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一年,那一年的春天,他牵着怯玉伮去踏青。
带了好多零嘴儿,遇到好多的人。怯玉伮长得跟小金童似的,路过的人都要多看几眼,怯玉伮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有自来熟的小孩,过来让怯玉伮跟着一起玩。
怯玉伮牵着他走入孩子群,一起玩游戏,有那么一刻,他是喜欢的,说说笑笑闹闹。
最后许多的零嘴儿分了出去,孩子们都在笑,他也不知不觉扬起了唇角。
记得那次过年,饺子里包铜钱,怯玉伮一定要先用开水烫,又用烈酒浸泡。最后吃到的是赵异,结果晏余使坏,说是怯玉伮用童子尿泡过,弄得赵异立马眼瞎耳聋闹个不停。
怯玉伮不理赵异晏余,牵着他离开屋子,牵到自己的房间里,掏出礼物给他。是一个如意结。
怯玉伮自己亲手编的。
他说不够好看,编得不好。
可晏弥收到那刻,不知不觉湿了眼眶。他摸着那红色的结,愿如意盼如意……
后来那如意结被赵异偷走烧了。
晏弥抚着信,他要见怯玉伮,现在就要见到他。
晏弥终于肯见林笑却。
林笑却进得屋来,明明说好不要掉泪不要哭不要晦气,可……林笑却侧过脸赶紧擦干净。
他浅笑着疾跑几步,扑到晏弥身上抱住他:“我回来啦。”
晏弥瘦了好多,瘦得快要见骨头。林笑却只是抱着他,泪水就如雨,想要止住怎么也止不住。
他不肯让晏弥看见,不发出哽咽的声音。
晏弥回抱住林笑却,他的怯玉伮,长高了长大了,以后的日子他看不到了。晏弥摸着林笑却的头,怯玉伮以后一定要过好日子,开心的日子,没有阴霾没有苦难没有不好的一切,愿如意盼如意得如意,怯玉伮……晏弥陪不了你了。
林笑却紧紧抱着晏弥,以前晏弥总是抱着他背着他牵着他,小时候觉得晏弥好高大好高大,等长大了,才发现晏弥已经枯瘦成如此模样。
晏弥背不起他了,他可以背晏弥,可以抱着他,可以牵着他去很多很多地方。走不了路就坐马车,乘小舟,他会学会如何驾驭如何划船,在那些大道上在那些水面上,尘土飞扬涟漪散远。
“晏弥,我们吃药,吃药,”林笑却哽咽道,“吃药就会好起来。”
“夏天来了,莲花要开了,池塘里的鱼等着我们去喂。还有秋天,庄稼要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金黄,好多好多的稻麦,好多好多的米粮,我们能吃好久好久,吃上一辈子,吃到七老八十牙齿都掉了。”林笑却竭力压下哽咽,故作轻松,只是失败了,“等到冬天,今年我们还没去堆雪人,还没去打雪仗,我会欺负你的,我要捏上很多很多的雪球,砸在你的身上。你会感到很疼,你会忍不住奔跑向我,抱住我——”
“捏住我的手,说我坏,说我调皮捣蛋——我会反驳的,我会拉着你倒在雪地里。晏弥你看,冬天会落雪,雪花会落到我们的脸上慢慢融化,我的手牵着你的手,我的头挨着你的头,我看见你的呼吸成白雾——”而不是一堆冷冰冰的白骨。
“晏弥,不要怕,我们好好吃药,慢慢就会好起来。你好好休养,我哪里也不去,我在这里陪着你。”林笑却努力笑道,“我会好多好多的故事,我一个一个慢慢讲给你听,绝对绝对不会觉得无聊——”
“晏弥,你要听我说下去,好不好。一直听我说下去,听得我们的头发都白了,跟雪一样的白——”林笑却想欢笑也失败了,他带着哭腔泪如雨下。
“怯玉伮,”晏弥一下又一下轻拍着怯玉伮的背,就像儿时哄他睡觉,“怯玉伮,我只是会睡一觉。”
晏弥虚弱道:“我——”我想陪你,想和你走下去,可是太晚了。
“怯玉伮,不要学我贪睡,不要学我。”晏弥抚上林笑却的脸颊,眼眸微微湿了。
“怯玉伮,别哭。”晏弥微笑,“我不疼,我不怕,我只是要睡一觉。”
他说他不疼,他不怕,可林笑却望见他眼中落下泪来。
从前那些日子,一日又一日,林笑却不觉得孤单。晏弥会弹琴,会谱曲,会烹茶。这世上再没有人弹的琴比他更好听,再没有那么暖那么暖的茶让怯玉伮解渴,还有那些曲子,应该永远永远流传下去。
“晏弥,”林笑却泣道,“你活下来好不好。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还有可能,绍京的太医不行,我们就请别处的大夫来,一定会有人能够让你活下来。”
晏弥擦着林笑却眼下的泪,浅笑道:“不哭不哭,我没事的。怯玉伮,等我睡着了,你不要难过。”
“你要记得,要记得,不,要把我忘了。”那些过去,数不清的从前,都忘了罢。
别让他死了还缠着怯玉伮,缠着大哥,缠着晏家。
晏弥抱住林笑却:“怯玉伮,不管将来世事如何,你要活下去。纵使南周国灭,纵使家破人亡,你要活下去。”
“怯玉伮,我看不到的那些风花雪月,你替我看,别难过。”晏弥流泪道,“我——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之人,死在微不足道的今天。这一辈子,能生在晏家,能遇到你,我觉得幸福。”
晏弥乏力了,靠在林笑却的肩膀上。
林笑却急喊道:“大夫——大夫——太医!”
