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却说疼,晏巉也不肯稍微松开些。
“怯玉伮,大哥该拿你怎么办。大哥快死了。你愿意跟大哥一起去吗。在那黄泉路上,我会背着你慢慢走,孟婆汤我会倒掉,”晏巉低声呢喃,“一口也不喝。”
晏巉慢慢松开了手,林笑却重见光明,他赶紧取出帕子给晏巉擦血,他以前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只是给晏巉擦得久了,就习惯了。
林笑却对外喊道:“请太医来。”
晏巉没有阻拦。
很快太医便来了,诊断后两人靠在一起,等药熬好了,林笑却亲自端过来喂晏巉。
一勺又一勺,晏巉喝得很慢,他贪恋这时候的温暖,便不畏惧口中的苦涩。
他看着怯玉伮,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和他这个已经腐朽了心的人一起离去。
他害了太多人,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像他这样的人,大抵是没有轮回的机会了。
转眼入了秋。
大楚举办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中选者多是饱读诗书的富裕子弟。这年头活命都难,普通人家又哪有时间哪有钱银去买笔墨看书本。
晏巉对此有所预料。其他的举措也并不能立竿见影,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时间。
而晏巉没有多少时间了。
入了秋,天气转凉。每逢下雨天,旧伤就疼得厉害。
当初受了伤,也没能好好休养。战事紧急不等人。
大楚又有地方起义,世家豪强推举了赵姓宗室,打着复国的旗号席卷。叛乱虽最终平定,但国库几乎见底,好在今年夏没有闹洪灾,今年秋百姓的收成还算不错。
晏巉召集有才干的臣子修律法,谱史书。有个臣子毫不避讳地将晏巉的一些事写了进去,晏巉看了,懒得杀了。
后世任人评说。
林笑却看了,纠正了其中一点,说赵异不是畏罪自尽,他是真的想为绥地做些什么。
他将绥城的事一一说了,臣子听后退下了,也不知改没改,后续的事林笑却没再管。
晏巉抱着林笑却,问他是不是想赵异了。
林笑却不明白晏巉怎么会这么想。
他道:“不是想,只是觉得他虽然……但死之前不是那个人写的那样不堪。”
晏巉紧紧抱着林笑却,赵异死之前没有那样不堪,那他呢?
晏巉心里明白应该放手,应该让怯玉伮去过快活自由的生活。
只是他舍不得。
他好像陷入了漩涡,一会儿觉得所有人都要害怯玉伮,一会儿又觉得他才是害怯玉伮的人。反反复复,和旧伤的疼一起翻涌。
“明明怯玉伮就在大哥怀里……”可为什么离他如此之远。
“怯玉伮,呆在我身边你是不是很难过。”和一个病人呆在一起,健康的人也会染上枯萎的气息。
晏巉望着林笑却的面庞,明明正值青春,怎么就跟着他掉入泥淖了。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脸颊,浅笑道:“再陪大哥一会儿,等秋天过去,田地里金黄的庄稼成了漫山遍野的大雪,天寒地冻……”他联系北穆,将怯玉伮接走。
怯玉伮过去说他像高山上的雪花,雪花只会在春天融化,在那之前,他会送走他的。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长兄如父,他这个当大哥的就不要继续祸害弟弟了。
晏巉笑:“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就是从菜市场牵走你。怯玉伮,你应该去看看辽阔天地,而不是在这逼仄的皇宫里,陪一个将死之人数日子。”
晏巉说得缓慢而虚弱,林笑却侧过脸:“不要说丧气话了,什么死不死的。”
晏巉擦了擦林笑却眼下的泪,将他搂在了怀中。
人在康健之时,总觉得眼前只有羊肠小道可走。但走到生命的尽头,才发现天地皆宽,只是再想往前,已经晚了。
随着病情的加重,晏巉仿佛成了一个虚弱的老人。
