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乙这名门正派的眼皮子底下,我开始研究鬼修之术。
所以我能一眼看出,梅丛凝已经不是那个梅丛凝了。
我只以为他也修鬼道出了岔子,暂时没想到夺舍这事上去。直到我从山下捡到了拏离。
他浑身脏兮兮的,在挖地上的泥巴往嘴里塞。我认出他时差点落下泪来,忙把人带回府中。
我把他洗干净,温水浇在身上,居然是细细密密的疤。沿着全身,到处都是,简直像被人凌迟过一般……我不敢想他经历了什么,手上放轻,他也乖顺得像小动物一样。
把人洗干净后,我就更不敢放他离开我了。拏离生得美貌非凡,就这么在外面晃荡着也太危险。
同时我心中起了一个念头。
他的魄完全散了,几乎只剩空壳。但他的真灵还在。
若是将他炮制成尸傀,再慢慢搜集魂魄……能不能治好他呢。
我确实敢想,也真这么干了。从此,我带着拏离走遍天地,好像这就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一般。我愈来愈老,再过十几年恐怕就是中年人模样了。拏离却还是那么年轻,他资质好,金丹也稳固,散了魂魄依然滋养着身体。
我一直带着他,其实也没用几年。说来蹊跷,我又是靠算卦,就算到了他魂魄所在。
一路上他都是那副模样,从外表看,和当年那天仙也没两样。不过每次我烤几条小鱼,他都能吃得满脸都是……再后来,我真的成功了。
拏离醒了,他告诉我这世界的真相。
很荒谬,但从他口中说出,好像也不那么荒谬。他说那洞天不过是修士剥夺他人性命的幌子,说宋瑜夺舍了梅丛凝,说修行不过是骗局,说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唯独没说他经历了什么。我也没问,现在的他像个君主,我勉强算臣民,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问他。
但他寻求我支持时,我还是义无反顾。
只不过我没想到,我从来没看懂过他。
拏离是个很极端的人。明白这一点时,我们已经杀了不少人了。他也不是滥杀,那些愿意散尽修为的人,他是不会加害的。但大多数人不愿,修行是他们的宿命。
玄明洞天开启后,许多人涌入,出来时各个是功德圆满的模样。我听了拏离所说真相,只觉得恶心。杀那些人时,也感到畅快。
可再杀那些为了进入洞天而拼命的修士时,事态已经往我无法预估的方向滑倒了。
尤其是当太乙传旨,派出上千弟子前去玄明洞天时。
在我不知所措间,已经跟着拏离打上了太乙。
昔日同门,此刻都成了敌人。
我头一次听拏离说那么多话。他将洞天中所见闻,将自己的来历,都剖开在众人面前。但他还是没有说他经历了什么,只是诚恳道:
“苍生险溺,请各位同门,莫要沦为帮凶!”
人群中却有人道:
“拏离,你如今什么修为了,莫不是也在那洞天中得来的?怎么你去得,我们去不得?”
又有人道: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千百年都是如此,岂是你说变就能变。”
这时我本该等他一声令下,就率尸傀拿下这些人的。但那都是我所熟悉之人,都是我的朋友亲人。
于是我懦弱地退缩了。我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半点犹豫,就是全盘背叛。在我将傀儡逼退于殿前时,我看见梅丛凝按住他的双手,逼迫他跪下。
拏离看着我,叫了我的名字。
“蔺!含!章!”
