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言堂者众多,一为解惑,二为还愿。
天下人皆知宗行雍不信神佛,竟也有困惑要解。
这念头只在殷臻脑中晃过了一圈。
他很快摈弃各种乱七八糟的心思,伸手去取衣物。然而宗行雍比想象中敏锐,手往左边一捎,避开了。
“在想什么?”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随口一问。眉梢藏着锋芒,身上料峭寒意未褪,有极淡血腥味。
沉而凉,温和的嗓音。
殷臻拧了下眉。
他不大愿意开口,因为说话时嗓子不舒服。
此刻宗行雍和平日在朝堂不同,攻击性不强,给他释放的信号还算友好。他纠结了一会儿,把自己更深地缩进被子里,觉得冷,执着地,闷声闷气地,只盯着宗行雍手里衣物:“给、我。”
他很少和宫女太监之外的人开口,说话短还好,一长就容易暴露缺陷。
一个字一个字泠泠清清地往外冒。
本王很可怕?
摄政王心想,怕成这样,都结巴了。
他把东西给了殷臻,却没有回避的意思。
人还立在榻边,要笑不笑模样。
殷臻又拧了眉,有点慢,但是吐字清楚地:“出、去。”
他十分警惕,唯恐跟本王扯上点关系。
宗行雍稍顿了顿,忽然就不爽了。
摄政王从小长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忽视。他心中火苗浇熄了一半,人也清醒了,何必将一个来历不明敌我不知的人留在身边,给自己埋下隐患。这么一想他慢条斯理缠了左手腕佛珠,这才倒回来从头至尾扫了殷臻一眼,问:“想要什么?”
“荣华富贵?还是权势地位?”他耐了心问。
想要什么?
殷臻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他手中握了上好的绸缎,料子极好。袖口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许是熏了香,香料的味道很好闻,是辛辣而温暖的缠绵气息。
这味道将他从里到外浸透了。
宗行雍见他不说话朝后一靠,戏言道:“或者……”
“你要跟本王回府?”
禅房中有漂浮的尘埃,经由阳光一照温吞地沉下。
殷臻并不对权和钱感兴趣,他从始至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而宗行雍传达给他的东西,让他倏忽想起多年前那个燥热午后,有人对他说——“世间最令人低估的东西是美貌”。
他垂眼,浓长眼睫打下一片苍青色暗影。
“跟你——”
殷臻扬起头,朝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回去。”
薛照离那张脸并不柔和,反有世人常说的艳俗之美。笑一笑,眉梢堆叠的冰雪尽数融化。
宗行雍神色顿时变得难以捉摸。
他眯了眯眼。
殷臻静静回望他,想了想,觉得不妥,这样的程度万一宗行雍不带他回去。他很想做点什么,又苦于没有经验和现成的学习范本,他搜肠刮肚地想,想到平日宫妃对晋帝的讨好——“妾爱慕您”,然后说着说着水蛇般缠上去,接着唇舌交缠,水声作响。
“……”
他费尽心思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说得慢,嗓子涩,偏生说话时很认真,一点不羞怯:“我爱——”
摄政王似笑非笑地看他。
殷臻卡了下壳。
后头两个字死也说不出,面露难色。
他放弃了,斩钉截铁:“跟你。”
两个字落地。
“叮当——”
檐外挂了铃铛,清脆啷当地撞击。
摄政王五脏六腑被奇异地挤作一块。
他往前跨了一步,骤然逼近地气息将殷臻吓了一跳。
“既然你这么说了……”宗行雍笑,“那本王不把你带走,实在是可惜。”
殷臻到摄政王府先给宗行雍送了半个月茶。
摄政王喝吐了,让素溪给他换件事干。
素溪一时没摸准他意思,府中张罗着要过年,她想着忙一阵再说。温声细语地叫殷臻休息,在府中逛一逛。
但宗行雍没带人回府过,他进了府就是主子,主仆主仆,无人敢跟他搭话。