他看着怯玉伮,蓦然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只是担心怯玉伮的以后。
怯玉伮一生还长,要怎样才会过得快乐,要怎样才会一生平安无忧。
还好没答应嫁给他。还好和他的牵连不深。不爱他也好。他走时,便不会那么难过。
晏巉回顾一生,那些杀伐果断的时刻仿佛离他远去。
曾经那么多人的性命葬送在他手中,他不过披麻戴孝一番,便继续往前。
他现在没力气往前走了,走得越来越慢,刀都快拿不起来。
当初的他一定会留下怯玉伮同葬。
可现在的他……晏巉摸了摸林笑却的头,还是个孩子,那么长的岁月不该葬送在他手里。
夜间,晏巉抱着怯玉伮睡觉。
半夜晏巉突然发起了烧,一声声地喊着阿娘。
林笑却将晏巉抱起来,一边请太医过来,一边学着娘亲那样哄他。
轻轻拍着晏巉的背,林笑却湿着眼眶笑:“阿娘在,别怕,阿娘在。”
大哥头上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一根可以拔掉,十根慢慢忽视,渐渐鬓角都白了。
林笑却只能看着他的时光飞速流逝。大哥一下子就成了朝菌蟪蛄,好好的人活不到百年。
晏巉抱住了阿娘,又开始喊二弟,林笑却流着泪:“二弟也在,大家都在。”
晏巉说他对不起二弟,阿娘不会原谅他。
林笑却哄他说:“会的,一定会的,阿娘在,阿娘从不怪巉儿。”
晏巉迷蒙睁着眼,将怯玉伮抱得更紧。林笑却回抱住他:“别怕,我在,怯玉伮也在。”
晏巉说二弟不会原谅他,让怯玉伮拿着当初的马鞭打他三十鞭,这样就算了了。
“说胡话,”林笑却流着泪,“大哥又在说胡话。”
晏巉烧糊涂了,一定要罚自己。林笑却不准他乱跑,药怎么还没熬好。
林笑却道:“我打,我打就是了。”
林笑却拍了拍晏巉的手:“打你一下又一下,你坏,我罚你了,这事过去了,都过去了。”
“大哥还是我们的大哥,最好的大哥,养我们的大哥。”林笑却紧紧制着晏巉,过去他是制不住的,可是晏巉越来越虚弱,这个在战场上杀敌的恶鬼将军,连他都能制在怀里了。
大哥还年轻,却已走到迟暮。
林笑却问太医,到底要怎样才能留住大哥。
太医说陛下郁结于心,心存死志,如果能重燃希望,好好休养,或能有所好转。
秋末的时候,林笑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他跟着大厨学了好久,大厨说他没有天分,但是很认真,认真的人做出来的饭菜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一桌子饭菜吃不完,大哥不准人扔掉,他连吃两天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他说:“怯玉伮,以后不要做饭菜了。”
林笑却说是不是太难吃了。
晏巉摇头,眼眶微红:“我舍不得。”
林笑却擦了擦眼眶,故作高兴笑道:“大哥,我们成亲吧。”
太医说了,心情好身体就会好。只是成亲而已,大哥不会做别的。名分上而已。他愿意。
谁知晏巉拒绝了。
晏巉望着怯玉伮,心中绞痛。
他不能,他不能够。
怯玉伮年轻鲜活的生命,不该与他有更深的牵扯。
晏巉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到怯玉伮身后,垂手搂住他。
“你还年轻,你还小,怯玉伮,不要因为怜悯与同情葬送你的一生。”晏巉俯下身,亲吻怯玉伮的头顶,一滴泪落在他的发间。
冬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
休沐日里,晏巉跟林笑却呆在被窝里,谁也不想出去。晏巉是疼的,林笑却是懒的。
林笑却缩在被窝里,说外面下雪了。窗子开了一扇,他拍拍晏巉让他也看:“大哥,你看,下雪了。”
晏巉抱住林笑却,说外面冷,再想出去玩也要等雪停。
林笑却笑:“我又不傻,被窝里这么暖和,我才不想出去。睡懒觉睡懒觉,不睡到中午不起来。”
林笑却笑着伸手到晏巉脖颈间,想冰冰他冻冻他,可是晏巉竟然不觉得冰。
林笑却望着他,轻声道:“大哥,你的体温好凉。”
