妃母家姓张!”那人答道,“公孙舅爷是侧妃的兄弟。”
弓捷远这才记起郡主谷梁容是侧妃之女,点头说道,“东西不少,看出舅舅疼爱外甥女。如此快送过去,天寒地冻,伤着果子就不好了。”
二人闻言连忙作揖打躬,尽量走快了些。
弓捷远由后等了一会儿,只见西院开了大门迎那二人,方往东院走去。
拍门闻应,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院丁出来,连看了几眼才认出人,躬身问道:“司尉什么吩咐?”
弓捷远道,“吩咐不敢。特意过来拜见世子。”
院丁闻言将他请进门去,一面引到南面堂厅一面说道,“司尉稍待,世子早课未完,再有一炷香的时候也结束了。小人先给司尉奉茶。”
弓捷远听得心中惊讶,他今日起得晚,又吃了饭又见了白家兄弟,这会儿离午膳也没一会儿了,谷梁瞻却还早课未毕,果是勤奋好学。
须臾茶来,倒比谷梁初平常用的还稍好些。
弓捷远不由又想:王妃侧妃都有母家惦记,世子用的东西也都不错,看来当了皇帝皇后的祖父祖母也定时刻想着孙儿,这个府里最粗糙的倒是顶梁的王爷,连套瓷碗也得借的,算得舅舅不疼姥姥不爱。
等人无聊,却比绑在谷梁初的身边自在多了,弓捷远悠闲品茶,一点儿都不着急。
谷梁瞻下了早课立刻过来,见面便先致歉:“劳烦司尉久等。”
弓捷远喜这少年谦逊,见礼地道,“弓挽不晓世子作息 ,贸然打扰已是唐突,怎地还要世子客气?”
谷梁瞻笑得诚恳,“只怕司尉不来打扰。”
弓捷远见他说话行动很有君子风范,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只是天真童稚,寒暄过了自然而然地坐到正位上去,始终肩端背直行动得体,心里不禁感叹:这又是个天生贵胄且亦洞悉生存之道的,合该过与谷梁初为子。
谷梁瞻问:“司尉公务繁忙,抽空来我这里,父王可知道么?”
“知道。”弓捷远道,“他说晚上过来用饭。”
谷梁瞻听他答得随意,神情微微变变。
弓捷远想起谷梁初提醒他言语注意的话,连忙找补了句,“想是王爷也很惦念世子。”
谷梁初闻言又笑一笑,“我自晓得父王慈爱,王侯之家便是如此,一府住着却也不能日日相见,总是各有事忙。”
“世子这时才下早课,”弓捷远问,“都在下午练习武术?”
皇族长孙自然不能随便混日,文武二道皆需看重。
“晨起行了套拳。”谷梁瞻说,“平常午膳过后小憩一下 ,然后再练一练扎马和刀。”
“世子这般年纪便使刀了?”弓捷远道,“可是厉害。”
“厉害什么?都是一些轻飘飘的假东西!”谷梁瞻有些不屑地说,“真要拿到战场去用,即刻给人抹了。”
弓捷远听他语含遗憾,宽慰地说:“一来太平盛世 ,哪里轮到世子上战场呢?二来功夫都需慢慢练的,世子还小,不必着急。”
“且不争辩太平盛世这几个字。”谷梁瞻道,“司尉当真觉得我还小吗?怎么听说你六七岁上便和镇东将军去边塞了?”
弓捷远惊他一个小小世子竟也能知自己底细,瞧他与谷梁初的相处方式应该不是父子两个闲聊说的,必是另有途径,却也没问,只苦笑道:“那是不得已的,都只靠在父亲怀里缩着,连马都不会骑,更不要说上阵杀敌。”
“司尉几岁会骑马的?”谷梁瞻问。
弓捷远瞧着那双澄澈眼眸,到底不忍撒谎,回答他说,“大概八九岁吧?也并不是高头大马,都是矮脚的幼马。”
谷梁瞻略露一点儿艳羡地道:“矮脚的也成啊!我都十岁了,还没怎么摸过马呢!皇祖和父王挥兵南下,我便只和祖母躲在北王府里,什么都没有做。”
“南下非同戍防。”弓捷远说,“边境虽然清苦,也并不是时时都有外敌侵扰,弓挽在那儿长大,多数时间都在玩乐厮闹,真正应敌不过数次。南下艰辛异常,怎能带着世子?总是安危重要。”
谷梁瞻点了点头,笑容仍有一点儿苦涩:“安危重要。祖母时刻准备带我逃跑,那时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哪还顾得别的?”
