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不知为何,林笑却想起了自己身穿的里衣。
那还是大哥给他做的。
林笑却轻盈的心一下子跌了下来。
他阖上眼,好似在静静享受,可是裴一鸣瞧见了他眼尾隐隐的泪。
裴一鸣问是不是力道太重了。
他放轻些,更轻些。
裴一鸣已经足够轻柔,是他的心太重,一块块碎石往上垒。
也不知是要为谁人建墓立碑。
平慈外。
魏壑带着五千精锐快马疾奔,终于到了平慈。
第91章 乱世里的书童炮灰攻41
林笑却躺在床上又想睡了,总不能让裴一鸣一天到晚都陪着他,林笑却要把他赶走,裴一鸣摸摸他头。
“那我去视察一番,中午要好好吃饭,不能不吃。我顺便捉几条鱼回来,晚上做鱼汤给你喝。”裴一鸣自夸道,“特别鲜,肥美多汁,咬一口跟豆腐似的。我把刺都剔了,绝不会伤到你。”
林笑却呢喃道:“我又不是奶娃娃,哪用费那么多功夫。”
裴一鸣低下身蹭了蹭林笑却的脸蛋:“就是我的奶娃娃,我照顾你,把你照顾得胖乎乎暖乎乎。”
反正他这辈子不会有孩子,裴一鸣抱住了林笑却不想撒手:“真想跟怯玉伮就这样窝在被窝里,管他春夏秋冬日月轮转。”裴一鸣浅浅笑了下,眷念地亲亲他头发:“我不撒手。”
林笑却觉得冷,裴一鸣蹭过来的时候会温暖一些。他的手很糙,但脸没有那么糙,还是个少年仍在长身体,经历许多也没到风霜年纪。
裴一鸣紧挨着林笑却,说要是冬天就好了。冬天会很冷,到时候他跟个火炉子似的滚烫,怯玉伮一定舍不得推开他,他想走怯玉伮都不愿他走,就想他抱着,温暖着,暖乎乎睡懒觉。
“我们陷入冬眠,相依相偎。”大雪覆盖,他们看着世界白了头,仍窝在并不金贵的被窝里,抱着取暖说说闲话。
说哪只鸟儿L快冻僵了,哪头熊胆敢闯入他们的领地,哪只小狐狸偷食吃,哪朵梅花悄悄地盛放。
在动物与植物之间,他们的小屋永远温暖。火炉子噼啪响,鱼汤鲜美鱼肉入口即化,等怯玉伮吃饱喝足有了力气,他再牵着怯玉伮的手走出去。
他会配上刀带上箭,任何豺狼虎豹都只能远远地绕开。
怯玉伮踩在雪地上,冒腾的雪压实声音吱哑,他牵着他的手,哪怕有冰地打滑,怯玉伮也绝不会摔下。
他们走在漫天雪地中,看枯木瑞雪春风来。
怯玉伮走累了,他就背着他,怯玉伮指个方向,他会一直走下去,走到怯玉伮想睡了,他就带着怯玉伮回家。
小木屋的火未熄,添点柴火又燃起来。
冰天雪地安静得如世界都陷入沉眠,他的怯玉伮昏昏欲睡也要睡着了。
裴一鸣亲吻着他的头发,亲吻他的额角,低声道:“我走了,中午记得吃饭,记得吃药,不能忘了。”
林笑却迷糊地“嗯”了两声,裴一鸣忍不住亲了亲林笑却脸颊,林笑却太累了,这药喝了好想睡,一时之间懒得推他。
裴一鸣笑着掖好被子:“真走啦。”
林笑却点了下头,说好。
裴一鸣亲亲额角,亲了又亲,林笑却要推他了他才起身:“我走了,别贪凉,药要趁热喝,放冷了一股土腥气。苦就吃点果子,我洗干净放那。”
林笑却迷糊地继续“嗯”。
裴一鸣去洗了果子,摆好蜜饯,又对军账外的小兵吩咐了几句才离开。
等人真走了,余温还在脸颊额角,林笑却抬起手抚了上来。
没有人不贪恋温暖。他抚着自己的脸颊,直到那余温彻底散去。
林笑却蜷到更深的被窝里。
他困了,他要睡觉,浮生若梦,一枕贪欢。
林笑却饥饿醒来。却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脱盔甲。
陌生的身形。是谁闯入了大将军的军帐。
林笑却正想喊人,那人转过了身来。
林笑却望见那英武的面容,眼眶不由得湿了。
时隔三年的重逢——魏壑变得更高大了,身上带着说不出的贵气,血火的浓烈隐隐。
魏壑解下锋利的配剑,脱下冰冷的盔甲,这才走到林笑却身边来。
他坐在床榻上,抬手想抚上林笑却面颊,又把手放下了。
