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向雪山行—— by许湖
许湖  发于:2024年0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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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教练是目前在带杞无忧他们训练的B队教练,找杞无忧是想了解一下他的心理状况。他那张试卷的其他部分都答得相当不错,就只有运动心理学一塌糊涂。
早先国家队对于心理健康问题缺乏一定的重视,然而随着赛事经验的增加与理论认知水平的提升,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有时候心态会对运动员在赛场上的表现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队里也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关注运动员的心理问题,为此特地请了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定期给他们做辅导。
杞无忧事先并不知道李教练找他有什么事,还以为是他在训练方面出现了问题,因此一下早训,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急急忙忙地先赶去办公室。
教练们的吃饭时间会与运动员错开,这个点儿,他们肯定都已经吃过饭了。
杞无忧敲了敲门。
“进——”是李教练的声音。
推开门,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晃眼的橙蓝色。
办公室里不止李教练一个人,还有……徐槐。
他为什么也在?
杞无忧微不可查地怔了怔,而后迅速调整好了表情。
“槐哥。”他望向徐槐。
男人穿着一件橘蓝色拼接的海马毛针织衫,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一只手的手背漫不经心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桌上的彩瓷茶具,似乎有些无事可做。
“小杞,”徐槐抬起头,朝他弯了弯眼睛,笑意盎然的样子,“早啊,吃了吗?”
杞无忧:“早,吃过了。”
他心里有些惴惴,不知道徐槐为什么在这里,外教在通常情况下都不会来办公室的。
如果李教练等下要骂他的话,徐槐也会听到……杞无忧暗下决定,待会儿不管李教练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
“哎别早不早的了,无忧啊,来来来。”李教练见杞无忧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他一样,直接招了招手,将人叫到自己身边来。
杞无忧这才移开了视线,不慌不忙道:“李教练。”
“过来,我问问你,运动心理学那部分的选择题,你是随便填的吗?”
“……不是。”杞无忧下意识偷瞥了眼徐槐,徐槐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套茶具上面,好像完全没有关注他们在说什么。
“不是?你认真写就写对两道啊?”李教练难以置信道。
如果说他是蒙的,只对两道还情有可原。
“那个、那个谁,”李教练气得一时没想起来另一位差生的名字,“人家全选C都蒙对了三道呢。”
“还有问答题,你是一道都没写啊。”
教练在意的并不只是分数,更多的是运动员对待这次考试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有相当一部分队员不重视理论培训,觉得这些没有什么用,只是搞形式主义,对待此类测试往往糊弄了事,连题目都没有看,随便填填就交上去了,教练已经逐一对他们进行过批评教育。
杞无忧对答如流:“时间不够了所以就没写。”
反正又不是李教练监考,提前交卷的事他应该也不会知道。
他不清楚李教练到底信没信这个说辞,但观察到他的脸色缓和了些,“你其他题都答得很好,要是再加上运动心理学这块儿的分数,准能得第一。”
杞无忧认真点头:“我以后会注意把握好时间。”
考试的时候他就颇为缜密地计算过,运动心理学在试卷中所占的比重是最小的,除去这些分数,他的总成绩依然可以维持在一个良好的区间,他对此有足够的把握。况且教练对于这次考试的重视程度并不高,从派学生来监考时的举动就能看出来。
运动心理学的问答题出得很简单,都是老师在课上提问过的,他大可以有理有据地进行胡编乱造,但他觉得这样很浪费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为了节省时间考完去训练场加练,他干脆就提前交卷了,反正再怎么样成绩也不会垫底。
但杞无忧现在有些懊恼,早知道就老老实实地把试卷写完了。
他又往徐槐那里瞄了下。
精致的彩瓷茶壶嘴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徐槐低垂着眼睛,安静地凝视姜黄色的茶叶在滚烫的水里浮沉。
浅淡的滇红甜香缓缓从杯中溢出来,像一缕烟,飘进杞无忧的鼻腔。
