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玄德……”
宇文颢转身望去,费文涛和李艾两个人跑得气喘吁吁,手里拎着花花绿绿的袋子。
“已经起飞了。”宇文颢平静地说。
李艾捶着费文涛的肩膀,连声抱怨:“都说了我来开车,你路又不熟,这知识分子的盲目自信老是不改,你看看,还是来晚了吧?他都飞了,给他爸妈买的东西怎么办?”
宇文颢笑了下:“没关系,他还回来呢,带着古兰丹姆,还有他爸爸,一起回来。”
“颢颢,你还好吧?”李艾望着看似依然什么都是浮云的宇文颢,总觉得他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很好,没事艾姐,我们说好了,最迟明年开春。”
费文涛和李艾同声发问:“什么?”
宇文颢将目光平静地投向费文涛:“涛哥,上次那些文件,现在签字不晚吧?”
费文涛一推眼镜,朗声道:“当然不晚,我随时恭候,哦不,我这就跟你回去。”
“明天吧,今天我得回家陪我爸妈吃顿饭,我们说好了。”
“行,明天,那我们也说好了?”
“嗯,说好了。”
残雪初融的时候,宇文颢又开始拿起笔来创作一部新的小说《积点德》。
平铺直叙,记录他和鲍皇叔从初识到相恋再到分别,一本日记体的小说,虽然读者不多,但他毫不介意,这是一部写给自己的小说,在多伦多漫长的寒夜里,在基德蜷缩的键盘上,在图书馆的暖阳中……一边写一边回味着他与那个男人之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的街边对望,第一次在超市里的中英文交谈,第一次的争执,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的旅行,第一次的疯狂……哪怕是第一次所受到的伤害,以及第一次这么长久的别离。
这一年的冬天过得格外的饱满而充实,每一个字都把空掉的心重新填满,就像鲍皇叔从未离去,每一天依然都在自己的身边嘚啵嘚地安排单属于他们俩的小日子,原来,回味也可以使人忘我,产生甜蜜,拥着幸福,在寒冷的夜,暖的像壁炉里热烈燃烧的火,写到古兰丹姆揍男人屁股时,宇文颢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笑过之后,望着电脑上闪动的光标,此时此刻,他觉得再也没有比思念一个人更浪漫的事情了。
只是基德不太好,它不太知道浪漫是什么滋味,它更多的是在思念中无助的彷徨,忧郁地望着天空,好像知道爸爸是从那里飞走的,也必将从那里飞回来,晚上抢在宇文颢的前边窜上床,卧在爸爸的枕边,宇文颢也不赶它了,它也很知晓地不去打扰宇文颢,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中,铲屎官还在,只是爸爸不在,但他一定会回来的。
当路边的野花在第一缕春风中开出嫩黄的娇艳时,宇文颢知道,多伦多的春天不会太远了,小说也即将结尾,宇文颢暂时停止了更新,有读者催促着,怎么啦写手,便秘么?
宇文颢没有答复,因为他不知道这个故事该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鲍皇叔还没有回来。
他们不是每天都视频,起初鲍皇叔忙碌家中爷爷的丧事,他是鲍家唯一的孙子,丧事按着旧式习俗,办的隆重、热闹,足足一个多星期,他们只通过两三个电话,匆忙的说几句,便有人喊他。
鲍爷爷刚下葬没多久,鲍爸爸突然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全家人又都忙着照顾鲍爸爸,从视频里看过去,鲍皇叔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平日里精光贼亮的眼睛也黯淡了不少,说着说着话,就盯着宇文颢发呆,也不知神游去了哪里,聊天的背景不是在家里的厨房就是在医院的病房。
宇文颢终于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鲍爸爸,头发花白,瘦骨嶙峋,双目闭着,戴着呼吸罩,又脆弱又衰败,令人心情沉重。
“你们和好了吗?”宇文颢轻声问。
鲍皇叔沉默了好久才说:“不知道,反正回国后,基本不怎么搭理我,都忙着我爷爷的事,也没太顾得上,丧事还没办完,他就一头栽倒了,到现在,我跟他也没说上几句话。”
“鲍玄德,我跟涛哥那里把文件都签好了,他过几天也要回国去了,先帮我在国内那边运作一下,具体的等你俩见了面,他再跟你细说。”
“我已经知道了,他给我打过电话了,我知道你迟早会签那个字的。”
“还有件事……”
说到这,宇文颢停住了。
鲍皇叔沉沉地望着他:“什么?”
