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殷无忧坐上皇位,他将拥有宗家毫无保留的支持。”
殷臻没有说出另一句话。
摄政王永无造反之日。
狱中陷入寂静。
宗行雍凝望他半晌,低低笑了:“殷臻啊殷臻。”
“本王真是——对你刮目相看。”
“不过,本王不记得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三下五除二拆了脚镣,再抬头,绿眸中冷血一闪而逝,“本王不在意那个孩子。”
——天下任何一个牢笼都关不住他宗行雍。
无形的压迫蔓延在牢狱中,冷意从脚底攀升。殷臻后退,站直,冷不丁道:“孤很开心。”
宗行雍骤然一抬眼。
殷臻平静地站在原地。
“本王问你,在摄政王府那一年,你开心吗?”
——开心。
“宗行雍。”殷臻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斟酌。
“你不需要抓住孤。”
他在冷宫中住了太久,接触不到其他人。刚到摄政王府邸时常词不达意,虽然现在能在朝堂上巧言善辩,却依然对自己能否准确表达心中想法感到忐忑。
孤说清楚了吗?
殷臻企图从宗行雍脸上看出什么。
他又解释:“孤关你……是因为……”
所有解决方式中,他选最好的一条。
宗行雍打断:“本王知道。”
陷入沉默。
殷臻捏了捏手指,低下头,难得不知该怎么办。
很多年前,他从学堂外草丛中被一把拉起来,被戏谑地问“你是哪家跑出来的脏猫”时,从夺权的种子在他心中根种起,从他在大金寺环上宗行雍双臂始,以他纵马横跨二十七城池疯至塞外、双腿走过坍塌雪山、此刻仍然敢孤身站在豸狱,狱外空无一兵一卒为证。
他踽踽独行十几载春秋,骤然得到取之不尽用之的爱,茫然又无措。他获得一项巨大的宝藏,阴谋阳谋都该远离,他要保证这笔宝藏绝对不掺任何假意,却从一开始就用假身份,假名字,一张假脸。
他以为自己会失去,所以在失去之前告诉自己从没得到过。
但宗行雍身体力行告诉他,本王敢给就敢承受失望。
——他不仅权谋之道在宗行雍身上学,连怎么爱人也在宗行雍身上学。
孤也妥协一点吧,太子这么想。
而宗行雍不说话。
殷臻袖中手攥紧了。
宗行雍看见他颤抖的睫毛,抿成一条僵硬直线的唇。
——你不需要抓住孤。
宗行雍其实是在反应。
他心尖奇怪地颤抖了一下,心里无法遏制地开花。漫山遍野牡丹雍容而繁盛地开,将一切燥动和不安深深平息。
今日之前,和五年前下豸狱前,他都是想背水一战的。
然而念头总是被打消。
宗行雍声音很哑:“什么?”
“太极殿和东宫……”
殷臻却不再重复,岔开话题道:“孤说过了,你任意出入。”他回头,刻意不看宗行雍,而是去看甚至没有关上的狱门。
一条曲折道路延伸。
“天气好的时候,孤说不定会想去看看摄政王府那棵柿子树,还有水塘里养的螃蟹。”
摄政王府有很多奇妙的东西,肥得像猫的鱼,长得像草一样的花,教他很奇怪东西的人。
……还有动不动被踹下榻的宗行雍。
那比帝位更重要,殷照离善于找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可以抱孤吗?”殷臻半抬起头,小声,“雪很大,孤走了很长的路,像五年前一样,湿了鞋袜。”
他浑身尖刺退去,露出雪白而柔软的肚腹。眼睫一垂,落下苍青色暗影:“他很像孤,你不喜欢他,孤有一点难过。”
宗行雍呼吸蓦然加重。
灼热气息扑面而来,殷臻微微睁大了眼。
他眼皮一颤,上面落了冰凉的吻。
“现在去看看他?”
