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被激怒的信徒当然会做出不清醒的言论,但保持理智是您作为神的子民的义务。请将渎职者交由圣裁所公开审理,信徒得到满意的答复,疑虑必会消除。”
守旧派的话音刚落下,旁边的无信仰派和新教派,集体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他们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
若是加冕那时也就罢了;可现在坐在蔷薇王座上的,是仅带着一个星系兵马就跟众贵族悍然开战,还把自己亲生外公处以定律流放的暴君尼禄!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还以为尼禄要跟对付那群大贵族一样,直接下令拧掉这群人的脑袋。
“是的,这就是我的观点。”
尼禄平淡道。
“我绝不情愿令你们失望,但德尔斐始终不能与帝国领星等同。皇室轻易插手宗教事务的后果,就是像文特里斯先帝禁行赎罪券初期一样,激得无数信徒揭杆反叛。”
王座下方的海德里希,抬眸瞅了他一眼,并未作声。
守旧派的领主和教士,倒还只是兀自大松了一口气;
但无信仰派和新教派的领主们,却全都愕然抬头看他!
尼禄加冕不到一年,被他嘎掉的星盗和叛军能塞满一个王都星系——他还能怕手无寸铁的信徒暴乱?
向圣殿妥协和软弱这种事,竟真会出现在皇帝陛下身上?
“我已向各个锚点签发敕令,授予他们维持领星秩序的权力。”
尼禄的声线冷沉下来,“星律赋予人民自由呼喊诉求的权利,但绝不允许狂热者和投机者,借此机会侵犯他人财产安全。”
“可是……陛下……”
尼禄:“我承诺这起风波,会以令所有人满意的方式落幕。但在此之前,请诸卿保护好领星人民的安全。”
“……遵命,陛下。”
集议结束后, 海德里希以汇报王都军务为由,成功进入尼禄的书房。
尼禄坐在书桌后,似乎正在听取几面光屏的报告。
黑发元帅望了他一会儿, 轻笑揶揄道:
“我从防御基地过来时, 可已经瞧见正在改建的王都圣宫了,陛下。”
尼禄朝他无声竖起一根手指, 示意他暂且等候, 然后继续对光屏说:
“……为何既已有众神之神,帝国仍虔诚信奉诸神,而不将众神之神高捧在唯一的神座上?因为神界以公正秩序安排万事万物,诸神分工有序,各尽其责,即便众神之神, 也并不能干涉司法女神的职务……
“然而德尔斐主教原是圣子殿下的仆从, 却将自己高悬于唯一的圣座, 以从圣子殿下处窃取而来的审判之剑,判处其他效忠于诸神的仆从有罪……”
海德里希受家族影响, 自身并没有信仰, 但不妨碍他通过寥寥数语, 猜出尼禄正在做什么。
提图斯·劳德当初用以散播谣言、扰乱帝国秩序的渠道资源,已经被尼禄尽数接收。
结果就是刚刚还在守旧派面前妥协的皇帝陛下,现在正冒充帝国圣公会的激进派, 进一步激化神殿分权的舆论。
王都操控舆论的人才众多,原本这种事也不需要尼禄屈尊去做。
不过海德里希望着他时, 恰巧看见尼禄侧眸瞥了他一眼, 唇角随即勾出异常狡黠的弧度。
这让帝国元帅立刻得到了答案:
不为别的, 只是偶尔参与打压圣殿的行动, 能让小皇帝爽到而已。
“所以,德尔斐星系也会是您的吗?陛下?”