晏弥慢慢抬起手,碰着了林笑却的唇。
他不想最后见到的是不熟悉的大夫,他想怯玉伮陪他最后一程。
他自私,要带给怯玉伮噩梦了。
林笑却流着泪,亲了亲晏弥的指尖。
晏弥笑:“怯玉伮,有你真好。真好。”
“我们那一年……我们那些年……怯玉伮——”晏弥声音微弱,“下辈子,我不要当人了。”
“我想当一缕风,来到你身旁。夏天的时候带来凉爽,冬天的时候我就躲着,春天的时候,带来花草的清香,秋天我会悄悄告诉你,田里的稻麦熟了。”
“你走到金黄的麦地里,麦子摇晃的时候,就是我来了。”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怯玉伮,好好活着,答应我。”
晏弥抬起手想摸摸他头,却没力气了。
林笑却握住他垂落的手,放到自己头顶,流着泪乖巧笑道:“我答应你。”
只是再没有人应答了。
林笑却攥着晏弥的手摸摸自己的头:“我答应你,晏弥,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答应你,晏弥,我答应你——”
晏弥浅笑着阖上了眼眸。
林笑却知道以后,再没有一个叫晏弥的人会牵着他的手,一路走下去了。
林笑却蜷缩在床榻边,他觉得好冷,明明夏天来了,怎么就冻到了骨子里。
封棺下葬那日,绍京城的权贵几乎都来了。皇帝亦是亲至。
晏巉撑着病体送二弟最后一程。
披麻戴孝,敲锣打鼓,翻飞的纸钱……晏弥葬在了一个据说风水极好的宝地,下辈子大富大贵无忧无虑。
林笑却愣愣地望着棺材入土,他想,晏弥要的不是富贵荣华,他只想做一缕风,他不会轮回人间了。
回城的路上,下了暴雨。
晏巉倒了下去。
林笑却推开众人,将晏巉抱了起来。
他道:“回府,请太医来。”
大哥不喜欢别的人碰他,他会抱着他,不让别的人碰。
夏末的时候,晏巉的身体总算好了些。
晏弥去世已经三月。
晏巉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大改军制、科举取士、改铸钱币、推崇儒学抑制佛学……
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周国又发生一次叛乱。
不少曾经拥簇在晏巉手下的人,以皇帝为旗帜聚集起来想要囚了晏巉。
可惜皇帝不肯站在他们那一边。
荀延劝:“这样下去,大周迟早亡国。”
晏巉只是笑:“那就让它亡吧。”
冬末又发生一次刺杀事件,牵连到了皇帝身上。
晏巉问赵璃真的想要杀了他吗。
赵璃答:“我这条命是你救下的,晏哥,你随时可以取去。”
晏巉将毒酒倒了:“不要让我失望。”
赵璃逃过一劫,不但不躲,反而亲临丞相府。
晏巉未在,赵璃又一次看到了怯玉伮。
梅花林里,仿若神仙妃子。赵璃忍不住靠近了几步。
林笑却看到了他,缓缓行礼道:“陛下。”
赵璃连忙道:“请起。”
林笑却说晏巉不在,赵璃说:“不在也好。”
“朕可以和你同游这片林吗?”