“听说你病了。”魏壑低声道,“我……”
魏壑道:“怯玉,我回来了。”
魏壑忍不住抚上林笑却面颊,林笑却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泪滴在魏壑虎口,魏壑蓦然将他抱在了怀中。怯玉瘦了,以前也瘦,但不像如今这般,周身萦绕着哀。
是他来迟了。
“怯玉……”我好想你。
我走过好多地方,看见好多的人,可没有一个人如你,连半分相似也无。
怯玉,我好想你。
千里万里路迢迢,终与君重逢。
林笑却含泪道:“魏壑,能再见到你真好。”你还活着,真好。
物是人非,本以为此生难以再见,未想到……那些在晏宅的日子里,无聊的时候他总是跑到魏壑那里去,央着魏壑讲故事。
魏壑走南闯北,知道许多许多,温一壶酒,煮一壶茶,魏壑喝酒他饮茶,他总是喝着喝着就要偷喝魏壑的酒。
林笑却喝一点就醉,魏壑不让他多喝,渐渐也改为了喝茶。
林笑却说他小气,怎么酒水都不肯给了。
魏壑笑着递过茶盏:“怯玉海量,千杯万盏仍不醉,壑只好换成茶水。”
林笑却笑着接过,打趣道:“那我要是茶水也千杯万盏地喝,你是不是只给我喝白开水了。”
魏壑笑:“茶喝多了睡不着觉,白开水好。”
林笑却本想说寡淡,但又怕白开水自惭形秽,只好闭嘴不言。
魏壑笑着又给林笑却说起故事,林笑却听得津津有味。在那些无聊的时光,无人陪伴的时候,魏壑总愿意留一盏茶给他。
林笑却回抱住魏壑。不过三年而已,怎么就像过了一生般,太长了。
大抵是太多的人寿命短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这个经历了三载的人,也算是寿命悠长。
两人还未来得及说更多,小兵送来了午膳和药。
用完膳,林笑却端起药一饮而尽。
魏壑说他不怕苦了。
林笑却摇头道:“怕的。”只是不想任性了。
毕竟过去三年,初见的激动过后,林笑却不免觉得生疏。
魏壑给他说起了自己的事,大事小事,好事坏事,跌宕起伏,林笑却听着听着渐渐勾勒出了魏壑的轨迹。
大穆的皇帝……大穆?
包围大哥的人。
林笑却的心蓦地一颤。
他抬眸看向魏壑,魏壑并不瞒他,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留下来,”魏壑将林笑却抱入怀中,“怯玉,我想带你回大穆去。”
魏壑的胸膛宽阔,林笑却靠着他,但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快要忘记当初的不舍。
林笑却道:“如果我选择回到南周,你会放我走吗。”
军帐内霎时安静,魏壑良久没有回答。
林笑却道:“魏壑,我也想回到从前,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太迟了。”
“我很担心大哥,很担心晏弥,我想回去,不能再耽搁了。”
魏壑抚上林笑却面颊,英武坚毅的面容上,有许多的不舍。
他不愿放手。
但也不愿隐瞒怯玉。所有的一切应该告知。
魏壑道:“晏巉可以成为大穆的丞相,晏家在大穆会过得更好。乱世几百年,死的人太多了。怯玉,统一的步伐我不会停下来。”
林笑却含泪笑:“不要停下,魏壑,不要因为任何人停下。”
“大哥若不愿降,做你该做的。只是我,我想陪他们一程。”或许去大穆能够得到温暖与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他怎么能一个人独自去。
晏弥从没有放弃过他,大哥也总是护着他,临到头,他怎么能一人逃亡。
大哥快成了疯子,晏弥走上自毁的路,纵是他无能什么也做不了,也想陪他们一程。
“我想去劝劝大哥,魏壑,放我去吧。”
魏壑阖上眼,过往一幕幕……良久他道:“等你病好了。”
