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没说什么,下颌微微绷紧,遥遥望向书房窗口的方向。
良久,他还是沉默转过身,在雨水中离开。
“陛下,要打压在人类史上历史悠久的宗教掌权者,最好的做法并不是将其骤然击破。”
叶斯廷说,“人的认知总是倾向保守,若现实与自我认知有太大出入,民众宁肯选择继续相信自己的判断,从而不惜背弃真相,做出为腐朽掌权者摇旗助力的举动。
“最好的方法,是在让其逐步自我崩溃的过程中,一点点在民众心中植入更纯粹、更尽善尽美的教权组织。当然,这个教权组织的背后掌控者应该是您。”
尼禄微微眯起眼,脑中似有灵光一闪,阻塞他好几日的阴霾。骤然散去:“……帝国圣公会,如何?”
帝国当前主流信仰是信奉诸神和神之子,但德尔斐圣殿却不是唯一的圣职团体,其名下还有许许多多旁系派别,甚至有大贵族家族自行组建的教会。
只因为圣殿本身诞生于德尔斐,拥有接触并服侍圣子的先天优势,所以大部分教派仍以圣殿为首,以德尔斐为教派圣地。
其中,帝国圣公会是在帝国高速扩张初期,在卡厄西斯家族的支持下组建起来的圣职团体。
圣公会由皇室圣职人员、学者、神学院导师组成,专门负责在帝国刚征伐下来的领星传授教义。
后来,帝国领星规模逐渐成型,圣公会便转向负责王都和领星教会的行政事务。
与创建于旧联邦时期的德尔斐圣殿最大区别是,圣公会自建立起便是银河帝国的从属组织,并在仅以侍奉圣子为主要职责同时,承认皇室权威,视卡厄西斯帝王为最高领袖。
叶斯廷笑眯眯地把他捧上天:“陛下,您真是颖悟绝人。王都如今天才云集,可陛下从来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尼禄猝不及防被夸,面上一热,连雪白的眼睫都抖了一下。
他转头清了清嗓子,让声线恢复往日的冷漠成熟,道:
“这件事不适宜动用武力,避免给圣殿留下把柄。如果可以,更不能让皇室被牵扯其中。”
叶斯廷:“自然。不若陛下将我秘密派遣至德尔斐如何?我想去找部分红衣主教,或是信徒中的德高望重者‘谈谈’。”
叶斯廷有过仅凭谈判就拿捏劳德公爵和帝国大贵族的战绩,尼禄知道,他所谓的“谈谈”,当然不会是闲话家常那样简单。
尼禄凝视他一会儿,果断道:“如果需要筹码,随时可给我发送密讯。”
“遵命,陛下。”
“说到底,关键还是在于圣子。”尼禄按不住溢出的野心,他确实也容忍圣殿的不忠很久了,“现今所有教派地位再高,也不过只是挂着虚名的神之子侍奉者。若德尔斐圣子本身能为皇室掌控……”
“遵……陛下,那确实过于困难。”叶斯廷无奈道,“我擅长的是与人类论辩利弊,而不是与诸神使者磋商。”
尼禄也知道难为他。
一是圣子的确不像能跟听懂人类语言,二是除了帝国君主,或那些诡谲的圣坛神侍,旁人也极难有机会接近。
系统却伸嘴脑补:【确实呀,狐狐只擅长给圣子大美人讲故事捏。】
尼禄把它按回小黑屋里去,然后淡淡道:“去准备吧。”
叶斯廷敏锐地察觉,尼禄的心情就在刚刚那一刻变差了。
他将自己说过的话全部在脑中过了一次,仍不能确定是哪句把尼禄惹得不开心。
于是,他便默默记在心中,躬身告退:“好的,陛下。”
自叶斯廷组建秘书处,他便在尼禄的书房隔壁,拥有了一个独立办公间,用来跟下属们远程议事。
下午,尼禄被白狼骑抱出书房晒太阳,隔壁办公间的门没关,就见白发秘书官站在一圈高高低低的光屏中央,正向各级秘书官细细叮嘱他离都后的工作安排:
“……我离开王都后,政务处理工作照常进行,流程与往日没有变化……因我有其他公务在身,有时无法及时回应诸位的问题,如有难以判断斟酌的情况,请将议案备注代办,发送至我的智脑中。