弓捷远听得心头不太舒服,便脱口说,“世子如此盼望骑马,弓挽想些法子圆了世子愿望就是。”
谷梁瞻闻言双瞳大亮,“司尉说的可是真的?”
弓捷远说得情真,这时见了少年样子不由担忧自己食言,微微迟疑了下。
谷梁瞻眼睛里的两簇火焰立刻又灭掉了,声音随之低落下去,“却也不必为难。”
弓捷远心头一软,不管不顾地道:“世子骑马而已,能为多大的难?弓挽既然应了,必当办到。”
谷梁瞻如何少年老成毕竟只是十岁孩子,闻言大喜,立刻就吩咐人,“赶紧准备午膳,吃了好与司尉下棋。”说完又觉武断,忙询问道:“司尉可爱下棋?”
“边塞冬寒,总是无聊,常与向叔叔姜叔叔下棋解闷。”弓捷远见孩子高兴也便高兴起来,“这一段倒没摸了,当是退步不少,只给世子练手用吧!”
谷梁瞻特别高兴,“我的日子天天一样,也实无聊。司尉但得空闲便来走动,下棋说话都一样的。”
弓捷远见他言语之间都是诚恳,不由感动,心想王府若有可意去处,便是这里。
午膳想是提前准备好的,没大一会儿便奉上来。
谷梁瞻先起了身,礼请弓捷远入座。
弓捷远谢过坐了,把眼瞧瞧却是两蔬两肉,一尾鲜鱼一例骨汤。
“听闻司尉入府便与父王一处用饭,”谷梁瞻道,“想必总吃好的。这是照例弄的,不是待客之道,司尉将就用用,喜欢什么不妨直说,晚膳便有。”
弓捷远听他说是照例,知道谷梁初实不亏待这个继子,便笑着道:“府上家官,怎么称客?不过属下正好嗜鱼,这就很好。世子既然消息灵通,怎不知道王爷饭食随便,并不比这里强着?”
谷梁瞻闻言顿了一下,把眼看看弓捷远,半晌儿才道:“我有什么消息灵通?不过是文师傅下午无事,常领小厮出院走动,听到什么事情课暇就提起来。这也是父王不防备着。饭食简陋之事我还真不知道。司尉既然常伴左右,便多劝着,总以身体为要。”
“简陋是简陋的。”弓捷远不以为意,“不过是随意无例而已,并非是吃的不好。边塞将士常常食不果腹,照样身体康健,世子无需挂怀!”
谷梁瞻讶异看他:“便是将军也一样吗?”
弓捷远认真地说,“好教世子知道,兵士们在饿肚子,当将领的却自大鱼大肉?不生兵变造反之事可等什么?”
谷梁瞻缓缓点头,“我也知道。只是想从司尉口里得到确认。朝官王侯若有作为,第一件事便该保证为国浴血之人不忧吃用。”
弓捷远心生感慨,一时吃不得饭,“少年之身有此言语,可见世子智识。弓挽真心期盼世子长大,必是有为之身。”
谷梁瞻竟然看出他的情绪,安抚地道:“司尉不必着急,我自认真成长,皇祖战将出身也必心怀军士,父王虽然多为皇祖看管,也非全然不能说话办事。且等国力稍缓,自然虑及边塞事体。”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搅棋局即时践诺
弓捷远听这孩子将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不惹讨厌,且亦知道谷梁初受到新皇限制之事,更加不敢小看,点点头道:“世子福厚,必然言中。”
谷梁瞻捉副新筷与他夹了点鱼,“我从住到这边总是按例吃饭,且寻不出什么花样,实在不知好赖的了。司尉尝尝,可还成吗?”
弓捷远低头吃了口鱼,点头赞道:“世子院内厨子手艺不错,这鱼做得甚妙。”
谷梁瞻闻言立刻笑了,“司尉喜欢就好,晚间咱们做条大的,等着父王过来一起品尝。”
弓捷远瞧他笑得开心,知他少年心性盼望热闹,不由想起另外一个总给自己夹鱼的人,暗道这对父子虽然亲缘不近,毕竟还是血浓于水,不仅一本正经时的肃容模样类似,高兴时的神情也很相像。
谷梁初不会笑得这么真切,但那时常亮起的眸光却藏不住,想必十岁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少年。
望着对面的谷梁瞻,弓捷远竟然有些痴了,不由傻傻地想:等他长大,也会阴沉难测满肚子算计吗?