“没有不喜欢他。”宗行雍抱住他,低低道,“只是更喜欢你。”
他真是对这个人毫无办法,心甘情愿将一切拱手相让。
天空出现灰霾后一段淡蓝的云,狱外一千死侍静立冰天雪地中。
皇帝死了,新皇帝上任。这对普通人来说没什么,太阳照旧东升西落。临近除夕,他们只关心如何除旧迎新,过一个好年。
孩童笑声如银铃,充斥在府邸中。
刚满四岁生辰的小孩被二十几个叔伯围坐中央,当祖宗一样供起来。他一双腿晃荡在半空,满怀的红橙黄绿赤橙青蓝宝石,咯吱窝底下还夹着一柄玉如意。见到这么多奇怪的人完全不认生,笑声如银铃,哗啦啦洒满一地。
摄政王瞧见他爹脸上简直要笑出花来,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太子好啊,好啊”“也不知道那浑小子有没有把聘礼送上门”“老宗氏家祖传的一百零八籽串啊传媳妇的”……
摄政王心想,五年前不是就送了?背上白捱好几鞭。
隔墙开了一株红梅,混乱鼎沸人声中,坐在假山上小孩笑声一停,他怀中所有珠宝都松松垮垮,却握紧一串佛珠。
视线穿过身前所有人,见到殷臻时眼前一亮,很快又看见跟在殷臻身边的陌生人,歪了歪头,好奇地打量。
宗行雍能感觉到对方在看他的眼睛,先是露出疑惑的神情,很快又笑起来。
“爹爹?”小孩张了张嘴,做口型,没有喊出声。
他从假山上跳下来,一路飞跑。
宗行雍心脏忽然被什么柔软地撞击了一下。
他没有看见那双绿眼睛,而是第一时间注意到那张柔软的,明艳的,和殷臻如出一辙的脸。
小孩在他们面前停下,犹豫地看了一眼殷臻。殷臻冲他点头,他这才挪开脚,显出和刚刚不一样的腼腆来,慢慢腾腾地停在宗行雍面前。
一直忍不住偷看。
摄政王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毛茸茸额发在掌心,接触刹那相同的血液流淌,亲密地靠近。
小孩唇角矜持地一抬,然后认认真真地扬起小脸:“我见过你的。”
幼兽一般濡湿的眼睛,睫毛乌黑浓密。
摄政王生平第一次觉得嗓子发紧,无法说出一个字。好半晌,他才用怕惊扰什么的声音问:“在什么地方?”
小孩想了想,很快答——
“在画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等我歇一天,番外周五开始更!
已经定了俩番外,大致就是太子变猫和五年前摄政王府这俩人都在干啥,大家还想!看什么!说!
登基大典筹备良多,摄政王和新帝的关系变得诡异。
诡异,是的,尚书大人杨慎愿意用这个与众不同的词来形容。
这种诡异表现在方方面面,譬如龙椅上新帝明明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却破天荒留了摄政王一命。无论从什么地方来看,这都无异于慢性自杀。照理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该杀鸡儆猴,却将不定时炸弹下狱后又放出——这行为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你说他想拉拢对方吧,他又把人毫不留情送入大牢;你说他想永绝后患,他又保留了对方一切权势。
又比如说,摄政王有自由禁宫的许可。
他不仅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地,甚至太极殿和新帝寝宫。
朝臣没一个愿意往下想,全部装聋作哑,自动蒙蔽双眼双耳,达成一种眼观鼻鼻观心的心照不宣。
对外抗敌都没这么步调一致。
说回摄政王这个人,他出身显赫,年少掌权,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还睚眦必报,他和未来陛下明显有宿仇。刚上朝那几日所有文臣武将在大殿上的腿都发软,唯恐一个不小心被波及,头顶乌纱帽不保。
可他们等啊等,等啊等,等到花儿都谢了,这场君臣之间的大战还没能爆发,要知道可怕的不是暴风雨,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诸位大臣每日上朝如上坟,脚步和心情一样沉重。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然登峰造极。
既要瞅龙椅上那位脸色,又要瞅身边人脸色。
——累啊。
过了半个月,众大臣不约而同地在同僚疲惫的双眼中看见这两个字。
所以,矛盾爆发的那一天,朝堂上所有人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们两眼泪汪汪,牵手互望,一致认为这看不见尽头的苦日子终于要远去,这世间将没有什么能打倒他们。
事情如何发生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二位终于吵了一架。
“砰——”
茶盏碎裂。
太极殿灯火通明。
深夜,殷臻招了太医。
他从昨日起一直不太舒服,只当换季昼夜温差大着凉,没放在心上。白天跟宗行雍因为开国库赈灾的事儿吵了一架,半夜额头滚烫,嗓子干渴,失手打翻了茶盏。
碧玉的茶杯摔成好几瓣,四分五裂。
殷臻思绪混沌,没反应过来,缩在厚厚棉被中低咳了一声。
身上一阵阵发冷,又冷又热。
一阵兵荒马乱。
御医很快赶过来,给他用了最朴素的法子降温。药煎上了,还得等一会儿。殷臻想到乌黑浓郁的药味晚膳都要呕出来,他现下身上倒没那么不舒服,就是精神头不太好,人怏怏的。穿了件单薄寝衣,靠在枕上阖眼休息,等药。
太极殿门口多了一层守卫。
冬日快要过去了,殿内梅花谢了大半。夜里还是冷,寒风吹得人打哆嗦。大太监黄茂揣着手等在殿门口,走来走去。他身边跟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太监,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师父,你在等什么人吗?”