林笑却等不到那时候,人是自私的,他担心再拖下去他舍不得走了。
林笑却道:“就现在。魏壑,带我走。带我去怀京。”
“轻装简骑,就像过去那样,你说过的,你想带我骑马。魏壑,就现在,不等了。”
魏壑紧紧搂住林笑却,他说去了大穆什么都会有,所有的一切交给他,他会努力护住晏家人。他会竭力。
“怯玉,你太累了。”魏壑心如刀绞,捧着林笑却的脸颊,“交给我,怯玉去休息,吃好喝好睡好,什么也不必想,都交给我。”
林笑却摇了摇头,含泪笑:“不了。”
这一辈子总是躲避,他站在空中楼阁里,不去望脚下的尸骨。
可是他突然,不想躲了。
他也是晏家人,他怎能隔岸观火。
哪怕那场大火烈得人成为焦骨,一家人也该团圆。
“魏壑,”林笑却抬起手,抚上魏壑面庞,“听着,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命运。”
“你要走下去,我也得走下去。”林笑却想笑,笑得明媚一些,可泪水先滚落下来。
“倘若天下走向太平,死去的人就不会白死。”太多的白骨一层层垒上去,这通向盛世的梯……“你得走下去。”
魏壑将林笑却紧紧扼在怀中:“倘若我不放手——”
林笑却道:“我不会恨你,魏壑,我会恨我自己。”
魏壑心如刀割,他宁愿怯玉恨他,而不是自厌自恨。
魏壑雕琢了那么多怯玉的猫猫雕像,他希望怯玉无忧无虑,吃好喝好睡好,什么都不用想,就只是快乐,只是自由,只是无边无际的快活。
可人活在这世上,又哪能什么都不想。
魏壑声音低哑:“怯玉,你决定了吗。”
林笑却点头:“决定了。”
魏壑抱着林笑却,压下了哽咽,他竭力平静道:“好。”
“我放你回去,但你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会竭力护住晏家人的性命。你若被晏巉伤害,晏家的所有人都逃不过一死。”魏壑道,“他们是你从前的家人,可不该绑缚你一生。”
“他们救了你,你若以性命偿还这份恩情。别忘了,我也曾救过他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魏壑带着林笑却上路。
临走前,林笑却看着天色,午后的光温暖和煦。而裴将军的鱼汤,他终究是喝不到了。
不留了。
也不要告别。
成婚只是戏言。他还小,等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只是一时迷恋。
林笑却抱着魏壑的腰,靠在他的肩膀上:“魏壑,谢谢你。”
魏壑覆上他的手:“我会后悔,可我无法拒绝你。怯玉,抱稳,我送你回家。”
魏壑松开手,握住了缰绳。
林笑却紧紧抱着他,相依相偎。
裴一鸣傍晚回来时,提着两条鲜活的大鱼,这鱼肉一定很香。
裴一鸣笑着走进军帐,没有看见怯玉伮。
去哪里了?去玩了?
裴一鸣问小兵,小兵说是跟着陛下走了。
裴一鸣提着的鱼落在了地上。
鱼还蹦着,裴一鸣已无心去杀它们。喝汤的人走了,还生着病就离开。
裴一鸣不信,他跑到马厩去,骑马进怀京。
可等他赶到的时候,林笑却已经进了城。
晏巉拒不投降,林笑却的劝言无用。和谈达成,南周割舍了一些成果,大穆的军队放周军南归。
裴一鸣单骑入周军,想见林笑却一面。
林笑却拒绝了。
南周有将士说,趁此将裴一鸣杀了,以绝后患。
但大穆的军队就在旁边,最后不了了之。
裴一鸣骑着马,茫然无措。
周军南归,林笑却掀开一角窗帘望向他,裴一鸣心有察觉,侧过头来,但晏巉握住林笑却的手,将窗帏放下了。
裴一鸣只瞧见那春风将窗帏吹动。
马车里,晏巉咳出了血来,他笑:“你喜欢他?”
“是啊,身体健康,年少有为,英勇耀眼,”晏巉低笑,“我这残躯怎么比得过。”
林笑却拿过帕子,去擦晏巉下巴上的血,晏巉躲过了:“你是不是喜欢他。”
林笑却乏力道:“重要吗?”