朝中大小事务都要送至摄政王案头,等他过目,临近年关,宗行雍忙得抽不开身,只得将其他事放一放。
殷臻一个人孤孤单单,这倒也没什么,他一直一个人。
但很偶尔望着书房,走一下神。
深秋,枯石裸露。
池塘中有一只乌龟。
殷臻无事可做,天天坐在拱桥边瞧那只乌龟,从天边翻起鱼肚白一直瞧到夜幕初歇。他就坐在残荷边,盯着那乌龟出神,时不时小心翼翼用手戳一戳。那乌龟懒洋洋觑他,一开始还意思意思挪,后来懒得动了,跟他相安无事。
一人一龟,一呆就是大半个下午。
他对这只乌龟的关注度远远超过了摄政王,不知是在琢磨些什么。摄政王第一天没在书房瞧见人,忍住了没问,第二日没瞧见,搁笔的动静都重了些。
老管家眉头一动。
第三日,朝中重臣来议事,各个屏息凝神。
一帮蠢货。
宗行雍脸色称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他手抵太阳穴有一下没一下揉,气压低沉。
在场各位摸爬滚打到现在都是人精,见他心情恶劣两腿已然开始打颤,待又不想待偏生走又走不得,只能苦笑。
气氛就是这时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王爷。”有人在书房外叩门,是道温婉的女声。
书房重地,就算是天塌了也不会有人敢打断宗行雍,偏偏宗行雍不生气,看起来心情愉悦极了,手指在桌沿一敲,叫:“进。”
朝臣心中微讶,都朝门外看。
他们都瞧见一个嬷嬷,双手捧着硕大的浅底瓷盆——那是上好的、进贡来的釉瓷,外观偏青。用来装什么不好,却盛了清水,用来装了一只龟。
她身后跟了另一个人,青年模样,年岁不大。身上素衣纹饰银纹,青鸟衔枝振翅,跃然欲飞。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精细。
——摄政王妃规制。
有人认出来了,心中骇然,眼皮颤抖。
素溪将那只乌龟用网儿兜了捞起来,养在瓷盆中,送来了书房。
宗行雍视线掠过她,准确地落在跟过来的殷臻身上。
目光还聚精会神地盯着龟,一眼都没看他。
摄政王心中叹气,无奈又好笑。
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竟会沦落到和池塘中一只乌龟争宠。
宗行雍一挥手,叫书房里人都散了。没心眼的迫不及待溜了,有心人回头,又看了一眼,想回去探听是哪家的小公子。
这一回头——
黄昏微光中一直坐着没动的摄政王冲那人招手,语气前所未有柔和:“过来,本王看看。”
殷臻瞧瓷盆一眼,又瞧他一眼。
这乌龟到底有什么稀奇的,横看竖看不就是个王八,还能翻出花来?
还念念不忘。
宗行雍心中憋了股恶气,他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殷臻恐怕要抱着那只龟睡觉—一这是决计不能容忍的。
“再看本王杀了它炖汤。”摄政王腕间珠串磕在桌面,凉凉。
殷臻一僵,一寸寸扭头。
他被宗行雍拉到腿上坐了,浑身紧绷。
“认真点吧,那只乌龟有本王好看?”宗行雍心中简直无奈,一手解了他腰带,贴在他耳边低低道,“你到底是来勾引本王,还是来看那只乌龟?”
殷臻又被拆了腰带,他不太自然地动了动,睫毛簌簌抖一下,再抖一下,解释:“我让……”
“她把龟抓过来。”
他屋里大是大,就是无聊。
到底想个什么办法待在宗行雍身边不那么突兀呢?
殷臻蹲在池塘边,盯着乌龟,钻研道。
宗行雍手指心尖齐齐一颤。
殷臻垂了长睫,说话并不算流畅,字与字之间还会思考一般停顿,发音咬得刻意。腰线微微紧绷,眼仁干净如水。
身上有清纯和目的性杂糅的奇异吸引力。
见宗行雍不说话,又规规矩矩坐正了。双手平放在膝上,想了想:“看龟。”
——我是来看龟的。
“小花招。”摄政王把他搂过来,和他鼻尖对鼻尖,低笑,“什么地方学来的,还在什么人身上用过?”
显然把殷臻问住了。
突然变换了姿势,他习惯待在不变的环境中,一变就警惕起来。竭力拉开了和宗行雍的距离。
宗行雍任他躲,反正就在腿上,躲不到哪儿去。他笑:“跑什么?”
