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该助他一力才是。”
拏离眨了眨眼,指腹在他的手臂上轻轻叩着。按理说天资独厚的修士,大多会维持在二十出头的壮年模样。拏离容貌又显得更年轻,目似漆印,长眉如画,七分仙风道格,三分恣意傲气。
“就看他这股妖风,能否吹到青云之上去!”
在三天内,建木的所有人类,都在梦中见到了那相似的场景。
第一天的梦境,是百年前那场灾祸的景象。如今地下已经没有经历大照射的人类存活,而在梦中,他们身临其境。
天空裂开缝隙,数以万计的火球从天而降。带着明亮若星的光华,和融化地面的热度,天罚纷纷落地。巨大的太阳坠落了,大地一片白芒。农田里、树梢上、人、耕牛、破碎的衣服、山猫、摇晃草叶、千百岁的老树……在高热的虚无中融化了,变成一滩灰;远处的人也融化了,四肢咕噜噜掉在地上,一颗头到处找着方向,皮肤和大地永不分离……
梦的战栗让人们尖叫出声,在规定的夜晚中嚎啕醒来。这一夜的恐惧划破了麻木的生活,使人们暂忘了对地面之谜的向往,在早起的明灯亮起前,就开始狂热地向新神祷告:
善巧大悲降生罗华族;
上界独尊降服众魔军;
身如濯濯白莲光辉耀;
顶礼本师罗华观音佛。
声声颂念,自然也传到拏离二人耳中。他们只当这罗华观音佛是玉霄子疯得厉害,要污了与鬼修最不对付的佛修名声。观音又是佛道两教皆有的神位,一次得罪两个,更是称他的意。
而到了宋昭斐这边,却是被这称号骇得浑身颤抖,捂住耳朵不敢细听。缠绕他多年的痛楚再次袭来,只有身边两个战战兢兢的凡童,忍受皮肉灼烧的痛苦,跪在一旁为他祈愿。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这样……”
和他形似疯癫的状态不同,玉霄子身披罗衣,手拈莲花,面上那慈悲笑容,和眼中淡淡光华,真是如神霄绛阙一般。而宋昭斐口中喃喃,他也充耳不闻,只对那两小童招手道:
“你们昨夜可做梦?”
“……回禀仙师,是。”
“梦见什么了?”
听他讲完那离奇诡梦,玉霄子淡淡笑道:
“你二人来此几天了?”
“回仙师,已经三天了。”
二人眼中都亮起了光。只要待满七天,他们就可以去往极乐。而在这七天内,口舌生疮、皮肤流脓、甚至内脏出血、脑浆破碎,都是他们要经的历练。
此时,两个孩童身上伤口,散发出隐隐恶臭。而那天真的脸上挂满希冀,让宋昭斐恨不得直接杀了他二人痛快。
玉霄子面容含笑,时而颔首,末了,手中莲花散出滴滴雨露,落在那童子身上。仙人的恩泽让他们忘却了疼痛,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们并不明白这是鬼修幻术,在看见对方五官中落下血泪时,也只是相视一笑。
宋昭斐再也忍受不了,抽剑刺中一个孩子。他尖叫着劈砍了几刀,被血液溅了满脸。而更令他绝望的是,在他看向另一人时,那小童居然带着淡淡希冀地看着他,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奖赏。
他终于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想回家,哪怕回到刚穿来的太乙宗也行。哭着哭着,他拉住了玉霄子的衣角。眼下只有这个男人是他能依靠的,却也是他想逃脱的。
“冲虚,”他抹去眼泪,哀求道,“我不想再杀人了,我只想回家。”
玉霄子反而轻笑起来,那张清华面容,也难免泄出几分艳色:
“怎么,不是你说,要飞升了你才能回家么?我正是在帮你啊。”
“我……我回太乙宗就好,我要回宋家。”
“去做傀儡么?”
玉霄子笑意更甚,托起他的下巴,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森然。
“其实我还是有些喜欢你的,你这般拧巴纠结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叫我杀人时,一口一个道长的叫,如今换了你自己,就这般哭哭啼啼,真是有趣极了。”
“……我错了,我……以前我不懂事。”
宋昭斐早已学会了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见玉霄子还有几分情意,强挤出笑容道:
“其实杀人……也还好。可你为何非要扮什么反派,反派最后要杀了所有人……”
“扮?”