“我妈妈她……决定不走了,也在办理手续,她打算将来定居加拿大,跟我一起生活。”
鲍皇叔这次沉默的更久,男孩永远都是那副德行,只是平静地叙述事实,没有太多的情绪外露。
鲍皇叔深深地吸了口气,笑了下:“挺好的,颢颢,那你爸爸呢?”
“他不肯,一直在游说我妈妈跟他回国,俩人僵持不下,谁都没有妥协。”
“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这次轮到宇文颢沉默了,无言地望着男人。
良久,鲍皇叔又笑了笑,有些沧桑,也很性感:“懂了。”
一个声音在喊艾尔肯,鲍皇叔应了声“来了”。
彼此的目光勾了魂似地盯了数秒,视频同时黑了屏。
鲍皇叔不回来,韩女士也不肯走,宇文正清有一天吃着饭,突然抬起头来望着依旧不怎么跟自己说话的儿子:“颢颢,我要是也不回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喊我爸爸了?”
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令人不安,然后宇文颢不咸不淡地说:“如果你们废除那个契约,我可以考虑考虑。”
宇文正清笑了,这个男人一旦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百花盛开的绚烂,每当这个时候,韩女士的眼睛就会在他身上驻足数秒,宇文颢忽然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还有那么一点点窒息,这个笑容,没来由的熟悉,令他想起了一肚子坏水的鲍皇叔。
“你不是要跟我们打官司吗,那就赢了这场官司再说。”
韩女士咣当一声,丢下勺子,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纠缠了一生的男人。
宇文正清忙道:“看你,又生气,我这不是逗咱儿子玩呢么。”
这个时候宇文颢突然也问道:“你不是中过风吗?为什么还能笑得这么肆无忌惮的?”
韩女士忽然有点不安地望着眼前这对冤家父子。
宇文正清依然笑意满满:“哟,儿子,终于被你发现啦?”
宇文颢紧紧地盯着每块皮肉都很灵活自如的男人,他很少正眼看他,今天算是最多最久的一次。
“我啊,压根没事,就是想去医院躲几天清净,免得天天看家里那些人乱七八糟的闹心,这事啊,只有你妈知道,我带着她在医院套房一住,二人世界,可得劲了。”宇文正清沉浸在自己的闹剧里,引以为傲,医院有宇文家的股份,连院长都是他发小,哄这位财神爷开心也是建设医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职责。
宇文颢飞速地看了眼韩女士,韩女士一耷拉眼皮,算是默认了。
“顺便呢也想看看,我要是真倒下了,谁对我才是真心的好,嗯,你妈妈永远都是占据榜首第一名,所以我至死不渝地爱着她,倒是你啊颢颢,每次小杰偷跑回国的时候,我真希望那个人是你,唉……每次都期待,每次都失望。”
“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失望的。”宇文颢斩钉截铁地说。
宇文正清撇了下嘴:“那我也拭目以待,看看你的那位男朋友到底能给你带来多少希望。”
宇文颢轻声输送:“缺德!”
“你说什么?”宇文正清极力捕捉儿子的每一句惜如珍宝的话语。
韩女士大声地告诉他:“他夸你缺德。”
宇文正清耸了耸肩,笑得厚颜无耻:“哦?是吗……”
宇文颢扯下餐巾,起身离开了。
就在第一声春雷炸响了多伦多上空的时候,鲍皇叔传来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他暂时不能回国了,因为鲍爸爸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他还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古兰丹姆和这个家,要继续守在父亲的病床前。
宇文颢极力克制无比失落的情绪,平静地说:“没关系,你安心在北京照顾好家人,我这里一切都很好。”
鲍皇叔隔着视频吻了他,又遥远又冰冷。
一切并不好。
远在温哥华的秦女士再也忍受不了宇文正清在多伦多一住几个月的事实,完全不顾张先生的阻拦,带着宇文杰和宇文灿,母子三人飞到了多伦多。
见到秦女士,宇文颢看到宇文正清满脸都是惊喜,第一时间拥抱了秦女士和另外两个孩子,一旁的韩女士冷若冰霜,秦女士却不管不顾地也拥抱了她,就像阔别多年的老朋友。
宇文颢站在自己的房子里,看着两个女人一冷一热的打着招呼,另外两个孩子抱着宇文正清不停地喊着爸爸,想你,爱你,不绝于耳,这个家,既熟悉又陌生,完全不再属于他自己。
秦女士前脚刚到,张先生后脚也到了,左右为难。
国内那边马女士一家已经下达了最后通牒,如果宇文正清在一个月之内还不回国的话,那么所有财产将按照之前的契约重新分割,这边宇文正清还是过去的老样子,态度模模糊糊,语义含混不清,完全不作为,只在当下一边吃着秦女士抢着做的饭菜,一边哄着韩女士一生只爱她一人,为了两个孩子,不要赶他们去住酒店,好不容易一家团聚了,让他有生之年也得享一下天伦之乐。
韩女士绝对不会将机会拱手相送凭空而降的秦女士,秦女士亲亲热热的喊着姐姐,一副屈膝做小的模样,为了孩子能和宇文正清多住些时日,一个母亲该牺牲的时候也不再顾及什么脸面。
韩女士又被夹裹在进退两难的漩涡里,居然默认了“合家欢”的古怪局面。
宇文颢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搬到了隔壁鲍皇叔的家里。
宇文灿跑到隔壁玩命地敲门,宇文颢淡淡地说:“鲍玄德回国了,你好不容易见到了你爸爸,难道不想多陪陪他吗?”