林笑却道:“陛下请。”
林笑却始终退后赵璃半步。
赵璃笑:“不用讲那些规矩。”
“朕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以前晏弥在的时候,他好歹有个说话的人,晏弥不在了,他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了。
“怯玉伮,你或许不相信,早在见到你之前,我就将你的名字记在了心里。”赵璃道,“那时候我很好奇,一个晏弥晏余都爱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我发现晏哥也爱你。我就想啊,你的命真好,想着想着,你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怯玉伮,”赵璃退后一步,“我想,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晏哥再是宽容大度,也不会容忍三番四次。只要他活着,他坐在皇位上,就威胁着晏哥。
权臣做到头,不进则退。赵璃心里明白。
“陛下万岁,不会的。”林笑却安慰道。
赵璃苍白地笑了下,上午的毒酒未入口,以后可能就不是毒酒了。毕竟做过一回天子,他不希望自己死得太狼狈。
赵璃折了一枝梅花送给林笑却,林笑却不敢接。
赵璃笑:“你能帮我也折一枝吗。”
林笑却望着眼前的少年帝王,轻声道:“这样不好。”
赵璃微微失落:“晏哥不会知道的。”
林笑却退了一步,说是可以让下人来。
赵璃笑了笑:“不了。那我走啦。”
赵璃攥着没能送出去的梅枝,慢慢将梅枝背到了背后:“那——那朕走了。”
赵璃转身欲离开,林笑却的手碰上一枝梅却未折,他不能,他会害了他的。
赵璃没舍得离开,转过身来笑着握住林笑却的手,将梅枝折下。
他道:“失礼了。”
林笑却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入了一枝梅。而他折下的那枝,赵璃捧在手心低嗅:“高山流水觅知音,我想,我好像能明白晏弥的心思了。”
哪有不爱的,只是无法说出口。不能以男女之情说出口,只能做兄弟,做兄弟罢了。
赵璃笑得明媚:“好香,这里的梅一定是大周开得最好的梅。”
“怯玉伮,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的名字。”赵璃道,“我叫赵璃,琉璃的璃。”
琉璃易碎彩云散。赵璃笑着跟林笑却告了别。
“朕走啦,不用送。”赵璃捧着那枝梅,哼着阿娘给他唱过的歌,他得回宫去,回宫继续做一个傀儡皇帝。
坐在那冰冷的高高的皇座上,任人摆布。
赵璃的眼神微微阴沉了下来。
这件事被下人看到,禀告给了晏丞相。
晏巉得知后,叹了一声。赵璃终究是生出了异心。
人的胃口是会被养大的,纵是最开始还念叨着恩情,可到最后,有什么比权势、美人、性命重要。
除掉一个恩人,权势落在手中,美人留在怀中,性命再无忧。一本万利。
赵璃似乎找死般,经常与林笑却“偶遇”。
渐渐逼得林笑却不敢出门。
赵璃这次趁着晏巉不在拜访入府。
林笑却道:“你在挑战大哥的耐性。”
赵璃笑着说了实话:“我发现我变了,在我变成怪物模样前,我得先逼晏哥杀了我。”
“我答应过娘亲,我会报恩,我会保护晏哥一辈子。”他怎么会看不出娘亲眼里的情意。
他要是害了晏哥,娘亲不会原谅他的。
可人或许都想自保,都贪恋美好之物,那梅花最终还是凋谢了。即使如此,赵璃也舍不得扔。
他现在能控制自己,以后会怎样,他说不清。
与其做个忘恩负义的帝王,不如成为晏哥的刀下亡魂,无愧阿娘无愧本心。
赵璃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林笑却,微笑道:“怯玉伮,我也是真的想见你。”
