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阵昏沉,眼前的一切仿佛失了色彩。良久,才听见拏离轻柔嗓音:
“他们和我们,其实没有不同……”
“师兄。”
蔺含章努力睁开眼,将双膝砸进淤泥里。看见对方从来淡然的神色,渐渐爬上肉眼可见的慌乱,他心中竟有一丝酸楚快意。
“拏离,你若悲怜苍生,可也包括我吗?”
对方身形一僵,拉着他衣襟的手猝然收紧:
“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声巨响,突然从空旷的天顶传来。
是炁——或说是照——那引雷的飞鸟,不知为何从空中爆开,化作一团火球。
自己亲手注入了真炁的巨兽,就这么解体分散,化作一块块金属碎片。而其中,一个轻飘的影子,如断线风筝般坠落。
那是袁术的身影。
顾不得更多,拏离闪身接住了这下坠的少年。但同时,一串清晰的脆响,也从袁术身体内部发出。
他不受控制地张开嘴,鲜血流淌过结着冰霜的面孔。凡人,太脆弱了,脆弱到仅仅是拏离接住他的动作,就冲碎了他的脊椎。
“我……看、看见了。”少年艰难发出声音,血水哽咽,将他的话语冲散。
“世界……形如鸡卵……在云、云层上……可以看见它的轮廓……咳——外面是、黑色的……像黑夜……但、其他的世界……就悬浮在、黑暗中。”
他的呼吸渐弱,声音,也轻到要贴近耳边才能听见:
“下次……你再多分一点真炁……一定能去……去、月亮上……”
他的瞳孔散开了,如倒映天空的一面小镜子。拏离突然抬手,将一道真炁打入他体内。
“师兄,凡人不能……”
蔺含章的声音,被他自己止住。因为那一道道菁纯的真炁,在灼烧皮肤后,分明沿着筋脉铺展开来
——就如那日,他以真灵强行灼烧,阔开的灵脉一般。
只是要多少真炁,才能完全将一个凡人的筋脉篡改——拏离又怎会知道这件事。
“我不要……”
袁术以仅存的力气,推了开了带给他生机的那只手。
“我想……做凡人。”
少年终究是死了,死在对天外的鲁莽探索中。他甚至没来得及描述,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就死去了。
拏离放下他的遗体,转过身。他的身影,在一轮旭日中被描摹金边。
“我们是一样的。”
他艰难地笑了笑,就像幻梦中那个瘦削可怜的孩子。
“极人和凡人……本就是一样的……只是一个接受了炁,一个拒绝了炁……我都明白了。”
他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师弟,以几乎挤碎他胸腔的力道。
“我——”
在蔺含章颈边,情人的亲昵呢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摇撼。
“我就是凡人,我是道君,从建木带走的凡人。”
第134章 血中遗物
那是诡谲的一天,平原弥漫着莫名悲沉。一只离群的鸟从遥远天空飞来,在靠近饥饿的人群时,它扇动翅膀的举动堪称诱惑,洁白羽翼闪耀着妖邪般的辉光。
元氏站在肉摊前,昨天丈夫用她孩子换了别人家的,但今天她就疯了。她背着一个死去的女孩来到肉摊前,想把她的小宝的肉身带回去。
她有七个孩子,男孩都饿死了,女孩卖给了别人家。本来说好小宝是留在她身边的,但北方又打仗了,南方也饥荒了,东边来的灾民占领了山坳,西边的野兽全部瘦成了骷髅。
人们在夜晚发出饥饿的悲叫,一阵猩红色的气息将天空灌满。她听见男人们商量吃人的事,像一阵冰凉的风从屋后灌进来,吹动了路边遍布咬痕裸露的骨架。于是小宝被偷着卖掉了,然后她也疯了。元氏呆呆地站着,她一定疯了,不然怎么会看见那只鸟从空中飘了下来。它不是坠落,而是飘落,像一片花瓣,轻轻落到地面上。
不然他怎么会看见一个神仙般的人,抱着她本该死去的孩子。
“比起把他卖做菜,不如把他给我。”
元氏浑身战栗,并非因为误解,而是因为恐惧。仙人是可怕的存在。她的父兄累死在替他们挖掘矿石的途中,母亲则死在其他矿工的魔爪下。
神仙似乎看穿了她的情绪,他伸出玉石般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秘文,如潮水般涌来。