宇文灿毫不迟疑地又扑回了宇文正清的怀抱中,腻在他怀里不肯放开手,宇文正清搂着女儿,吃着儿子递到嘴里的水果,父子三人偎在一起,彼此都很心满意足。
当夜,躺在鲍皇叔的大床上,宇文颢给鲍皇叔拨打视频,很久都无人接听,直到对面的电话关机,宇文颢缩进被子里,抱着基德,亲吻它的小脑瓜,渐渐的,泪流满面。
韩女士天天去砸鲍皇叔家的门。
没用,宇文颢要么隔着门板说话,要么把门从身后一关,站在廊前任凭她软硬兼施,就是不搬回去,也不让她进鲍皇叔的家。
每次都是宇文灿颠颠地跑过来,喊她回去,韩女士对别人都爱答不理的,唯独对宇文灿这个救过自己儿子一命的女孩,尚存一点母性的温柔,不忍拂逆她的好意,何况宇文灿每次都是来通风报信的,趁韩女士去隔壁找儿子,秦女士在家里又在宇文正清那里嘀嘀咕咕,蹿腾着男人带她去这里看风景,去那里散散心。
韩女士唯恐后院失火,匆匆忙忙地赶回去,两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的战争,从未消停过。
宇文灿发来一条消息:“我知道鲍鲍的男朋友是谁,哥哥爱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鲍鲍,嘻嘻,祝你们成功,我会永远支持你,因为我也爱你。”
宇文颢的心每天都在半空中悬浮着,望着鲍皇叔空荡荡的房子,再次被潮水淹没得无处可逃的时候,他才知道,没有了男人,哪里都是荒岛。
宇文颢拨通了岳华的电话,只说了几句便挂上了。
再次将行李打包,关闭好所有的门窗,水电煤气也都检查一遍,夜幕降临的时候,岳华的车轻轻停靠在鲍皇叔的门前。
抱着基德,拖着行李,宇文颢在岳华的帮助下,连人带猫,彻底的消失了。
一扇门也为他轻轻开启。
李艾微笑着:“欢迎之至,不用那么小心,孩子们都睡了,进来吧。”
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的宇文颢,默默地吃着李艾煮的西红柿鸡蛋面,李艾又将切好的火腿放到他的面前,柔声道:“你就安心住我这里,客房都收拾好了,先别胡思乱想,这几天我们也联系不上他,可能是国内那边太忙了。”
李艾和岳华飞速交流的眼神,并没有逃过宇文颢的眼睛。
“艾姐,我知道涛哥一定和你有联系,我只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并不需要你们善意的谎言。”
对面的李艾和岳华又互看了一眼,一缕尴尬,也都有点为难。
还是岳华比较痛快:“那个,你听了之后别着急,也别忙着找他,德哥的父亲……上个星期过世了。”
整个世界黑了黑,好像断了电,缓缓地再度亮起时,李艾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荡:“玄德……可能一时半会回不了加拿大了,文涛说,他状态很不好,跟谁都不讲话,一个人守在灵堂,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任谁劝都没用,还叮嘱我们这边先不要告诉你,两个人也见不了面,隔着千山万水的,就剩下着急和难受了。”
西红柿鸡蛋面凝固在眼前,泛着淡淡的油光,宇文颢盯着那碗面,盯了好久。
岳华和李艾也都静坐两无言。
“艾姐……”宇文颢终于出了声,冲淡的嗓音在静寂的房间里仿佛连浮尘都被震动了一下。
“听说你是IT高手?”