晏巉说是怯玉伮太暖了,林笑却说不暖,有点冷。
晏巉将林笑却的手被颈窝里拿出来,捧在手心哈气,呼呼地吹,问他有没有好一点。
林笑却说好多了,将晏巉抱住。宫人端药上来,热乎乎的,林笑却要起来喂,晏巉拉住了他。
“我自己喝,你别起来了,冷。”
林笑却没管晏巉,披了件衣裳照样起来。端过药,“啊”张嘴示意。
晏巉笑:“你把我当孩子了。”
林笑却也笑:“我现在比大哥康健,大哥就是孩子,我才是大人。”
晏巉不跟他争:“好,怯玉伮是大人,怯玉伮长大了。”
一口又一口,味道古怪的苦,是用了好多药植好多药虫的尸体熬的,林笑却只是闻着,都苦得簇了眉头。
晏巉喝完了,漱完口,问怯玉伮他身上还苦不苦。
林笑却笑:“药苦,不是大哥苦。”
晏巉问:“没沾气味吧?”他害怕被嫌弃。
林笑却猛地将晏巉紧紧抱住:“哪有。”
晏巉笑着回抱:“没有就好。”
林笑却又往被窝里蜷缩,拉着晏巉一起:“你平日里太忙了,今天休沐我们什么都不要干,只是躺着就好。”
“你看那雪花,还在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完。也许整个冬天,他们都没有休息的时候,而春天到了,又都不见了。”林笑却微微湿了眼眶,他在被窝里蹭了蹭脸,就看不出啦。
晏巉也往被窝里蜷缩,两人到最后完全被盖住,四周都没有光,乌黑一团,呼吸灼热。
在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天下没有权势没有纷争,就只是两人,只有两人彼此紧挨着。
晏巉摸着黑抚上林笑却的面庞,多么想就这样度过一生。
所有的不好的一切都散去,怯玉伮在他怀中,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平安幸福。
他们会上街去,买几串糖葫芦,听几曲绍京歌。
酒馆里的说书先生又说起了一段故事,怯玉伮挪不动脚,支着耳朵想听下去。
那就不走了。
晏巉牵着怯玉伮走到酒馆里去,听别人的传奇故事,那些跌宕起伏那些生死荣辱都只在故纸堆里。
他与怯玉伮只是寻常人家,寻常地路过。
晏巉抚着林笑却的脸颊:“怯玉伮,再过几日,陪我巡边吧。”
终究有掀开被子的一刻,白日的梦清醒得太早,晏巉低声道:“去边境看看。”
他已经与魏壑通了书信,他快死了,护不住怯玉伮了。
离开,离开这里,去别地,那里柳暗花明,那里春风送暖。
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新天地,淡忘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而他,只能送他一程。
林笑却听了,覆上晏巉的手,轻声道:“不去,我不去,你也不去。”病成这样了,怎么能远行。
“派别的人去,那么多大臣,总不能没有一个能用的。”林笑却道,“要是信不过他们,还有晏余,他现在不纨绔了,懂事了,派他去一样能成。”
林笑却轻声道:“你不能去,太冷了,大哥,我怕冷。”
晏巉抱住林笑却,耳鬓厮磨。大哥也不想,但大哥必须如此。
“晏余会去,赵岑也去,怯玉伮还愿谁陪同,告诉大哥。”晏巉笑,“我们提前踏青,出去走走,没事,多带些人,不会着凉的。”
被窝里的空气稀薄,林笑却渐渐喘不过气来,他掀开了被子,头发乱糟糟的,正想说什么,才发现晏巉红了眼眶。
林笑却慢慢意识到不对,他轻声道:“大哥,你想做什么。”
晏巉摸摸他头:“胡思乱想,怯玉伮睡懵了。”
“大哥只是觉得疼,大哥得喝药了。”晏巉声音微弱,林笑却的心一下子忧急起来,赶紧去叫大夫,方才的不对劲被抛到了脑后。
喝完药,林笑却搂住晏巉,轻轻擦嘴角,问大哥还疼不疼。
晏巉笑:“不疼了。”
“大哥说谎,”林笑却抱着他,“这世上没有见效这么快的药。”
晏巉浅笑着:“是,大哥说谎了。”
声音微颤:“大哥还是很疼。”
林笑却说他吹吹,吹吹没用,吹吹还是很疼,但还是吹吹。
晏巉缓缓抬起了手,手心面对着林笑却的嘴唇一寸距离。受伤的不是手,林笑却还是吹了吹。
风暖暖的,晏巉合拢手掌,想将暖意留住。可阖上之后,什么都不剩了。