殷臻耳后漫上薄红。
他学习能力极强,这几日大致明白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于是道:“勾引,不会。”
又担心宗行雍不把他留下来一般,郑重其事:“能、学。”
菱格窗角洒进来日光。
宗行雍那时就很想告诉他,那些不会的别做,你在本王这儿和其他人不一样。
但他又实在好奇殷臻会学出点什么,于是懒洋洋给人把散落衣带系回去,道:“好。”
“本王等着。”
这年的冬日极其冷,滴水成冰。
没等殷臻学出点什么,就过年了。
各类官员借着由头往府里抬东西,各地珠宝丝绸,藩国机巧,流水一般往府中送。来来往往仆从忙着清点物什送入库房,有一个抱箱子时差点撞到殷臻身上,吓得两腿一软往地上跪。
殷臻伸手扶了一把,对方不敢看他,紧紧抱了东西一个劲道歉:”有劳,有劳公子。”
宫中年节热闹归热闹,那些热闹跟殷臻没什么关系。他第一次见这么大阵仗,揣着袖子在檐下瞧。
冬天给他的记忆算不上好,寒冷意味着更难得到的食物、生疮溃烂的双手、更快失去的热量以及频繁来临的饥饿。
在少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那种饥饿都如影随形。
殷臻整个人没入冬衣领口温暖绒毛中,手指头不舍得拿出来。
吏部尚书约了宗行雍谈事,是开年的科考事宜。待在摄政王府确实能最快得到他想知道的一切,从来拜访的官员中能推测朝中局势大致走向。
他暂时得待在这儿。
“不冷啊?”素溪给他换了手炉,瞧着他笑。
掌心发烫。
殷臻摇了摇头。
素溪顺着他视线看向进王府那条长长的路,轻声:“王府冷清惯了,主子不在也没所谓过不过年,今年不一样。”
她话里像是如释重负。
殷臻看向她冻得通红的手,把暖手炉递过去,迟疑半秒。
素溪笑了,当真把暖炉接过来,道:“小公子想问什么?”
府中没有女主人,她掌中馈,后来不愿意做了,跟宗行雍说来负责殷臻饮食起居。摄政王摆摆手,准了。
殷臻欲言又止。
“夜里冷,小公子不如搬去和少主一块儿住,也好做个伴。”素溪温声细语道。
殷臻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提议从可行性上说比较低,也比较冒昧。
他跟宗行雍不太熟,对方多半会拒绝。
素溪又道:“入了冬您手脚都蜷着睡,不知是不是冷。明日府中刚好来了大夫,也好叫人瞧一瞧。”
屋檐下结了长长的冰晶。
殷臻点点头。
不知是在回应哪一句。
没多久他和素溪同时抬头,望向路远处。
“崔氏来中州省亲,说过明日来见少主,一并带了家中两位女儿……”篱虫道,“家主说让您见一见。”
宗行雍披了深黑大氅往前走,雪地上落下足印。也没说见还是不见,眉尾微微挑着,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殷臻一顿。
揣着手重新考虑了一边素溪的提议。
飞快地下决定。
目光相接。
宗行雍倏忽笑了,大步往前。
“找本王有事?”
素溪给他穿了太多,迈腿都困难。
三级台阶殷臻挣扎了一会儿,笨拙地往下——
宗行雍把人接了个满怀,这么一伸手都摸不到腰,扎扎实实一圈衣物。他顿时有点好笑,低头扫了眼殷臻全身:“穿这么多,腿都迈不动?”
殷臻:“……”
他刚进府中时瘦得下巴尖尖,能摸见嶙峋的脊柱骨。现在好多了,宗行雍瞧见他脸颊半边软肉,伸手捏了一把。
压出一条印子。
他手非常冷。
冷得殷臻打了个哆嗦。
看起来有点——
满腹心事。
摄政王瞧了眼素溪,笑意渐深。
宗行雍心情其实不大好,什么人都盯着摄政王妃的位置,有事没事往他私事上掺一脚。前有虞明予在大金寺给他下药,后有崔家带人上门。
但殷臻深夜造访时,摄政王心情微妙地好转了。
殷臻默默把自己的枕头摆在他榻上,整个过程不声不响,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接着他把鞋袜脱了,摆在一条直线上。
光着脚踩上榻。
摄政王饶有兴趣地看他。明知是素溪跟他出的主意,却还是故意问:“过来干什么?”