字字泣血。
其实我背叛他不止一次。早在宋瑜要霸占藏剑时,我直接收拾起了包袱,这是第一次;在玉霄子追杀时,我为保命给了他半阙残片,才导致现在洞天大开,这是第二次;拏离重回宗门后刺杀宋瑜,被押在捆仙阵中散魂——那捆仙阵只有我能破解,我却什么也没做,这是第三次;梅丛凝和宋瑜,没一个干净的,拏离在他们手里,我居然当看不见,这是第四次。
现在是第五次了,也是最后一次。就在我松一口气,以为拏离能就此伏法时,一剑从身后刺穿了他的脑袋。
剑锋从眉心穿出,代替那颗红痣,是喷溅的血液。清庸道君抽回了剑,说了一句话:
“……我不该揣度天命。”
无数柄刀剑,戳穿了拏离的身体,他洁白的法衣被染成鲜红。
道君的眼中,淌下清泪,我的眼前也模糊了。而在这朦胧中,拏离的尸身站了起来。
他没有死,因为我早就亲手将他变成了不死的怪物。
……我无比后悔。
与我相熟的所有人,都死在这一场杀戮中。那把涤尘,就如它宿命中所预言般,一人一剑,杀穿了整个宗门。
拏离几乎杀光了金丹以上的修士,但他居然没有杀我。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偏私。我修为不高,他便放过了我。
我宁愿我是被他杀了的,否则我余下人生,不会只剩下这一件事
——向他复仇。
复仇谈何容易。
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悲剧。随着洞天入口的敞开,我也终于得知了拏离的用意。
金丹以上的修士,或散尽修为,或死在拏离剑下。在那些“极人”的涌入后,世界反而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他们管我们叫“极人”,我们也管他们叫“极人”。事情就是这样荒谬。
拏离再次消失了,我的恨意却没有散去。
我不知如何向他复仇,拏离如今,说是世上最强大的人也不为过——亦或者说,他就是神明。
虽然,没有人崇敬他,所有人都对他又恨又怕。无论歙南还是建木,他这样一个人,居然生生混成了反派。
我依然活着,对未来也无力阻止。“极人”庞大的知识量,很快便让我深陷其中。我一边将其与所知秘文结合,渴望破解出更多真相,一边寻找着打败拏离的方法。
我是个执着的人,这件事,让我花费了上百年。
到后来,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恨他多,还是那种折磨着我的遗憾强烈。我时常想,若我早站在他的身边,是否这一切都不必发生。那些活生生的人,也不必沦为牺牲。
如果还有更好的方法,我想拏离也不会这么极端。他实在是一个可怜的人。
这个“如果”,便是我唯一剩下的方法。
最后一次见到拏离,他还是如初见一般。
我知道他会出现,因为一团混沌的世界中,已经很久没有人凝结丹气了。
为了唤他出来,我已经耗尽自己最后一丝真炁。
拏离大概也还记得我,他垂眸站着,眉间那道疤痕取代了小痣,但还是像一抹朱砂般艳丽。
在那次屠杀的百年后,世界并没有变得很好。炁不再被人所掌握,却依然是一种资源。时局风云变幻,战争、饥荒时有发生。不知何时,人们又开始求神拜佛,期待有人如百年前一般,用一场血淋淋的变换,救他们于水火。
他们拜的就是拏离。眉间白毫相如兜罗绵,世间唯一的滴血观音。
“拏离,你后悔吗?”
拏离未曾抬眼,他此时的气息,也让人完全看不出修为。但要杀这世上任何一人,大概也只在弹指间。
“你不该直呼我姓名。”他却是说,“我是你师兄。”
我忍不住笑,师兄、师兄——宗门毁于一旦,还哪来的师兄!但拏离的神情,依然是那么纯洁慈悲,仿佛真在计较谁失礼一般。
我边笑边问:
“拏离,你最爱吃什么?”
对此时情境而言,这是个古怪的问题。他好像也真没答案,并不出言。
我便知他是忘了。
我逼出一线心血,瞬时间,阵法嗡鸣。
颠倒奇门混沌大阵,这上古阵法,是我从建木的古籍中翻阅总结。也是唯一能克住拏离的那个“如果”。
倒转因果、逆走时间。我动不了拏离一根毫毛,那么,就让因果来。
霎时间,清光大盛。我又成功了,我弄这些东西总是很有手段。
眼中最后的画面,是拏离怔愣地看着前方。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但那张脸上并无恼怒,也没有半点不甘,平静地仿若解脱。
最后一刻,我体内的阴阳魔蛛猛扑了出来,扑向那法阵中。许多怪异之物涌入脑海,让我一阵恍惚。
再回神时,拏离静静盘坐着。他气息平和,却了无生机。
我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整理着脑中信息,反而涌上一阵厌恶。
方才那异相明白得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一本书中的故事而已。我作为主角,负责将这些人物串联起来,见证每个人的宿命,体会世事变迁……包括我的复仇。
这都是被安排好的吗?