“带走你的孩子,这是我的回报。”他真诚地说,“建木的极金,已经几近损毁,以后不再对我们构成威胁。我们,也不会再来了。”
许多年后,元氏剖开第一个极人腹部的那天,她依然会想起那天自己做的决定。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孩子过得好不好,但她看见极金包裹的那枚核心,散发着灼热刺目的光芒。
此时她再次怀有身孕,还没给孩子取名。元氏把那枚金珠,小心地滚进几根极金柱内。阳极和阴极之间,形成了某种领域。打开金匣,那枚散发致命气息的核心,终于黯淡而乖顺。
“这,是‘照’。是移居地宫后的主要能源。”
她宣布;此后又过了许多年,袁照成为了亢固城的第一任城主。这个培养君主的家族传承至今,直到现在,从袁绍的脸上依然能看出母族的影子。
那种熟悉感,并不存在于蔺含章自以为强大的记忆中,而是铭刻血缘的深邃印记。细长而浓郁的眉毛,平整光洁的脸颊,甚至连皱眉时的小弧度——细微的相似感,同时存在于他师兄和袁氏父子的脸上。
对此蔺含章惊讶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他已经接受了,在漫长的路途中,他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世界是围绕着主角转动的。就算拏离再蹦出几个其他亲戚,他也不会太惊讶——就连他自己,现在不也是拏离的半个内人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刚好。
在袁术下葬的第三天,平复心绪后,蔺含章怀揣着这种滑稽的宿命感,将那些前尘往事,像翻覆一只沙漏般倾倒而出。
从天亮说到天黑,拏离不忘为他点起两根蜡烛。蔺含章其实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能讲这么久。似乎不只是在说那些事情,而是将陈年积攒的郁疾、结痂包茧的疮疤,都一点点剥出来摊开了,放在太阳下晒、再用雨水淋湿。
讲到他第一次被龙兽所杀时,拏离摸了摸他的脸;讲到他宋昭斐和那些奸夫的情事时,拏离挑了挑眉毛;讲到他重生三次终于找到活命之法时,拏离握住了他的手。
他是那么的波澜不惊,且惊人地专注。以至于在这种情景引诱下,蔺含章口中吐出的内容是他所设想的两三倍。就连那些共同经历的事,也被他再度拆开了讲透了,甚至夹杂一两句控诉。
直至讲到那十年分别,蔺含章才猛然意识到,拏离从前不仅是他的恩人,现在也不仅是他的爱侣。刨除所有命运安插的身份,他还是他此生唯一的挚友。
于是他停了下来。这已经是第二天夜晚了,拏离刚点亮一根蜡烛,火光将他的脸照得发亮,双眸也一闪一闪、犹若繁星。
注意到他的停顿,他温柔地问:“累了吗?”
蔺含章摇头,但还是抿了一口茶。再抬首时,他没能忍住疑问:
“……你为何,能如此平静?”
拏离淡淡笑着,似乎觉得他这问题可爱,嘴角勾了勾:
“我想我是生来如此。”
蔺含章几度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他感到拏离在某些方面,比他想象中还要举世无双。他预想中那些动摇,似乎一丝也没能出现在对方身上。
“我只是觉得,若我能早发现……”拏离终于动容,“就不必叫你忍受寂寞。”
“师兄怎么知道我寂寞?”
蔺含章刚要反驳,又听对方道:
“我感同身受。”
灯芯发出噼啪声响,拏离的眸光,随着一股蜡油向下坠落:
“原来是本书么……原来这都是注定的?”
“不。”蔺含章缓慢而坚定地说,“今日的一切,都不是谁注定,而是由我们决定的。不管这世界是由何而来,要往何处去,此刻我所想一切,都构成我。”
“那便都一样了。”
“……不一样。”蔺含章继续说,“但那书写者是真实的。虽然现在,剧情不再受他所选定的主角影响,但……”
他觉得艰难,缓了缓才道:
“但如果另一个世界也是真的呢?我是反派,你是主角,我们……终究是不一样。”
拏离等待他说完,突然吹熄了烛火。
蔺含章本以为这是一个拒绝交谈的信号,刚要挽留,嘴唇却被一个柔软温热之物堵住。属于对方的气息,一点点让渡过来。
黑暗中,拏离嗓音低哑:
“那我这样对你,也是那‘不一样’造就的么?”