玉霄子嗅了嗅手中莲花,接触到他鼻息的瞬间,那花瓣就化作一滩血水,沿着指缝滴落。
“我可没有演戏的爱好,只不过你给了我灵感,我觉得,观音这个尊号,似乎比宗主更适合我。”
他边说,边摆出一副合十印。他十指修长,指尖一经触碰,就蔓延出一朵十瓣莲花的佛光。摆着摆着,又忽而大笑起来。
宋昭斐见他这样子,心中除了恐惧就是荒谬,喃喃道:
“可是,反派最后是会被打败的……”
玉霄子优雅地一拂尘埃,语调温和,内容却是淬毒般:
“难道你还觉得,自己是什么主角?”
“我当然……我不是能是谁,难道拏离是主角?你也觉得他是主角?”
对方扫了他一眼,眸光中少见怜悯:
“主角、配角、反派,你这套言论很有意思,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真正令我在乎的,就算是你口中那‘剧情’吧。我玉神机,诞生于一个死去的妇人胎中,喝到的第一口母乳就是血污。千百年来,本座做过最低贱的奴仆,也曾万人之上、鬼界独尊。死过多少回,就活过多少回。”
“这……这也都是剧情设定,是那个作者不好,他要虐你才把你写成这样……”
一阵大笑打断了他的话,玉霄子忍不住捧腹。他也懒得再端那观音姿态,斜斜靠在玉榻上,讥笑道:
“本座真是对牛弹琴,怎么世上竟有你这般蠢笨的人。”
对方讷讷不言,他又摇头叹息:
“事到如今,你竟还觉得这都是旁人能左右的。嗐,真是白瞎这身根骨。”
宋昭斐可是真切看过那书,忍不住反驳:
“你又怎知不是呢?”
“是又如何?”
玉霄子见那幸存的小童还在旁边站着,这些听不懂的话语,已经让他完全迷惑了。他微微抬手,将其化为一滩血水,又从中捡出那颗小巧颅骨,在手中盘弄。比起莲花,这才是他趁手的玩具。
他与那粉骷髅空洞的双眼对视片刻,突然将其砸向宋昭斐。可怜这‘主角’躲也不敢躲,只能受着反派欺负。
玉霄子也失了对话的兴致,只懒散道:
“剧情也好,天命也罢。什么正派反派、亲妈后妈、光环庇佑,我都不在乎
——就算是一场戏,笔也会在我手里。谁能谱写的戏份多,谁就是这世界的主人!”
第127章 歇田
第二夜的梦境中,灾祸并没有延续。一如古老故事所祈愿,在那可怖的灾祸后,恩泽降临。
一只巨手,搅动着云翳。巨大的太阳被祂摘落,化作满天繁星。祂的衣袖挥洒,大地张开裂痕。祂遥遥一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空洞,就是可供幸存者生存的新家园。
一夜惊恸,袁绍从梦中苏醒。只是一个喘息之间,他几乎听见自己生命流逝沙漏倒数。此时他心绪翻涌,也恰似回光返照的激烈。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早死。
身为储君,袁绍的担忧并不多余。他是在地宫中诞生的第六代,在这个平均寿命不到三十五岁的黑暗王朝,他从前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能亲眼见到极人。
先祖姓元,曾育有八位子女。最后只余一子,为亢固城主。元氏,是建木第一个掌握“照射”这种力量的人。也是最后一个,能与极人和平共处的凡人。
而现在,他要做这第二人。袁绍心中燃起了一丝自豪,随即又被命运带来慌促驱散。正如蔺含章所言,他们失信在先。元氏最终背弃了约定,企图以仙人留下的“照”,再度打开通往外界的大门。
没人知道她为何这么做。袁绍猜测,她也发觉了“照射”的真相。那是一种力量,但也是一种诅咒。
在数千年历史中,除了掌握“照射”的近百年,建木一直处于暴乱中。这种混乱,犹如此地是一块仙人的斗兽场,或者说被孩童用树枝捣毁的蚁穴。一次又一次从废墟上重建,让他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是因为远远比不上极人的寿命和力量?还是因为他们生来低人一等?