我觉得索然无味,然后是细细密密的刺痛。
我不曾注意到的那些岁月,反而是书中着重描写。而令我魂牵梦绕了一生的纠葛,掩藏在如此潦草的叙述中——主角终于战胜了反派,这就是结局。
这就是结局吗。
我放下手中的剑,看着拏离。魔蛛的突袭让他逃离了,陷入了混沌。
希望那里,有真正世界外的世界。
合上书页,蔺含章静坐良久。
他对面,那个长相一样的东西也盘坐着。
蔺含章抬眼打量了半晌,开口道:
“没出息的东西。”
魔蛛表情扭曲,小声说:
“我不是他,我是阴阳魔蛛……或者说是bug。”
它好像突然开了灵智一般,敞开话匣子:
“你们确实都是【书】里的人物,但不是同一本书。那个你是《天命卦师》里的主角,你是《天命卦师同人之穿进修仙文后我成了万人迷》里的龙套,也就是炮灰。
听名字你也能知道,这两本书的创作者是属于同一个世界,也就和我是一个位面的。而那个你发现了bug,但他和你一样,只把我当成一种魔物,直到最后对付反派的时候,才利用了bug,把他送到其他世界……”
“我其实没有重生。”
蔺含章定定的说。
“我只是保留了记忆而已。这个世界一直在重置,跟随作者的想法不停改写……
而这是因为拏离来自其他世界,改变了我的命数,对吗。我在这个世界原本的宿命,就是死在龙爪下,因为这本书的创作者不喜欢那个【主角】。”
魔蛛反问他:“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不仅这么认为。”蔺含章道,“我肯定。”
“那……岂不是很遗憾。”
魔蛛悲伤地眨眼,
“我早就说过,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虽然你因为出身耽美同人文,对你的敌人爱得死去活来,但你大概无法再见到他了。就算再重来,这个bug——bug就是错误的意思——也已经消除。”
这番挖苦,却没让蔺含章有分毫触动。他只是笑道:
“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何出此言呢?”
“或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我也有我的说法。”
他淡淡道:
“书,谁都可以写。你口中的作者,说不定也只是别人笔下的角色。三千世界,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他闭上眼,回想那日拏离所说话语。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他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在紧贴胸口的地方跳动。
拏离是何时想起了这些,其实早有迹可循。他自以为窥探了天机,就能指掌棋盘。而拏离又何尝不是处处伏笔。
他敢以身入局,他如何不栽呢。
渡不了天下,却渡了他一人……这就是拏离想要的吗。
“我是存在的。”他说,“无论在什么玄幻文里、还是在你所说的同人中,甚至在观者的脑海中,在他人的回忆里;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
我存在。我的道,即是我本身。”
“恭喜——”
魔蛛突然大笑,周遭一切,在他的笑声中,竟化为数个看不懂的重复符号。就如那时他所看见,文字堆成的世界一般。
蔺含章安之若素,眼见这魔物将双眼睁得极大,口中一字一句:
“检测到角色觉醒,是否放行?
——请选择你的定位:
一,《天命卦师》,主角。
二,《天命卦师同人之穿进修仙文后我成了万人迷》,配角。”
魔蛛说完,向他挤着眼睛,似乎他们才是一边的:
“快选啊,你知道答案的。”
蔺含章也轻笑出声:
“我当然知道。”
他一把挥散了面前影像,对着那无形的窥探,做出了回应。
“我——就是我。”
在他说出这话的同时,一道声音自神识中响起。似乎混杂着多种语言,让人听不真切:
“准许通行!”