“……需注意的是,每晚9点后是陛下的休息时间,任何理由都不得擅自叨扰……帝国如有紧急军情,狼骑会直接转达陛下。在每晚9点到次日6点间接收的领星报告,依旧统一发送给我处理。次日清晨6点前,我会将所有议案审阅完毕。”
“好的,阁下。”
确认一切宫廷事务都安排妥当,叶斯廷这才收拾行装,登上去往德尔斐的穿梭艇。
出发前最后一次来到尼禄书房,叶斯廷在俯身告退前,再次沉默盯住白狼骑的眼灯。
骑士正要疑惑回视,却见他早已收回目光,一如往日优雅躬身,道:“陛下,请容许我告退。”
叶斯廷进入德尔斐后,一切都在按计划发展。
早先率先呼吁信徒听取神谕、致力将德尔斐军队赶出星系的信徒领袖,突然在某天夜里带着信徒,潜入德尔斐边陲的神秘庄园,将其中正在亵玩幼年Omega的红衣大主教捉了个正着。
据称那座庄园平日守备森严,连一只蚊子都放不进去。
可在那一晚,负责守备的侍卫长恰巧想起要举办升职庆功宴,又恰巧喝倒了一众守卫,供应整个庄园的能源核心,更恰巧在那一天发生故障。
于是连最孱弱的德尔斐平民,都能在当天夜里翻越高压电屏障。
据称在目击主教淫行的那一幕时,许多人受不住刺激,当场昏厥或呕吐起来。
紧接着,就是席卷整个德尔斐的风暴。
愈来愈多高级神职人员的丑行,被“民众”自发挖出,赎罪券资金的账目流向,也被圣殿内部的神秘“供职者”曝光。
贫苦信徒为筹钱购买赎罪券,已经到了抽髓卖血的地步,只为在死后进入极乐的诸神之巅。
可是现实却像冰冷的尖刀,狠狠刺中他们的心脏——
他们用命换来的钱,不但没有赎走自己的罪,反而变成了雌伏在主教身下的Omega、佩戴在游娼肚皮上的天价宝石脐钉。
除部分神学院的底层修士仍在恪守圣职,只要是在德尔斐有头有脸的高级神官和主教,在深挖下都难以掩藏过往欺瞒虚伪之事。
而目前在圣殿任职、甚至有资格接触圣子殿下的主教教团中,竟然还有几名是数十年前的帝国罪犯。
他们靠自己的贵族家庭背景,逃到德尔斐躲避星律制裁,又一路靠巨额财产买通,一步步混成红衣主教,摇身一变,就成了受信徒拥戴的“德高望重之人”。
“你们该立刻出动,将他们一个个吊在审判庭枪毙!!”
满街游走呐喊的暴怒信徒中,有些人甚至冲到德尔斐驻防部队的基地砸门,“居然还在这有闲心站岗值勤?!”
驻防战士被他们指责怒骂,只低声解释:“抱歉。陛下旨意,驻防部队的职责范围仅为抵御外敌入侵。德尔斐是星律规定的自治星系,我们有不得干涉圣殿事务的军规。”
“呸!”
争执中,莫名有人一口唾沫吐在他的盔甲上。
又有人滚倒在地,抱头痛哭:“我们可怜的圣子殿下……圣洁的圣子殿下啊!!竟就被这群肮脏虫豸日夜包围!!他会如何向诸神控诉人类的罪行?诸神又会如何降罚于我们!!”
“……”
驻防战士沉默,却也只能用披风擦擦干净,继续原地值勤。
不过几日后,驻防部队获得尼禄的秘密授意,还是在基地周边建立起收容区,用以保护在暴乱中难以顾全自身的老弱病残。
德尔斐风波逐渐从星系内部扩散,扩大至帝国各个领星的信仰团体。
各系教派都是惊怒交加,群情激奋,却在奔走呼吁革除红衣主教圣职时,遇到了最大的阻碍——
因为圣殿在宗教界至高无上的地位,唯一被允许审判渎职教徒的宗教裁判所,也是德尔斐圣殿的内部组织之一。
“……难道要继续看他们自赏自罚?德尔斐神职人员如今腐烂到根部,就因为裁判所和圣殿狼狈为奸、猫鼠同眠!”
愤怒气氛到达顶点时,帝国圣公会主教站上圣堂讲台,疾声高呼。
“不要因惧怕诸神惩罚人类而包庇祸患!倘若神最终选择惩处我们,那也是因神的圣洁和公正,是像父母管教犯错孩童,最终为了将我们引上正途;只要人类真诚悔改,以完善的圣职裁判制度管控罪恶,诸神必会将我们赦免!”