两人吃的都不多,吃完了撤掉桌子喝了一点儿茶,谷梁瞻便命下人摆棋上来。
弓捷远怜其年幼,劝说地道,“世子读了一上午的书,自是累了。不妨小憩一下,属下在此候着,待得醒来精神充沛,再弈不妨。”
谷梁瞻摇摇头道:“司尉在这儿我高兴呢,哪有觉的?”
弓捷远闻言也不勉强,认真陪他下起棋来。
谷梁瞻年纪虽小,棋艺却不含糊,弓捷远常年陪些没章法的武将混玩,技法不精,应付一个十岁孩子竟也吃力,没过几步便讶赞道:“世子这般厉害?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谷梁瞻玩得高兴,顺嘴就道:“司尉说的那是王世子么?却是云楼的头牌。”
弓捷远入了王府这许多日,头一次快意地笑将起来,“世子只道自己消息不灵,怎连云楼都晓得的?也是文师傅与你说的?这可该报王爷知道,好与责罚。”
“司尉容情!”谷梁瞻也一脸笑,“没了师傅与我讲些外面事情,以后就死缠着司尉,可怕不怕?”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弓捷远心里高兴,脱口又给一句许诺,“弓挽以后但凡知道什么新鲜事情,必会说给世子。”
谷梁瞻十分聪慧,立刻叮上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弓捷远哈哈笑道:“弓挽哪里配称君子?不过应了世子的事,自然会遵守的。”
门外的谷梁初听到他的笑声,不由顿了脚步。
他本打算天黑再来,然而不知怎地心里生了烦乱看不进书,索性放了,带着梁健提前过来世子院里。
梁健见他停下脚步,轻声问道,“王爷这是怎么?”
谷梁初负手不答,心内却道:这个家伙也会如此爽朗,在孤面前却只愀然不乐。可见计赚之仇一时难解。
梁健见他只在院内站着,便不再问,只是陪在旁边等着。
方才将他二人迎进门来的院丁瞧着奇怪,心想王爷这是做什么呢?总也不来,来了却又蹙眉不语,到底是为世子耽误练武生气还是不喜一向沉稳的孩子此刻在内欢声笑语?
过了一会儿又听房内说道:“世子赢了。”
谷梁瞻随之笑道,“要赢司尉实不容易,竟然全无套路章法,皆是奇兵。”
弓捷远又哈哈笑,“弓挽也没师门,都是混学混玩,哪里来的套路章法?况且兵者诡道,对弈如同用兵,却也不用都按书上的来,只要分清君子之诈还是小人之诈便好。”
谷梁瞻听得奇怪,“何为君子之诈何为小人之诈?”
弓捷远尚未答话,便听一声咳嗽,谷梁初由外进来,淡淡地说,“你们玩得高兴?”
谷梁瞻连忙离座行礼,“瞻儿见过父王。门下怎么不通报呢?”
弓捷远也站起身,勉强意思意思,“见过王爷。”
谷梁初眼盯着他瞧,嘴里却对谷梁瞻道:“是孤不让他们打扰。听得你们甚为开心,接着下吧!”
谷梁瞻还未说话,弓捷远已先讲道:“属下实在不善此道,刚才也是勉力而为,王爷既然来了,属下就让贤了。”
谷梁初面上不动,心里却哼一下:倒听不出你是勉力而为。眼见谷梁瞻在旁静静站着,心知孩子必是盼着和他对弈一局,便颔首道:“正好孤也手痒,便和瞻儿战上一盘,如何?”
谷梁瞻虽然不似方才那般欢欣雀跃,还是实实在在地透出了喜色,少年人尽量维持着端庄,“能与父王下棋,实是瞻儿之幸。”
当下重整棋盘,父子两个对弈起来。
弓捷远自然而然地站到谷梁瞻的身后,眼睛紧紧瞄着盘上棋局,没大一会儿便投入进去,数次想要出声干预谷梁瞻落子,甚至胳膊都已动了,却又记着观棋不语,勉强按捺控制。
谷梁初冷眼看着,脸上只是不动声色,尽量放慢赢的速度。
一局就费小二时辰,棋过半时弓捷远已经看出谷梁初就是拖孩子玩儿,不由气恼,悄悄瞪他一眼。
如此耗费心力,谷梁瞻都疲惫了,这个父亲还只累人。
谷梁初当然把弓捷远的表情收在了眼里,也不说话,只是唇角微扬,还了一记白眼回来。
弓捷远就在肚里使劲儿骂人:什么混蛋王爷,自己儿子也要逗戏,只不给赢,却又不让痛快输了。还翻白眼,人五人六装模作样的时候不记得了?