殷臻背脊一僵,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
宗行雍视线在他微敞领口掠过。
刚洗完,眉梢眼角湿漉漉,没擦干的发尾沁出水,蜿蜒地顺着里衣领口往下滴。锁骨上铺了一层淋漓的水光。
松枝薄雪的气息在屋内蔓延。
殷臻正襟危坐,手指蜷缩了一下:“冷。”
又很认真:“不打扰你。”
“……”
外面下了雪,冰天雪地。
室内却温暖,地龙烧得很旺。
宗行雍面前堆了大量的文书折子,朱笔搁在手侧。宗绅常年苦口婆心劝他娶个王妃回来放着,哪怕只是放着,都是不同的感受。
不同的感受。
什么感受?
摄政王十分不屑。
此刻却琢磨出一点什么来。
殷臻坐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也不多说一句话。眸光干净,一眼望得见底。
太奇怪了,他不做什么,就让本王觉得四面八方的声音在响。
严格意义上说,他俩除了睡过一觉外并不是太熟悉的关系。
所以宗行雍一只腿跪上榻时殷臻往里缩了半截。
——他对宗行雍的印象还停留在朝堂上、三军前,在什么地方都好,反正绝不会是在榻上。
乍一接触到冰凉的卧榻殷臻微微打了个寒噤,手脚习惯性蜷起来,这么一蜷缩横向面积变大,他碰到了宗行雍。
轻薄衣料下皮肤接触,宗行雍一把抓住了他胳膊。
殷臻反应剧烈,差点连人带被子滚下去,被捞回来扔进了内侧。
“不抱本王?”宗行雍拦在外边,一挥手熄了灯烛,笑。
屋子里暗下来。
殷臻闷声:“不习惯。”
宗行雍也不习惯,从有记忆以来他榻上只出现过这一个人。但他深知他们都会习惯,所以温和道:“不碰你,只睡觉。”
黑暗中他准确无误寻到殷臻的眼睛,很受不了地遮住了,叹气道:“再看别睡了。”
“说到做到。”
殷臻想了想,伸手抱住宗行雍,困得睁不开眼还是小声:“不占地方。”
腰间手臂柔软,宗行雍一颗心脏被紧紧缠住。他把人带进怀中,很深地喟叹。
一天风比较大,吹得书房宣纸漫天飞。摄政王跟着捡了两张,没留神瞧见殷臻昨日胡乱画的乌龟,下面写了一行字,是对自我表现的总结和反省,以及提升意见:
勾引,欠缺。青楼,观摩。
宗行雍眼皮一跳。
目光往下挪了半行——
但还好,宗行雍比较好骗。
“……”
去青楼这件事不是临时起意。
殷臻站在脂粉飘香的月桂楼,人都僵硬了。
他长得好,穿着打扮一瞧就有钱,四周很快围了一圈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缠上来一口一个“官爷”一口一个“郎君”,嗓子甜腻得要流出蜜来。
殷臻:“.……”他不为所动地把袖子从旁人手中抽出来,仔细观察,认真学习。
老鸨正为自己这月桂楼来了贵客心花怒放,把人领到百宝楼去观摩,推销出去一箱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殷臻沉默了一路。
从头走到尾,他抱了一匣子奇形怪状的东西,后颈到耳朵红得发烫。
没过半炷香,月桂楼被官兵围了起来。
淅淅沥沥下小雨。
摄政王满肚子怒火一消,在他面前弯腰,把人提到背上免得湿了鞋袜,这才兴师问罪:“本王很好骗?”
地面有水,像一面水镜子,倒映出二人相叠影子。殷臻瞧了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下雨了。”
转移话题的方式真当本王是傻子。
宗行雍懒得说他,又阴阳怪气地问:“来干什么?”
说到这事儿……
殷臻抱着他脖子,大脑空白,深受冲击。
本着学习和实践结合的精神,当天晚上,他还是决定一试。
太深了。
有顶到胃的错觉。
……殷臻觉得自己的学习信心和积极性极大受挫。
本王觉得。
他偶尔去一去青楼没什么不好。
真容易发烧。
又发烧。
做狠了。
府门口到内殿,问本王能不能抱。
怎么不能?