圣殿引发的风波,令帝国宗教界掀起狂风骇浪,却鲜少有人注意到,卡厄西斯皇室在这起事件中,基本处于隐身状态。
叶斯廷对人心的掌控程度,有一种先天天赋与后天训练共同造就的驾轻就熟。
若不是尼禄每日都会接到叶斯廷的秘密报告,他甚至也要花费一点脑筋,才能推测出哪些事件是由叶斯廷暗中活动触发,哪些是信徒被风波推动做出的自主选择。
德尔斐局势瞬息万变,王都却风平浪静。
尼禄每天日常处理政务,审阅锚点建设和虫血研究进度,定期检阅军队训练,例行召开御前会议。
连系统都受不了这种枯燥的政务生活,打游戏打得疲懒:【宿老师,最近仇恨值都没什么动静哦。你的腿腿怎么办呢?】
尼禄抽空瞥了一眼仇恨值,发现系统还真没胡言乱语。
自逐渐集齐原著“主角攻”以来,有时即便他都没跟圣子接触,阿撒迦、白狼骑和海德里希三人的仇恨值,也会出现小幅度高速波动。
只是一天下来波动频次实在有点高,尼禄索性让系统省略汇报。
估计是他们天天争斗不休,连带自己也被殃及池鱼,想到这里,小皇帝还是忍不住暗暗磨自己的犬牙。
平叛战役前后林林总总攒下来的奖励点,让尼禄的腿部健康值已经从-20000涨到了-13100。
将近三分之一的恢复程度,在废足上呈现的效果相当惊人。
尼禄原本被齐根截断的足踝上,如蜈蚣般扭曲的筋骨正在慢慢抻平,狰狞的刀伤也在淡化。
偶尔神经动力机甲使用过度,他也不再会像从前一样,疼得近乎昏厥。
虽然还是不能在无机甲辅助时触地,但每当白狼骑在他睡着后,悄悄为他按摩双足时,他那原生神经都已断裂的足掌部分,偶尔会有轻微的被触碰感,像被羽毛轻轻挠过。
尼禄心情不错,兀自在椅子上翘了会儿靴尖,立刻被白狼骑察觉了:“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尼禄:“没有。”
他再次看向四个原著人物的仇恨值面板。
他发现叶斯廷的仇恨值很奇特,在他面前总是稳定的零蛋,现下离开王都前往德尔斐,又慢慢涨回“36/35”。
小皇帝红眸微敛,勾起的唇角也缓慢拉平。
他再去看其他三人的波动图。
发现就从上次御前议会开始,他们的仇恨值波动突然成了一条直线,像极了猝死者的心电图。
系统也挠头:【怪事吔。之前他们不还是老跟情敌斗气来着,怎么突然就都心如止水了?宿老师上回开会都讲的啥?你把圣子大美人许配给路人甲了吗?】
尼禄沉默,也在仔细回想。
可想来想去,好像没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上次会议中他们还像个小学生一样抢椅子,按理来说,应该会有波动才对。
但看看时间点,就在会议结束后的十几分钟后,他们的仇恨值,突然停在某个数值不再变化。
……说实话,帝国也真没有比搞懂这几个人的仇恨值更难的事务了。
系统感慨:【不行啊,还是得有圣子大美人这个王炸才行。你知道奖励点掉落最多的时间点是在哪吗?还是在上回圣殿祭典,你让人亲你的那一回。】
它突发奇想:【你干嘛不带他们搬到圣殿里去办公?每天强迫圣子吃个嘴子,仇恨值不得哗哗涨?】
尼禄冷嗤一声:【王都是卡厄西斯起源之地,由历任帝王代代镇防戍守。帝国君主从王都迁到德尔斐,岂不是将家族威名屈于圣殿之下?圣子自己迁来王都还差不多。就让圣殿从此变成一具徒有虚名的空壳,日后就算我无法在位执政,他们都再也翻不出——】
话音刚落,银发皇帝的眼眸霎时眯起。
他指尖敲点着桌面,目光移向桌面上刚亮起的光屏报告。
德尔斐驻防部队正在报告信徒的暴动状况,叶斯廷则还在德尔斐暗中笼络势力,让帝国圣公会一点点接近接管圣殿的道路。
其实帝国宗教的核心人物,从来只有圣子一个人
只是圣子没有人类的欲求和理智,也无法转圜沟通,加上圣殿戒律森严,使他很难主动成为任何一方的政治工具。
对卡厄西斯皇室来说,这是遗憾,但也是幸事。
圣子的能力上限至今未有定论,没有任何欲望的圣子,总比会被轻易引诱的精神能力者更安全。