那是不拘于任何世界的传音,是真正的飞升。
意识到这一点时,蔺含章摸出了藏在怀中的那张金纸。
那是他和拏离唯一剩下的联系。这让他坚信,拏离也是存在的。
——那张随笔写下的佃田协议,依然发挥着效用。
剩余租期:四千八百九十六年。
四千八百九十六年。
拏离站在嶙峋礁石上。远望梵海,一片墨黑的海面,空悬着三个巨大的文字:
【已完结】
这只有他能看见的异世文字不算太陌生。他早就见过——早在那个世界的末尾,魔蛛放出獠牙时,他看见的也是类似文字:
【全文修文中】
只不过他忘了。
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从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开始。起初,他以为那个法阵成功了。蔺含章耗尽生命,居然是为了把他送回百年前,回到那年藏剑峰的月下小院。
他以为他会良心发现么,真是可笑。
他的修为也倒退回年轻时,甚至因为涤尘的压制,比他印象中还要弱小。
拏离没有打算坐以待毙。有这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会再让任何人背叛他。
先是暗藏背后的豺狼。他要杀了那鬼修——在他夺舍梅丛凝之前。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但奇怪的是,他的剑被一个人挡下。
那是个宋家的子弟,年纪很轻,口中嚷着不要和他抢师兄一类的胡话,剑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强大。
最后梅丛凝一剑刺伤了他。拏离看着那两人又哭又笑,抱在一起指天画地时,只觉得荒谬。
后来他还是杀了宋瑜,连带大半宋家人一起。
宋昭斐也被他杀了。然后,他又回到了筑基时。
拏离终于发现,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他想法直率,面对这种变故,依然选择了修炼。修行、提升修为、进阶、杀人……
每一次重来后,他的记忆都会模糊一点。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后,终于在一个极为不恰当的时机,他察觉自己开始遗忘了。
他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也忘了这个世界不是他的世界。
眼前是滚在一起的他的师兄和师弟。宋昭斐满面潮红,嘴里喊着“不要啊我们是师兄弟”,一边往对方怀中钻去;梅丛凝则失了神智,紧紧攥着衣领喘气。
终于在宋昭斐喊出“我知道你其实爱的是拏离师兄时”,他走上前,两手伸直,一左一右把他们撕开。
大概是他这处理得不大妥当,后来这种事经常发生。
拏离照常修炼,偶尔被卷入些奇特的纷争。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到底是寻不到苗头,就任由那思绪淡下了。
不知到底重来了几回,还是在那古怪的剧情中来回游走了几遍。他的记忆越来越淡了。或许这个轮回就是用来折磨他的,让他反复品尝那众叛亲离的滋味。
他又被关了禁闭,恰逢十五,他的生辰。拏离闲来无事,还是打算为自己做些吃食。他依着记忆里母亲的做法,凑齐了原料。端到院中时,正感到一阵杀气从夜色中袭来。
拏离下意识挡了一下,不过人还是死了。他这才看清那张稚嫩的脸,是他多年前救下过的;也是他曾经呵护过,最后却背叛了他,让他死在乱刀之下的。
一时恨意滔天。
他握着那孩子的手,直到他死在自己面前。眼眶潮湿,泪唯此一行。
宋昭斐骑在龙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他表情有些木讷,也有些得意。下一秒,涤尘穿透了他的身体。
再一次重来。
这回,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拏离的记忆,是在鬼墓中找回的。他梦见了那一幕,梦见长大后的小师弟,眼睁睁看着他被斩杀如鸟雀。
但醒来时,蔺含章就伏在他身边。这个平时最爱俏的少年,满脸血泪痕迹,如丧考妣一般。似乎他不醒来,他就要在这跪上一辈子。
终究他把那当梦了。拏离醒来,擦了擦他的脸。
再后来,就是他进阶金丹之时。
他想起自己被压在捆仙阵中,众目睽睽之下,被抽散的魂魄。人群中一双双眼睛里,就有蔺含章。
难怪他如此精通阵法,拏离心中恍然闪过这个念头,可他从前不是丹师么。
难不成转世以后,一切都会改变?
可天命也能改么。
拏离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命”字。
……再后来,他也不明白了。为什么他和这样乖巧的师弟,也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经历宋昭斐那些荒唐之举的洗礼,拏离甚至荒谬地想到:
——蔺含章对他的情意早已超常,难不成他是由孺慕转为了爱恋,最后爱而不得,由爱生恨?