苦夏,又瘦了。
得想个办法。
啧,本王还没哄过人吃饭。
药真苦啊。
苦得他脸都皱起来了。
吃完来跟本王讨吻。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嘴里那么苦,不亲。
……还是亲了。
也没有很苦。
不喜欢鱼,喜欢柿子。
砍了府中桂花树,改种柿子。
明年秋天不知道能不能结果子。
摘给他。
王八热死了。
本王爱情的见证者。
为他风光大葬。
不高兴,因为射进去了。
上朝的时候在想带什么回去哄人。
哄好了。
珠玉赠美人,传家宝送王妃。
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身份存疑,没办法带回族中。
跟宗绅说丢了,被抽了几鞭,让本王赶紧成亲。
练兵场出事,要走十天。
事情有点棘手,受伤了。
知道为什么佟章说受伤不敢回府了。
本王也不敢。
半个月没见,很想。
本王知道了一件事。
想杀人。
旧太子遭刺杀身亡,太子之位空悬。
摄政王遇袭之事令朝野上下震动,宗虞两家联姻重提。
养龟的池塘中开了大片大片的粉荷,荷叶亭亭。殷臻显而易见心浮气躁,他将这归结于夏天到了,天气燥热。
素溪端了盘糕点过来,想了一会儿:“少主在城外营地,去一趟也好。”
黑山白水立在殷臻身后。
殷臻收紧手。
他需要在一个月内离开摄政王府,回到宫中。
见到宗行雍的时候改了主意。
阙水试图安慰:“没伤到要害,看着流这么多血都是皮肉之伤。”
“几处。”殷臻哑着声问。
阙水欲言又止:“十三。”
换药时血水一盆盆往外端,有一盆泼在没几步远的地方。大暑的节气,殷臻手脚冰凉,重重抿唇。
失血过多摄政王脑子晕,醒来在榻边见到殷臻一时没反应过来。
七八月的天说变就变,瞧着立刻有一场雷雨。
外面“轰隆隆”响。
宗行雍起身扯到腰腹伤口,眩晕得想吐,还是笑了,伸手刮了下殷臻鼻子:“怎么过来的?”
殷臻冷着张脸:“骑马。”
“会骑马啊。”宗行雍夸小孩一样,“不错。”
殷臻默不作声盯着他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腹部,那里渗出一点猩红的血迹。
这回不是不高兴,是生气。
摄政王心里叹了口气:“小伤。”他喉咙干渴,说了没两句就昏昏沉沉,疼得眉心抽搐还是伸手,道:“上来陪本王睡会儿?”
殷臻垂眼。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大雨倾盆,雨水哗啦啦流淌。
殷臻脱了鞋袜,不太敢靠近。
怕万一压到他伤口,裂开更疼。
“没什么要跟本王说?”宗行雍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无异,一只手抚摸上他后脊梁骨,骤然施力。
血腥味遍布空气中,不断刺激鼻腔。
殷臻最终摇了摇头。
“本王问你一件事。”微凉的吻顺着耳后一路朝下,宗行雍拨开他发丝,似乎只是好奇,“喜欢本王吗?”
殷臻身体有一秒的僵硬。
尽管只是一秒。
宗行雍动作骤然粗暴,很快撬开了他唇齿,将一枚药丸抵舌尖住往里送。
“吞。”他掐住了殷臻下巴,往上抬。
殷臻几乎是下意识吞咽了,有什么在口中迅速化开,带甜味的稠液滑进喉管,一路朝下。
“生子药。”宗行雍贴近他耳边,平静道。
殷臻骤然睁大眼。
本王知道他一切目的。
但当他流露迟疑那一秒,还是暴虐难忍。
他跟本王说要走。
小没良心的。
一杯下了药的酒。
算了,放他走。
第43章 43番外孕期if(完)
“殿下,几个时辰后便是储君大典。外头天寒地冻的,牢狱又湿冷。您有什么话让秦大人去一趟,现今身子不比从前……”
自他登基后快一年没听见这个称呼了,殷臻眉心微皱,睁开眼。
睁眼的瞬间他就察觉到不对。
昨日入睡前还是春季,满皇宫牡丹盛放,空气中满溢出花香。此刻却像是腊月,身上盖了厚被褥,穿得还是冬衣。
洒金的床帐在眼前晃动。
黄茂掀了床帐忧心道:“殿下,可是穿戴不妥?”