“可这岂不是有违天命……”
“什么是天命,谁书写的天命?”
拏离忽而清晰地笑了两声:
“亏你活了三世,难不成只是为了延续其他哪个人的命运,而不是为了你自己么?”
蔺含章在他面前,也难得执拗一把:
“我是为了自己,可也要为将来打算。你是主角,是天命所钟……”
他话未说完,又被细密的亲吻堵住。
“难道你师兄我就如此靠不住,非要气运加持?”
“谁都需、要气运。”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谈何需要。”
“可我正是运气好。”蔺含章捧住他的脸,将二人稍微分开,“若不是那日得师兄相救,我怎会有感悟;若非感悟,我怎会重生……”
“停,你怎又将好处都安给我了。”
“还能是如何?若非师兄一向怜爱关怀,我或许真是和那反派一样,成了天诛地灭的魔头。”
这话说得重,终于引得拏离长叹了口气。
蔺含章感到一阵气流,似乎是拏离颤抖的眼睫,带动了风。但他的手掌暂且没有湿润,也不曾看见拏离眼角晶莹。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我执的剑、我守的道、所谓宿命……我这一生,看似洒落不沾凡尘,却又何尝不被虚无之物所困。
真不真、假不假,我并非不触动,而是这是非黑白,我已分了太久太久……如今我所在意的,唯有眼前手中的存在。”
“师兄。”
拏离抬头看去,蔺含章亦是非哭非笑的神情。似乎觉得放松,嘴唇轻轻开合着,眉毛又犹豫地结在一起。
“我本来还有许多想说的。”
蔺含章对他道:
“现在却都被扰乱,几乎不会说话了……左右这张嘴留着没有别的用处,师兄不如多亲一亲,权当无聊解闷吧。”
这一重纠葛,化解得格外干净利落。
至于宋昭斐的下场,拏离也只简单过问了一番。就在蔺含章犹豫着要不要把他从阴阳蛛腹中提出来,再由师兄亲自审问时。拏离只是思索道:
“到时就说他是殒身洞天中了,无翳那边我自会应对。”
听他提这两个字,蔺含章有些泛酸:
“那梅师叔问起来,你也不怕么?”
“我怕他?”拏离失笑,“他怕我还差不多。”
这话说得倒有些亲昵了,眼见蔺含章一抿唇,他又补充道:
“我如今晋阶化神,位份比他只高不低。梅丛凝心性不强,要说怕,大概更多是着急上火吧。”
见那小心眼的爱侣转了笑颜,他才继续说:
“世人总说女人事多,依我看,男子才是善妒得很。要争要抢的地方多了,只不过不摆到台面上来而已。”
“师兄是在说梅师叔,还是在提点师弟我呢?”
“皆不是,我只说些道理。”
拏离揉了揉凑到自己面前的那颗头,笑道:
“人无完人,哪能没有缺陷。但人的弱点是容不得放纵的,否则就如蚁穴溃堤。虽不该背后妄议他人,我今日却想同你说清楚——我与梅丛凝之间是清白的,但我的确有愧于他;若非我抢占了他得道君亲传的机会,往后种种遗憾,也许都不必发生。
无论这是否那剧情安排,我作为亲历者,都不该置身度外,你说是么?”
“师兄心中有抉择,我怎好干预……若冥冥之中真有上天编排,你以为这命运是好是坏?”
“好又如何,坏又如何。如果这都是编排,无论我如何评判,不也是其中的一环。”
“那若是没有呢?”
“那我便觉得……你猜呢?”
“我如何猜得到。”
蔺含章挑了挑眉毛,靠得近了,五官愈显得英挺。诸如此类表情,总是让那张俊美得出奇的脸蛋再添几分倜傥。
“我如何,才能猜到你的心?”