忍到最后眼看回天无力,只把孩子愁得面红耳赤直瘙脑门,弓捷远瞧不下去,伸手就把棋子搅乱,不甚高兴地道:“你们这局也太久些,我这看客都瞅得腰酸背痛心生烦躁,且莫下了。”
谷梁瞻十分吃惊,愕然看他,“司尉怎能如此?”
弓捷远满不在乎,双手一摊,“属下就是这个性子。反正乱了,又怎么办?”
谷梁瞻说不出话,只得望回谷梁初。
谷梁初没有什么反应,只淡然道:“搅了就搅了吧!算是平局。”
谷梁瞻不占这个便宜,老老实实地道:“瞻儿输了。”
谷梁初起身过去,伸手拍拍孩子脊背,安抚地揉了两下,岔话地问,“孤说与你一起晚膳,可曾告诉厨下了吗?”
谷梁瞻这才发现天色已然黑了,连忙回答:“告诉过了。父王难得过来,自然得备一点儿好的,就是瞻儿这里无酒……”
“不必喝酒。”谷梁初说,“孤猜你自午后只下棋了,该练的武课也停下了,等下稍微吃少一些,稳稳肠胃之后贪黑补上功课。所谓拳不离手……”
弓捷远又不高兴,插嘴说道:“实是属下耽误了世子,以后不敢多来搅扰。”
谷梁瞻本不觉得贪黑补练有什么了不得的,听弓捷远这样说,又想分辨不曾搅扰邀他以后多来又不好驳了谷梁初的话,为难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谷梁初定定地瞧着弓捷远,见他就是故意不讲理,任凭自己父子一起看他也不在乎,只管板着俊脸不高兴,便即大量地说:“孤也不与你们两个孩子一般见识,瞻儿落下的课总归是要补上。”
弓捷远见搅不了他的决定,攒了半天的好兴致就坏了,之后晚膳上来吃的也是没滋没味,用完之后听着人家父子说了几句闲话,就郁郁地跟着谷梁初回了中庭。
谷梁初在寝殿前停了脚步,与他说道:“你可要去马厩看看伴飞和不系?”
弓捷远这才想起答应谷梁瞻的事,立刻说道:“明早便去庄子?”
谷梁初点了点头。
弓捷远立刻说道,“既然能带白思太,何不领着世子一起?今日他与我说不会骑马,神色十分遗憾。”
“不行!”谷梁初抬脚就进寝殿,“瞻儿与白思太能一样吗?”
“你是怕他受伤?”弓捷远连忙跟进门去,“我保护他。”
“你能保护得谁?”谷梁初走到拔步床前。
“怎么不能保护?”弓捷远甚不服气,“有我,不系非常温顺,我就能教世子骑马……”
“温顺?”谷梁初不由哼道,“那日没有扯着脖子嘶叫?瞻儿幼小,且是世子高的遗嗣,一肤一发皆动人心,岂是闹着玩的?”
“你若未打不系它能叫吗?”弓捷远争辩地道,“世子金贵,便该给你们锁在小院里面孤单长大?他十岁了,此时不学骑马何时再学?等着将来长大给人笑话无用?”
谷梁初回身凝视着他,“暂且不论孤打没打你的不系,只你这样积极也很奇怪,瞻儿是你何人?他学不学骑马被不被人笑话你做什么这样着急?”
弓捷远不由结住。
这话问得没错,谷梁瞻是他什么人?
“可是许诺了他?”谷梁初了解地问。
弓捷远答不上了。
“呵!”谷梁初不知是气还是讥嘲,“好个性情中人,果然一见如故。”
“什么一见如故?”弓捷远闷然回嘴,“都二见了!把个小孩儿犯人一样关着,还觉得是善待着?亏他一口一个父王,叫得实亲。”
“你要孤王怎地?”谷梁初微微蹙眉。
“谁能要你怎地?”弓捷远嘟囔着脸,“这不求你开面,准这孩子出门透透气吗?庄子也不甚远,冻不着他,若是摔马受伤,我……”
“你待如何?”谷梁初见他自己停住,便追问道。
弓捷远使劲儿想想,发觉自己根本就无筹码可用,不由泄气,抬脚进了床间,窝到椅里怏怏坐着。
谷梁初由外看他一会儿,跟进来问,“你这可是求人样子?”