找死有那么多办法,在晏哥眼皮子底下勾结作乱刺杀还会死得早些。
可他不想死得太早,也不想就那样死去。
赵璃送出了自己的礼物,他亲手绣的荷包。
“三月三了,我跟宫女学的。绣得歪歪扭扭,你不要嫌弃。”
荷包的针脚很细密,并不歪歪扭扭。赵璃绣了很多个,技艺越发精进,最终才绣出拿得出手的这一个。
阿娘也绣过一个荷包,但是没有送出手。
他不想像阿娘那样遗憾。
林笑却望着那荷包,荷包上绣着梅花,这红梅好似血色染就。
赵璃说冬日的梅迟早会败,可这荷包上的梅不会败。
林笑却只是望着,没有接过来。
他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赵璃抚着梅花的针脚,细细密密的线,细细密密的时间:“没有礼,没有义,没有是是非非,我只是想送给你。”
林笑却垂下了眸:“陛下,天快黑了,您回宫吧。”
赵璃攥着荷包,过了许久才道:“那你帮我烧了。”
就当是提前烧给地下的他。
早晚而已,早些也好。
赵璃抚了抚,缓缓松开了手。
荷包落到桌上,赵璃起身离开。
林笑却叫住了他:“陛下,您的东西忘拿了。”
赵璃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莞尔一笑:“春天虽来了,还带着冬天的冷。添柴加火,能带给你几分温暖,也算是值得。”
拿来用和拿来烧,又有什么不同。赵璃眼眶里渐渐涌出泪意,在真的落泪前,赵璃转过了身去。
他可是皇帝,哪怕只是个傀儡皇帝,也不能这般不堪。
走出厅堂,外面的阳光很是明媚,赵璃也学着笑得明媚。
要赶在夏天之前,夏天尸身腐烂得很快,他还没及冠,离衰老还有很远很远,尸身也不要腐得太快才好。
回到宫中后,赵璃写下了禅位诏书。
晏哥应当名正言顺地走上来,而不是作为乱臣贼子,起码这一刻,他是真心的,不愿让权势蒙蔽了这颗真心。
当初晏弥说:“郡王,不管我们来时的路如何,或许到最后,你我殊途同归。”
倒是一语成谶了。
赵璃让人上酒。
晏巉来了。
赵璃笑:“晏哥,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劝我的。”
府里的事没有能瞒过晏巉的。他来还荷包。
“怯玉伮年幼无知,望陛下收回厚礼。”
晏巉将荷包放到了案几上。
赵璃望着那荷包,问了晏巉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娘对你的情意。”
娘亲被救下时,已经病入膏肓,苟延残喘而已。
她望着救下她的少年,眼里的光没有人能够忽视。
晏巉道:“知道。”
“你厌恶吗?”赵璃问。
晏巉摇了摇头。赵璃的阿娘从不曾说出口,也从来没有逾矩过。
赵璃笑了下:“那就好。”
想必怯玉伮也是不厌恶的。
赵璃将禅位的诏书递了过去。晏巉说不必如此。
赵璃道:“周国如今看着已是气数将尽。晏哥,这是个烫手山芋。”不接会死,接了也会死。
“你可以带着怯玉伮去北地,就说是皇帝不公刺杀你,在新国照样富贵荣华。史书上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中原乱了数百年,百姓生灵涂炭,那么多的战争,那么多尸骨堆积。晏哥,我不希望其中有你。”不希望怯玉伮也在其中。
晏巉道:“陛下可是听信谗言?臣尽职尽忠,怎会逃亡。更不会做出叛国通敌的事来。”
乱世里,谋士权臣一个地方呆不下去了,转投他国或是手刃主公都是常事。大大小小的国,此起彼伏的灭。
也有君主求贤若渴,愿意接纳他国降臣。
赵璃听到晏巉此言,明白他是不会走了。
临到头,还是不想死。晏哥若是离开,他也能多活几年。
酒呈了上来。
赵璃望着那酒,说了实话:“这是毒酒,晏哥,我喝下去,是不是一切都能结束了。”
晏巉未答。