“我心里其实无趣得很。”
拏离在他耳边低声说:
“长夜安谧,路途遥远。坎坷而来,也不知这一生是好是坏。不过真要说命运,能与你相遇,我觉得幸运极了。”
他说完,手指轻轻抚上蔺含章双唇:
“不必多说,我明白你心意。以往总是你讨我开心,今日,也让我令你熨帖一回吧。”
蔺含章识趣地闭了嘴。事实证明,拏离不仅精于剑道,在体贴人方面的天分也十分卓尔不凡。
如果时间能停滞于此,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结局了。就在他这么想着的同时,隔日,袁绍最后一次面见了他们。
失去孩子的痛苦没有使他变得憔悴,反而是令这个垂死之人,焕发出某种异样的生机。他开门见山:
“不知阁下考量如何了。留下,凡人的念力也可使二位登临仙位;若是离开……就请二位不要再回来。”
拏离与蔺含章对视一眼,开口道:
“我们不会留下,但也不会立即离开。”
从这天起,他们以星斗为标,沿着亢固一直向北。二人有得是时间,即使不用那缩地成寸的法子,也有信心把整片大陆走完。
一路游行,白日便赏析风光,看云雾从山中涌泄,寒泉自山谷勃发。时而从高处俯瞰,记录下地形与山脉走势。
手中还有一本《经星辩》,是从亢固城中抄录。他们夜晚一同观星分辨,借着四下无人,也腻着玩闹。时而也只闲谈,或是拏离打些猎物,再由蔺含章烹制了分食。
这片大陆与歙南大小相似,也有各种地势汇集。他们走过层峦叠嶂、也走过万里黄沙;攀登苍莽雪山,也造访幽静湖泊。
期间感受到极金的存在,便记录于地图上。只有将此物交给凡人后,他们才可放心离开。
如此过了一年,二人终于到达大陆边缘。
海风吹拂,白浪拍岸。不知名的鸟儿在礁石上盘旋高呼,和海浪声声应和,听来悠远和谐。松软的沙滩,也给人带来十分新奇的感受。不同于沙漠的干燥炎热,此处清净凉爽,令人身心舒畅。
蓝如青金石一般的海面,望去无边无际,与天空浑做一团。而这静谧的海岸上,居然还停着一架只余龙骨的大船。无数鸟类在其中穿梭,俨然是个小世界。
拏离褪去鞋袜,在被水浸湿的白沙上行走。他脚步极轻,留下的印记也浅。往往等不及海水冲刷,就淡得仿若消失。
“或许,我们存在的整个世界,也是黑暗中的航船一艘。”
他突发感悟,蔺含章思索一番,点头称是。此处远离人烟,他便想分海一观。拏离却拉住他道:
“你分开海水,其中若正好有鱼类,岂不遭殃。”
说罢,他便褪去衣衫,只着一件轻薄小衣,拉着蔺含章向下潜去。
海底又是一番盛景。幽蓝的海底几乎和天空一般明澈,剔透海水中,不时有颜色艳丽的鱼群,掠过二人身边。又有身形透明的巨大菌类,与他们伴游。
这海底也是如山川一般的走势,有不少嶙峋怪石和潋滟珊瑚。拏离本想捡几个稀奇贝壳,翻开却都有生物寄居。最后折了两枝珊瑚,一枝递了蔺含章,一枝收进自己袖中。
蔺含章收到他的馈赠,满是喜不自胜的模样。又觉得该害羞些,一时扭捏了起来。他见海底有一极大的砗磲,便顺手捞来,取了其中宝珠给拏离。
二人拿着宝物欣赏一番,都觉得日后若不回藏剑,造个水宫居住也是极好的。拏离还想往深潜去,歙南州海外便是外域——光是交界一带的袈裟悬海,就诞生了玉霄子这般妖邪。真正的外域,更是天魔丛生,寻常修士不能到访。
而建木似乎不存在禁制一说,这也激起了拏离的好奇。二人寻到一处海沟,向下潜去。随着海水颜色愈发幽深,那些华彩宝物不再出现,所见生物也长得奇特。再往下至千丈处,真炁便开始消散,周身也威压重了几分。
难道说,这海底也有极金存在?又往下潜了数丈,只见海床上许多怪奇植物,形似肉虫,却有触手;或如布料,在黑暗中招展飘摇,看似十分危险。其中鱼类,更是龇牙咧嘴,不大美观。
再往下,恐怕就真没有真炁可支撑二人前行了。拏离也不愿冒险,这才带着师弟浮上了水面。
缓慢上升时,他放开神识远观。只见海底巨大山脉,居然形似一躺卧人形。传音向蔺含章说时,却又见不到了。
蔺含章听了半耳朵,怕他心存失望,便安慰道:
“或许是古神显灵,有缘让师兄遇见。”
二人出了水面,天色已渐晚。海面反影夕阳,潋潋华彩,交替变换。远处天空如火烧般,通体光滑的大鱼从海面跃起,投下奇幻的阴影,又是一派奇景。
师兄弟趁明月初上,扬起一艘游船,相依偎着朝远方驶去。
第136章 云在青霄
大海的尽头,是一片雪原。此处空茫无物,唯有纯白。此处就是极金本该存在的位置,阴极和阳极归位后,就算再有极人降临,也只会沦为凡人。
蔺含章感慨道:
“只是不知剩余的极金,是否还有那个效用。”
拏离笑看他一眼:
“那就不是我们该挂心的事了。”
“师兄真的放下了么?”