漆黑大路尽头空无一人,小太监探出头瞧了瞧,又大胆道:“师父,过了点,今日王爷不会来了。”
黄茂也知道,他摆摆手,看起来有点累:“去睡吧。”
“留一盏灯。”殷臻突兀道。
黄茂挑断灯芯的手一顿,依着他道:“奴才就在门外候着,殿下有什么只管吩咐。”
门“吱呀”一声关上。
人都走光了,偌大寝宫死人一般寂静。
殷臻把自己从头到脚缩进被子里,后背出了一层闷出来的汗。
他身上不舒服,心里也很不舒服。半梦半醒眯了会儿,睡不着,决定去看后院谢了的梅花。
没吵醒任何人,悄无声息下了榻,提着一盏暗红色的宫灯,推开窗走出去。
圆月硕大。
墙上出现一个人。
“……”
殷臻扬起头,他整个人围在一圈白狐裘毛中。很虚弱,但声音正常:“干什么?”
天暗,宗行雍没第一时间注意到他脸色不好,一只腿刚从墙外跨过来一一摄政王白天吵了架半夜睡不着,半夜从高高宫门口飞跃进来,花了老大功夫避开暗哨。殷臻是真生气了,正门口禁卫军十分有针对性地堵了一圈。
“……”
摄政王自知理亏,没跟他们动手。轻车熟路翻了墙,被抓了个正着。
听了这话下意识把手往后缩了缩。
他眼神忽然往天上飘了一下。
殷臻还扬着头,等他回答。
病后五官清透,多了两分我见犹怜。
宗行雍自上而下瞧他,心里微妙地一动。
他俩一上一下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殷臻实在忍不住嗓子里的痒意,掩唇咳嗽了一声。
他咳完又很执着地抬头,有点哑:“干什么?”
夜幕深重,宗行雍冲他笑了一下。
殷臻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见到二十岁宗行雍的错觉。
“来迟了。”
摄政王从背后抽出什么。
“给。”
殷臻眼前闪过什么,他一顿,慢了半拍看向宗行雍手里的东西。
是一枝雪白的梅花。
盛开状态,在墨水一般的黑暗中白得发光。
仿佛还看得到夜间的湿露,盈盈而立。
殷臻眼睫─颤。
“不够?”宗行雍两只腿绕过来,坐在墙头,向他展示另一只手,“两枝。”
赫然是两枝。
他一手拿了一枝,又叹气道:“本王真是好久没干半路偷花的事儿了,差点被梅园那老头当贼抓起来。殷照离,气消了没,消气了让本王下来。本王看你嘴唇有点发白……”
话好多。
殷臻这么想,然后伸手。他身上白狐裘迎风,露出单薄寝衣,显然出来得急。
“抱孤。”
摄政王立刻往下跳,一把把他抱进怀里,心跳有异常的失速。
身躯相贴瞬间他发现殷臻不正常的体温,说话时不知是气的还是跳太快,呼吸急促:“不舒服?”
“还好。”殷臻窝进他怀里,打了个哈欠,小声,“不吵架了。”
“不吵架了。”宗行雍亲亲他眼角,“喝了药没有?”