李艾啊了一声,含糊地点点头:“算不上什么高手,也得看做什么了。”
“能黑到什么程度?”宇文颢意味不明,李艾和岳华却都听懂了。
“说吧,看我能不能替你搞定。”李艾果然既大方又聪慧,常年带孩子略显疲惫的脸上,此时散发着一抹自信的光芒。
“我想回国。”宇文颢拿出自己的手机,放在了面面相觑的两位学霸的面前。
抓起筷子,宇文颢挑起已经渐冷的面条,大口大口秃噜着。
这是哪里?
宇文颢茫然四顾,脚步缓慢地移动在出舱口,玻璃窗外天空很蓝,并没有传说中的雾蒙蒙,周边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大声讲话,到处都是手机开机后的叮咚叮咚,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声音的海洋,喧腾、嘈杂、澎湃。
拖着小小的行李箱,按着指示牌,挤在一堆安检的人群里,宇文颢轻轻躲闪着,唯恐碰到了别人,别人却不管不顾,慢一点都跟不上整体的节奏。
机场很大,很有国际化大都市的美感,宇文颢踏着锃亮的地面,终于找到了出关口,一个人立即发现了独秀于林的他,挥舞着手臂喊道:“颢颢,这里。”
“涛哥。”
犹似见了亲人,宇文颢疾步走过去,压住微微激动的心绪,淡淡地说了声:“给你们添麻烦了。”
费文涛拍了他一下:“说什么呢,都是自己人。”
一句话,拉进了原先也不曾太靠近过的距离,宇文颢歉然地一笑。
“他怎么样?”宇文颢忍不住要问。
费文涛温和的声音很能稳定人心:“还行,昨天逼他吃了碗面,里边放了片安眠药,晚上终于睡了一个整觉,估计这会还没醒呢。”
“哦,是个办法,那他妈妈呢?”
“唉,怎么说呢,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手里攥着他爸爸的一件旧衣服,谁都拿不走。”
宇文颢不再说话了。
“你先住我家,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不用了,我可以住酒店的。”
“你啊,到这了,怎么说都是客,人生地不熟的,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你来了还能跟我做个伴。”
“好,就是给你添麻烦了。”
“颢颢。”费文涛站住了脚,扭脸道:“你要是再跟我这麻烦来麻烦去的,可就没拿我当自己人了。”
“好,我不说了。”
走到停车场的自动门前,有人赶着过去,宇文颢礼让了一下,又有人赶过去,宇文颢还站在原地等待,费文涛一拽他胳膊:“你啊,跟这就别太客气,让来让去的,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还真是,别说一道门了,车流如河中,费文涛的车子也开得钻来挤去,频繁的并道,大家都如此,好像所有人都赶着要去做什么事,一切都匆忙、繁杂,却又自带一种节奏,稍微错一步,就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停跳在这座城市完整的旋律中。
宽大的街面上,到处都是车和人,树木不多却整齐划一,隔着车窗,宇文颢的眼睛有点忙不过来,望着一片红墙碧瓦,喃喃地问:“这是故宫吗?”
“不是,这是雍和宫。”
“那座喇嘛庙?”
“呵呵,对,原先是雍正皇帝的潜邸,他登基后这里才变成了皇家寺庙,香火可旺盛了,玄德那会一到考试前,就拽着我们几个来这烧香,别说,反正每次他都能擦边及格。”
宇文颢撇撇嘴:“他不是不信这些吗?”
“他啊,当然不信,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就是找个借口拉着我们出来玩,耽误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缺德吧?”