但圣子只在圣殿当个活体神像,都能让圣殿高高在上数千年;若真能让他迁居王都——
帝国将会在他执政期间,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政教合一。
尼禄想得大脑发疼,可发现始终没有很好的办法。
……除非圣子本人意愿如此,否则世俗君主绝不能跨越宗教红线。
“……继续驻守保护区,保证平民安全。”
最后,他还是只能打消念头,给德尔斐驻防部队发出指令。
但对他来说当然不是如此。
他能“看”到幽黑深邃的水潭,从水潭深处延伸至足踝的铁链,狭窄陡峭的山壁, 以及被重新浇铸过的铁条。
他的脑仁非常疼, 最近的记忆也变得乱七八糟的。
只能记得一声爆炸的巨响,一些喊叫, 一片被血泊浸透的糖纸。
其余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的身体非常熟悉这种空白感, 像是早已历经许多次——说明他本身不是一个记性特别好的人。
水潭外的甬道里,一些穿红袍的人在沉默收拾满地狼藉。
他仔细一“看”,那些狼藉也是穿红袍的人。
不过已经死了,肢体断裂扭曲,胸口和颅骨处有圆形的血洞。
又一股奇异的熟悉感击中了他:
这说明他之前又做错事情了,所以才被这样惩罚。
圣洛斐斯静静倾身, 把脑袋贴在冰凉的笼条上, 想让颅骨内部剧烈作痛的地方冷却下来。
如薄雪般的长发, 丝丝缕缕从笼条缝隙中流淌出去,蔓延到水潭中。
等到那些红袍人离开, 一肢莹白触手从水潭里悄无声息爬出。
因为记忆遭到损坏, 当触手把一件物事小心塞进他手里时, 他还被自己的共生体吓了一大跳。
圣洛斐斯打开手心。
是一枚已经洗净的糖纸。
奇特的是,糖纸上竟然附有一丝属于他的、极其微弱的精神力。
难怪他的共生体如此珍惜。
如果是他被“惩罚”之前留下的精神力,那上面或许留存着一定的记忆。
圣洛斐斯将它握在手里, 额头贴上手背,忍着脑仁内的剧痛感知。
(扑通。)
是有人落水的声音。
他略一蹙眉, 水潭深处的莹白触手便闻声而动, 缠绕住那具手舞足蹈的幼小身躯, 托举到岸边来。
(……谢谢你。但你为什么……)
是孩童稚嫩的声音, 听起来抽抽搭搭的。
(……是谁把你关在这里?是圣裁所吗?!我父王的父王的父王颁过法令,圣裁所一切审理结果都要对帝国公开,禁止滥用私刑!更严禁建立秘密囚牢关押罪犯!)
人类的语言,圣洛斐斯听得不是太懂,只知道对方好像生气了。
不过应该是在换牙期,骂人时嘴巴也在漏风。
(……等我从这里出去,我要告诉父王和二哥,圣殿根本没把皇室当回事嘛,太过分了!就算是重刑犯,也要按星律审理流程来呀!阿嚏!!)
圣洛斐斯只能隔着笼条“看”他。
对方抱膝缩在黑暗里,哆哆嗦嗦的一小团,头发是非常漂亮的银白色,让他看起来像只湿漉漉的小白猫。
(……你真的有做过坏事吗?你救了我,如果不是特别坏的坏事,我还是可以为你说上话的。但如果是那种特别坏的坏事,比如伤害了别人,或者把别人重要的东西偷走了,那我就不能……)
残留的精神力很微弱,圣洛斐斯的探知总是断断续续,画面和声音也时有时无。
等下一个画面出现,他发现小白猫居然顺着笼条边缘的山石裂处,左扭右扭地钻进来了。
(……我好冷呀。你也冷吗?哎哟!这是什么……)
孩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一双小手在黑暗里摸摸索索,却摸到了地上锈迹斑斑的铁链。
铁链是深埋在潭水之中,穿过笼条栓在圣洛斐斯脚踝上的。
因为被收得很短,这让圣洛斐斯只能靠着笼条坐着,基本没有多少活动范围。
(……)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双小手向上摸索着,然后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是什么意思呢?