赵璃倒了一盏,手忍不住微颤了下。他强行抑制住了。
他希望有个人能阻止他。
可晏哥只是远远地站着,不看不听不问。
赵璃便明白,晏哥不想他活着了。
明明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为什么真的要赶赴黄泉时,他竟然好不舍。
甚至想放手一搏。
赵璃抬眸看晏巉,是跟晏哥斗个鱼死网破,还是就此了此一生。
赵璃端起了酒盏。
那滴竭力压下的泪落了下来。赵璃一饮而尽。
喉舌腹肠如火烧。
酒盏落地。
赵璃垂手攥住了没能送出去的荷包。
水中月,杯中酒,梦中人。那日的葬礼,他虽是难过,可也忍不住望向怯玉伮。
他到底是喜欢上了怯玉伮,还是喜欢上了怯玉伮对晏弥的那份牵挂,他不知道。
偶尔,只是偶尔,他也想试试有人牵挂的滋味。
自母亲离世后,再没有那样一个人了。
母亲的遗言他会遵循。
母亲想用她的一生去偿还恩情,可她的一生太短暂了。
儿L子接下这份责任来,儿L子说过的,会用一生去偿还,儿L子做到了。
晏巉捡起诏书,缓缓走出了宫殿。
赵璃没有去望他,他攥着手心里的荷包,猛然吐出了血来。
他爬向柜子,那里面装了好多他绣失败的荷包。
他不需要别的陪葬品,赵璃打开了柜门,一个个荷包掉了出来,赵璃抱住它们,只要它们陪葬就好。
不,还有——还有那枝枯败的梅枝。
他留下来了。想必怯玉伮的那枝,已经扔了罢。
“阿娘,”赵璃痛苦地呢喃,“好疼,原来喝鸩酒这般疼啊——”
下辈子,他不愿生在王侯之家。
就做个太平盛世里的寻常人。
赵璃想爬起来,想将枯败的梅枝取下,爬不起来了。太疼了。
三月三的夜晚,大周的最后一位皇帝驾崩。
四月初,晏巉登基,改国号为楚,改元永兴。
晏巉着手清洗势力,那些背叛他的人,夷灭三族。
活下来的人,再也不敢用曾经那银秽的目光看向晏巉。
他们怕了。
连荀延也开始收敛,许多次称病想要卸职归家。晏巉皆是挽留。
荀延望着自己曾经爱慕的人,不知何时,那份爱慕早就随风散去。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大楚的皇帝而已。
荀延行了大礼道:“承蒙陛下不弃,臣感激涕零。”
晏巉不放人,荀延就不能走。
离开议事殿,荀延鬼使神差走到莲池那。
夏天来了,他想看看林笑却是不是又来泛舟游湖了。
林笑却好像很喜欢莲花。
他才不像那些人那样,很亲昵地喊什么怯玉伮。他又不喜欢他,那么亲昵作甚,连名带姓地喊才好。
湖面上有莲有叶,就是没有林笑却。
荀延该走了。
但他想等等,没准等一会儿L林笑却就来了。
还真让荀延等到了。
林笑却瞧见他,转身就要回去,荀延叫住了他:“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你躲我做什么。”
林笑却停下了脚步。
荀延绕到他面前,低笑道:“说真的,我还在这莲池救过你。那时候你准备和濮阳邵成婚。说起这个名字,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笑却道:“你这救命之恩,我不认。”
荀延笑:“果真聪慧,不是个傻子。”
林笑却也笑:“你招惹我,不怕晏巉杀了你?”
荀延笑容缓缓:“想想我最肆意的时光,竟然是在濮阳邵手下做事时。他很信任我,什么都放手让我做,他真的很傻,而我们聪明多了。聪明的人,总是容易反被聪明误。”
林笑却道:“要保命,就离我远些。”
荀延站在林笑却面前,不肯让路:“我算尽别人的命,却忘了给自己算算。林笑却,和我再泛一次舟吧。这一次,我不会害得你落入湖中。”
林笑却看着荀延,缓缓摇了摇头:“你要当水鬼,我不奉陪,我得好好活着。”
答应了晏弥,他不会食言。哪怕这只是他的旅途,只是轮回之一。
荀延道:“那不泛舟,只是在这里看看莲荷,我离你远些,好吗?”