晏巉执意带军巡边,大臣们如何劝也无济于事。
林笑却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晏巉一定要去,他只能顺着他。
太医随行,各类药材都装了一车。
林笑却忧心忡忡。
马车滚滚向前,驶向这个世界的尾声。
林笑却轻声说不冷。
马蹄声、车轮声、甲胄之声,林笑却静静地听着,晏巉嫉妒地将他按在了自己的胸膛,马蹄声渐渐远了,林笑却随着晏巉胸膛的起伏听他的心跳声。
听着很是虚弱,林笑却执起他的手,按住他手腕上的脉搏,按得越深,脉搏的跳动越明显,一下又一下,混着车轮与马蹄声,仿佛来到没有硝烟的战场。
林笑却问是不是该喝药了。良药苦口不能不吃。
晏巉说真的好苦,再缓缓。
林笑却抬手掐晏巉的脸颊,笑:“大哥也怕苦了,大哥成了小孩子。”
晏巉脸上根本没肉,林笑却掐不起来,抚上他的鬓角,白了。
晏巉白了好些发,林笑却抚上那些夹杂的白发,晏巉问是不是老得不能看了。
“怎么会?”林笑却浅笑,“大哥你看窗外的白雪,洋洋洒洒多自在。我喜欢白色。”
“大哥是高岭上的雪花,我把你从高山上带了下来……”雪花感到温暖的那一刻,也是消逝的开始。
“你要不要怪我。”林笑却抚着他的鬓角,温柔地望着他。
晏巉低笑:“说什么傻话。”
晏巉将林笑却抱到了怀中,觉得不够真切,解下扣子,一件件只剩里衣,他抱着他:“你在说傻话。”
林笑却呢喃道:“没有。”
无情的人能活得更久,是他把大哥从高岭上拉了下来,走在尘世中,走一路融一生。
“大哥,如果没有我,晏家是不是会更好。”
晏巉额头紧挨着林笑却的额头:“你再乱想,大哥不喝药了。大哥什么都不喝,你在惩罚大哥。”
林笑却说没有。
晏巉说他乱想他难过他伤心就是在惩罚大哥。
晏巉捉着林笑却的手,藏在里衣内,他问现在还冷不冷。
大哥是不是已经不能够给出温暖了。
林笑却摇头:“不,没有,我觉得很暖。”
“大哥,”林笑却笑,“我给你哼首曲子吧。”
“怯玉伮哄大哥睡觉,睡一觉再喝药好不好。”林笑却的声音带着欢喜,强堆起欢声笑语。
晏巉不想睡觉,他担心他没有多少时光可留住。但他想听怯玉伮给他唱歌,哄他睡觉,这让他觉得怯玉伮是爱他的。
哪怕只是假象,哪怕只有那一瞬,出于同情与怜悯,共感了他的爱。
晏巉说好,缓缓阖上了眼。
林笑却哼唱起小时候的童谣。他听别人家唱过。
他牵着晏弥的手,走过的那些街头巷尾,那些孩童哼唱起歌谣。集市上卖的红糖馒头,好软好软,他吃上一口,肚子就变得好暖好暖,他让晏弥也买一个,晏弥不饿的,可为了陪他吃,也买了一个。
他右手拿着馒头啃,左手牵着晏弥跑,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一个馒头才不够。吃不下可以带回家。
想要一串糖葫芦,想要一个泥偶娃娃,那里人好多好多,在耍杂耍呢,快过去快过去,牵着他的手向前跑去。
跑着跑着,晏弥就跑丢了。
林笑却望着空空如也的手,缓缓合上。
晏巉阖着眼,摸索上他的手,强硬地将手指挤进指缝,十指相扣,扣在心间。
林笑却湿着眼眸继续哼唱。
晏巉装作自己睡着了,他放缓呼吸,装作他早就睡着了。
哼了一遍又一遍。晏巉骗过了林笑却。
林笑却倦了,躺在马车里,躺在晏巉身旁慢慢睡下。或许是马车里太温暖,他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晏巉听着他的呼吸声,没有睁开眼睛。
他将他抱到怀里,怯玉伮,怯玉伮……等到了北国,远离他这个将死之人,一切就会好起来。
会的。一定会的。
北穆与南周的边境有好多座城池,即将抵达顺漳这日,林笑却觉得晏巉不对劲。
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也不答。
军队在顺漳城门前停了下来。
林笑却掀开窗帏,问晏巉怎么停下了。
晏巉不回答他。
林笑却自己看,他往城门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他往远处看,看见隐隐约约千军万马,马蹄声渐渐撼天动地。
林笑却惊道:“大哥,敌袭?”