年少的城主,在升起第一盏照灯时,领悟了其中的关窍。
因为粮食。
袁绍的一生中没有种过田,但他也挨过饿。作为黑暗世界中较为幸运的那个人,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粮食其实是够吃的。有了“照射”的力量,三亩田的产出,够一家人全年吃饱,还有余力上缴。一千人,有三千亩田。但并非每个人都有三亩田,有人有三十亩,有人却只有半亩。拥有半亩田的人,往往要向三十亩田的人家借粮度日;而他们自己的那半亩地,最终会因为需要抵债,而被收走。
粮食,是生存的根本,也是欲望的投射。城与城之间,甚至极人与极人之间,都是如此。他们就是极人的粮食,是极人开垦的世外良田。
“照射”是极人的力量,他们偶然得到了。这种力量不会长久,一颗从极人腹中剖出的金丹,大概可供千亩良田“照射”十年。制成械人,可以战胜几百士兵。灌入武器,击碎巨石犹如摧枯拉朽。
他们靠着械人的力量,靠着对那些天真的仙人的欺骗,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袁绍活到了二十八岁,才真正理解元氏的初衷。
为万世开太平。
两个世界的通路关闭过,但不会永久关闭。正如梦中一碰就碎的幻影——极人不会庇护他们,极人只是在“歇田”。
等到上一代死去,凡人再一次忘记苦难,那些愚蠢的信仰,又会如一丛丛青葱的小麦般萌芽,直至残忍地收割。
他们的命运,从与极人交织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不死不休的结局!
用侍人呈上的温水洁面后,他整理好服冠,准备会客。服侍他穿衣的婢女,几乎和他那两个孩子一般大,神情却如妇人般沉稳。只不过今日,她身上带着某种异常的气息。
那是焚香的气味。
“广桃,你袖中是什么?”
面对少女猝然惊惶的神色,城主从她袖中抽出一张黄纸:
善巧大悲降生罗华族……
“奴……只是祈祷……家中父兄的病能好转。”
袁绍面色惨白,他何尝不知。广桃家中亲人,无一不是在府中做事,也无一不受“照射”的残害。
他摇晃起身,轻声道:
“罢了、罢了……你们祈祷吧,除了祈祷神仙,又能祈祷什么呢。”
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处,一双人影正在灯下依偎。似乎是他离得远了,那身影显得格外亲昵。而走近后,又似平常一般。
两个活生生的极人,出现在他眼前。袁绍压下所有情绪,躬身拜道:
“仙师。”
“往后还是称我的名字吧。”
拏离忌惮他是凡人,未动真炁,亲手在他肘间一托。
“……不知二位,寻我何事?”
有他师兄在身边,蔺含章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和颜悦色地说:
“只是有些事想问你。”
三人坐下后,他又开口:
“昨夜之梦,你记得可清楚?”
袁绍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连两天,所有人都做着相似的梦。城中对仙人的信仰已经达到了最高点,甚至无需做任何事,实现任何愿望,只要有那么一个影子现身,都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供奉。
那是溺水的人们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见他点头,拏离才开口道:
“如今地面上真炁……我是说‘照射’的残留已经不多了。为何你们没有尝试去到地面?”
“对仙……对你们所说的不多,对一个凡人来说,却可能折损一半的寿命……”
袁绍尽量维持着平静道:
“我们并非没有尝试,可在地面停留的时间越长,身上的异状就越明显……成人尚且折损寿命,婴孩更是生来畸形不能存活……那个驿站中的小厮,便是在外待了五年之久……就已经是极限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敢研究‘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拏离指尖微动,温声道:
“若我说,能够清除地面上残存的‘照’呢?”
袁绍心中翻腾,面上也是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态:
“这、这是真的吗——这可真是太好了!”
演得真假。蔺含章在桌下捏了一捏拏离的大腿,以示提醒。对方却很不解风情地擒住了他的手,按回他自己膝上,接着开口:
“你不必过早喜悦,此事还需你的帮助。”
“可我只是一介凡人,如何能帮得到仙人?”