外头黝黑,约莫刚入夜不久。殷臻坐起身,混沌的脑子下意识道:“宗行雍人呢?”
黄茂一面给他穿衣一面道:“在豸狱呢。”
见殷臻脸色苍白又了然:“殿下莫不是做噩梦了?豸狱固若金汤,又有秦大人派了重兵把守,想来就算摄政王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悄无声息逃了。”
殷臻一惊,猛然看向黄茂:“什么时辰了?”
黄茂道:“殿下莫惊,将将过了子时。”
六年前。
“孤……”刚说一个字殷臻发现自己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太阳穴“突突”地跳。
昨夜没睡好。
至于为什么没睡好,三日前晋帝告病,他召集朝中心腹商议宗行雍杀还是不杀。
直到此时,无人知道他手中已有宗行雍意图造反的确凿证据。
他临到最终站在豸狱前,才下了决心。
既然是六年前——
殷臻略显僵硬地将视线挪到肚子上。
绸衣下有几不可见的柔软弧度,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头晕了一阵。
“轿辇候着了,要劳殿下走一段路。”从均在殿外低声,“殿下此刻便可动身。”
“黄茂。“殷臻坐起身,勉强冷静下来,“你替孤撑把伞。”
黄茂拂身:“奴才该做的。”
外面还飘着雪,地面湿漉漉。踩上去只有“沙沙”的声响。
这条长长宫道六年前也走过。
这年冬天极漫长,暖和两日又倒春寒,狂风吹得脸生疼。
是他一个人回来还是宗行雍也回来了。
殷臻揣着袖子,心里乱糟糟。
黄茂尽力用伞盖将他完全遮住。
寂寥宫道上铺了一层薄雪,两侧檐角高翘,幽长如鬼影。
殷臻走着走着忽然一停,喊道:“黄茂。”
黄茂“哎”了声:“殿下有什么要说?”
殷臻抿了抿唇。
他如今壳子里换了个六年后的自己,当年骤然得知有孕气得发疯,再回来竟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
他从摄政王府得到的东西远比宗行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多,他确实骗了宗行雍,借薛照离身份大行便利。
殷臻踌躇片刻,还是开口:“孤是不是……不太妥。”
黄茂一顿。
夜色中殷臻五官没在风雪中,有种心惊的美丽。
——这是他的殿下。
黄茂隐隐笑了下:“殿下心中想必有主意。”
殷臻毫不犹豫:“是。”
“宫内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心软是大忌。殿下若没有一击成功的本事,就该静待良机。”黄茂稳稳撑住了伞。
他在宫中很多年了,因一饭之恩跟着殷臻,看他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在只有四成把握时行事,抽出来最后那张底牌到底是……”
到底是腹中之子,还是你自己。
几乎不用他将话说完。
殷臻脚步一顿。
黄茂佝偻了身子,弯腰替他掸掉锦靴上雪粒,这才问:“殿下当真要将事情做绝……置摄政王于死地?”
当年殷臻心烦意乱到极致,不会问出“孤是不是不妥”这样的话,也没有他的回答。
殷臻沉默,然后道:“孤知道了。”
寂静宫道上只剩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
铁链落在地面,监牢铁门锈迹斑斑。
殷臻这是第三次来,每次都探监同一个人。一左一右禁卫把守狱门,验过身份后放人。狱卒矮身在前面带路,手举着唯一可供照明的灯烛:
“贵人仔细脚下。”
幽幽细弱烛光映在石壁上。
血腥味夹杂污秽之物混合出难闻的气味。
殷臻掩唇,低低咳嗽了一声。
他一步一步踩在坚硬湿滑的石面,模糊地想,孤当年走过这条路的时候在想什么,是这条狭窄通道太长,还是太短。这条道路走到尽头他出于什么原因下了决心,又出于什么忍住没吐出来。
没在宗行雍面前表露一分一毫。
殷臻看向黑暗中,他知道那里有一双兽类绿瞳,即使在休憩也随时可能恶断人喉管。
“宗行雍。”他忽地厌倦了冗长自我介绍和独白,连名带姓喊。
狱中人懒洋洋睁了眼。
这年摄政王二十六整,较之六年后少了沉稳。
中州城里长大的氏族子弟,锦衣玉食长大,什么见到的都是顶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