徐槐好像并不在意他的分数,不过他肯定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会不会觉得我态度不认真?杞无忧有些分神地想。
其实徐槐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李教练关起门来批评自己带的队员,肯定不希望有外人在场。
徐槐和李教练不太熟,也不是十分清楚他的为人,看到教管群里的消息,有点担心小杞会挨骂,于是便很“低情商”地在群里问可不可以来尝尝李教练的茶。
李教练对茶颇为喜爱,曾盛情邀请过所有教练来品他珍藏的好茶,对于眼下这种情况,自然没办法拒绝。
徐槐看上去好像在全神贯注地沏茶,但实际上脑子里想了很多事。
昨天他看了一下那份试卷,试着做了做,运动心理学那部分的题目总共包括动机性、期望价值、团队凝聚力、集体荣誉感这几个类型,他做完发现自己好像也得不了几分。
他的确不在乎小杞的分数,但却会很关心他的心理状态。
他会在队员们训练时仔细观察每个人的状态,滑雪时快不快乐,对这项运动喜不喜欢,这些情绪都很直观,一眼就能看出来。
徐槐始终认为,滑雪给人带来的快乐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与之媲美的。可在一些小队员的脸上,他看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活力,能感受到的情绪似乎只有压抑、苦闷与低沉。
人处在集体环境里,或许都要舍弃掉一部分自我。尤其是未成年人,懵懵懂懂,尚未独立,也就很少有自主选择权,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被动选择,被迫接受。
杞无忧则是有些不同的。
他遵守规矩,但并不死板,有自己的想法与坚持。在徐槐看来,他现在虽然还只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崽,但未来一定会飞向广阔天际,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他。
徐槐所接受的教育令他可以尊重差异,理解个性,可是这里的环境似乎更注重集体观念与服从性。他觉得杞无忧是个很有个性的小孩,不希望他在性格上有太多改变,有时候适当地带点棱角有点锋芒也不是一件坏事。
在雪场上,大部分时候,徐槐只需看一眼队员们的滑行姿态就知道这是哪个教练带出来的。因为他们会百分百遵从教练的指导,所以每个教练带出来的队员滑行风格也都差不多,包括A队的种子选手。尽管他们的技术水平逐渐成熟了,但却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风格创新性的得分高于技术难度,早已成为赛场上不成文的裁判标准,日后他们走向国际赛场,也许会遭到一定程度的区别对待……
教练组曾探讨过该怎样应对这个问题,目前尚在探索阶段,还没有找到一条合适的路径。
李教练通情达理,并不苛刻,而且对杞无忧尤其宽容。徐槐渐渐放下了心,悠哉悠哉地喝完茶,又把茶具挨个清洗干净,摆放回原来的位置。
见两人聊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李教练,我可以带他走了吧?”
李教练刚苦口婆心地讲完,渴得嗓子快冒烟,拧开保温杯豪饮一大口红枣枸杞茶,闻言懵了一下:“去哪儿?”
“吃早饭。”
“哦,你还没吃呢?去吧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并肩往餐厅的方向走。
“槐哥,你怎么还没吃饭?”杞无忧问道。
“吃过了,”徐槐偏过头瞧他一眼,似笑非笑的,“但我觉得你应该还没有吃。”
猝不及防被他戳中,杞无忧有点无措地眨了眨眼睛,默默点了下头,沉思几秒,很快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
徐槐与他同时在这时开口:“小杞,你喜欢滑雪吗?”
“嗯?喜欢啊。”杞无忧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有点奇怪徐槐为什么突然这样问,转过头看向他。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杞无忧怔住了,这个问题他还从未思考过。
“很重要吗?”杞无忧有些不解。
喜不喜欢,有多喜欢。
过去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所以他就觉得没那么重要。
“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喜欢只是你从事这项运动的动力之一,除了喜欢,还需要有其他东西支撑。比如,责任感,胜负欲甚至是虚荣心……但如果真正热爱这项运动,找到它对你的意义,你或许会更快乐。”
徐槐说完,见小孩儿在发愣,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有没有讲明白?”
明白了,但没完全明白。杞无忧脑子里重复播放着徐槐的话,感觉他在说一些很深奥的东西。
“好吧,小杞。”
“我的意思是,”徐槐轻轻笑了声,换了种说法,“你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话说:
李教练:说得我嗓子都冒烟了,徐教练喝我的茶,也不知道给我倒一杯,情商真低!