见他仍在装傻,蔺含章这才淡笑道:
“帮与不帮,全在你。我可实话相告,我们此时,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为了消灭他,我们愿意与你们合作;
我和我师兄都是单打独斗的修士,不爱作什么神仙供奉。此事解决,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会回到自己的地方,你们要如何,也与我们无关。”
袁绍缓慢收起笑容,双眸也微微睁大了几分。长眉下那一双黑沉眼睛,和鹰隼般的神情,仿佛才是这个城主的本来面目。
“我但愿如此。”
两声难以抑制的咳嗽,将他的话语打断。袁绍看着手中血迹,缓慢道:
“但说无凭,不如你我三人立誓为证、歃血为盟,好让那历史不再重演!”
“我所说,是全城人的性命。从此我们与极人,井水不犯河水。
极人不再来此掠夺,我们也不会再利用‘照’。若有违背,就让我亢固灭种亡城!至于你们……就请二位仙师也做出些承诺吧。”
拏离开口道:
“就以我二人,抵你一城人性命么?”
袁绍脸上挂着惨淡笑容,眸光中隐隐脆弱:
“我信任二位……何况,也别无他法,只能倚仗二位。”
“倒显得我们自私了。”
拏离说罢,便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再言语。旁人看来他似乎是陷入纠结,蔺含章对他了解得够透彻,才敏锐察觉到他心中有所不快。
也对,袁绍虽然诚恳,但拏离大概是不会赞同这以血还血的做派,何况那是一城人的性命。
若知道这些人剖腹取丹时的嘴脸,真不知他是否还会这么想。蔺含章一时矛盾,若说拏离维护了他心中的一片净土,蔺含章也一直尽量让拏离避开了某些肮脏场面。
只是这样的保护,对他而言有必要么?他希望拏离能始终纯洁,但他们面对的却从不是什么安详之地。往偏了说,他一个炮灰,还能怎么影响主角的判断?
涉及到师兄,蔺含章心中难免生出几分软弱。这世上无法左右的事也有许多,唯独拏离能让他如此彷徨。既想爱他护他,又不忍心蒙蔽他。就连自己重生这么大的秘密,都迟迟未能袒露。
这时,拏离也看了他一眼。双眸对视,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起誓。”
拏离的语调,还是温和而清朗。但他吐露内容,却不带丝毫感情:
“若真心念坚定,何须天道佐证。”
他说完,便站起身施礼道:
“请城主深思,我与师弟先行告辞。”
一路上,蔺含章都想着他话中意思。比起师兄突然转性,他更怀疑是袁绍又存了什么心思。可他那誓言已然豁了出去,难不成还有转机?
更令他焦躁的是,其中出了纰漏,他居然没有考虑到。还说要爱护师兄,真是不怕叫人笑话。
拏离也是一路默然,待回了房中,才长叹一口气。
“师兄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拏离坐下,蔺含章便紧挨着他坐下,一派温柔解语。师兄转向他,伸手抚了抚那俊美脸颊,叹息道:
“真难为你,自己心里也不利落,却还要先关心我。”
“师兄舒怀了,阿贞自然也舒怀。关心师兄,也是关心我自己。”
且不论心里怎么想,蔺含章说话向来好听。拏离却难得没顺了他的意,摇头道:
“我明白你爱我,但何至于事事都依我,这样岂不是没了是非。”
——也有不依的时候,只没让你知道罢了。
蔺含章正想着,又听拏离道:
“我喜爱你,可不是因着你顺从软和,而是你……”
他手掌攀着对方胸口位置,感受那宽阔胸膛中稳定的心跳,终究是没把话说完。
一吻落在前额,蔺含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见他怔愣模样,拏离不由得忆起当年,对方也是这般被他一句话闹得双颊通红,口舌都失了灵敏。
他眼神愈发柔软,师弟却早不是当年的小孩了。现在面对师兄,就没有他不占的便宜,当即将一张俊脸凑得极近,挨挨蹭蹭地和他贴脸。
就在双唇相接的前一刻,拏离向后一撤,笑骂道:
“我满心怜你爱你,你怎么只想着那事。”
打头那几回就算了,只当是亲近。可后来的三四五六七八回,夜夜行周公之礼还不够,青天白日也扑到他身上来,这像什么话。
蔺含章装得无辜:
“原来是我会错意了,原来师兄对我又摸又亲,只是怜惜我这个愚笨的师弟。不知师兄还曾这样怜过他人没有,对方又作何反应,总不会像我一般失礼吧?”