待光屏熄灭,海德里希微微笑着问。
“如果要将德尔斐也纳入您的掌控范围,我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尼禄微微瞪他:“说话当心,元帅大人。卡厄西斯家族双手沾染世俗尘埃,向来被圣殿鄙夷,从未想过要染指神圣的圣职事务。”
话虽如此,但是银发皇帝唇角高高勾翘,一双红眸傲然灼烧,眸中全是近乎霸道的野心。
他们彼此都清楚,德尔斐圣殿若是只履行应尽职责,承担皇室家族的加冕、葬礼、洗礼等一系列公开仪式,尼禄或许真的很久都不会对他们动手。
当年恺撒大帝允诺德尔斐为自治星区,以此为筹码解除了圣殿武装,并将圣殿骑士团驱逐出境,圣殿过了很久后,才知道中计。
但失去军队的德尔斐圣殿不甘愿就此落寞,倚仗两千年来发展壮大的信仰势力,强行认定自己与卡厄西斯皇室平起平坐。
这让王座上的历任卡厄西斯帝王,都曾跟圣殿有过不小的摩擦:
比如花费三代时间才遏制住赎罪券的全境发行;
比如圣殿暗中渗透帝国经济,皇室立刻立法禁止德尔斐与商贸星球通商;
比如皇室数次礼法改革遭到圣殿阻拦,因对方称不符合诸神规制等等。
圣殿惧怕皇室的军队,轻蔑皇室的世俗权力;皇室忌惮圣殿的影响力,又憎恨圣殿妄图建立“国中之国”的行为。
但双方又都在一定程度上利用对方巩固统治,无法直接将对方消灭,才不得不一直在民众面前维持良好关系。
尼禄原本不想在迎击虫族前节外生枝,奈何圣殿先向皇室挑衅。
虽然只是索要德尔斐周边资源星系的自治权,但对花费不少功夫才收回领星主权的尼禄而言,无疑就是在雷区疯狂蹦迪。
“我不太确定这次有没有你出面的机会。”银发皇帝说,“我昨晚为圣殿头疼时,又读了一遍帝王列传。明明是多次重读,却莫名有了新的感悟。”
“愿闻其详,陛下。”
“‘君主间歇佐以利益和强权,便能很好地治理贵族,但对子民却不能如此。对待如群星般浩瀚的帝国群众,最高明的君主会像顺应星系运转规律一样,顺应人民进退的浪潮。’”
尼禄说,“这是我最喜爱的图鲁克贤帝的名言。相比起战功显赫的瓦希尔二世或恺撒大帝,他在位的时光,是帝国史上最受人们怀念的时期。半年前我看他的列传,仍然对这句话不能理解。若君主也裹挟在浪潮中随波逐流,如何将人民引领到正确的方向?”
海德里希还是望着他,唇角笑意加深:“而现在?”
“而现在,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尼禄放下光子笔,前倾身体,以一种分享惊喜的口吻,悄声朝海德里希说,“最高明的君主,是可以掌控浪潮方向的。子民以为君主总在无限纵容他们的心愿,但却不知道他们的心愿,其实就是君主期许。
“是君主用信息差巧妙地改变河道方向,最终引导水流浇灌良田,而非以枪炮胁迫江河停止奔流。真是奇妙的体验。分明是一样的文字,可我看这些文字的体悟,却毫无预兆地变化了。”
“陛下,”倘若此刻帝国元帅的妹妹在场,她一定会被兄长眼中毫无克制的柔情吓到,“这便是阅历和磨炼带来的礼物。能有这样的感悟,说明您比从前更加成熟了。”
尼禄挑唇一笑,对重臣的赞誉照单全收。
他只顾批阅海德里希带来的军务议案,却不知道对方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自己。
曾经,少年帝王除狼骑外一无所有,却立在帝国首个——半个锚点星上的狂烈风沙中,朝海德里希傲然抬眸。
正是这一幕将他连灵魂带自由踩进泥淖,令他此世不得翻身。
尼禄的勃勃野心,尼禄的锐意进取,曾经是令海德里希最欲罢不能的一部分;他无法否认自己与尼禄齐平的掌控欲和征服欲,也无法否认刻意藏匿在暗处的欲念,始终偏爱着少年失态难抑的喘泣和呻吟。
可他却在现实中一遍遍被对方肆意踩踏、反复折服,这种致命的反差感对一个野心家而言,简直是在烈火烹油。
如今尼禄大权在握,锚点星也不再只有当初四处凑钱建设出来的半颗。可在历经诸多残酷战役后,尼禄非但没有像所有好大喜功的帝王一样,变得愈发暴烈和张狂,反倒开始展露出他性情中柔和的一面——
不,倒不如说纯洁和柔软,才是这颗灵魂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是迸发一切强悍魄力和野心的基石。
他的君主生来柔软,却并未就此沦于软弱;世道待他残忍,却也并未沾染无情。
海德里希望着银发红眸的君主,知道自己还在陷往蔷薇泥淖的更深处。
他对尼禄的陷落简直没有尽头。
“不过,我对这句话的顿悟,应该也有赖于叶斯廷的加入。”尼禄若有所思,“他确实是个善于论辩和操纵时局的高手,只是我的确好奇,要有怎样的阅历和磨炼,才能造就这样的能力。”
“陛下,”黑发元帅眼中的脉脉柔情,蓦地冷却一大半,“请容我敬禀……”
“不用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尼禄又朝他竖起一根雪白的手指头,平静道:“你始终在怀疑我的秘书官有意加害我,所以私自调令下属前往南境探查。即便被他警告过,也没有停止。”
海德里希闻言,当即一声不吭,单膝下跪。
他英俊的头颅低垂,下颌紧绷,没有任何为自己辩驳的打算,只等承受来自主人的怒火。
“你认为我对你的纵容,涵盖了私自探查皇室秘辛?或是认为你精挑细选的下属,比得上帝国狼骑对我的忠心和调查效率?”