圣洛斐斯从没被谁这样对待过,当然不知道这是一个抚慰的拥抱。
人类孩童的体温偏高,团在胸口处,像是心窝里揣着一个小火炉。
越揣越烫。
连那些冰冷的共生体触手,都承受不住似的,在水潭里翻卷着抱团。
虽然对方并没有说话,但记忆碎片里的圣洛斐斯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
小白猫有些难过,可圣洛斐斯并不明白为什么。
他只是好奇地嗅闻对方的银发,像是想弄明白,这种情绪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我有糖,你吃吗?等阿列克谢找到我,我就能出去了。我给父王讲完你的事,就会马上回来,然后带你从这里离开。)
不知怎么的,在这片永恒寂静的冷暗中,唯独最后这句话,很轻地触碰到了圣洛斐斯的灵魂。
要到哪里去呢?
他怔怔的,想不明白。
他的记忆里,自己生来就住在这里,与冰冷彻骨的潭水和寂静的黑暗作伴。
但对小白猫而言,住在这里似乎是不可理喻的,是件错误的、应该被杜绝的坏事。
对方究竟住在怎样的世界里,才会这样作想?
他感到好奇。
(……也可能没有那么快……可能要先等加涅老头打完我的屁股,毕竟我是乱跑进来的……不管怎样,你要记得我。因为我看不见你的样子,万一这里关了许多人,你要记住你是救了我的那一个……)
怀里的火炉在喃喃发表讲话,体温愈发滚烫了,简直是在灼烧着他。
圣洛斐斯知道,自己时常会忘记东西
怎样才能记住这个人呢?
想着想着,他突然心头一动;
一缕莹白的精神力,随即沿着银白的发丝探入,埋藏在对方浩瀚的精神海中。
他记性不好,但总可以辨认出自己的精神力。
这样等到下次再见,他还能根据这缕精神力认出对方。
(……唔……)
对方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
与那副虚软滚烫的小身子比起来,他的精神海竟意外强悍,仿佛生来便注定是坚忍的战士。
圣洛斐斯用精神力进入和疗愈过无数即将干涸的精神海,唯独在这里遭到了强硬的抵抗。
但对方毕竟年幼,精神海的巨浪翻涌片刻,就丧失了抵御能力。
他成功将自己的一股精神力埋藏在海底。
小白猫在抵御中睡着了。
圣洛斐斯便尝试环抱住他,像他对自己做的一样。
截至目前短暂的记忆中,他还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这样的人。
温暖、甜蜜、绵软,有着与生俱来的淡淡香味。
圣洛斐斯感到又新奇又喜爱,低垂着头颅,长久观察他睡着时红扑扑的脸蛋。
这必定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造物,来自那个他陌生的、每隔一段时间便短暂停留的世界。
那里有鼎沸喧嚣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抛掷的鲜花,悠长的圣钟和如洞窟般的祭坛。
但他就像个始终停留在列车上的旅客。列车会在异乡的驻点短暂停留,复又隆隆启动,而他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列车、踏上那片土地的冲动。
因为他觉得,自己从来不属于那里,他属于幽寂的水潭、黑暗的洞窟、生锈的铁链和坚硬的笼条。即便真的从列车上跳下,他也会因为没有向导指引,而成为茫然四顾的异乡人。
小白猫会愿意成为他的向导吗?
带他离开这里,走到那个喧嚣的世界中去?
水潭里翻卷的触手似是感知到他的心绪,纷纷从笼条外推挤着进来。
它们也同样好奇地触碰孩童的脸蛋和头发,然后挂在对方暖乎乎的身体上栖息,像挂在晾晒杆上的海带。
如果对方愿意的话……
圣洛斐斯心想。
那么,他还是会很期待的。
圣洛斐斯缓缓从记忆中抽离,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共生体会不顾一切把这枚糖纸带回。
原来这里面藏着一个幻想,一片回忆,一个险些又被他遗忘的约定。
他的脑袋里已经再次空空如也,不知道现在距离小白猫离开这里过了多久。
看甬道处刚被收敛的尸骨,或许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说不定。
于是,圣洛斐斯小心翼翼地把糖纸折叠起来,收进袍袖。
全然忽略了糖纸上,那些被折叠过千百次的深深印记。
“陛下,多个领星都在发生反圣殿游行。恳请陛下指派锚点军队介入,抓捕寻衅滋事的暴民,恢复领星正常秩序。”
太阳宫正殿,王座高台阶下,已聚集了各个星系的领主。
尼禄只收回了十个大家族的领星主权,帝国还有一半左右零零散散的星系,分属于各个中小贵族管辖。
贵族领星内没有直接听取皇帝调令的星省委员会,面对愈演愈烈的圣殿丑闻风波,他们颇有些不知所措。
“暴民?那就是你们这些无信仰者对信徒的看法?”