他说着,还委屈地福了福身,一副受气媳妇模样。
“伶牙俐齿的。”
拏离笑了笑,转而也带上几丝玩味:
“师兄我生来情淡,不懂惜花之意。反倒是我的好师弟……”
他托着蔺含章下巴,轻轻摩挲:
“好阿贞,你也未曾结亲,怎对这敦伦之事如此擅长?”
要是换了别的场合,师兄能如此夸赞,蔺含章必定要夙夜匪懈、精进不休。而此时搭在下颌上的那只手,却让他背后有些发凉。
不等他回答,拏离又笑道:
“阿贞如此聪慧,想必学什么都是极快的,世上也没有你不擅长的事。”
蔺含章这才发觉师兄是逗弄他,嘴角扯了扯,一时竟没笑出来。拏离见他这样,表情更是生动,火上浇油道:
“怎么,我夸你,你不开心么?”
……夸是嘴上的事,到底擅不擅长,总得试了才知道。一次试不出,就多试几次。
几番缠绵,二人身上都坦诚得不能再坦诚,身下枕巾也湿皱一团。蔺含章长臂一伸,捞了那脏污布料,和扯得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一道,扔出了床榻。
他换来干净被褥,又搂着拏离躺下。对方体温一向略高于他,靠着暖意融融,一时令人有些昏沉欲睡。
拏离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气流微动,缓缓开口:
“你不问我,为何不与袁绍结盟么?”
“师兄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何必多嘴惹人不快。”
“若此事不成,岂非辜负你这番布置。”
别说此时是春宵梦后,就是平日里清明,蔺含章对拏离也是偏心到天边去了。听了这话,只轻笑道:
“只要是师兄想做的事,对我如何都不算辜负。”
拏离欲言又止,难得犹豫了几番。这神情让蔺含章也连带着紧张起来——就他俩这关系,不至于吹个枕边风还需瞻前顾后吧?别说是布置,就是拏离现在改口要对凡人下手,他恐怕也会觉得师兄英明。
况且不英明又如何。就算是作为天道的书中所写情节,谁又能保证都是对的。
“我并非不愿与其合作,我只是突然有个猜测。”
“师兄是说,对方还有所隐瞒?”
“我在想,为何当初我在袁术面前一提到起誓,他就变了个态度。今日袁绍也主动提起,要立誓为证。”
“无非是想倚靠天道,求个公正。”
“这里真的有天道吗。”
拏离神情一凝,他面上还带着些未消散的春色,眼神却晦暗不明。配上额间艳丽朱砂,竟有几分艳鬼精怪的妖异。
这一幕在蔺含章心中留下了极为特殊的印象。同时,他脑海中种种疑虑,也终于联系在了一起,交织成一道密实的巨网。
拏离继续说:
“我想,不能炼炁,难道是真的不能么?他们运用那些金属,不也可掌握炁的力量。
反倒是他们不惧天雷、也不惧上界……炁是天道恩赐,也是约束我们的天命。可今日袁绍要以一城人作筹码时,竟然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他的反应让我不得不怀疑——引我们立下誓言,便是这个原因——他们早就打算背叛,也无所谓誓言……凡人,根本不受天道管束。”
“……是不是有些荒谬。”
话音刚落,拏离便自己摇头否决了一番。或者说,他期待这个博洽多闻的道侣,也能够反对他的说法。
但蔺含章眸中的一丝紧张,也没能逃过他眼睛。
怎么可能会有地方不被天道管束——道是无形的,不存在边界。如果这道,只限于他们修士之间,那又谈何大道呢。
在这个问题上,蔺含章犹豫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比之拏离,他的心愿是小我的,也是可以谋划的;但要探究构建存在的本源,是超我的。
这种超我,本该不容质疑。但当现实摆在眼前时,问题提出,也代表怀疑开始。
极人从何而来、凡人从何而来、炁到底是什么,脚踏的大地是否一个球形,天外有没有宫殿……千万年来,是否也有人思考过这些。就如那日袁术的狂言:世界之外,是更大的世界!