良久才听得回应:
“我何曾拿起呢。”
走出雪原后,前行了数年。再看见那沿海陆地,已经不似往日宁静。几个小童在海边淘贝,身着猎装的男人,手臂上停着一只海鸟,正在训导它寻找鱼群。
一大片鱼类,被从中剖开成两半,晒在烈阳下的沙滩上,直到变得干硬,以作贮备粮食。
二人知道这是回了建木,再往上走,一路风土人情各异。而越是交通发达、商品繁复之处,就离那亢固城越近。
他们遇见了山语荷。虽都不大熟悉,但许久不见故人,也续了一番旧情。将那极金之事告知后,山语荷道:
“这样倒好,我不打算走了。”
“极金归位后,此处无法修行,到时再想离开,可就难了。”
“多谢师兄照拂,我有了想做的事,便不走了。”
山语荷拿出一沓画册,其中竟是她所描绘的星象图。二人见此,连忙将那《经星辩》给她抄录一遍。山语荷看了星图,难得有几分少女般的活泼,连连赞道:
“果然,果然是移动的。太阳越来越近,月亮却越来越远了……”
分别时,她歉意道:
“我此番的确任性妄为,对不起藏剑诸位师长,更对不起蔺师兄多年栽培。”
蔺含章没想到她还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一时间居然有些懂了拏离的心思,推辞道:
“我常年不在峰中,哪里称得上栽培。”
山语荷平和一笑:
“春风化雨,何须有形。若非蔺师兄一人破解诸多秘文,阵法一脉哪有如今兴旺之势。藏剑……乃至整个太乙,实则都在二位师兄的庇护之下啊。”
两位师兄受了这般赞叹,只恨身上掏不出什么合适法宝来送了师妹。最后还是蔺含章装了些金银,让她拿着傍身。
他们便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就此别过了。
再回亢固,此处已建起一座座初具规模的行宫。袁绍死在他们离开的第一个冬天,此时十九岁的袁朗,也早已接任城主之位。
失去父兄后,他成长的极快,也已有了家室。见二人归来,惊喜之余不免怅然——这两人还是那年轻模样,他却早生华发,梳理时都要特意藏进鬓发中。
与他结亲的女子来自其他城邦,也是端方贵女,姿容优雅。不过初见这传说中的人物,难免流露几分好奇。
她与许多宫廷中女子,额上都装饰有花钿,想来是最近流行的妆扮。拏离见了觉得有趣,便多问了两句。
夫人也通情达理:
“仙人面带吉兆,令人心生向往,故此模仿,以表虔诚。”
——和极人有关的文书,早已被销毁了,民间却又自发参拜起神明来。这个神明指的虽不是面前二位贵客,却又与拏离的外貌重合了部分。说完,她自觉失言,又福了福身。
这般豆蔻年华的少年,在拏离眼中其实跟孩子没大分别。何况他向来温和,只说:
“也是兰质蕙心之人,才有如此巧思。”
年轻男女有心思打扮,便说明亢固的确过上了相对平和的生活。拏离将地图交予袁朗,也不提以后。城主设宴,三人畅饮几番,反倒是袁朗不顾忌讳,谈及许多谋略展望。他似乎想征求拏离的意见,可直说到月上柳梢,对方也未有明确回应。
期间蔺含章出言询问:
“城主可听过‘云梦泽’?”