连他自己都被这想法逗笑了。
再后来,他们的确是逐渐亲密了些。拏离仔细考虑了——蔺含章发过誓,不会再背弃他——那若他贪恋的是这一身皮肉,他又怎会给不起呢。
那时他的想法都太简单,直到他再一次踏进玄明洞天。
他终于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天真。那时他不知自己的身份,但眼见袁术坠亡身前,也无法不动容。
袁绍死前,将袁朗的手交予他掌中。从此以后,他就是这位年轻储君的相父。
他以为这样是最好的选择。袁绍起过誓,袁朗继承了他的誓言。他会维护袁家的血脉,直到建木拥有足以对抗修士的能力,迎来真正光明的未来。
但他不知道,凡人的起誓不受天道管束,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违背誓言。
袁朗二十五岁时,不得不接受自己再无子嗣的事实。炁影响了他的身体,他不甘心、他恐惧难安。血脉断代,他害怕自己一死,拏离就会离开。他苦苦恳求,求相父将自己也变成极人,他要永远统治这片大陆。
拏离没有答应。年轻的城主,从哀求到命令,最后将他困于宫中。特殊金属制成的刀,磨得很锋利,一刀刀割下他的肉。
拏离明了自己天生情淡,但他并非没有感情。他的情义,也就在这一刀一刀的凌迟中,渐渐干枯了。
他是修士,那些刀伤伤不了他的性命。袁朗喝他的血,咬他的肉,但这一切最终都会复原。其中流淌的炁,却加速了他的死亡。
这便是那千刀万剐。
如宿命一般,他完整了涤尘的使命。在血肉剥离的疼痛中,他看见的上界。他不知道那是幻影,还是真相。巨大的天人向他靠近,想要他留下。
拏离却挥出了刀,在空间中,撕开了一个裂口;他还不能离开。
袁朗死时还不到三十岁,那个牵着他手长大的孩子,死在他怀里。浑身干枯,就像个耄耋老人,手中长刃悬在他腹前三寸。
他的夫人将他放了出来。拏离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这女子,那张和自己有三分像的脸上满是麻木。
她轻轻叹息:
“你不该……来这里。更不该,给他希望。”
城门外,饥饿至极的流民开始涌入。极速增长的人口并没有得到安置,地宫中谨小慎微的生活也不足以让人适应土地。野心在扩张,他们疯狂地掠夺,将一切能吃的东西塞入腹中,甚至刚刚死去的同胞。
夫人对他说:
“云在青霄……水在瓶。”
她打翻灯油,走进火中。城中各个角落摆着的干草都被点燃,一场大火,将亢固城化为焦土。
他想起来了,他回到了太乙。他求见掌门。掌门不应,他又求峰主,峰主回避。诸天神佛无一显灵,他终于懂了梅丛凝当时的无助。最后宋瑜见了他一面,他把自己窥见的天机倾倒而出,可高位上的神君,只是发出一声嗤笑。
常年为建木供给真炁,已经让拏离变得极为虚弱。濒临死亡的经历,也让他察觉到一丝诡异。
宋瑜的身上,分明死气缭绕。
他想起梅丛凝留他一命的条件——他愿作宋瑜的傀儡。
那时他以为,世界上最后一个相信自己的人,也再一次将他抛下了。
就连忘却已久的事,他也想起来了。
他被辗出宗门,浑噩的流浪。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是修士,忘了曾经的天之骄子,挥剑斩尘的风姿。他忘了自己不会饥饿,伸手去抓别人桌上饭菜,被连打带骂的赶了出来。
后来,是一个师弟捡到了他。
拏离有很多师弟,但蔺含章也算其中特例。拏离看出他的聪明,也明白他的脆弱。他的领悟力在世间绝无仅有,旁人却只能看到他孱弱的灵根。
道途艰难,好在蔺含章心性坚定,只要他稍拉一把,就能迅速地爬起来。
早慧易夭,拏离对他格外怜惜。但命运到底是自己的,他也只能帮扶一二,无法干预。
他没有想过回报,却不曾想,竟是蔺含章把他捡了回去。
起初这青年也不知所措,见他身上肮脏,还有些无奈。沐浴时,却又盯着他身上痕迹不放。凌迟留下的疤,虽然愈合了,热水一浸却还有些细密的白线。蔺含章看了,用手指一点点摩挲。眼中没有别的心思,只觉可怜。