殷臻去握他手指,想睡觉,于是胡说八道:“喝了。”
宗行雍盯着他眼睛看两秒,立刻认出真假,好气又好笑,把人抱起来大步往殿内走。
所过之处一众宫女太监行礼。
殷臻习惯性勾住他脖子,想了想从他手里把花枝抠出来,紧紧握在手中,这才安心地闭眼:“孤的。”
摄政王满腔怒火化作绕指柔,单手抱着他空出另一只手贴他额头,低声警告:“……明天再找你算账。”
殷臻才不管他,找了个舒服位置,睡大觉。
第二日。
衣料摩擦声。
“本王错了。”紧接着是一声轻笑,声音的主人拖着语调,认错得很快:“陛下息怒。”
陛下陛下,旁人说这两个字要不是尊敬要不是畏惧。他却不同,口吻里带了调侃和戏谑,更多的东西,像是亲密,又像是纵容。
嗓音低而沉,缠丝一般拉开,勾得人面红耳赤。
——这是新帝寝殿,里面的人不作他想。
小宫女明鹊纵使被千百次提醒不要抬头,还是忍不住偷看了一眼。
明黄朝服高置堂上,十二旒白玉冕冠却不见踪影。
她见到了一张那张皎如明珠的脸,大脑刹那空白。直到对方微微蹙眉,看过来,才心中一颤,慌忙低头。
殷臻:“……都下去。”
等众人退出殿内,他才冷冷:“手。”
摄政王识趣地把手抽出来,凑上去亲他通红发烫的耳朵尖:“害羞什么,本王不是没给你换过衣——”
“嘶!”他被踩了一脚。
殷臻被他磨烦了,吐出三个字:“你来穿。”
摄政王把龙袍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两遍,相当坦诚地放下:“本王不会。”
殷臻看样子很想说“滚”,忍住了。他扶着额角:“出去。”
衣服不会穿,确实太复杂。
冕冠摄政王还是会戴的。
白玉珠串在眼前晃动,几乎模糊殷臻看向宗行雍的视线,他微微一顿。
宗行雍伸手,拨开他眼前白玉珠帘。
殷臻抬头,望进万顷深碧色海洋中。
他心脏猛烈地跳动。
河清海晏,盛世太平,那都不是宗行雍在意的东西,他生来自私,从不关心其他。
宗行雍稍纵即逝地笑了一下。
下一秒,殷臻听见他说——
“愿陛下从今往后……”
“万事无忧。”
登基典礼冗长无聊,朝臣黑压压跪满一地。
宗行雍站在祭台下听长而无趣的词,视线其实始终落在一个人身上。
——他对皇位从来没什么执着,殷臻想做就做了,摄政王无所谓。不过他身边的两位大臣都一副时刻防着他奋起杀人的戒备,搞得他倍感无趣。
祭台上火星起,十二旒白玉冕冠遮住新帝秀丽五官。他后背极直,是标准而挑不出错的宫廷礼仪,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宗行雍开始后悔凉州城府邸那幅被烧掉的储君图。
鼓擂乐动。
初春的风吹过耳边,草长莺飞,万物生长。
他在下一刻和高耸祭台上新帝对上视线。
恍惚一切静止。
三干多个日日夜夜奔涌过身边。
他们还会拥有很多个漫长的、相拥的日夜。
人无聊了总会搞出点新鲜事,在三次想方设法让摄政王对皇后礼制产生兴趣未遂后,殷臻决定剑走偏锋。
他找太医院拿了一剂“据说能药倒一头牛的蒙汗药”。
他拿这东西的时候太医院的那群老家伙很有点喜极而泣的感觉,都认为他终于忍不住要把宗行雍毒死了,一个个绞尽脑汁献策。
殷臻:“……”
他觉得,这问题以后要好好解决一下。
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毫无悬念,成功了。
毕竟宗行雍从前就对他毫无防备。
殷臻搬了张凳子,坐在榻边,思考了半天人生中的一次重大选择——
到底是上摄政王,还是先给他换女装。
这两个选项在他心中对摄政王想做的事中排行前二,且不可撼动、不相伯仲。
但是……
新帝其实有一些不明显的懒,养尊处优十来年,骨子里都是惫懒的。
他幽幽盯着宗行雍那张脸,表现出一些和平时不相符合的跃跃欲试来。
——孤验证过了。
殷臻严肃地想,那把白色粉末确实可以药倒一头牛,所以药倒摄政王是一丁点儿问题都不会有的。他做得天衣无缝,宗行雍不会有反抗之力。
嗯,不会。
做了皇帝的太子自认为很成熟,很周密,很机智。
很万无一失。
但他忘了一件事,摄政王这人虽然禽兽,但体力和抗药性绝不是一般禽兽可以比拟的。
半炷香过去。
殷臻思考完毕,终于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他站起身,怀抱某种隐秘的期待,上手去扒摄政王衣服。
胳膊刚伸到一半,一只手腕被紧紧抓住。
殷臻当即就僵硬了,缓缓下看。
——幽幽灯烛下,摄政王冲他阴森一笑,露出尖锐犬齿。
“真想看本王穿?”他不怎么友善地看向殷臻身边的凤冠霞披,红得扎眼。
宗行雍额头青筋隐隐一跳。
殷臻表达愿望:“想。”
红烛一晃。
摄政王这人,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
既然女装都穿了,别的事一起做,也无妨。
他禁锢着殷臻双手,一寸一寸俯下身,吻掉殷臻锁骨上一滴汗珠。殷臻轻微一抖,往后缩,换来一声低笑。
“可以吗?”宗行雍很有礼貌地问。
殷臻喘息变得艰难,他一字一顿:“孤说……不……你会停?”