林笑却不解:“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交情。荀延,你有遗言,也不该跟我讲。”
荀延笑了起来,他退后一步道:“为什么你在别人面前都跟个菩萨似的,在我面前却张牙舞爪。难道他们是你的信徒,而我不信你……”
荀延望着那不远处的莲荷:“如果我也选择信奉你,割肉献祭——”
林笑却打断了他:“你要游湖,好,我陪你游。”
荀延微微笑了下,怯玉伮始终是怯玉伮。
两只小舟,各划各的,荡开层层涟漪。
荀延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林笑却划了会儿L
就躺下装睡。
荀延笑了下,也躺了下来,认认真真睡个午觉。
今日的阳光不烈,刚刚好。慢慢的,荀延竟真的睡了过去。
时光仿佛倒流,他回到当初上了林笑却小舟的时候。
林笑却安安静静地睡着,他做贼似的抱住了他。睡梦之中,荀延真诚多了,也不说什么厌恶讨厌的话,非常诚实地遵循本心抱住了林笑却。
不敢逾矩,亲亲脸都不敢,只是羞红着脸抱着。
林笑却醒了,竟没有骂他,而是叫他延郎,一声声延郎叫得荀延心都化了。
荀延说着以后的打算,等回家归隐了,就著书立说,不搞什么权势纷争战乱害人了。
他说他这身本事除了搅动江山朝堂,还有很多很多的用处。
他说就算不当这个官,他照样不会少吃少穿。
梦中的林笑却叫着他延郎,认真地听他说话。
荀延红着整张脸说他没有说大话,不信的话,林笑却亲自跟着他,检验他见证他,到最后就会明白,荀延没对林笑却说谎。
“延郎,我信你。”
荀延做着他的美梦,现实里的林笑却见他睡着了,赶紧划船离开。
岸边晏巉已经等在那里。
林笑却上了岸,晏巉将他抱到怀里,没问什么,牵着他手走了。
荀延这一觉睡到了夜深也没人来叫他。
大晚上的湖可不好受,冻得荀延着了风寒。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荀延醒来后,咳嗽好几声,望见四下一片寂静,才明白原来是梦啊。
回府后,荀延将珍藏的玉佩碎片埋入了土中。
荀延亲自挖坑亲自埋,一铲铲土落下去,尘灰飞洒,荀延道:“从此以后,陛下是陛下,臣是臣。都过去了。”
他还是会尽忠,也只有忠了。
晏巉牵着林笑却回到了凤栖宫。
在这座宫殿里,承载了许多的回忆。
用完膳,洗漱罢,晏巉抱着林笑却上了床。
傍晚的余光里,林笑却突然发现晏巉有白头发了。
林笑却抚上那根白发,晏巉也注意到了。
他笑:“明明没老,好像又老了。”
林笑却将那根白头发拔了下来。
晏巉望着怯玉伮,蓦然道:“如果,大哥想跟你成婚,你会答应吗。”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L,摇了摇头。
晏巉将林笑却抱进怀里,突然不愿见到他拒绝的神情。血液上涌,口腔里满是血腥,晏巉道:“如果大哥也死了,怯玉伮是不是就原谅大哥了。”
林笑却心中酸涩:“大哥,我没有怪过你。只是,我们是兄弟,兄弟不该成婚的。”
“如果我跟大哥成婚,那晏弥该叫我嫂子或哥夫?好奇怪的称呼。”
晏巉抚上林笑却的脸庞:“你还是在怨我。”
林笑却湿朦着眼,说没有。
晏巉道:“你可以杀了我。”
林笑却垂下眼眸:“大哥在说丧气话。”
晏巉笑,虚弱道:“我只是在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相爱若不能,相杀也是好的。
“怯玉伮,”晏巉低笑道,“你没看见朝堂上那些人的目光,他们再也不敢那样望着我了。”
“怯玉伮,我终于走到了尽头。那些豺狼虎豹都变得顺服。他们低下头颅,不敢用饕餮的目光享用我,而是跪下去,畏惧地逃避地跪下去。”
“我好像赢了,又好像失去更多。”晏巉抱着林笑却,轻拍着他的背,“在我的怀里睡下吧。”
林笑却缓缓闭上眼,试图陷入沉眠。
晏巉再也无法强忍,吐出了血来。林笑却想要睁开眼,晏巉捂住了他的双眸。
太狼狈了,他不想怯玉伮看到如此狼狈的大哥。
林笑却泪水落下,他道:“大哥,请太医罢。”
晏巉道:“我的身体我有数,死不了。”
“怯玉伮,除非你愿意杀了我,否则我是不愿死去的。留你一个人在世间,我会害怕。”晏巉轻声道,“那么多人喜欢你,可你只有一个,没办法分。如果他们疯了,把你五马分尸会很痛苦的。”
“有的人捧着你的头,有的人牵着你的手,有的抱住你的腿,四散的肢体,一人一份,可怯玉伮再也没有了。”晏巉声音更低,“我把他们都杀了——”
“留你一个好不好。”
林笑却抱住晏巉:“大哥,你多想了。没有人会害我。”
晏巉道:“不对,是你太善良,不懂人心险恶。”被人惦记的滋味他受够了,怯玉伮只是太傻,不明白背后的可怖。
晏巉将林笑却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会害了你的,他们绝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