再后来他带着他去了很多地方,为他穿衣,给他烤鱼。
而他的回报,是杀了他身边的所有人,留他在世上孤独地苟活。
他全部想起来了,大梦一场,醒来时眼前却依然是那张脸。
这个世界的“蔺含章”。
拏离心想,痴儿一个。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痴。
轮回几重,他早已放下那些对错黑白。亦真亦假,唯有孤寂常伴。
可居然有一人,能为了改变他的因果,而赌上几辈子宿命。
他一时触动,居然也说得出“你我乃天作之合”这样的浑话。
再后来发生的事,便是那样了。可怜他不知世间徘徊多久,真正活过的好似也就那些缠绵昼夜。随着这个“主角”亲口所述,拏离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落得凄凉。
全因他不过是那书中反派。
经历过的种种,又哪不真实。爱人心忧,他全看在眼中——不过是既想让他享有天赐的气运,又害怕自己的存在会为其阻碍。
这般深谋远虑的人,居然也蒙蔽了双眼,真以为他拏离是什么好角色。
好在他这个做师兄的,还有余力多为他谋算。
周游建木是他提起的。早知那地界如此渺小,他定把脚步再放慢些。走出到极地用了两年,回来却走了五年,便是他一拖再拖的结果。
最终的最终,他将阿贞送出了上界。
这个世界,终究不是长久天地,反复的循环,也终将消弭。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再见。
许久,拏离从礁石上站起。【已完结】的三个大字,似乎离天空又远了一点。书已合上,所有的可能性都已抹杀。再如何掷出骰子,也只能得到一个结果。
这是不属于他的地方,他本可抽身离去。但怀中隐隐发烫的地契却亮了起来。
四千八百八十六年。
他们和这世界的联系还没有消失。彼时玩笑般写下的数字,此刻变为困住他的牢笼。
……四千八百七十年。
拏离回了一次太乙。梅丛凝和宋昭斐飞升以后,宗中的日子仿若停滞。那些他亲手杀死的人,都在这个世界存活着。
这一切有意义吗?他不知道。但他看见翁衡和詹云启的合籍礼上,没有繁杂仪式,没有宗师主持。几个同门相聚一块,都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他的位置被空了出来——在这个世界,他大概是因为刺杀宋瑜被赶出了宗门。没想到他们还敢给他留席。
詹云起喝得面颊泛粉,大步跨至他座前,高举酒杯跪了下去:
“师兄,当年若非你保下藏剑,我们几个如今哪有再相聚的机会。可你却……那日你回来,我就知道你没有死在洞天里……
他们都说你是鬼修冒充——他们都骗人,我知道那就是你,你是否恨我们绝情……”
几个人纷纷拉住她劝慰,翁衡也是心如刀绞。刚触及师妹臂膀,又听她矛头一转道:
“施星,如今你可是一峰主人,为何不为师兄平反?他怎会冒名顶替,怎会是背后害人的小人……你为何不说?你现在昭告天下,拏离依然是我藏剑首座,不曾叛离山门,他若听说,也许会回来……”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拏离沉默以观,心中却不免叹息——要说恨,恨过吗?梅丛凝压住他双手,清庸按住他肩膀,施星在远方护持,翁衡的剑尖也抵在他脖颈处。
可他们眼中泛泪,他怎能视而不见。终究是宿命难逃,何苦怪罪。
众人吵闹够了,詹云起也冷静下来。她和翁衡能有如今并不容易,抛开那些难言往事,只想再给拏离敬上一杯。
可她低头望去,方才的小酒樽却空了。
拏离喝下这口喜酒,便离开了太乙。
……四千八百三十九年。
时间就像数字,他也成了天地间一缕孤魂。这个世界,大概根本没有洞天的描述。而在几个主角飞升后,似乎也没有新的笔墨诞生。
那些生活在此处的人,都逐渐走到了生命尽头。
这日路过小摊,一锅鱼汤熬得鲜香浓烈。拏离化作一个陌生人,要了一碗。
终究比不上那人熬的。他一口气喝完,撂下钱财要走,却忽而被人从身后叫住。