那倒不会。
摄政王埋首在他肩头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在他耳畔戏谑地、悠悠地拖长调子:“……夫君。”
殷臻刹那紧绷。
宗行雍很快将他逼出一声哭腔。
“穿也穿了,叫也叫了。”摄政王单方面宣布,“轮到陛下对本王有求必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小朋友~
“陛下。”
宗行雍又带了三分调笑意味地叫,很低,声音有种奇特的沉。他从背后环抱着殷臻,一只手贴上了殷臻腹部。殷臻抖了一下,忽然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
“你答应孤了。”他声音不稳地回头,纤长睫毛上挂了泪珠,语句撞得破碎还是坚持,“只是、穿…...而已。”
从摄政王的角度能看见他莹润白皙的颈项,情动时透出微微的粉,像某种贝类柔软的内里,毫无防备失去了坚硬的壳。乌黑长睫似蝴蝶翅翼,每颤动一下都带过一场飓风。
很少,很少时候,他才会这副摸样。
宗行雍低低叹了口气,抽身去吻他,动作变得温柔。
夜里下了一场春雨。
黄茂出现在外殿时殷臻刚睡熟,他累极,一沾枕头就睡了。殿门叩开,宗行雍抬手遮住沉睡的人眼睛,这才朝外看。
溜进来的月光照在他手背上。
黄茂轻声唤:“王爷。”
宗行雍披衣下榻,悄无声息出了殿门。
“何事?”他往回看了一眼,压低音量。
“小殿下吐了。”黄茂心焦道,“前几日阙大夫说养的差不多,陵渠能用了。但小殿下底子弱,他将东西分成几份。今日应是加重了药量,晚膳后一直没精神,就吐了。”
这种事殷臻去了也没用,无非徒增担心。他最近被朝事折腾得几宿没睡,那“据说能药倒一头牛”的迷药估计拿回来是想自己用。
宗行雍二话不说踏入细雨中:“带路。”
黄茂跟在后头撑伞,步子要迈得很大才能跟上。雨丝打在单衣上,浸出一点凉意来。
宫女太监提着大红灯笼跟着。
太极殿到东宫有一段距离,走到一半宗行雍忽地想起什么,问跟在身侧的太监:“一直待在东宫?”