晏巉攥住了林笑却的手:“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林笑却说:“你病入膏肓了。”
“我没疯。”晏巉笑着攥着林笑却的手,擦脸上的血,“我只是贪求太过。”
林笑却落下泪来:“大哥,为什么不可以选择一个圆满的结局。大家都能活下来。”
南周已经无力再战了。
晏巉擦了擦血,将林笑却抱在了怀里:“我不认输,哪怕最后落得一场空。”
林笑却嗅闻到晏巉身上的血腥,不知道那是从他心里还是从灵魂里散溢而出。
“大哥,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林笑却问,“你救了我,我不会反抗。”
“这条命,本就是晏家养大,如父如母,我不会反抗的。”
晏巉紧紧搂着怯玉伮,他说怯玉伮说的不对。他不是父不是母,他只是怯玉伮的孽。
“我深陷泥潭,非要拉你下来。你恨我,应该的。”晏巉吻着林笑却的眉心,恨他吧,只是不要离开他。
林笑却流着泪,晏巉去吻他的泪,林笑却问:“为什么你们都不想活。大哥是这样,二哥也是这样。”
晏巉低声回答了他。
“我太贪婪,而晏弥,没有活下去的渴求。”
林笑却轻声问:“我只能陪着你们是吗。”
晏巉低笑:“谁让怯玉伮心软。”
233安慰,这个世界过去也就过去了。
“我不会去独享那快乐。”林笑却道,“我知道那很好,可我总惦念着你们。二哥不知道如何了,大哥又积病至此,晏余不知事,想来想去,我得回来把家扛起来。”
“一切未定,一切都说不准。大哥,我们回家。我给你们做吃的,不准晏弥乱吃东西,也不准晏余再胡混。”林笑却含泪笑,“你也是,不可以再疯下去了。”
“小的时候,你们养我,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们。”林笑却泪水落下,“别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晏巉蓦然泪流。他扭过脸去,说他不值得。
林笑却捧起晏巉的脸颊,慢慢擦他脸上的泪。
林笑却的神情那样专注,就像是在粘合一个破碎了的瓷像。
晏巉想让他放手,别白费功夫了,碎了就是碎了,何不远远地丢弃,再也不见。
可他就是那瓷像,他说不出口。
被捧在手心里的滋味太温暖了,而废弃之地只有终年的寒凉。
可晏巉忘了,瓷像的碎片是会伤人的。
捧在手心,血会流得满手。
233说宿主不必如此。
【大哥过得苦,可我以前花着他的钱,仗着他的势,却从来没想过为他做些什么。】
【他从菜市场牵走我,避免我成为餐食的命运,那在故事结局之前,也请让我牵起他的手,温暖他哪怕一刻。】
【恩报了,我才无愧于心,走向下一个轮回。】
【我不会爱上他,可我会学着爱护他。】
林笑却擦干净晏巉脸上的泪痕与血迹,笑:“干净了。”
“我刚说错了,大哥不是疯了,大哥只是太清醒。”林笑却道,“这个世界对大哥真坏,大哥人很好,大哥太清醒了,清醒的人总是痛苦的。”
“不怕不怕,”林笑却抱住晏巉,将晏巉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不怕,大哥睡吧,你太累了,睡一觉。”
晏巉不肯闭眼,他攥着林笑却的手,不肯闭。
怯玉伮会走的,一定会走的。他是疯了,他早就疯了。
他自私自利自毁自败,他咎由自取。
怯玉伮为什么不离开。
晏巉抓得林笑却很疼,林笑却咽下疼痛的哽咽,轻柔笑道:“我会陪着你们,我不会走。”
他拥有时间的长河,愿意停留这一瞬。
时光荏苒,他及冠了,长大了,长大的孩子应该扛起责任来。
晏巉这次没有阻拦,跟着一起回到晏宅。
这几年的时光逝去,晏宅好些地方变了样。当初的老树被濮阳邵时期住进来的人砍了,那些看上去值钱的摆件也早就不在了,许是遭到劫掠,换成了新的。一样好看,甚至更值钱,只是不似过去了。
晏余接见了他们,却怀着怨恨。
林笑却提到晏弥,晏余腾地站起,眼里满是红血丝,他对晏巉道:“如您的意,他快死了。”
晏巉手里的茶盏一下子碎裂,碎片刺入血肉,鲜血滴滴流淌。
南周北伐的时间里,晏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好几次大量服用五石散却又没有行散,最危险的一次险些身死。
晏余这才知道五石散竟危害至此,将家里所有的五石散都搜出来烧了,又把家里的财政捏在手里,把家里的下人全部教训了一顿,再不准这物出现在晏宅。