晏巉不说话,却将他揽入了怀中,不准他看了。
“怎么了,大哥。”晏巉抱得好紧,勒得林笑却很疼。
他喘了两声:“大哥?”
“怯玉伮。”晏巉声音虚弱,“怯玉伮,没什么,不会有事的。”
“只是客人来了。”晏巉轻笑了声,松开手,牵着林笑却下了马车。
站在大地上,晏巉看见林笑却的衣衫皱了,蹲下来给他整理衣衫。
头发也乱了,又站起来整理头发。
林笑却不明白。
晏巉笑:“你喜欢的人来接你了。”
林笑却闻言,蓦然就要往马车里钻,晏巉抱住了他:“怯玉伮,听我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大哥护不住你了。你还小,你需要人照顾。”
林笑却挣扎:“我不走。我又不是一个礼物,你想送人就送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晏巉低声道:“那你留下来干什么,怯玉伮,继续当大哥的累赘吗。”
晏巉哽咽了声,缓了片刻道:“你以为朕需要你,朕是帝王,朕已经厌倦了。不想要你了。当初能把你牵走,现在也能把你送走。”
“你根本就不值得我在意。”
林笑却轻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以为这是搭台子唱戏,随便说几句我就得接着往下演。大哥,你的戏码过时了。”
晏巉抱着怯玉伮,阖上眼,抑制哽咽:“我这辈子唱的戏够多了,怯玉伮,我不需要你了。你明不明白。”
明不明白,大哥活不了多久了,大哥没办法。
怯玉伮得活着啊,得快快乐乐地活下去,长命百岁,百岁无忧。
那样好那样长的时光,不能陪着他葬送。
他已经害死了二弟,怎么能又害死——不能。
林笑却眼眶微湿,他往上看,呼了口气,不生气不生气,大哥说胡话,大哥就是想推开他。他偏不走,偏不离开。
他是大人了,他不耍脾气:“大哥,我们快进去吧,天冷,你还没吃药。”
一转眼,大穆的军队已经到了。
魏壑和裴一鸣都来了。
晏巉低声说:“怯玉伮,大哥放你走,你怎么反而不走了。你是想大哥杀了你,你才觉得好受是吗。”
林笑却道:“你不要再说胡话了,你说那些伤人伤己有什么用。”
晏巉对身旁的士兵低喝道:“先把赵岑和晏余送过去。”
林笑却闻言道:“所以一开始,你就打算好了,把我们送走。然后呢,留你一个人在楚地自生自灭吗。”
林笑却呼了口气,不哭不哭,没什么,大哥病糊涂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想陪在你身边。晏巉,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贪生怕死。我过去是怕,可我长大了,我不怕了。”林笑却侧过身,牵起晏巉的手,“我不怕。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走。”
晏巉一点一点挣开他的手,冷漠道:“自始至终,你只是一个书童。怯玉伮,你姓林,我姓晏,我们从来就不是一家人。”
林笑却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他赶紧擦了擦,没事的,大哥只是在演一出离别的戏,没事的,只要他不上台,他就不会被送走。
南楚那么大的地方,皇宫空荡荡,没有怯玉伮,没人哄大哥吃药了。
大哥一定不会乖乖听太医的,他就是知道,大哥不会听。
晏巉背过身去,不再看林笑却。他命令道:“把他也送走。”
几个士兵围了上来,林笑却挣扎,还是被扛了起来。
“大哥,我不走!”林笑却伸开手,要去抓晏巉,但士兵走得太快了,他没抓住,“大哥,我不走,怯玉伮不走,大哥,晏弥已经走了,晏余也要走,如果我也走,你身边就没人了。”
“大哥——”林笑却哽咽道,“晏巉,你在发什么疯!你一天到晚药不好好吃,就会发疯!天这么冷,北穆会更冷的,我受不了,大哥,晏巉,你转过身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林笑却泪如雨下,他狠砸着士兵的背:“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你算什么,有本事跟我单挑,你们几个人围上来,我根本就逃不掉,你根本不是英雄好汉,放我下来——”