弟弟:槐哥好会说话,情商真高!
今天提前更了,元宵节快乐哦!第一次收到这么多海星很快乐,感谢大家的投喂!

“小槐啊,我回北京了,什么时候有空请我吃饭?”
这么理所当然的语气,除了肖一洋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随着雪季的结束,最寒冷的东北地区也日渐回暖,各大雪场逐一关闭,平行大回转集训队完成了在长白山基地的训练任务,两小时前才在北京落地,这会儿应该刚到家不久。
徐槐:“这周四怎么样?中午还是晚上都可以,你决定吧。”
“周四……周四好啊,那就中午吧,正好周四张医生值班,上午顺便把你的复查也做了,不能再拖了啊,”肖一洋说,“不过我上午还有个会,不能跟你一块儿去了,你记得提前跟张医生预约一下。”
徐槐:“okok.”
“别糊弄,”肖一洋收敛了玩笑的语气,严肃道,“明天吃饭的时候我要看到你的复查结果。”
肖一洋从事体育行业这么多年,除了本行业,还认识许多相关行业的人,比如说,骨科医生。
据统计,近年来滑雪受伤的概率在百分之十到十五,三亿人上冰雪,三千万人看骨科。
张医生是骨科方面的专家,对于运动康复也有一定的研究。他和肖一洋认识多年,肖一洋和他提起过徐槐的情况,张医生便说可以让他来这里进行复查。
周三晚上,徐槐向队里请了第二天的假。
“徐教练,你明天上午是不是要去医院?”李教练不知从哪里得知他明天要去医院复查,在微信里询问他。
“是啊。”
“正好让无忧跟你一块儿。”
徐槐心里忽地一紧,忙问道:“小杞怎么了?伤到哪儿了?他不要紧吧?”
“嗨,没事儿,他前天摔了一下也没吭声,今天训练的时候我看他的滑行有点不对劲,让队医看了说应该是比较轻微的髌骨脱位,不怎么严重,”李教练对于队员受伤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看徐槐这么大惊小怪,反而还觉得有些新奇,“我明天腾不出空,你顺便带他去做个检查吧,拍个片儿,这样也好放心一点儿。”
“好。”徐槐立刻答应下来。
回复完李教练,他从联系人列表里找到杞无忧,点开和他的聊天框,发现两人上一次聊天竟然还是在刚回北京的那天。
【Ryan:小杞,我们回北京了,可惜你肖教练还在长白山TuT】
【qiwuyo:他还有半个月就回了,很快。】
【qiwuyo:抱抱.JPG】
往前翻,是年假结束,正式开始在崇礼集训的时候。
【Ryan:小杞,训练加油![单板滑雪/][酷/]】
【Ryan:小猫转圈.JPG】
【qiwuyo:谢谢槐哥![单板滑雪/][酷/]】
【qiwuyo:小狗欢呼.JPG】
再往前就是过年那段时间了,只有那时的对话气泡比较多。那阵子他们每天都会聊天,还会在睡前互道晚安。
但徐槐发现只要自己不找杞无忧,他就不会主动给他发消息,于是开始兴师问罪。
【Ryan:小杞,为什么不找我聊天?】
【Ryan:小猫瞪眼.JPG】
由于是晚上,训练已经结束,杞无忧很快便回复过来。
【qiwuyo:怕打扰你。】
【Ryan:小狗委屈.JPG】
【Ryan:不会啊,欢迎随时和我聊天!】
【qiwuyo:好的。】
【Ryan:好的。】
徐槐学他的聊天语气发消息。
【qiwuyo:别学我。】
【Ryan:别学我。】
【qiwuyo:小猫挠脸.JPG】
徐槐看着屏幕里那只张牙舞爪的可爱小猫,轻轻一笑。
【Ryan:小猫受伤了也不告诉我。】
【qiwuyo:……我不是小猫。】
【Ryan:小狗受伤了也不告诉我。】
【qiwuyo:不是!】
【Ryan: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方一直正在输入中,大概是在解释原因,徐槐耐心等待着。
好几分钟后,杞无忧却只发来简短的一句话。
【qiwuyo:就摔了下,没受伤,影响不大。】
【Ryan:髌骨脱位也叫没受伤吗?】