尼禄的声音有些淡漠。他持续转着光子笔,看向男人的神情若有所思。
“你这个人虽然喜欢邀宠拿乔,但我觉得你永远知道如何把握分寸,在惹怒我和讨好我之间来回折腾。为什么要这么做?”
“……陛下,的确是我慌了神,才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举动。”
正如尼禄所说,海德里希是了解对方底线的。
他明白尼禄憎恨一切僭妄越权,这也是为什么他不再像以往一样耍小聪明,而选择发狠般咬紧牙关,直接向对方彻底剖白的原因。
“德尔斐事件过后,我确信我绝不能容忍、也不会允许再一次失去您——帝国同理。任何接近王都的舰队,都会被我的防御部队拦下反复盘查;任何进入太阳宫的人员,都必须在帝国档案中留有行踪。作为您的执剑人,在……在那一天到来以前,我决意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您,捍卫您在蔷薇王座上的权力。
“可是,您却任由一个身份极度可疑的皇室冒充者接近您。您让他成为您的左臂右膀,进出您的寝宫,并让您的贴身狼骑对此视若无睹。我可以对您发誓,我的确尝试过,但没有任何办法忽视这件事。当初如果我在德尔斐,倘若知道蝎尾会以人质要挟您的性命安全,我必然会把人质运载舰首先炸毁。
“对海德里希家族而言,理性是最强大的武器;但对我而言——您有轻易摧毁这个武器的能力。”
他话音未落,白狼骑已几乎要将枪套捏碎!
……海德里希难道疯了?
如此露骨的剖白,就算迟钝如小主人,也一定会觉察到不对劲的!
他本以为随着君后事务提上日程,任他们再多蠢蠢欲动的心思,都会偃旗息鼓,从此即便心痛难耐,也会咬牙追随陛下和君后的脚步;
可谁能料到,海德里希这个人表面看似最冷静,实际却一有机会,就会不惜一切攻伐进取!
骑士焦灼地望向小皇帝。果不其然,尼禄微微偏过头,红眸上下打量着自己一手甄拔上来的帝国元帅,冷淡的眉眼中,难得现出一丝犹疑。
“你……”他缓慢张口。
智脑中的狼骑打断他:“陛下,御前秘书官——叶斯廷求见。”
叶斯廷被他派至德尔斐内部活动,最近正忙着按照他们议定的计划,笼络分权圣殿的关键人物。
尼禄不说话,光子笔在桌上一点,一面新的光屏便在书桌上方展开。
“陛下,日安。我刚刚从圣殿裁决所回来。今日是否有正常用过早餐呢?”
光屏里的白发青年除下兜帽,露出那张完美无瑕的俊美脸庞。一双碧绿狐狸眼在望向尼禄时,不自觉流露出更多笑意。
仿佛能在德尔斐的兵荒马乱中看见尼禄的脸,对他是件极其治愈的事。
不过很快,他就敏锐察觉到,尼禄的神情有些发怔,雪白长睫向下低垂,明显是在俯视书桌前跪立的人。
光屏是单向视讯,叶斯廷并不能看见书桌后方的景象。
但他还是骤然眯起双眸,唇边的弧度瞬间掠过冷意。
“或许是海德里希元帅正在您的书房内,陛下?”
尼禄微微眨了下眼, 对叶斯廷的精准判断有些意外。
“无妨,我们也恰巧谈及圣殿的事。海德里希也是御前议会成员,有关圣殿的计划, 都可以与他共享。”
“啊, 属下明白。”叶斯廷用一种轻快的嗓音说,“我已根据您的指令, 与圣裁所的主审官联络, 并取得了对方。公开审判日与下一次圣殿祭典日期相近,陛下请依旧扮演虔诚的世俗君主即可,其余都可以交给帝国圣公会。”
说罢,他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我听闻陛下调用一部分锚点建设经费, 在王都的卢比孔河对岸, 仿照德尔斐圣殿改建了王都圣宫。请允许我进一步参详您的旨意——那是为了圣子殿下准备的, 对吗?”