第35章 分诈计备下狐裘
弓捷远侧开些身,不让谷梁初正对他脸,“我有什么本钱求你?反正……不过这样……只好食言罢了。”
谷梁初瞄到他说“不过这样”时眼圈竟然悄然一红,脑内突然空了一刹,半晌方开口道:“不想食言要找办法,怎能只会耍横?”
弓捷远听出这话是有回旋余地,马上转回了头,期待看他,“你是何意?”
谷梁初眼见他的红眶竟又悄无声息地恢复了正常,不由莞尔,“孤让你想办法,你倒问孤何意?许诺之时怎不掂量后果?如今只会咄咄逼人。”
“我能想出什么办法?”弓捷远微微低了些头,说话之间也在思考,“并非不曾掂量后果,只是没有掂量自己……王爷如能答应,大不了……大不了……”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谷梁初耐心等待一会儿,终于等不到这个人再开口,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来,微眯了眼,似是质问又似挑逗地道:“大不了什么?现在知道孤是王爷了吗?”
弓捷远微微扭脸,想要挣开他的手指。
谷梁初没松开他,反而凑近一些,垂头细看他的眼睫。
弓捷远知道要生何事,不敢抬目,睫毛簌簌抖动。
但他没躲。
躲不过去。
倘若一时之顺能换十岁少年出门骑马,也算值得。
谷梁初瞧他良久,哑声命道:“看孤。”
弓捷远僵着身体不动。
谷梁初声音仍沉,像把古远的琴,颇有一点儿摄人之意,“若是乖些,孤就当是赏给你的。”
弓捷远静默一会儿,到底缓缓抬了眼睛。
他的眼廓很大,眼皮极薄,看人时候里面的水意一览无余。
谷梁初从这双美丽至极的眼睛里瞧出了愤恨恼怒,也瞧出了委屈伤感,忍不住低头吻住迅速垂回来的眼皮。
实在抵挡不住。
除非毁掉。
有一滴泪缓缓流出。
弓捷远彻底闭上双眸。
谷梁初仍旧盯着那张近在毫厘的脸,原本捏着下巴的指向上游走,慢慢揩去那泪,然后又用双手捧住雪颊,滑下唇来吻住那张总是挂着不甘的嘴……
弓捷远一动不动。
他靠意志撑着。
但他想哭。
不止流泪,他想嚎啕大哭,一边厮打劈砍,甚至杀人,一边大哭。
这是什么命运?
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不情愿,却又无法反抗。
原以为生命只有蓝天白云朔风霜雪,从没想过自己会做一只双翼被绑的雀儿。
还能飞吗?
谷梁初不敢忘情,手心里的人儿不住颤抖,筛得似个受了激惹的猫儿,需得时刻提防他的反口相噬。
害怕也不放开。
太贪恋了。
谷梁初想起自己成亲那日,揭开盖头看到含羞带怯的朴清时,似乎也生过类似的情绪。
婚事甚是匆忙,因为瞻儿母亲丢下五岁的孩子殉了亡夫,为将幼童过继到他的膝下才匆忙办的,那一年谷梁初都及冠了,此前却从来没人张罗为他说亲。
朴清是临时抓来的人。
二十岁的谷梁初依旧非常喜悦。
妻子虽然是北王妃指定的陌生人,他仍觉得自己终于多了一个体贴亲密休戚与共的同伴。此前他就只有谷梁梁健。
朴清娇小单薄,谷梁初拥到怀里就动了情,如同此刻,满心柔软不愿松手。
那不只是食色性也,还是抓住实在东西时的珍惜惶恐,只怕一个疏忽就弄没了。
谷梁初太寂寞了。
可惜怎么小心,到底还是丢了。
或者也如此刻,根本没有真正得到。
谷梁初想不下去了,他的手底不由自主地加了力气,厉声质问面前的弓捷远:“哆嗦什么?孤是虎狼吗?”
弓捷远清晰听见这句诘斥,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
并非因为畏惧,而是觉得发抖可耻,便是因气因恨,仍旧象征自己没用。
固然是没用的,却又何必清晰表露?