徐槐曾有过髌骨骨折的经历,他对于受伤深有体会,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痛苦。
【qiwuyo:队医说了没那么严重。】
杞无忧回复完,又怕徐槐生气,一连串发了好几个表情包卖乖。
【qiwuyo:小狗委屈.JPG】
【qiwuyo:小猫哭泣.JPG】
【qiwuyo:小猫打滚.JPG】
徐槐的确有些生气,故意隔了几秒才回复。
【Ryan:小猫小狗都比你乖[哼/]】
【qiwuyo:我就是小猫小狗。】
【qiwuyo:乖巧.JPG】
杞无忧把小猫小狗表情包都发了个遍,又陪徐槐用文字玩扮演小猫小狗的游戏,哄了半天才总算把人哄消气了。
【Ryan:那说好了,明早七点正门口,我带你去外面吃早点,不在基地里吃了。】
徐槐和杞无忧确认好时间。
【qiwuyo:好的,明天见。】
【Ryan:现在连晚安都不想和我说了呢[哼/]】
【qiwuyo:小猫哭泣.JPG】
【qiwuyo:我知道错了,以后每天都说。】
【qiwuyo:晚安。】
周四的清晨薄雾弥漫。
路两旁不知名的树枝头冒出嫩芽,一片淡淡的青绿,细小的露珠清亮如新,隐隐可见春天。
杞无忧的伤远远没有到行走困难的程度,但徐槐怕他跟不上,刻意把步子放慢。
“疼不疼?”徐槐问他,“还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
“不怎么疼,没有。”
髋骨除了有些胀痛外就没有别的症状。
杞无忧没说谎,他伤得确实不严重,只需要照个X光,而徐槐做的检查则要复杂一些。
拍完片子后,杞无忧坐在放射科走廊的长椅上等他出来。他照了X光,还顺便测了下骨龄。
徐槐出来时,发现杞无忧低头盯着完全看不懂的片子发呆,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似乎有些沮丧。
“小杞。”
杞无忧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
徐槐走到他面前,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他神色郁郁,“测了骨龄,拍片子的医生姐姐说我应该不会再长高了。”
徐槐听后,却一脸高兴:“恭喜啊!”
这的确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队里的教练们在聊天时有讨论过运动员的身高问题。
不同地域的运动员滑行风格有很大差别。欧美选手大都身材高大,滑行时纵横驰骋,有力量感,而亚裔选手普遍没有那么高,但起跳与落地会更轻盈飘逸,可以更好地发挥自身优势。
很多教练都默默祈祷着自己带的小队员不要长这么高。尽管徐槐认为身高对于滑雪的影响微乎其微,但也没有对他们的观点予以反驳。
“有什么好恭喜的,”杞无忧颇为郁闷地站起身,手里拿着X光片跟徐槐往骨科的方向走,“还不到一米八。”
他前段时间测的身高是178.6cm,只差1.4cm就到一米八了。看到这个数字的那一刹那,他就觉得胸腔里燥意上涌,之后低气压了好几天。
巧的是,暗杀名单里的头号选手王飞跃测的身高刚好比上次高了1.4cm,以至于刚测完的那段时间,王飞跃见到杞无忧都躲着走,无意中撞见他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不敢和他对视。
王飞跃背地里和队友吐槽,“他又用那种眼神看我干啥?”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笑死,又不是我偷走了他的1.4!”
杞无忧原本觉得自己说不定还会再长一长,毕竟他才十七岁,有人都二十多岁了还能长高呢。
然而放射科的医生姐姐冷酷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这么不开心吗?”