书房里的两个男人,都不同程度愣了一下, 又同时抬头看向尼禄。
尼禄抿紧唇瓣, 一时没有应答。
修建王都圣宫这件事, 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王都将领都以为那是皇帝陛下对王都的日常修缮。
只是那天晚上,在跟系统掰扯完是圣子迁来还是他迁过去的胡话后, 他却直至凌晨都没能合眼。
最后,在白狼骑惊愕的轻问声中, 尼禄翻身坐起, 在天光大亮前, 直接画完了整座王都圣宫的设计图。
圣宫的前身是王都天顶圣堂。
除宇宙之脐、众神之都德尔斐以外, 帝国信徒相信,众神也掌管着茫茫星海中的诸多领地。
而各星系中大大小小的圣堂,就是人间与神界相互沟通的桥梁,也是众神短暂栖息的居所之一。
他说不清自己在以什么样的心情誊画圣宫的设计图。
圣殿挑唆信徒暴动这件事,说起来不轻不重,但却提前给他敲了一记警钟。
他原以为在虫族战争前,把大贵族收拾服帖就足够了,但却忽略了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惨烈战争,都是宗教发展壮大的肥沃土壤。
要知道,人类在第一次遭遇虫族前,曾有过很长的无神论时期。
人类笃信地球文明足够先进,相信人类设计的战舰和激光,可以抵御任何来自茫茫宇宙的威胁。
直到这份笃信被虫族撕碎践踏,血淋淋地甩在人类脸上,古老的众神信仰就此复兴。
而对第二次虫族战争,他确实是抱着必死的意志去的。
就算万幸之幸,他在战争中活了下来,与可敬的Omega战友共同诞下王储,最终等待他的,也会是疯症的深渊。
如果能按照他的遗诏进行,到时就是一个幼小的、还在襁褓中的卡厄西斯王储,和他那柔弱的Omega君后,在狼骑军团的摄政监护中,在海德里希、阿撒迦、叶斯廷等一切由他甄选的名臣的辅佐下,一起统领庞大的银河帝国了。
只要铆钉般深植帝国的锚点体系,能在战后残存百分之四十,加上他已提前没收大贵族的兵权,短期内贵族是掀不起太大风浪的。
可是战后的圣殿势力,会扩张到什么地步,连他也不能完全想象。
圣殿原本就靠信徒捐赠的巨额财富和地产供养,在卡厄西斯皇室对领星掌控力最弱的时期,他们甚至能直接在被捐赠的领星内收取税金——
向众神奉献一切以求救赎的思想,是否会一路扩散到帝国的各个领星、王都军队、乃至太阳宫的近臣中?
卡厄西斯家族史上最幼小的加冕者,他的继承人,到时又能否有足够魄力应对这一切?
尼禄思虑过度,疯症又发作了,顿时又气又急,喃喃着“时间……时间!”将脑袋用力抵进枕头里。
等他清醒过来后,自己正被桎梏在骑士的臂膀中,对方金发上颤栗的汗珠,一路滴进他的衣领。
骑士用手掌抚摸他的额发,像儿时那样颤抖着哄劝着什么,可他浑然未闻。
银发皇帝抓住床单的虚软指尖松开,眼神专注地望向骑士肩后,最后伸出手,将圣宫设计图的最后一笔完成。
当年为了给后世卡厄西斯皇帝留下后手,恺撒大帝发明了贵族参觐制,让所有家族的掌事人必须在王都任职。
他们在王都锦衣玉食,享有领星无法拥有的特权和奢靡生活,然而实际身份却是皇室的人质。
而如今,他也必须为自己的王储留下后手。
即便将圣子迁入王都这件事,极大概率不会在他在位期间实现,但他留给王储的这些名臣,应该明白要如何推动。
“是的,”尼禄冷静地说,“我是想让圣子迁入王都。就像恺撒大帝以参觐之名,让贵族习惯以被圈养在王都为荣。
“我的理想是,德尔斐圣殿仍可以保有举办圣殿祭典、为新皇洗礼、培养帝国神官的圣职,但德尔斐圣子的永久居所,将变更为由众神授予权柄的帝国君主身侧。”