“云梦泽……”
袁朗摇晃酒樽,
“神话中,倒有这么一块藏匿之地。只是许多书籍都已损毁,我也找不到具体记载。”
他转向拏离,面带酡红,眼神却清明而哀怜:
“我父亲死前唯一记挂,便是他的宏图无人可展。”
拏离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似乎看不见那眼中希冀。他神情突然变得淡漠,仿佛已经不在这宴席上,语调缓慢道:
“云在青霄,水在瓶。”
云在青霄水在瓶……
袁朗默默重复,掌中紧扣的手腕,也不知何时抽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惋,似乎无处发泄,只是又仰头将烈酒入喉。
……月明星稀,拏离和蔺含章出了城邦,最后回望了亢固一眼。对拏离而言,这是他未曾到达的故乡。对蔺含章,则是命途转机的契点。
远方的城池,点点灯火,犹如天幕繁星的倒影。蔺含章双颊也染了些颜色,他是放纵自己饮了酒,斜靠拏离身上。吐出话语,也就在他耳畔:
“袁朗来做这一方君主,似乎过于斯文了……”
“我倒觉得,他儿时有些像你。”
拏离抬手贴着他的脸颊,感受对方发丝轻蹭。
“不过也是过去的事了……总是会变的。”
“任何事都会变化么?”
“若如袁术所说,天上繁星就是另外的世界。星辰尚且转动,他物又如何;唯有变化不变。”
“我对师兄的心也不变。”
拏离转过身,捏了一把他的脸,好笑道:
“你可是真醉了,区区凡酿,也能叫你发痴么。”
“我从见到师兄的那一刻起就痴了。”蔺含章说,“要怪便怪你当时救了我。”
“可你怎知那个我,是如今的我?”
拏离微微侧头,神色天真专注。蔺含章也清醒了大半,心里莫名空荡了,只身雪原,满眼茫茫的白。
“只要是我眼前这个人,”他轻声说,“是你就好了。”
这夜,神鸟引吭高歌,两个世界的交际徐徐展开。
四方修士,或有响应前来,或有收敛声息,各做打算。仅存的残片,也在拏离手中焚毁。
离开洞天的那一刻,蔺含章身心一震。似乎有某种枷锁,冥冥中断开了。他的心跳剧烈,如一只锈迹斑斑的锁扣,突然弹动簧舌,发出清脆鸣响。
他握紧拏离的手。自此后,便是他的故事了。
拏离转头看他,眼角潮湿一闪而过。他那张惯常的、面无表情却温和的面孔上,居然划过一道泪水。
而他的神情,好似那只是天上雨水,恰巧砸在眼下。
拏离愣了愣,伸手触摸,才发觉指尖湿润。而这点湿意,转瞬也挥发于空气中,只听他平和嗓音:
“终究是回来了。”
“我要回太乙复命。”拏离听出弦外之音,也反问道,“你呢?”
“我想先去灵山一趟。”蔺含章稍一查探,竟发现他不在这些时日,收入少了大半——也没个人来报。
事出反常必有妖,虽不在意那些钱财,蔺含章还是打算找应崇惠对峙一番。
拏离听后点头:
“那你便去吧。”
“师兄不与我一起?”
对方缓缓摇头:
“师尊出关了。”
这一句也没来由,既然如此,倒是那边事情重要些。蔺含章当即改了主意,要回太乙去。拏离却推着他双手:
“你只管去,我求见师尊,还有些话要讲。”
“什么话?”
拏离轻笑,挽住他手臂,却是讲了些从前宗门中事。他不像蔺含章那般多思多虑,说话也浅谈即止。蔺含章听得心中平静,也随声附和,倒像一对寻常友人。
说完话,蔺含章揣摩他意思——莫不是近乡情怯?这么一想,他自己也有几分丑媳妇见公婆的羞涩感,便说:
“师兄先回宗门吧,我稍后便去。”
拏离听后,极为工整地施了一礼。蔺含章也拜了拜,抬眼间,袖口却被人轻轻拉住。
不过他用得力道轻,抽手间,那片衣袖便滑落出来。此景让他心中隐有些怅然,又叮嘱道:
“师兄保重,多带些防身法宝。若是宋瑜为难于你,也不必再对他客气。”
“我明白的。”
话虽如此说,但现在又有几人敢对他这化神修士下手。蔺含章心中哂笑,只怕等他再回太乙,拏离早被人供起来做宗师了。
二人别过后,蔺含章自是去了无相灵山。而没等见到应崇惠,一路游船上“宋”字,就狠狠晃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