只是已经晚了。
晏弥形如枯槁,重病在床,皇帝赵璃专门派了太医来,也无济于事。
说是伤到了根基,没办法了。
林笑却要去见他,可晏弥不见。
林笑却站在门外敲门,晏余拦住了他,将他拉到别屋里:“二哥不想见你,你不要打扰他了。”
林笑却泪流如雨:“为什么不见,我生病的时候晏弥照顾我,他生病了我也要照顾他。会好起来的,会的。”
晏余红着眼眶道:“不会了。”
晏余抱住了林笑却:“怯玉伮,不会了,不会了。”晏余的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正是因为和二哥一样喜欢怯玉伮,正是因为这份心,他明白,二哥不愿意自己如今的模样被怯玉伮看到。
二哥希望,他留给怯玉伮的印象永远是当初那个名士君子,宽袍大袖如松如竹,而不是这般枯朽模样。
应当如山间泉、空谷琴,而不是衰败至此。
他想成全二哥,他过去不知事,老是跟二哥争这个要那个抱怨这个骂骂那个,从来也不曾真正注意过二哥,保护二哥。
他怎么这么坏啊,晏余泪流满面,纨绔子弟,无能暴躁,应该死的是他才对。
晏弥不肯见林笑却,只见了晏巉。
晏巉走到那屋子里去,药气已经浸透了。
晏弥衰败不堪,躺在榻上,虚弱至极,仍然扬起笑来:“大哥,你回来了。”
晏巉一下子湿了眼眶。
心似要撕裂般,过去种种,他养大的孩子,他在娘亲病榻前发过誓,要养大两个弟弟。可到最后他都做了什么。
晏巉侧过身去,咽下了口中的鲜血。他擦了擦嘴角,不想让晏弥看到。
可他的手没有包扎,手用力太过,伤口又撕裂流出了血来。
晏弥看着大哥,落泪道:“大哥,自小我和晏余就是这个家的累赘。”
“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逃避厌世,是大哥撑起这个家。”晏弥缓缓坐了起来,咳嗽两声,“大哥,我走到今日这地步,是我自己的选择。”
“与大哥无关。”晏弥说得缓慢而虚弱,他必须临死前见大哥一面,告诉大哥,从来就与大哥无关。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结局,早在很久之前。
晏巉走在病榻前,坐了下来。
他此来,本带着怯玉伮的信,在离开绍京前,怯玉伮给晏弥写了信,托侍卫送去,但是他拦下了。
他那时候满心郁怒,决意让怯玉伮与晏弥断了联系。
拿到信也未看,本准备直接烧了,迟疑半晌留了下来。
等他现在想把信给二弟,已经晚了。
怎么能说与他无关。
没关系,晏巉抱住了晏弥,二弟,没关系。大哥杀了太多人,大哥会用性命来偿。
“二弟,别怕,大哥明白。”年幼之时,他也曾这样抱过二弟,只是渐渐长大了,他开始厌倦所有接触。
此刻他没有戴手套,没有穿盔甲,他突然发现二弟就是二弟,不是什么别的人,他不感到恶心了。
他抱过、养过、哄过的弟弟,从来就不是累赘。
“二弟,大哥做错太多事了,大哥不求原谅,见怯玉伮一面吧。”
晏弥默了会儿,笑:“我不敢,我活得太糊涂了。哪怕怯玉伮不会嫌弃。”
晏弥回抱住晏巉:“大哥,听我说,我已经晚了,你还有时间。大哥,不要以为我这样是你的错,我会死不瞑目。”
“大哥跟怯玉伮好好过日子,别学我。等我真的落到如此,我发现原来我也是会后悔的。”晏弥流着泪浅笑,“我——我想他——”
想见怯玉伮,想见见在他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时候他小,怯玉伮也小,他背着怯玉伮,抱着怯玉伮,他无光的世界里,怯玉伮在他怀里做了萤火,亮了他前方的路。
他本以为会这样走过一生,即使这个世界不值得眷念,可怀中的怯玉伮他放不下。
他本以为会这样度过一生。
不理世事,什么都不理,就只是两人,就只是两捧灯火。一簇挨着一簇,一路挨着一路。
他想见他,想抱抱他,想告诉怯玉伮好好活下去,别学他。
可是他不敢。
他把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又怎能再拥萤火入怀。
怯玉伮应该飞远,远远飞去,飞到天上去,做谁也够不着的明月。
就只是看着,看着他们,别落到泥淖中来,太苦了。
晏弥渐渐乏力,喘息不已,晏巉将晏弥好好放回床上,满眼血丝:“我去叫他过来。”
晏弥拉住了晏巉的衣角:“不,大哥——我不值得,我不想——不愿,不愿到最后看到我这个样子。太狼狈了。”