“……这,”连尼禄身侧的白狼骑都愣住了,“陛下,这或许会相当难以实现——”
“我知道。无论对信徒,对圣殿,对帝国贵族和子民,这都是太冒进的做法,需要持之以恒的耐心和毅力,慢慢瓦解圣殿的影响力。”
尼禄眼神一冷,闪过所有人熟悉的烈意。
“然而诸卿,只要我的愿望能够达成——德尔斐圣殿将永远没有机会与皇室抗衡。
“我自知这件事推动起来很艰难,不会在我在位期间实现。因此,王都圣宫与其说是为了圣子殿下建造,倒不如说是我留给王储的加冕礼物。”
——当他再一次提到王储时,身旁的白狼骑犹然一僵;
而跪在书桌前的海德里希,简直像被凌空抽了一记耳光。
从英俊的脸到薄薄的唇,一下就没了血色。
一双蓝眸里,因神魂颠倒而疯狂燃烧的火焰,像被猛地浇了一杯冰水,霎时只剩污黑的灰烬。
叶斯廷在光屏对面点了点头。他显然料到尼禄会将此作为长期任务,不过,他还是轻声道:
“陛下,尽管加涅大人总在催促您尽早选择君后,但我仍然对此持有小小的保留意见:分化期一过就履行皇室职责,对任何人来说都太苛刻了。您应该先花几年时间调养身体,完全恢复健康后,再考虑加涅大人的提议。”
尼禄抬眸看了他一眼。
叶斯廷再绝顶聪明,也不可能凭空猜到虫族战争和他有疯症这两件事——他也并不准备向对方暴露后者——因此,对方不能理解时间的紧迫性。
这不怪他。
于是对叶斯廷的谏言,尼禄只是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书桌前的黑发元帅仍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尼禄目光再度移向他时,就听叶斯廷在光屏里微笑说:
“我想,元帅大人应当也已理解陛下的宏愿了。显然,要实现这样空前的理想,帝国和陛下都迫切需要您的支持。您作为——”
说到这里时,他莫名将咬字加重,绿莹莹的狐狸眼发冷,嗓音也骤然变得低沉。
“——帝国元帅的支持,海德里希阁下。”
海德里希站起身来。
他甚至没有向尼禄告退,就缓缓躬了躬身,然后安静退离书房,留下眉心紧蹙的尼禄。
听见书房门关闭的声音,叶斯廷面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但当尼禄将目光移回光屏,他又下意识展露温和的微笑。
“……你知道我还在调查你的身份,对吧?”尼禄突然说。
叶斯廷不再微笑了。
他用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望着尼禄,好像在等待他说出什么。
“如果我在你主动承认前获知真相,我会非常、非常失望的。”
尼禄紧紧盯着他,斩钉截铁地强调,“在南境调查的狼骑,每天都会给我发送进度报告,而今天的密报,我还没来得及开启。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陛下,”在开口前,叶斯廷先把目光移开了,然后用很轻的声音说:“或许我会在那之前偷偷跑掉的。”
“……你敢。”
尼禄眸中掠过一丝伤怒,但很快被君主的理智压制下去。
他坐在椅子上,像个始终得不到拥抱的孩童,喃喃着赌咒:“在我没得到想要的真相前,你绝不可能就这样逃脱,我以卡厄西斯家族的名誉发誓。”
说完,就率先挂断了通讯。
白狼骑沉默着,为他递上狼骑的密报。
尼禄紧抿着唇,盯了那份文件一会儿,突然说:“所以,今天有进展吗?”