宇文颢浅浅地笑了下:“是,缺德。”
看着平日里鲍皇叔嘴里描述的京城,猜测着他都曾经在哪里蹦跶过,在费文涛东一嘴西一嘴的介绍中,宇文颢渐渐地不说话了,忽然想起一句话,你会因为一个人而爱上一座城市,而现在,他却忐忑不安,甚至有些茫然无措。
行李放到费文涛家中,果然房子很大,就是空荡,两个人说话都带着回音,宇文颢洗过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费文涛问要不要睡个觉到倒时差,宇文颢说不用了。
费文涛很善解人意:“行,估计你也睡不着。”
又递给宇文颢一个旧款手机:“知道你用自己的不方便,在国内用我这个旧的吧,里边有我们几个人的号码。”
“好。”
这次车开了很久,看多了千篇一律的街景,光秃秃的树木,费文涛车里的暖风又恰到好处,坐了一夜飞机的人,终没能熬过时差带来的困意,合上了双眼。
朦胧中,依然是断断续续的嘈杂和飞机起落的嗡鸣,一会多伦多,一会是北京,很多人的脸晃来晃去,还有细碎的话语和一抹淡淡的古龙水的香味。
宇文颢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另外一双眼。
深目凹陷,布满血丝,定定地望着,黑色衣衫上一张面孔毫无生气,见宇文颢醒了,极力挤出一点笑来,比哭还难看,露出两边的尖牙,好似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德古拉……
宇文颢骨碌一下爬起来,盯着近在咫尺的“德古拉”,一颗心犹自乱蹦,在彼此深凝的对望中,宇文颢猛地一把抱住了“德古拉”,抱得太紧,令人窒息,似要嵌入男人的骨髓里,男人缓缓地抬起手臂,也抱住了宇文颢,闭上了双眼,渐渐的加大了力度,将怀中的男孩也拼命揉进自己的怀中。
滚烫的泪无声的滑落,打湿了彼此的肩头,接连失去两位亲人,任何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宇文颢现在只想这么抱着这个千疮百孔的男人,男人的额角居然也有了几缕银丝,他才三十六岁,不到半年,苍老而憔悴。
宇文颢的眼泪砸在地上碎了,心也一同碎了。
“我不许你这样,鲍玄德,不许你这样。”
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悲凉:“我为什么要移民,为什么要离开他们,我爷爷没有看我最后一眼就走了,我父亲临死前也没给我最后一点赎罪的机会,我太自私了,太自私了,我不配为人子女,不配!”
“鲍玄德,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男人终于放声大哭,从爷爷过世到父亲的离去,他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放任自己,此时此刻,那压抑到极致的情感突然被什么彻底瓦解,再也不受控的宣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惊天动地,震碎了彼此的肺腑。
宇文颢任凭他哭,任凭他在怀里颤抖,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终于有了自己的依靠,再也不需要任何强撑下去的理由,旁人看他如不孝子的眼光,亲戚朋友们闪烁的言词,还有母亲古兰丹姆早已坍塌的世界。
鲍皇叔的卧室还保留着出国前的样子,古兰丹姆连书桌上的笔筒都没有移动过,似乎冥冥中早就知道儿子始终都是要回来的。
她坐在客厅里,面对着临时布置的灵堂上鲍爸爸的遗像,抱着他的一件旧衣服,一动不动,听着儿子的卧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干涩的眼里终于滑落串串的泪水。
几个女儿听见哭声,纷纷跑过来,聚在弟弟的门前,悲恸中又都惶惶无措,大丹想敲门进去看看,几天没有讲过一句话的古兰丹姆忽然说:“别打扰他,就让他哭吧。”
当宇文颢从鲍皇叔的房间里出来时,衣衫都被泪水打湿了,默默地走到古兰丹姆的面前,第一次,轻轻拥了她一下,古兰丹姆木然地抬起一只手,拍了下他的手背,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鲍爸爸的遗像。
宇文颢的声音轻缓地响起:“干妈,如果我给鲍爸爸上柱香,他会不会不高兴?”