如若此处真没有天道束缚,那他们到不了的地方,凡人终有一日会到达。
蔺含章此时的想法,和那年石壁前顿悟时相比,似乎是与拏离发生了对调;彼时他满心要探明真相,要一窥那操控他死去活来的创造者面目——这些想法在扭转宿命,并得偿所愿的当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而曾经遗世独立、不食烟火的仙人拏离,此刻却赤裸在他怀中,如玉的脸颊潮红,喘息微微,满目狐疑。一只手从被褥下探到他身前,扣住了他的。
他心中不再空阔,却不仅是有他,还承载了那些凡人的性命,和藏匿黑暗中、却挣扎求生的万物生灵。昔日一丝垂怜,已经成为悬于颈上的利刃。蔺含章突然意识到,拏离并非是眼中看不见那些幽深,而是他明明知晓,却依然做出了如此的选择。
于天下人如此,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与拏离,本就在欺瞒中接近,直至今日也未曾坦诚。
半晌,蔺含章低声道:
“如若是那样呢。”
天道不存在。
“也许此处的凡人太过蒙昧,没有悟道的资质……自然也不受天道照拂。”
蔺含章轻声曼语,言语中甚至不觉带上丝丝魔韵,想让他得到安慰:
“……所以这洞天中生存艰难。”
这话当然是他编的。难不成要他说那书中没写,所以鬼知道怎么回事——这事拖得越久,其中荒谬,就如滚雪球般愈来愈大。若有人告诉第一世的他死后还会重来一回,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而如今重来了三回,蔺含章自己偶尔都会自嘲几番——真是想死都死不完。
那天道之书,他也是亲眼看过,才能接受良好。并且在此前提下做出了许多出格之事,甚至对其加以利用。
但拏离心中对大道的坚守,恐怕世间都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这般虔诚,却只为了一本不知出自哪的编撰话本。
蔺含章开不了口。夸父逐日的最终,发现太阳只是一团萤火。世间最大的笑话也不过如此了。
拏离从床榻上坐起,单手捋着一边长发。方才胡闹一通,发丝难免纠缠,被他生硬扯着,竟也不嫌痛似的。
蔺含章看得心跳,捞过来一点点梳开。又听对方说:
“道生万物,却因为其蒙昧,就不加以庇佑,生而不养……这样的道,还值得推崇吗。”
“师兄。”
蔺含章停下手中动作,盯着那发丝,郑重道:
“此话太重了。”
“我并没有悖逆之心。”
拏离继续道:
“……我从前以为人存于世,就是为了修行炼炁,成就大道。可仔细想想,炼炁和得道,难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人人皆说飞升得道,可真正成功的又有几人。那些生来羸弱的人,难道是天生就被道所抛弃?既然如此,又为何要令其诞生。”
“……可师兄有没有想过,本就只有少数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虽然神态平静,但言论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走火入魔般。蔺含章也发觉这么哄着劝着不是道理,终是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人人都想做那执剑人。可有人能作为锋利的刃,有人却只是磨刀的石。剑是少数,石头是多数,大多数人都只能将自己寄托于天命,等待被磨砺;
只有那么几个人,就像他们口中的‘极人’一般,是穷尽世间使命的极致。或许这才是宇宙的规律,即是凌驾于天分、运势、机缘……能掌握世界命脉的存在。”
他抓住拏离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
“师兄,你听我的心跳,是不是很稳定。那是因为我已经死过了,心跳于我而言也不过是种规律。我挣脱生死,不是为了修炼的好处,而是因为我要把我的命,牢牢握在我自己手里。
我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深,我又能在这天地间留下什么……我更想知道,到底谁才是那柄划分天地、扫荡黑白的利剑。”
拏离做了一个抽出手掌的动作,蔺含章却紧紧扣着他的手腕:
“师兄,现下我心有隐瞒。但迟早有一天,会向你袒露……到那个时候,你会知道我的答案。”
说完这些,他才缓缓松开对方的手。拏离的手掌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慢慢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