另一些领主与教士反唇相讥。
诸神作为帝国唯一正统信仰,虽然一直被皇室暗中制衡,但仍在社会各阶层具有影响力。
数以亿万贵族、富商、平民,乃至尼禄掌握的王都军队将领,都有出生于虔诚的信教家庭,并致力于追随诸神指引,修养自身品德,打造令人憧憬的理想社会。
在这一点上,宗教倒是始终发挥着统治者想让它发挥的作用。
“我们不远万里前来,就是想禀告陛下,他们口中所谓的‘暴民’,正冒着被贵族亲兵殴打的风险,向广大民众揭晓红衣主教的龌龊丑行!如果没有他们奔走呼吁,我们这颗偏远领星上的信徒,还在为德尔斐圣殿的附骨之疽虔诚祷告!
“敬请陛下听取民愿,调派帝国审判庭介入搜查,而非让圣殿裁决所自行审理——”
领主与教士们一边彼此争辩,一边不住仰望座上的蔷薇帝王。
他们不是供职王都的帝国大贵族,也不是由尼禄直接指派的王都将领,因此对这位少年暴君印象最深刻的一幕,还是帝国直播的加冕礼。
依稀记得那是一位弱足的银发少年,需要依靠白狼骑的抱持才能坐上王座。
尽管皇冠下的眼神异常狠戾,但年龄带来的稚嫩感,仍不能完全压制住卡厄西斯家族遗传的、盛气凌人的美貌。
然而如今,不知道是那副精致的五官慢慢长开的缘故,抑或是正被逐渐集中在手里的权力浸润,坐在王座上俯视他们的银发皇帝,跟加冕礼时的感觉又不太相同。
他甚至没有披那身繁重的王袍,只着一身蔷薇暗纹浮动的黑衣黑裤,细韧腰身被皮革腰带束住,修长双腿裹在靴裤中。
连皇冠都只戴了个简朴版的,明显是刚从军营回来,就来接见各个领星的领主。
领主们在王座下方争论不休时,他就前倾着上半身,双肘支在朝两边分开的膝头上,于上方交握的指尖抵在唇下,注视下方众人的眼神很平静,却幽深如静谧的深海。
这是一种整体很松弛的状态,甚至多少显得轻于礼数,但绝没有人再敢怀疑这个少年的帝王资格。
囤积重装军武的锚点星数量正在与日俱增,而起初不能理解尼禄斥重金建设锚点的旁观者,如今再看锚点分布星图,都会感到暗暗心惊:
那是皇帝陛下植入这个广阔帝国的铆钉。
一旦有人在领星生变,王都无需再发函征召贵族援军,皇帝陛下只消在王座上轻轻一动手指,数以万计的舰群就会立刻从距离最近的锚点涌出。
锚点体系彻底改变了卡厄西斯帝王和领星的关系,等到锚点规模真正成型,后世君主对帝国这个庞然巨物的掌控程度,将会达到令人生畏的巅峰。
但是现在才醒悟过来,已经太晚了。
大贵族终究为轻视他们的君主付出了代价,而剩下的中小贵族领主,也自知尼禄维持帝国半直辖半封地的状态,并不是因为还在忌惮什么,只是暂且人手不足而已。
等皇帝陛下的军事扩张计划结束,就该轮到他们将领星兵权拱手交出了。
“所以,他们是这样说的。”
良久,皇帝陛下终于出声了,红眸转向阶下另一波人,语气平和,“你们的意见是?”
“陛下,请恕我直言。在帝国星律中,德尔斐星系作为诸神领地,是帝国唯一的自治星系,与陛下的诸多领星不同,享有自主管理和裁决权。而且自恺撒大帝解除圣殿武装后,便承诺卡厄西斯皇室不再干涉宗教事务,除非战时出兵驻防,其余事务均由圣殿自主裁定。”
这是一群比前两派人数更多的领主和教士,年龄多在半百以上。
他们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因为自知即将发出忤逆之言,都将头埋得很低,像是害怕下一秒就被狼骑击碎头颅。
“红衣主教的丑闻固然令人作呕,但不代表圣裁所都由这样的渎职者组成,也不意味着皇室有资格裁决诸神领地的事务。世俗君主的权柄由诸神赐予,如若滥用越权,就会被诸神安排收回,届时帝国必将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