古兰丹姆呆滞的目光微有所感,然后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衣服,站起身,走到遗像前,亲手点燃了三炷香,看向宇文颢,宇文颢走上前,接过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上过香,宇文颢转过身,古兰丹姆又坐回原位,抱着那件旧衣服,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周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三个姐姐时不时掩面哭泣,鲍皇叔倚着门,也呆呆地望着父亲的遗像,满室的悲伤。
宇文颢留了下来,没有再回费文涛的家,费文涛把他的行李送过来,每天总要来看一眼,那个叫张谦的发小也来过几次,偶尔跟他汇报一两句公司的情况,宇文颢这才知道,接手鲍皇叔公司的人在鲍皇叔的要求下,继续留聘张谦为副总,鲍皇叔只是还占有很小的一部分股,每年吃吃分红。
宇文颢每天都会主动下厨帮着做饭,虽然还不能独挡一面,但至少每个人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除此之外,见到什么就做什么,地板、房间都擦得亮亮的,几个姐姐不管做什么,宇文颢都会赶过去帮着一起做,陪她们说说话也是好的。
夜晚抱着鲍皇叔睡去,自从他大哭之后,便没再哭过了,人很安静,也开始跟几个姐姐说话了,只是话少得可怜,那个浑身都烂嘴都不会烂的男人,似乎也随着这两场丧事死掉了。
偶尔还会有人前来吊唁鲍爸爸,宇文颢也帮着接待客人,其实在他来之前,丧事都已经办的差不多了,来的客人都是知道消息比较晚的,也只是尽一份心意罢了,坐坐也就走了。
鲍爸爸的二七一过完,家里便彻底冷清下来,也没有客人再登门,灵堂撤了,只留下鲍爸爸的遗像,古兰丹姆还是每天坐在那里望着他。
按着鲍爸爸的遗愿,他希望将来自己的骨灰可以一半埋在长城的脚下,一半撒进新疆的湖水里,那是他当年工作时,第一次在湖边见到古兰丹姆的地方。
一共安排了两辆车,张谦开一辆带着三个姐姐,费文涛开一辆,带着古兰丹姆和鲍皇叔、宇文颢,还有鲍皇叔怀里抱着的鲍爸爸。
一行人都很沉默,渐渐看到北京郊外的景色,迎春花大片大片地开着,桃红柳绿的,鲍皇叔忽然出了声:“颢颢,你还没有爬过长城吧?”
坐在前排的宇文颢连忙回头看向他:“嗯。”
“今天你可以做一名好汉了。”鲍皇叔喃喃地说。
宇文颢一时不解,书读了不少,但对中国很多传统文化、民间习语,盲点也不少。
费文涛解释着:“不到长城非好汉。”
宇文颢想起来了,乖乖地哦了一声。
鲍皇叔又说:“从远处看长城和站在上边看它,感觉不同的,不要错过路上的风景。”
古兰丹姆忽然也出了声:“我今天也想登上去看一看。”
鲍皇叔愣了下,忙又道:“还是不要了,我怕您体力吃不消,爬上去很累的。”
“不,我要站在上边看看你爸爸睡在哪里,风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古兰丹姆固执地说。
鲍皇叔默然了片刻,低声说了句:“好,都依您。”
费文涛也说:“没事伯母,我们这么多人呢,抬也能把您抬上去。”
宇文颢一直扭着脖子看着后排:“干妈,我可以背您上去,别看我瘦,可有的是劲。”
古兰丹姆望着他,露出见面后第一抹含泪的微笑,虽然稍纵即逝,但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鲍皇叔也望着他,那双近乎枯井的眼里,瞬间闪出一点星光来。
鲍爸爸被掩埋在一片桃花林里,仪式举行的简朴而又肃穆,古兰丹姆也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一鼓作气登上了长城,站在古长城斑驳的灰色城墙上,京郊起伏的山峦尽收眼底,历史的沧桑和更迭的朝代,皆是过眼云烟,每一个人无论尊卑、辉煌还是平凡,不过都是沧海一粟,人生的过客罢了。
望着长城脚下的那片桃花林,宇文颢轻轻揽住鲍皇叔,呼吸着郊外略带葱郁清香的春天气息,在彼此凝望的瞬间,也都有了种沉静的味道。
从长城归来,古兰丹姆提议,颢颢第一次来北京,总要吃一次正宗的北京烤鸭,文涛和张谦也辛苦多日,晚上就在老北京的全聚德一起吃个饭。
所有人都积极响应,古兰丹姆终于又想起来,人活着总要吃口饭的。
全聚德里实在是热闹,所有的餐桌都坐满了人,还有不少等位的,幸好费文涛认识某个主管,人家很快安排出一个单间来,宇文颢也终于吃到了正宗的北京烤鸭,嗯,还是鲍皇叔卷的最好吃。
宇文颢起身去洗手间,鲍皇叔怕他不认识路,宇文颢笑了下:“我又不是傻子。”
餐厅果然很大,七拐八绕地才按着服务员的指引找到了洗手间,可能有点水土不服,宇文颢的肠胃也向来不顽强,回国之后一天总要跑个几回,但也没声张,吃着随身带来的药略微有了好转,刚才一瓶北冰洋,肚子又抗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