眼前忽落下一片阴影,是徐槐走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已经很高了呀。”
杞无忧恍然间又闻到徐槐身上的那股香气,薄荷的清冽混着淡淡的柑橘甜。
像窗外的晴天。
他脑中倏然冒出这种奇怪的想法。
可惜这种香气没有留存多久,徐槐很快便收回了手,杞无忧的鼻腔里就只剩下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了。
“而且测骨龄也不是就能百分之百断定你不会长高了。”徐槐又开口。
测骨龄可以判断出骨骺线有没有闭合,但是测量出的结果只能作为参考,毕竟人体的骨骼发育会受到多种因素影响,遗传、饮食、运动以及激素分泌,这些因素都会对身高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所以只凭借骨龄来判断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会不会长高并不是百分百准确的。
听完徐槐的解释,杞无忧的脸色没刚才那么丧了,像是得到了安慰。
不过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那小朋友继续长高的概率应该也不会太大。最后这句话徐槐没有告诉他。
杞无忧在一众正在过发育关的小队员里已经算是比较高的了,不管他是什么想法,反正徐槐对他的身高很满意。

第45章 你想亲我
张医生是个发量稀疏的中年男人,面目和善,戴副厚厚的眼睛,大概五十来岁的样子。
他提前和徐槐通过几次电话,在病情方面,两人早就有过不少交流。
起初杞无忧以为,徐槐的复查无非就是要检查一下身体的恢复情况,但他从徐槐和医生的谈话中才得知,徐槐这次来检查,是为了取出打在腰上和双膝的钢钉。
这是他从未对外界提到过的。
他腰上的钢钉是两年前打的,术后仅进行了两个多月的休养和康复训练,就又回到赛场上。膝盖里的钉则是一年多以前打的,去年年初的时候。
去年年初。
平昌冬奥会。
也就是说,如果徐槐那时膝盖没有受伤,也许是真的可以参加18年平昌冬奥会的。
可是……
杞无忧又不禁回想起17年的夏天,他不期然在嵩山少林寺千佛殿前与徐槐相遇。
那家破旧窄小的烩面馆里,徐槐笑着对他和茅邈提到半年后的平昌冬奥会时,语气淡然,却又有着不加掩饰的憧憬与期待。
也就是在那个夏天之后,徐槐旧伤复发,再加之因训练产生的新伤,身体负担日渐加重,于是那个雪季,雪迷们很少在赛场上见到他,就连冬奥积分赛他也只参加了一场。
那时许多人都在议论,也许Ryan就这样退役了,自此消失在赛场上。
昔日传奇带着遗憾黯然退场,似乎是大家更常见到的场景。
其实徐槐早就不需要用一场比赛去证明自己,然而他还是决定最后再参加一场比赛。
这既是他对赛场与雪迷的告别,也是给热爱多年的事业一个交待。
最后一场比赛,他也依然是被人仰视着的,不可撼动地站在领奖台中央。
杞无忧曾在网上完整地看完了徐槐参加的索契冬奥会。
那年他22岁,这位举世瞩目的天才滑手已经开始显露锋芒,在坡面障碍技巧和U型池上拿到两枚奖牌。
赛后采访时,记者问他:“Ryan,四年后我们可以在平昌冬奥会的赛场上看到你吗?”
年轻而英俊的男人直视着镜头,眉眼飞扬,笑容畅快,漂亮而灵动的光彩在那双蓝色的眼眸中流转。
“当然。”他笑着说。
杞无忧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个人的笑容可以像徐槐那样,如此明朗、纯粹、充满感染力,令无数有着滑雪梦的年轻人心驰神往。
后来的某次赛事,徐槐带伤参赛,拿到季军。记者问他,“你觉得伤病对你的影响大吗?”
徐槐脸上依然是带着笑的,“恐怕没有运动员会觉得不大吧,但我会尽量克服这种影响,发挥出最佳水平。”
事实上,他没有走出伤病,病痛一直如影随形,困扰了他很多年。
对于徐槐没有参加平昌冬奥会这件事,杞无忧耿耿于怀了很久。
一开始只是以为这人在毫无负担地哄骗小孩儿,后来从队友那里看了纪录片,看到他似乎状态下滑,伤病缠身,或许对于单板滑雪这项运动也不复往日的热情。
直到真正地认识徐槐,了解徐槐,他才明白,这些年,徐槐站在阳光下,看似自由、快乐,但其实他在不见天日的暗处待过很久,那是一段极其漫长而难熬的时光。
然而与徐槐相识的自始至终,杞无忧都能看见,他的眼里有从未熄灭过的热情。
“你这关节的劳损程度,别说28岁了,说是48都有人信。年轻人啊,不运动不行,运动多了也不行,哎──”张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做过这么多次手术,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吧?”