“暂时还没有,陛下。南境贵族虽然确认了叶斯廷曾在领星活动,但在此期间,叶斯廷没有透露任何与皇室有关的讯息。”
作为尼禄的白狼,白狼骑有审阅所有密报的权限。
“针对基因嵌合体工程的调查也在进行中,但即便搜寻范围已扩大至帝国境外的黑市,也没有任何关于这种级别技术的情报。”
关于叶斯廷的身份调查,狼骑虽然有更强的情报搜集能力,但实际进展却并未比海德里希派遣的下属好上多少——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深思。
要知道,狼骑除了是最精锐的近卫军团,还是皇室手中最优秀的情报机构。
连狼骑都步履维艰,说明想让这件事成为永久秘密的人,拥有远比狼骑高得多的势力和权柄。
尼禄的目光,再一次落向书桌上的相框。
放在桌上的指尖,不由轻微战栗了一下。
卡厄西斯的家族合照很多,但唯独这一张,是尼禄在母后寝宫的床头柜上找到的。
兄姐们、父王和母后都坐在蔷薇花园里,朝镜头快活地微笑着。
母后则是这张照片里唯一没有看镜头的人,她怀里抱着还在嘬奶嘴的小尼禄,微微侧着脸,看向此生所有被她珍视的人们,眼眸里透着一种很漂亮的光。
鲁铂特大规模清洗卡厄西斯家族在王都的痕迹时,漏掉了早逝先后的寝宫。
于是,这张照片在床头柜上静静蒙尘,又在十年后,被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带走。
尼禄不知道母后是否反复摩挲过这张合照,才会让镜框表面如此光滑锃亮。
他只是自私地、擅自从母后手里偷走了这份思忆,想用以补足他对那被血泪模糊的幸福时光的想象。
对他而言,他的家族永远是他的骄傲,他最大的支柱,就像太阳与月亮一样辉煌高洁。
为此,尼禄几乎从未想象过,一个如此耀眼的皇室家族,将会在身后投下怎样浓重的阴影。
白狼骑只见他缓慢摩挲着相框,久久沉默不语。
他虽然不能立刻猜出叶斯廷与皇室的牵连,但凭借多年的默契,他仍然嗅出了小主人内心隐秘的煎熬。
他不由放轻声音,低低道:“陛下,就算不继续追查,您也可以继续使用他的才华。一个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人,对帝国的贡献难以估量。只要我和狼骑保持警惕,他就无法……”
尼禄:“继续查。”
“……陛下。”
“身份不明的人,是不可能被委以重用的。”尼禄说,“如果让他一生都只当最低品级的秘书官,或者终日在实验室誊写报告的实习研究员,是对叶斯廷这个人的最大浪费。
“在我的人才征募计划中,任何可能进入政治中心的人,都必须调查清楚有无前科,出身背景,乃至公开发表过怎样的言论。基于这点,对他的背景调查必须详尽。传令狼骑,追查到底。”
顿了顿,他攥紧指尖,又低声补充一句,“……即便发现牵涉皇室成员,也绝不允许回避。”
又一天忙碌的政务结束。
尼禄例行检查过负责搜寻虫族踪迹的无人勘察舰报告,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手臂举过椅背, 眯着眼睛伸懒腰。
白狼骑则熟练地顺着他举高的手,把小主人上半身的礼装外套和绸布衬衫脱去, 用宽大的浴袍裹成一团, 然后直接抱向寝宫的浴池。
“我要喝牛奶……”
尼禄说着说着,就慢慢滑进热水中,让水位没过困乏的双眼和额头,只留下一串咕噜作响的气泡。
白狼骑领命,一边在池边调制牛奶,一边持续关注尼禄的情况。
在看见尼禄重新从水面冒出脑袋后, 才悄悄放下心来。
他不知道尼禄心里怎么想。
但卡厄西斯在上, 现在实际上是他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光。
不过跟小主人在热气中若隐若现的雪白胴体无关, 也跟那被蒸得粉红的膝盖和手肘无关——或许还是有点关系的——不,就是无关——他发誓, 只有那么一点点沾边。
最重要的是, 尼禄每天结束政务, 到睡前的这一小段时间,是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他曾经有过很多像这样的时候,可是在那些时间里, 苦难的占比实在太多,他不是在带着尼禄躲避鲁铂特的追兵, 就是在寒夜里紧紧拥抱着发抖的小主人, 疯狂祈祷对方能熬过这个长夜。
尼禄夺回王座后, 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贡献给了帝国, 给了那些贵族、领主、教士,大大小小的会议和永无止尽的政务——
以及令人厌憎的觊觎者。
但白狼骑依然能从他们那里,分来一点点甘美的残羹,而他实在对此心怀感激。
——尤其是,他所享有的这个尼禄,是任凭拥兵再多、战力再强,都绝不可能看见的尼禄。
“……唔。”尼禄趴在浴池边喝牛奶,才轻轻啜了一口,湿润的鼻尖就立刻皱起,“有点烫。”
白狼骑用手掌握住水杯的另一侧,掌心的降温器立刻开始嗡嗡运作。
“抱歉,小殿下。王都进入雨季,天气转冷,我想让您喝些热饮。”
他向主人道歉,话音却是微微带笑的,“我忘了您从小就是猫舌头体质,应该把温度控制在平均适口温度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