他转头时黄茂怔忪了一下,摄政王在朝中一贯以铁血手段和不近人情著称,而他在殷臻身边时,或者对殷臻身边的人,通常具有与众不同的耐心。
即使这样,回摄政王话时黄茂依旧恨不得跪下来。他额头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尽力保持镇静。
“奴才一直都侍候在陛下身边,有十年了。”
宗行雍:“本王有事想问。”
黄茂等了半天,没等到他说话。
摄政王从太极殿一路走到东宫,鹅卵石路湿滑,他侧脸隐没在带着水迹的黑暗中,看不出心中所想。
在东宫正门口,他停下了。
头顶牌匾一如多年前,水洗后墙角青苔墨绿如新。
雨水顺着倾斜伞骨往下滑,砸在水坑飞溅。
黄茂尽力撑着伞,突然想到—一这似乎是摄政王第一次和殷无忧单独待在一起。
他有一瞬间明白了宗行雍想问什么。
也只是揣度。
上位者最忌讳揣度。
黄茂斟酌了半刻,道:“小殿下很喜欢您。”
宗行雍摩挲白玉扳指的手一顿,缓缓转头。
“陛下性子您了解,很早,小殿下就知道您。”黄茂笑了笑,手中骨伞在空中飘了下,又被握紧了,“他一直好奇您、想见您。”
宗行雍眉尾很轻地扬了下。
他走了进去。
淅淅沥沥雨声落下。
殷无忧从小身体并不好,摄政王大致了解过。他出生在殷臻毫无准备又殚精竭虑的一段时间,早产,生下来脸像苹果一样小。
太医断言他活不过一个月。
但生命是很奇妙的东西,他还是磕磕绊绊地长大了,比阙水想象中健康。
宗行雍觉得奇妙。
他朝前走了两步,刚想坐下来看看情况,手指一紧。
呼吸都静止了。
一截翘起来的乌黑额发出现在视线里,被子里拱出来一个小小的人。
殷无忧完全是下意识握住来人的食指,发现不对后反应了一会儿,顺着那截手指朝上,手腕,束起的玄衣袖口,一双深沉的墨绿眼睛。
“……”
见宗行雍没有不高兴唇角往上飞快一挑,握得更紧了。
“殷臻呢?”
殷无忧小声问,“睡着了吗?”
他小小一团,裹在被子里,仰头看宗行雍。因为小五官还未长开,眼睛格外圆,小猫儿一样湿漉漉。
生病了有些蔫巴,安安静静的。
等他再长大一点,宗行雍知道那双眼睛会变得狭而长。
“睡了。”
他手指甚至没成年人半截长,摄政王被抓着手,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受。他没忍住弯腰,伸手碰了碰殷无忧小脸,问,“难受?”
“一点点。”殷无忧吐字很清晰,另一只手食指和大拇指掐出小小的缝隙,给他比划“一点点”,然后不太好意思地抿唇,说:“现在好啦。”
“外面在下雨吗?”他听了一会儿风声,用手指去摸宗行雍衣摆,小眉头拧了一下,说,“湿了。”
想了想,费劲地:“要换。”
摄政王心里软了一大片,他把人用被窝一裹,从榻里抱出来,殷无忧很快无师自通抱住他脖子,小小惊叫了一声。
别别扭扭地说:“没有害怕。”
“可以害怕。”
殷无忧愣了愣,眼睛亮起来。
“过去睡?嗯?”宗行雍拨弄他纤长的睫毛,低低问。
殷无忧抱着他脖子,超小声又雀跃:“可以吗?”
他很轻易地就和殷臻分开住了,但生病后就变得脆弱,想和殷臻一起。
宗行雍在他榻上随意一扫:“要带走什么?”
“那条毯子。”殷无忧指了指角落绒毯,在他耳边说秘密一样悄声,“殷臻说我出生的时候用它裹起来的哦。”
摄政王英勇无敌。
摄政王拽着一条不伦不类的毯子,抱着儿子往太极殿的方向走。
殷无忧攥着他领口的衣襟一直不松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宫中一片清寂,路边有含苞待放的牡丹花,花瓣上落了夜雾。
殷无忧有点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抱着他的人臂弯有力,心跳沉稳。身上是和殷臻截然不同的气息,肃杀,又混着微妙的柔和。
让人感到安心。
从前殷无忧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殷臻从不避讳他的出生,所以从他有记忆起,他就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也知道他另一个父亲是什么人。
和想象中不一样。
殷无忧没那么害怕了,他小心翼翼松开宗行雍的脖子,在摄政王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缩进去。
小小的,轻轻的。
宗行雍对他一直没什么实感,毕竟他有限的情感全部灌注在另一个人身上。但此刻真正把人抱起来,对方贴近他,在他颈侧呼吸时,爱屋及乌那句话上升到了顶峰。
摄政王忽然明白他二十三位叔公连带亲爹对殷无忧宝贝的原因。
——他知道殷无忧不生病时不是这样的,他极其聪颖,且早慧,学东西和殷臻一样快。对什么都有旺盛的好奇心。比同龄人难招架很多。
但很奇怪,在殷臻和他面前,会变得异常听话。
宗行雍想了想,说:“他很喜欢你。”
顿了顿,又道:“本王也很喜欢你。”
殷无忧一下就睁开了眼。
他在宗行雍怀中扭了扭身体,有一点害羞,又有一点期待地:“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