“嗯,清楚。”
徐槐在与张医生聊病情,神色坦然,一脸轻松,而旁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乖巧等待的杞无忧却越听越心惊。
大大小小的手术,徐槐做过几十次,手腕、尺骨、桡骨全都骨折过,跟腱断裂、气胸、脑震荡……滑雪运动员可能会受的伤他几乎无一例外全都经历过一遍。
好在张医生说,徐槐的片子上没什么问题,恢复得挺好的,近期就可以做手术把钉子取出来了。
“其他的我也就不多交代什么了,反正你还是要多休息,少滑雪,都退役了应该也不怎么滑了吧?手术时间我这边安排一下,你也做好准备。”
“嗯,好。”
杞无忧一言不发地跟在徐槐身后从门诊出来。
徐槐走到电梯旁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瓶饮料。
付完款,“ 哐当哐当”,两瓶饮料掉到了下面的取货口。
他刚准备弯腰拿,身后的小孩儿忽然拽了拽他的手臂,“ 槐哥,我来拿。”
徐槐一头雾水地往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位置,这有什么好抢的?
看着杞无忧弯下腰取出两瓶饮料,徐槐忽然反应过来。
他也许是在……担心我的腰?
“ 小杞,”徐槐有些哭笑不得道,“虽然我打了钢钉,但是还是可以弯腰的,你看我之前大跳台都能跳,滑雪也能滑,更不要说弯个腰了。 ”
杞无忧直起身,动作微顿,随即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 嗯。 ”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不过他还是顺手拧开了瓶盖把饮料递给徐槐。
“小杞。 ”
两人在等电梯上来,见杞无忧一直沉默地盯着地面,徐槐轻声问:“害不害怕?”
“ 什么?”杞无忧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他。
“刚才我和张医生聊的那些,你都听到了吧? ”
“ 嗯,听到了。”
“害怕也已经晚了哦, ”徐槐玩笑道,“不可以逃跑。 ”
“我没有害怕。”杞无忧声音低低的。
“嗯,其实我在那张试卷上看到了。”
杞无忧:……为什么要提这个?
那份试卷可以说是是他人生中做得最差的一份试卷,竟然还被徐槐看到了。
“你写你站在大跳台上面没有畏惧感,说实话,我很羡慕你。”
杞无忧有些疑惑。
他听到徐槐继续说:“因为我一直都会有畏惧感。那么高的跳台,那么硬的雪面,摔倒很疼的,做手术也很疼,特别是当麻药效果消失之后……”
看不到他脸上存在任何的心有余悸,男人的语气洒脱而淡然,眼睛里甚至还带着笑。
可杞无忧却觉得喉咙发干,有种强烈的钝涩,眼眶里也不知不觉涌上一股热意。
“不过,比起摔倒之后的疼,我更害怕的是摔倒之后,对身体造成永久性损伤,以后就不能滑雪了。”说话时,徐槐一直在观察杞无忧的反应。
少年低垂着眼睫,嘴角微微向下撇,好像还是闷闷不乐的。
“小杞,你哭了吗? ”
杞无忧有点狼狈地吸了吸鼻子,堪堪把泪意憋回去。
他抬起头,凶巴巴地瞪徐槐:“我才没有!”
“好吧好吧,没有就没有。”徐槐摸了摸鼻尖。
“那这么不开心,是不是想要我哄你?”又故意逗他玩儿。
“……不要你哄。”杞无忧瓮声瓮气道。
他只是鼻子有点泛酸,并没有掉眼泪。
“叮── ”电梯到达,两人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内。
“小杞,你摔倒的时候有哭过吗?”
现在的声音一定很沙哑,不想让徐槐再哄自己,杞无忧暂时说不出来话,只是摇摇头。
“小杞真棒!”
又开始了,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尽管这样想,但杞无忧并不排斥徐槐这样讲话,反而每次都觉得很受用。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小时候滑雪摔了就经常哭,我没有你勇敢,也没有你坚强。”
电梯镜面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清晰可见。杞无忧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男人,耀眼的灯光拂过他头发,倒映进他如湖水一般澄澈而剔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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