“大哥,我不配做你的弟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晏家,对不起阿娘。到最后,我还是成了重重的担子。如果一开始,我没来到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会幸福许多。”
晏巉泪如雨,他侧过身去擦了擦,不能哭。不要哭。
晏巉从怀中取出信来。
“二弟,是我拦下了怯玉伮给你的信。你从来不是担子,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晏巉道,“大哥不是好大哥,我——二弟,”晏巉笑了下:“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晏巉给出了信,走了出去。
天明明亮着,他却看不清了。
晏巉口吐鲜血,走出屋门十几步后,倒在了庭院里。
好累啊。阿娘,我累了。
晏弥抚摸着信封,抚了许久才将信打开。
我要出发啦,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才会结束。想了想,总是放心不下。你之前说我在的方圆百里,你会好好活着。
我之后才发现这句话实在太残酷了。
为什么一定要是方圆百里,为什么不能是千里万里。哪怕生死两端,你也该好好活着才是。
我知道你觉得这个世界无趣,觉得你自己无关紧要,觉得生与死没有太大的差别。
活着似乎总是痛苦的,快乐总是难得。你一直经历着我无法想象的内心的痛苦,我却无法感同身受。晏弥,只是我想,即使我无法感同身受,即使我什么都不懂得,即使我并不能真的为你做什么,可是我……在我眼里,晏弥从来就不是无关紧要。
晏弥,我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回来。
也请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等我回来。
我们还有那么多的山未至,还有那么多的曲未谱,泉风雨雪,春夏秋冬,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物我们还未亲眼见过。
晏弥,倘若你厌倦了这个世界。
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看新的世界。
你会看到春天的风怎样拂来,夏天的花热烈盛放,秋天田里的庄稼金黄,冬天雪来了,小火炉子红通通噼啪响。
一日有一日的欢喜,一月有一月的安乐。我们不管世事,只在当下活着。
晏弥,倘若你厌恶了人的事,没有关系,仍有万物等待我们去亲历。山风清露,朝阳晚霞,芦苇丛飘荡,莲花池芬芳……等我回来,我们一家一起去。
在信的最后,林笑却画了一家四口手牵手的火柴人画。
在留名旁,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晏弥抚着林笑却的名字,泪水滴滴不经意润湿了信纸。
晏弥赶紧将信挪开了。
他突然想起那一年冬天。
下了好大好大一场雪。
他说冷,会冻僵的,不准怯玉伮出去玩雪。
但怯玉伮说不会的,他真的很想出去玩,他说你看那雪好白好白,我们去堆雪人去滑冰好不好。
他拗不过怯玉伮,最后还是出去了。
先是堆雪人,他不知道堆雪人有什么好玩的,可是怯玉伮很喜欢。他堆了五个雪人,有大哥有他有怯玉伮自己,连很讨厌的晏余赵异都堆了。
小小的五个。
怯玉伮也小小的。
他说雪人虽然总有一天会化掉,或许在冬末,或许在初春,可是晏弥你看,现在他们一个摆一个嘿嘿,都在我这里。
堆完雪人又想滑冰,找了个大木盆,怯玉伮坐进去,让晏弥推推,晏弥说很危险,怯玉伮非要推推,推推。
晏弥推了,不敢使太多的劲,木盆就在冰湖上遛出好远。
怯玉伮高兴地大叫出来,还要晏弥推推,晏弥又去推了一下,怯玉伮享受速度的时候,晏弥只是看着。
最后怯玉伮拉着晏弥一起坐到盆里去,都还是小孩子,坐得下。
坏心的赵异路过,一脚狠踢盆上去,木盆遛出好远,怯玉伮惊吓出声,晏弥紧紧将他抱在了怀里。
风声、雪花、叫声、赵异的笑声,晏弥抱着怯玉伮遛出好远好远。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往后退,而他抱着怯玉伮一直往前。
不知不觉,他竟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