觉到弓捷远越发僵硬起来,谷梁初松开了人,站直了身体背对着他,静静立了好一会儿后方才开口唤道:“谷矫。”
谷矫应声进来。
“去世子院,”谷梁初说,“通知武师傅,明日孤要带着世子出城,叫他们好生准备。”
谷矫应声要走,谷梁初又喊住他:“瞻儿幼小,认真备车。”
谷矫再应一声方才去了。
弓捷远坐在椅内,眼睛瞪着谷梁初瞧。
谷梁初又唤梁健打水,而后声音有些轻飘飘地,“怎么?还等着孤伺候你吗?”
弓捷远默默起身,等谷梁初洗漱完了走去宽衣也默默洗,一边洗一边叩问自己图个什么。
谷梁瞻不是谷梁初的继子吗?
何用他来操心惦记?人家贵为亲王世子,孤不孤单寂不寂寞到底关他何事?
收拾完了一起躺在榻上,弓捷远想直接睡,谷梁初却又问他,“何为君子之诈?”
“诸葛亮摆空城计,就是君子之诈。”弓捷远庆幸他放了自己,不想再惹恼了,便回答说,“果然有胆进来便给你命,无胆另说。”
“何为小人之诈?”谷梁初人平躺着,又缓缓问。
弓捷远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如汉许武,既取肥又博誉,既收利又贪名,就是小人之诈。”
谷梁初轻哂一下,“孤还初次听人如此评价许武。”
弓捷远不吭声了。
“你这些书都在哪里读的?”谷梁初又问他道,“营帐里吗?”
“爹出身低,”弓捷远回答地说,“投军之时几乎不认得字,但他不甘永远瞎傻,身边总是带书。便是后来还得养着个我,也不浪费时光。我懂事起便和他一起看书。”
谷梁初静默片刻,之后有些突兀地说,“你停了书甚为可惜,以后孤读你便跟着,不许躲懒。”
弓捷远听他把话说得十分强硬,不太乐意地翻了身体背对着他,嘴里哼道:“你是我爹吗?管得好宽。”
谷梁初没接这话,又问他道,“你觉得孤把你给弄来,算是君子之诈还是小人之诈?”
弓捷远睁眼望着黑暗,没有说话。
谷梁初明明白白地同父亲说了计划打算,行径手段却也无耻可恨,到底算是君子还是小人?弓捷远竟有一点儿糊涂。
这夜气温骤降,炭变得不扛燃,半夜时候就烧尽了。弓捷远睡得寒冷,不由缩了手脚蜷曲身体,半梦半醒地想:燕京的冬天也这般冷?从前倒未觉得。
朦胧之中有个炽热胸膛贴近了来,先是替他掩好了被,然后又将他拢进怀里。
弓捷远知道这人是谁,没有高兴也没有反抗。
亲都亲了,迷糊之中,他有一点儿自暴自弃地想:可还矫情什么?
之后睡得稳了,一觉便到天亮,醒来听得外面凛风呼嚎,弓捷远不由蹙眉说道:“这是骤寒了吗?风声如此紧嚣,怎带世子出门?”
谷梁初缓缓翻开身去,平躺半晌方才起身穿衣,“既已应了他的,怎能轻易爽诺?且等一会儿看看天气,再问过瞻儿自己意思。”
弓捷远瞥见他的胸前有口水印,一下涨红了脸,“啊啊”两下不会说话。
谷梁初知道他为什么,若无其事地道,“不妨。瞻儿来时只有五岁,幼儿生硬离开母亲,日夜啼哭不宁,孤便总抱着他,一觉醒来口水眼泪都有。”
弓捷远愕了半天反应过来,十分恼怒:“做什么把我比个小孩儿?”
谷梁初仍旧缓缓穿衣,不搭理他。
弓捷远傻坐一会儿,又问他道:“世子的娘呢?”
谷梁初扣上衣带,平淡地说:“殉了高世子。”
弓捷远立刻哑巴了。
亲生儿子尚且稚嫩,母亲却要殉一个五年前就死了的人,会是自愿的吗?
谷梁初回手捏捏他脸,声音仍旧波澜不惊,“怕了?能殉葬的只有正妻贵妾,你这样的,还捞不着。”
弓捷远本在发呆,闻言越发羞恼,反掌打掉那只捏他的手。
谷梁初又笑一笑,“还不穿衣?等下瞻儿都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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