没人肯放他下来。
他离晏巉越来越远了。
晏巉始终背对着他。
两三岁的时候,明明是晏巉主动走过来牵走他的,明明他把他带走,现在怎么可以就这样将他送走。
“晏巉!晏巉——”林笑却道,“你这算什么,你以为你是大好人,你以为你这是行善积德,我没让你放手,你就不可以放手。”
“晏巉——”林笑却伸着手,什么都抓不住了。
他明白,大哥这是铁了心要他离开,不会更改了。
林笑却缓缓合拢手掌,什么都没能留住。
泪眼模糊。
大哥停在原地,他却渐行渐远。
林笑却蓦然喊道:“大哥,你要保重!要保重——”
“要记得好好吃药,不要怕药苦,要好好吃饭,再忙也不能不吃,大哥,你要好好的。大哥——我,我走了,我也会好好的。”
林笑却泣不成声。
马车旁,晏巉攥住手心,他不能转身,不能回头。
他怕他看过去,就舍不得怯玉伮走了。
晏巉嘴角渐渐渗出血来,口腔里满是血腥,这冬末的大雪太辽阔,空得装不下一个人。
晏巉一步步走进了马车。
刚走进去,他就一口血吐了出来,倒了下去。
“怯玉伮……”他低声呢喃着,不敢说得太大声,怕怯玉伮听到。
“怯玉伮……”这些年的时光,一日日一幕幕,被迫入宫相依相伴,在他跌落的时候,怯玉伮拉住了他。
可他太重了,满身的罪孽,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怯玉伮拉不住他了。
他只能放手。
粉身碎骨的事,从来就与怯玉伮无关。
林笑却在北穆病倒了。这病缠缠绵绵,大穆皇宫里的太医来来去去。
魏壑下朝后总是陪着他,连奏折都在他宫里看。
魏壑封赵岑为寿安公,赐了朔京城里的宅子,晏余也封了爵位,赐下金银若干,安排护卫保护,跟赵岑一起在朔京城里住了下来。
大将军裴一鸣时常请令进宫来,魏壑并未阻拦。
此时,他抱着林笑却,喂怯玉喝药。太医说了,郁结于心不利于养病,谁能让怯玉快乐,他可以选择忍让。
在南国的时候,林笑却竭力做一个大人,到了北穆生了病,好像一下子又成了小孩子。
这里没有人需要他的照顾,没有人需要他去操劳,他蜷在魏壑怀里,故意地不想吃药。
魏壑搁下药碗,从旁取出一个木雕,是他雕的猫猫。
憨态可掬,林笑却忍不住抚上去。
魏壑一下子把手抬高:“喝了药,才是怯玉的。”
林笑却不管,就是要,魏壑举得更高,林笑却没力气,争又争不过,轻声道:“你要说话算话。”
魏壑笑着将手垂了下来,送到了林笑却怀中:“提前给怯玉。”
林笑却捧着猫猫木雕,浅浅笑了下,爽快地拿过药碗一口饮尽。
魏壑问要不要养只猫,林笑却摇头拒绝了。
他不想再送走一条生命。
木雕就很好,林笑却捧着抚了又抚,很可爱,而且能存在很久很久。
喝完药,林笑却又想睡觉,魏壑说他睡太久了,他背他出去透透风,看看风景。
林笑却浅笑着说了好。
上了魏壑的背,魏壑背得很稳,林笑却趴在他肩上,听他讲朝堂上的趣事。
林笑却偶尔被逗笑,更多的时候只是乏力地趴着。
逛到一半,遇到了魏壑的侄子魏凌。
魏凌恭恭敬敬地行礼,只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已经是小大人模样了。
魏凌并不抬眸看林笑却。天下盛传,南楚的皇帝为求和,将自己的亲弟弟和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送到北穆为质,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
美人听说是转手了好几遍,最开始呆在那自焚的赵氏皇帝身边,随后落到南燕的濮阳邵手里,没几年又成了南楚皇帝的宠妃。
到现在,到了大穆,又成了帝王和大将军捧在手心里的人物。
朔京城里就没有不好奇的。
有的说是女子,有的说是男人,有的说是雌雄同体。又有人说,南周世家公子哥有爱穿女装的,没准这美人也一样。
先前一次家宴,魏凌见过林笑却,那些流言蜚语本该只是过眼云烟,可人都有好奇心,魏凌再是装出大人模样,也免不了偶尔的好奇。
家宴里。
林笑却穿着素衣,梳着男子的发髻,就坐在魏壑身旁。裴一鸣、晏余、赵岑都在。
魏凌耳听着裴一鸣说是要接到将军府去养病,又听到皇叔婉拒。
那南周的痴傻太上皇,夹了桌上的糕点凑到林笑却身旁,还喊着他儿L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